日正當中,山路上滿是高級的進口轎車,放眼望去,猶如蝗蟲大軍入侵。
塞在車陣中長達一個鐘頭,坐在黑色奔馳車後座的齊天威,批閱完一迭公文,開始顯得煩躁不安。
他向來視時間為無價之寶,該上班時一分鐘都不能浪費,他已經為今天的婚禮挪用兩個鐘頭,已是他的上限,未料光是塞車就用去一個鐘頭。
為了不讓外人有不好觀感,察覺新郎拖到最後一刻才跟著賓客一起上山,他特地讓談大康另外租車,沒想到車陣比他預料的還長,壓根動彈不得。
早知,租輛單車騎上山還比較快!
「這些人,到底來湊什麼熱鬧!」突地一道不悅低吼聲嚇了前座的司機一跳。
司機談大康回頭苦笑,「老大,這些人是來湊你和二少爺婚禮熱鬧的。」
談大康是齊家老總管的孫子,也因這身份,他和兩位少爺從小玩到大,老大接任「齊聖企業集團」總經理的那天起,他跟著雞犬升天,直接卡位當老大的司機。
「我可沒邀請他們。」齊天威不耐的啐了聲。
「你沒有,但老爺和老太爺絕對有。」談大康不怕死的回了一句。
瞪了他後腦勺一眼,齊天威脫了西裝外套,拉松領帶,還是解不了心頭煩躁。
他的煩躁不是因為塞車不耐煩,而是手邊沒有工作,浪費時間會讓他沒來由的心煩。
這一切都要拜爺爺所賜。從小,爺爺就把他當接班人訓練,他和弟弟天風雖是雙胞胎,但個性迥異,他較嚴肅,天風就真的有點天,說好聽點,他是「照書養」,天風是「照豬養」,但實際上從小跟爺爺一起睡的他,宛若接受軍式訓練般,四歲開始,他每天晚上九點和爺爺一起上床睡覺,早上三點就被叫起床和爺爺一起打太極拳——
四歲的小孩一大早,不,凌晨三點即起床打太極拳,現在想來真的令人匪夷所思,當時自己的腦袋大概開發未全,才會乖乖任爺爺擺佈!
若能選擇,他寧願跟著天風一起被爸媽「照豬養」。
他在上國中前終於抗告成功脫離爺爺魔掌,爭得「自己睡」的權利,再也不用三點起床模擬剖西瓜。但為時已晚,爺爺給他的訓練根深柢固,他的個性、處世、行為,全都依爺爺希望的模式走,不浪費時間就是最佳例證。
「旁邊這條小路,是不是能通到齊家後院?」齊天威不確定的問。
求學期間,當天風和談大康像山猴一樣逛遍整座山,他卻埋首書堆,為不敗的人生積極努力,旁邊這條小路,印象中他走過一次,那次是高二時天風玩到深夜都未見人影,爸媽猜測他在山上迷路,爺爺則認為天風被山裡的「魔神仔」牽走,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爺爺下令山莊裡所有人都要出去找人,唯獨要他留在家裡不要出門。他想,爺爺大概是怕萬一天風真的出事,至少齊家還有他這個長孫。
但他並未聽從爺爺的話,一來,不出去找天風,他心裡或多或少會有些罪惡感,二來,他和天風是雙胞胎,兩人之間有種他很不想要卻一直存在的心電感應,大夥兒都覺得天風一定在山上發生什麼意外,只有他認為那該死的小子一定在某個地方做一件很幼稚的事,玩到忘了回家。
所有人全往山上去找,當時他一走出齊家山莊大門,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牽引他走向山下,來到這條小路……
小路之所以稱為小路,是因為它真的小,只能容人和機車進入,旁邊還有一條比路面還寬的大水溝。當時他拿著手電筒,沿著小路走上一段,沒多久就遠遠地看到天風頭戴裝有電燈泡的帽子,雙手握著小鋤頭努力在挖地,那大概是他們一起生活二十八年來,他看過天風最認真做事的一回,也是唯一一回。
