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弟弟那餘悸猶存的表情,再看到武朝卿那沒事人樣的平靜,袁長雲突然發現,被她歸類成沒用膽小鬼的他不該有這股勇氣的。
連長地都被武伯伯嚇到不敢吭聲,更何況是首當其衝的他?結果他非但沒諉過卸責,甚至還扛下一切。
難道……她對他的看法一直是錯的嗎?而他對騎術的生疏,是否也真如他們所認知的那麼單純呢?武父方纔的咆哮倏地躍進了腦海,有股衝動促使她脫口而出——
「你爹不讓你騎馬嗎?」
沒料到深藏心中的秘密會被猛然揭開,武朝卿一震。
「哪、哪有?怎麼……可能……」他本來還企圖用輕快的笑語帶過,但在發現自己乾澀的聲音是這麼缺乏說服力時,他沉默了,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強抑著不露出更多失守的情緒。
袁長雲永遠也忘不了,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麼難過的表情。
直至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在那總是一臉無謂的笑容底下,一直都隱藏著某些她從來不曾察覺的事。
你跟長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處,他……很辛苦。她開始有些明白大哥為何會這麼說了。
「唉,我騎術太差,我爹怕我傷了馬,不讓我碰也是應該的。」須臾,當武朝卿抬頭望向她時,已能泰然自若地自嘲笑道。
雖然他輕鬆揚笑的表情一如以往,但袁長雲很確定他們剛剛都沒有誤會彼此的意思——武伯伯不但不准他碰馬,甚至沒教過他騎馬!
他那一身爛技術不會全是靠自己摸索學來的吧?想到他那總是引人發噱的笨拙上馬姿勢,袁長雲只覺頭皮陣陣發麻。
而他明知自己會摔得灰頭土臉,有人邀他比馬,他還來者不拒?她瞪著那張笑臉,既氣他隱瞞這件事,也氣自己竟然這麼久才發現。這傢伙到底是勇敢還是笨吶?能活到現在還沒被摔死算他命大!
被那雙晶燦的瞳眸緊緊盯著,武朝卿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忍不住忐忑。
她的個性又嗆又硬,不論是比馬或是打架,輸了一定要贏回來,那股必勝的氣勢就連高頭大馬的孩子王見了她也得畏懼三分。
但並不包括他。
或許是她那總帶點不屑攪和的倨傲,或許是她連罵人都認真得像在就事論事,雖然她從沒掩飾過對他的不以為然,他卻從沒怕過她,反而還很欽佩那剛柔並濟的強悍。
只是她剛剛才冒出那句他招架不住的話,現在又這樣不發一言地瞅著他,還真是……讓人膽顫心驚。
袁長雲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按捺下怒火。不對,該怪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太保護兒子的武伯伯——雖然她嚴重懷疑武伯伯是在害他而不是在保護他,若捨不得他受傷,不會狠得下心打他那一巴掌。
「武朝卿,你平常忙不忙?」
「……忙。」武朝卿愣了下。他們家就他和父親兩個人,馬場的雜事都歸他管,這應該算忙吧?只是,她怎會突然問這個?
「我的意思是什麼時候找你比較方便?」知道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袁長雲耐著性子解釋,見兄長他們已開始往這裡移動,她趕緊切入正題:「你爹都什麼時候出去追蹤蹄跡?出去一趟大概都多久回來?」
「……早上,時間長短則看狀況。」武朝卿還是一頭霧水,不懂怎會變成在討論這個話題。難道她想跟爹一起去學怎麼捕馬嗎?
「好,你每天辰時都在這裡等我,我教你騎馬。」憶起隔牆有耳,袁長雲轉頭對張口結舌的弟弟提出警告:「你不准說出去喔。」
「……教我騎馬?」武朝卿愣得更久。他聽錯了吧?應該是找他比馬吧?
