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黃綺竹嘗了口鍋上滾沸的西紅柿牛肉湯,確定味道OK後,滿意的關上爐火。
她戴著手套將那鍋湯捧上餐桌,確定三菜一湯都齊了,這才脫去圍裙。
「呼。」她吐了口氣,環顧四周。
嗯,客廳已經收拾整潔,餐廳一塵不染,木質地板乾淨得發亮,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食物香氣……此刻,任誰進到這個空間裡,都不能否認這裡對於上班辛勞一整天的人而言,是個多麼完美可愛的家。
至少,穆維哲就是這麼覺得的。
明明都已經過了半年,但每當他下了班,踏進自家大門後,內心都依然會莫名湧現一股心安與溫暖的感覺。
特別是再加上—
「啊,你回來啦?」一道嬌小的嫩粉色身影映入眼中,笑咪咪對他道:「飯菜剛煮好,你洗個手就能吃了。」
「好。」他點點頭,將公文包擱下,洗手去。
待他從廁所走出,黃綺竹已熟練的將碗筷都擺好。
兩隻碗,兩雙筷子,這幾個月來,他們已經很習慣一起吃晚餐。
管家和主人一起吃飯的情況看來有些弔詭,但在他們之間,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飯後還得替他收拾碗筷,而且他一人份的飯菜並不好煮,還不如乾脆煮兩人份。反正他也覺得有人陪著吃飯確實很好,比一個人孤單用餐要好得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涼拌類的食物,但這綠竹筍很甜,很適合做成涼筍,甚至連美乃滋都不用沾,你不妨試試。」廚師熱心的主動介紹菜色。
「嗯。」穆維哲應道,順從的夾了一塊。
他是不喜歡冷食沒錯,不過她廚藝精湛,不管煮什麼都好吃,因此他並不排斥嘗鮮。
「好吃嗎?」她期待的看著他咬了口涼筍,模樣像極了等待讚美的小學生。
穆維哲暗暗覺得好笑,卻沒將情緒表露出來。
「還不錯。」他實話實說。冰涼的筍子脆嫩可口,未加任何調味反而更襯出它的鮮甜。他忍不住又夾了一塊。
見他捧場,黃綺竹這才鬆了口氣,露出開心的笑容。
「妳也多吃點,別光看著我。」他開了口。
最初,她的工作只是替他打掃家裡而已,他同意,在整頓家務上,她確實如自己所說的那般能幹。
他工作忙碌,本來就無暇費心打理環境,自上個鐘點女傭被他辭退後,家裡便處於某種類似無zF的hunluan狀態。
直到她出現。
自此,他家再也不會有扔在地板上的報紙、用過卻未清洗的杯盤、爆滿的垃圾桶。
他的衣物、被單,開始有暖暖的太陽味道,家中過去的凌亂景象再不復見,地板上別說是紙屑了,連一粒灰塵都摸不到。
而且最厲害的是,一樣是收拾東西,她卻不像他先前請的那些鐘點女傭,總把東西收到他找不著的地方,還得打電話找對方詢問。
她總在收拾過東西後,體貼的在他的書桌、書櫃或衣櫃各處,用便利貼告知她將某份文件或某本書還是哪件衣服收至哪裡,也會細心的在他的抽屜貼上標籤,註明分類。
原本她剛開始工作的前四個月,都是趁著他白天上班的時間來打掃,並在他下班前離開,兩人甚少碰上面。直到某次他重感冒在家昏睡,她替他熬了鍋粥,那鮮美的滋味令他始終無法忘懷,之後就向她提出加薪請她替他煮晚餐的要求。
事情發展至此,穆維哲是挺滿意的。
儘管他當初聘用她的動機其實不單純,並非真想幫助她,而是打算藉此讓好友欠自己人情—畢竟能讓楊大律師欠自己一份情,有利無害,可現在,他卻萬般慶幸自己那時做的決定。
黃綺竹朝他害羞一笑,低頭秀氣的吃起飯來。
他不自覺的注意著她的舉動。
她吃飯的模樣很優雅,瞧得出過去家裡環境應該不差,若不是她父親經商失敗,她也許不至於落得如今這樣,得做人家的幫傭—
但,真是這樣嗎?