不知情的人看到他那麼認真在挖地,說不定還以為他在挖寶,但他卻神秘兮兮一笑,說他在挖陷阱,因為他知道和他們兄弟年紀相仿、同樣住在齊家山莊的談大康,常常在晚上偷溜出來和山上某戶人家的傭人姊姊私下幽會,愛作弄人的天風,便起意挖陷阱,要讓偷偷約會的兩人跌個狗吃屎——
這就是天風,常做出一些幼稚令人發噱的舉動。
談大康幸運躲過一劫,因為他大少爺想到的不只是幽會時兩人跌得狗吃屎的好笑畫面,萬一跌傷腦袋,可能一輩子躺在床上,所以,他把天風挖陷阱的事稟告爺爺,但保留談大康幽會一事不講,他並不是特別袒護談大康,只覺得不是光榮之事,毋需多提。但自那天起,談大康就宣示要效忠他,把他當「老大」看待。
至於天風,還是一樣天,大概待在山莊太無趣,逮著機會就想整談大康,直到上了大學飛出山莊,談大康才有喘氣的機會。
「老大,這條小路是可以……但,我車開不進去。」想到年少無知的往事,談大康一臉尷尬。
當初要不是老大把他和附近的傭人姊姊那一段姊弟戀壓下,這些年他可能沒臉住在齊家山莊,還會牽連到他的總管爺爺,所以,為了報答老大,他絕對一輩子誓死效忠。
「我沒讓你開車進去。」他當然知道這條小路有多窄。「你繼續往前開,我走這條小路回去。記得,婚禮一結束,我馬上要回公司,你最好搶在賓客離去前,把車先開出來。」他可不希望又在一堆黑壓壓的蟑螂車陣中,塞上一回。
「是,遵命,老大。」
脫下西裝外套遮住頭,齊天威快速下車,一眨眼,高大的身影已沒入彎曲的羊腸小道。
確定小路上沒有其它人,齊天威將蓋住頭的西裝外套取下,大步往前走。他必須在婚禮進行前,以完美姿態站上新郎位子。
走過當初天風挖的陷阱處,不覺莞爾,如果天風知道今天他會繞小路回家,不知會不會挖陷阱等他?應該不會吧,一來,天風早不玩這幼稚遊戲;二來,與其在這挖陷阱浪費時間,他大概會選擇在夜店把妹,畢竟美眉對他的吸引力大多了。
聽大康說,昨晚天風又溜去夜店,嘖,果然是天風的作風,不過,他一點都不擔心,天風雖愛玩,但他懂分寸,還算有可取之處。
看了下腕表,時間應該來得及,但他還是得加快腳步早點到家,才能做好充分準備。
「喵——喵——」
不知何處傳來小貓叫聲,這偏僻小徑有野貓不足為奇,貓叫聲沒阻擋齊天威前進的腳步,倒是——
「小貓咪,乖喔,姊姊腳抽筋,再等一下好不好?讓姊姊休息三分鐘,我馬上……噢,好痛,痛痛痛——」
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齊天威停下腳步,精銳目光四下梭巡。沒人?可他明明很清楚聽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
「喵——喵——」
「還是不行,再等一下,不要緊張,跟著姊姊深呼吸……」
兩道劍眉緊蹙,那聲音雖不大,可他非常確定有人在說話,只是……放眼望去,別說人,連貓都沒看見——心口一突,該不會是遇到爺爺常說的「魔神仔」?
嘖,自己什麼時候也信這個!
「喵——喵——喵喵——」
「小喵喵,別急,姊姊一定會救你上去的……」
「誰在說話?」不信會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可他左右前後望了不下十回,就是沒見到人,心頭莫名煩躁,他討厭裝神弄鬼之人。
小貓咪不停喵喵叫,方才說話的人似乎被他的低吼嚇一跳,暫頓一會,旋即喜出望外拔高聲音喊——
「有人嗎?先生,我在下面。」
齊天威聞言看著腳下之處,有人……被埋在此刻他站的地底下,並且極有可能是條冤魂?