「對。」見兄長他們更接近了,袁長雲幾乎是從齒縫中吐出這個字,想到他可能是怕被父親發現又挨揍,急急補了句:「用我的馬。」
就算她突然長出三頭六臂,武朝卿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了。
通常會主動找他騎馬的,都是為了享受那將人踩在腳下的驕傲滋味,而不是真心想找他一起玩,她卻和他定下每日之約,只為了……教他騎馬?
望著那張總是揚著冷漠的俏麗臉龐,武朝卿完全說不出話。
「長雲、長地,回去了。」袁長風揚聲呼喚。
「明天開始,不准遲到。」袁長雲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音量扔下這句,隨即若無其事地朝兄長奔去。「來了。」
「你完嘍,我姊很凶的。」袁長地笑咧了嘴,一蹦一跳地追上兄姊。
要不是袁長地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武朝卿真以為剛剛所聽到的全出自幻覺。
她願意像教自己弟弟一樣,用相同的心思對他?不是為了取笑他,也不是為了看他出糗,而只是為了教他騎馬而來?
遲來的喜悅慢慢滲進了心扉,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大跳的衝動。
他恨不得她越凶越好,他求之不得!
如果武父有看向他,一定會注意到兒子臉上掩不住的狂喜,但怕嘗到懊悔痛苦的他,選擇了無視地與他錯身而過,讓這個修補父子關係的機會悄悄溜走。
以往面對這種情況,就算武朝卿再怎麼自我安慰仍難免感到失落,但這一回,被人接納的喜悅太強大了,即使父親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的心情。
因為他知道,在這片廣大的天地裡,他已不再孤寂了,有人願意接納他,即使只有一個人,對他的意義已勝過所有。
晴朗的日陽照耀著,正縱馬前往武家的袁長雲心情也和天氣一樣好。
她原本以為教武朝卿騎馬是件苦差事,但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她對這項任務以及武朝卿這個人完全改觀。
他雖然個兒小、力氣不如人,但不怕摔,不管她訓練得再嚴厲也沒喊過一聲累,而且很聰明,許多訣竅一點就通,現在他不只上馬姿勢俐落,馭馬的技巧也越來越好,看到他每天都有顯著的進步,那種成就感比自己騎馬贏人了還要開心。
遠遠地,就瞧見有抹小小的人影一如以往地在柵欄邊等著,她興奮地振韁加快速度,想把握僅有的時間多教他一些。
躍下馬,袁長雲走到他身邊。
「你覺得你爹今天多久會回來?」
這個問題得在他接過韁繩前先問,不然要是他一上了馬,簡直像黏在馬背上下不來,只顧著拚命學習和練習,那股認真勁兒影響了她,害她一投入也常常忘了時間,有次還差點來不及在武伯伯回來前離開。
幸好武朝卿聽到有蹄聲接近,趕緊要她牽著馬從後院偷溜,怕武伯伯耳尖,她走了好遠才敢騎上馬,最後雖然是有驚無險,但那種提心吊膽的滋味她可不想再來上第二回了。
「馬借我好嗎?」武朝卿不像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接過韁繩,只低低說了句。
幹麼一來就鬧她呀?袁長雲心裡暗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武朝卿這傢伙學騎馬很認真,卻也將破壞她的冷淡表情視為挑戰,老愛說些有的沒的逗她。她就偏不笑!他越鬧她,她的臉就板得越臭。
通常只要她臉一沈,就連大哥都知道要閃得遠遠的,偏偏武朝卿這人不知是不怕死還是勇氣過人,就算她開口罵人也不以為意,沒個正經樣,讓她不但沒辦法真的生他的氣,也漸漸將這種攻防當成另一種樂趣。
「我要是不借你,你有馬可騎嗎?」袁長雲故意冷哼,但一對上他的眼,她立刻發現不對,那異常沈冷的眸光說明了有事發生。「怎麼了?」
武朝卿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但當他看到她那瞬間轉為關懷的表情,猛然泛開的溫暖讓他必須用盡意志力才能將那股情緒壓下。