「綺竹,妳家現在還好嗎?」他突地開口。
「啊?」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問起這件事,她嚇了一跳,結巴的道:「就……老樣子吧,沒有轉壞,但也沒什麼起色。」
他仔細瞧著她的神情,緩緩道:「如果需要幫忙可以告訴我,只是幾千萬,我想我還出得起。」
「不行的。」她連忙婉拒,「這筆錢我很可能一輩子都還不了,所以絕對不能向你借。」
「那妳這樣替人幫傭,得做到何時才還得完?」他給她的薪水已經算優渥了,但她即便不吃不喝,幾千萬的債務,她背一輩子也還不完。
「就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和你借錢。」她略略不安的絞著手指,「穆先生,我很感謝你的關心,但你已經幫忙我很多,我不能再欠你了。」
他望著她,神情若有所思,反而是黃綺竹被他盯得不自在而垂下了頭。
「真有骨氣。」過了半晌,穆維哲的唇揚了揚,「我明白了,以後不會再提這件事。」
「謝謝。」她鬆了口氣。
「對了,我有另一件事想跟妳商量。」他的語氣忽轉慎重。
「咦?」她一愣,「怎、怎麼了嗎?」
「下下星期天,容芸想在我家辦Party,能否請妳替我準備客人的餐點?」見她一臉錯愕,他補充道:「妳不需要全部自己來,也可以訂外燴,至於費用和加班的錢,我都會算給妳。」
容芸……聽到這兩個字,黃綺竹的心突然有些隱隱作痛。
李容芸,穆維哲交往三個多月的女友,他曾將對方帶回家,所以她見過,是個很漂亮又有氣質的女人。
她頓住筷子,想找理由拒絕,一時卻想不到好的借口,只得道:「我要回家確認一下那天有沒有空。」
「可以盡快確認嗎?這種事我實在很不在行。」他皺著眉,顯然很困擾。
「既然是李小姐想辦Party,那應該由她來籌劃吧?」她勉強道:「我怕我擬的菜單她不滿意。」
「不會的,我相信妳的安排。」
黃綺竹將唇咬了又咬,隔了好一會兒,才不甚情願的開口,「好吧,我盡量挪出時間就是。」
穆維哲知道她這麼說,等於答應了,於是微微一笑,「那就麻煩妳了。到時,我會再告訴妳派對的主題風格和人數……」
*
星期天早上九點,黃綺竹便出現在穆維哲家了。雖然不是很情願,但她終究不忍拒絕他的要求。
她一面打電話聯絡外燴商家,一面確定自己準備的食材無誤後,便著手為下午兩點半的派對料理食物。
她從蘿蔓生菜開始清洗,打算先弄一道西澤色拉。
「幸好妳來了,不然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
黃綺竹回頭,見到穆維哲正站在廚房門口瞧著自己。他的人很高大,站在那兒便堵住整個門。
「別這麼說,應該是我謝謝你給我這份工作。」她只瞧了他一眼,便繼續手上的工作。
男人打量了她一會兒,開口說:「妳雖然向我道謝,但並沒有很開心的樣子,為什麼?」
黃綺竹為他的敏銳暗暗心驚,然而口中仍道:「你多心了吧,我又沒什麼好不高興的。」
是啊,她有什麼資格吃醋?有什麼資格不高興呢?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她偷偷暗戀著他罷了。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利用表哥為自己騙來接近他的機會,卻又只敢默默關心他、替他打點家務,始終鼓不起勇氣向他告白。
明明已經近水樓台了,最後卻因自己的遲疑而將月兒拱手讓人,她能怨誰?
況且那位李小姐,說起來確實是個好對象,大學念的是音樂,個性溫和,父親則是穆維哲公司的常務董事,對他掌握經營權很有關鍵性的幫助。
她除了祝福他們之外,還能說什麼?