「妳……有什麼……要求?」他一臉鐵青問道。死不瞑目之人,大概是有心願未了。
「先生,可以請你先救小貓嗎?」
齊天威眉頭緊鎖,這底下不只有人的冤魂,還有貓魂?既然變成鬼魂,就代表無法可救,即使挖出也活不了——
不過這女的也真妙,不先求他救她,反要他先救小貓,想必她生前是個愛貓人。
「我現在有急事,等我把事情辦好,再來……救你們。」既然她堅持用「救」的說法,死者為大,他尊重她。
「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十分鐘,如果你能順利下來的話,或者五分鐘就夠。」
順利下去?跳開原地,盯著地面,齊天威瞇起黑眸。這女人……不,女幽魂說話怪怪的,若他順利下去不就代表他也得……
「喵——喵——」
「小貓咪,別跑,你會淹死的!」
說時遲、那時快,齊天威不想被一縷幽魂搭訕太久,浪費他的時間,準備一聲不吭離去,突然聽見她焦急喊聲,一旁的大水溝裡有動靜,他探頭一看,一個穿短褲的女生趴在石頭上努力想撈起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小小貓——
原來,她指的「下面」是大水溝裡,不是地底下。
「小姐,妳在下面做什麼?」這大水溝又寬又深,約莫有她兩人高,方纔她應該是坐在緊靠路面這邊的大石頭,站在路中的他才沒看到水溝裡有人。
「這隻小貓落水,我在救牠……」纖弱人兒略抬頭,兩手死命在水中撈,奮力拯救小貓。
齊天威見狀,眉心緊皺,照他看來,她才是需要被拯救的人吧。
「先生,拜託一下,你先把小貓救上去好嗎?」再度抓回貓,渾身又濕又髒的她把同樣髒兮兮的貓緊抱在懷中,若是晚上,這一人一貓的模樣肯定嚇死人。
「我腳抽筋又受傷,沒力氣抱貓爬上去。」她指著不遠處的一根電線桿,「你可不可以下來幫忙把貓帶上去?」
齊天威正納悶她是從哪裡下去,經她一指,看見電線桿上綁著一條粗繩,原來她是從那兒下去的。
往前走,下意識地看表,他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一人一貓上,當然他也不會狠心見死不救,打通電話給談叔,他會找人來處理的……
腦裡明明是這麼想,可一走到電線桿,他卻自動停下腳步——
「喵——」
「先生,你救貓會有好報的,拜託你幫幫忙……」
水溝裡的髒女鬼話還真多,真嘮叨。
「先生,救貓一命,好運一世。」
煩!真是聒噪的女鬼。
他該遠離這一切才是明智之舉,但舉止卻和心意背道而馳。丟下西裝外套,取下腕表,脫下襯衫和鞋襪,拉起繩子,他跳入又髒又臭的大水溝——
眉心揪成一團,他有種不祥預感,這一跳,他的人生恐將跟著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小貓咪,你要記得這位大哥哥,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當然也是我的,所以,我們要一起感謝他。」
「對了,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喵——喵——」
「大哥哥,小貓咪說謝謝你救了牠,有機會牠會報答你的。」
「喵——喵——」
「對吧,你聽,小貓咪在回應。」
齊天威不以為然冷嗤了聲,還擺了一張臭臉,不過再怎麼臭,也沒他和她兩人加上一貓散發的臭來得驚人,何況,那一人一貓還貼在他背上,臭味緊貼,若此刻他人在婚禮上,肯定熏跑一票參加喜宴的來賓。
就說自己不該亂起佛心的,明明只消一通電話就有人來救他們,自己幹麼逞英雄,惹上這麻煩。
從他一跳入水溝,不,從他一遇見她那刻起,她的嘴巴就沒休息過,彷彿幾百年沒說過話似的,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怎會有人話這麼多!
除了開會訓話,他一整天在公司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但她卻在十分鐘內就說了近百句話,無非是說一些「救貓一命,好運一世」之類的勸世語,聽得他耳鳴,耳朵內像有幾十隻蜜蜂在嗡嗡叫。
「大哥哥,你怎麼都不說話,是不是剛才跳進水溝裡,喝到臭水,怕一張口嘴巴會臭?沒關係的,我和小貓咪也都沒有很香……」說著,她逕自笑了起來。
「妳……」根本已經臭到讓人退避三舍,他的名牌衣褲全毀了,連手錶……也有一股臭味,這一切都是拜她和她的貓所賜,虧她還笑得出來!