「我爹昨天早上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昨晚他整夜等門,眼睜睜看著天際從黑轉亮,偏偏家中的馬剛好都賣掉了,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她來。
「會不會是武伯伯走不開?」怕是他多想,袁長雲安慰道。
她知道有時候遇到警覺性較高的馬匹必須用耐性來耗,否則只要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前功盡棄,為了隱藏氣息而費上數日守在原地的事時有所聞。
「如果我爹有這個打算,他會先跟我說。」武朝卿搖頭。爹不是沒有徹夜未歸過,卻從不曾像這樣突然不回來,他知道絕對出事了。「馬借我,我要去找他。」不等她回答,他抽走她手中的韁繩。
他該不會想要自己一個人去吧?見他翻身上馬,袁長雲趕緊擋在前方。
「去我家請我大哥派人幫忙吧!」這傢伙急瘋啦?袁長雲正想斥責他的有勇無謀,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神態是如此冷靜,不見絲毫慌亂。
「我們武氏家訓只有一條——關於獵捕馬匹的一切絕不外傳。」武朝卿沒有回應她的提議,只輕輕說出這句話。
怎會突然扯到家訓去?袁長雲愣了下,隨即會意他所說的「一切」也包括了捕馬的地點,頓時氣得俏臉脹紅。
「都這種節骨眼了還要保什麼密?我才不稀罕那個鬼地點,我是擔心你!」他平常練習時最多只繞著馬場跑,沒爬過坡、也沒騎過遠路,誰曉得他要去哪種荒山峻嶺找人?袁長雲越想越心驚,口氣也跟著急切了起來。「要是連你也出事怎麼辦?勇敢和魯莽是兩回事,又不是沒人幫你,幹麼一定要自己扛?!」
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武朝卿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還有誰能像她這樣幫他擔心著、顧慮著?除了這個面冷心熱的女孩,沒有人了……他忍下心底那股熱潮,轉為支持自己前進的力量。
「我知道,但我真的只能自己去。」雖然在父親眼中他連騎馬都沒資格學,但那是武家世代傳承的尊嚴與驕傲,即使是尚未被認同的他也必須守護。
「那好,只有我跟你去總成了吧。」情急之下,袁長雲抓住馬鞍邊緣就想爬上馬背。
武朝卿沒和她爭辯,而是悄悄地用韁繩控制馬兒閃避,袁長雲沒馬鐙可借力已經爬得很辛苦,馬兒亂動更是讓她的努力全變成了徒勞無功。
袁長雲還以為是自己太笨拙而氣憤不已,卻突然發現是他在暗中阻撓,她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虧她那麼認真教他,將他當自己兄弟看,他竟連她都防?
即使個性倔強的她只願將怒氣表現在臉上,但武朝卿仍看見了她眼中受傷的情緒,這讓他覺得難過。
不,早在她開口說要教他騎馬時,她就已成為他最最信任的人,他不是對她有所防備,而是有些事必須自己扛起。
「長雲,往北方走。」
「……啊?」袁長雲從盛怒轉為困惑。
武朝卿揚笑,輕柔開口:「如果我到申時還沒回來,帶著人往北方去找,知道有你守著,出了事會來救我,我就不怕了。」
其實他並不害怕,因為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他會更小心,就算是初次獨騎也不足為懼,會這麼示弱,是為了說服她留下,一味地拒絕只會更傷害她。
或許是他笑得太好看,或許是他柔和的語調帶著安撫人心的沉穩,原本繃得她胸口發疼的怒氣緩和了。
還有他所說的話也撼動了她,無須任何解釋就已輕易地讓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他竟將不能外洩的秘密跟她說……
袁長雲咬唇,向來果斷的她難得有如此躊躇的時候。其實他顧慮得沒錯,若沒人留下,出了意外,就沒人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只是……她又怎麼放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