「我叫夏靜香,還在讀大學,社工系二年級……」介紹過自己,夏靜香自顧自的說起救貓經過,「我的同學住在這附近,她的父母都在國外,她因為生病住院沒辦法回家,托我幫她喂貓,這隻小貓太頑皮跑出來,我找到牠時,牠就在大水溝裡喵喵叫了。
「我緊張得不得了,牠不知為何掉下去,水溝的水很深,牠這麼小一隻一不小心會淹死的,還好溝裡有石頭,要不小貓咪早被水沖走了。」
為什麼他要聽這些沒營養的流水帳?他管她是在學還是就業,管她同學有沒有生病,還有頑皮小貓是不是蹺家跳河……
「我在路旁看見一條粗繩子,想也沒想就……」夏靜香很忙,怕掉下去的她死命勾著他的脖子,又要緊緊的護住貓,嘴巴不停的動,眼睛也沒閒著,她看著前方,想指引他回同學家。「喂,先生,大哥哥,你走錯了,要從那邊彎過去,我同學的家在那邊,大概走二十分鐘就可以到了。」
二十分鐘?嫌他浪費的時間不夠多就對了!
「妳自己——」
就在齊天威停下腳步,忍無可忍的想發飆之際,便見談老總管領著四五名男傭急急忙忙的走過來。
「大、大少爺?」談孝定睛看了好一會,才確定眼前光著上身打著赤腳,渾身濕透發臭的人是他急著要找的新郎官。
五分鐘前,他接到孫子大康打的電話,說大少爺已經抄小路步行回家,這段路並不遠,以大少爺的腳程最慢十分鐘內會到家,可是守後門的人遲遲未見大少爺的身影,擔心大少爺出意外,他悄悄退出會場,親自帶人尋找……
「大少爺,你怎麼……發生什麼事?」大少爺這模樣,著實把他嚇了一跳。「這位小姐是誰?」
「杯杯你好,我叫夏靜香,這位大哥哥是好人,他救了我和我同學家的貓。」
談孝不敢置信瞪大眼,是驚訝也是被臭到。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情況下,大少爺怎可能「挪出」時間去救她和貓?還搞得自己如此狼狽,臭氣沖天
男傭主動接下齊天威身後的一人一貓,他板著臉低沉道:「談叔,先回去再說。」這位夏同學一開口,大概到婚禮結束還停不了,若不趕緊把談叔拉走,他可能「不好意思」打斷她的話。
齊天威走向來接他的沙灘車,他看了夏靜香一眼,旋即下了第二回錯誤的決定——
他對著騎沙灘車的司機說:「你下來。」再對著扶夏靜香的兩個傭人下達指令,「扶她上車。」
一開口,他就後悔了,他只想著她腳受傷無法走路,即使有人攙扶也不好受,望著她不知不覺-***靄沒詰幕啊-
可恨的是,他這個威風凜凜大少爺下達的命令,傭人不敢不從,還極火速的把她送上車,他想改命令都來不及啟口。
就這樣,他從背她改成載她,shen體雖然輕鬆多了,但耳邊依舊聒噪不休,心靈再度陷入混沌的嘈雜天地——
「哇,這裡好大,比我同學家大上好幾十倍,不,幾百倍,這裡放眼看去都是你家嗎?你家會不會太大了些?難怪要騎車,走路的話,腿應該會走斷吧。這裡這麼大,辦奧運應該也可以吧,狗狗和貓若住在這裡一定愛死的,這裡大到牠們愛怎麼跑就怎麼跑,完全不用蹺家跑去外頭運動——
「啊——大哥哥,不要騎這麼快,我會掉下去——」
本想騎快點飆回到他的「天威園」,擺脫這只吵死人的小麻雀,但她突然死命勾住他的脖子,差死被勒死——
齊天威直想大聲咆哮,為什麼老天偏選在他大喜之日,讓他遇到夏靜香這只吵死人的麻雀小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