「好吧,希望真的是我想太多。」見她不願承認,他也不再追問。「那需要幫忙嗎?」
她心中微微一歎,放軟了語氣道:「不要緊,這裡我來就可以了,你等著下午招待客人就好。」
第三者她是當不來,也無意介入別人的感情,只能自我安慰她比李容芸幸運些,至少一星期能陪他吃五天晚餐。
這份愛慕她會偷偷藏在心底,至於未來如何,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叮咚!」
穆維哲似乎還想說話,但門鈴卻在這時突地響起,他猶豫了兩三秒後,才轉身去應門。
「阿哲!」某道甜甜軟軟的嗓音在他開門後嬌嫩的喚道。
黃綺竹聽出那是李容芸的聲音,心底悄悄歎息。
「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穆維哲語帶笑意的問著,顯然見到女友心情很好。
「好歹我也算是派對的女主人,當然要早點來幫忙呀!」
「妳是女主人沒錯,不過這些瑣事妳就不用忙了,在Party上好好玩吧!」
「那怎麼行?你這人啊,公事上精明歸精明,對辦活動卻是一竅不通,我可不放心。」李容芸嗔道。
穆維哲笑了下,低聲說了什麼,廚房流理台嘩啦嘩啦的流水聲蓋過了他的聲音,黃綺竹什麼都沒聽到。
這樣也好,聽得多了,不過徒增她傷心。
「嗨,妳叫……綺竹是吧?」李容芸步入廚房,「阿哲說他把這次派對的餐點部份都交給妳了?」
「李小姐。」她連忙關上水,向對方打招呼。「穆先生是交給我處理沒錯……您要看菜單嗎?」
「不用了。」李容芸笑了笑,搖頭,「阿哲既然全權交給妳擬定,我信任他的眼光。」她的態度自然大方,頗有女主人的架式。
黃綺竹突然有些不自在,「我……我只是盡本分而已。」
「無論如何,今天辛苦妳了。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我會的。」她垂眸道。
唉,這個李容芸,實在讓人很難討厭。
所以啊,無論她再怎麼嫉妒或扼腕,也沒辦法試圖拆散他們……
這場派對辦得很成功,賓主盡歡。
當然,有很大半的因素是餐點精緻可口,大家吃得很開心,還紛紛詢問主人訂的是哪家外燴,打算哪天在自家辦餐會時也能派上用場。
也因此,本來打算在派對前悄悄溜走的黃綺竹,硬是被拖住了跑不掉。
「是的,今天派對的餐點我並沒有都訂同一家的東西。」她捺著性子,勉強保持臉上笑容。「點心部份我訂的是沁芳閣的,他們家的甜點用料精緻細膩,且不會太甜。穆先生說今天派對的客人平均年齡約莫三十多歲,且男多於女,一般來說,男性比較不喜歡太甜的點心,所以我想沁芳閣最適合。」
「原來是這樣。」一位男性客人恍然大悟,「我平時的確不愛吃甜食,但這酒釀櫻桃黑森林很合我的口味。」
「您喜歡是最好了,這是他們家的名片,以後若有需要訂購,可以打上面這支電話。」她遞上糕點店的名片。
「啊,那這道冷盤呢?它的雞肉吃起來好嫩,而牛肉也鹵得挺入味的。」另一位客人好奇問道。
「這道冷盤是悅香飯店的招牌,不過他們不外送,所以我是事先訂了,中午再過去拿。」她第遍對來詢問的人介紹道。
「我覺得今天三道不同風格的色拉也都很棒,很清爽,吃起來感覺比較沒負擔,不用怕胖。」開口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輕女人。
黃綺竹抿唇一笑,「色拉是我做的,如果妳需要食譜的話,晚點我寄一份給妳吧!」
「好啊好啊,那就說定了。」對方喜道:「啊,妳把食譜傳真給我好了,這是我家傳真機號碼……」
問到想要的答案後,對方滿意的走了,而黃綺竹則累到快虛脫。
「早知道我就不該多事留下。」她小聲嘀咕。
現在可好,在她多事的回答了第一位客人關於餐點的問題後,所有人都紛紛跑來請教她了。
她實在不愛出這種風頭,何況雖然她前些年都不在TW,可難保她在這類場合不會遇上熟人。
要是真遇上,那可就麻煩了,幸好到目前為止她還算安全。
現在宴會已接近尾聲,結束後她還得留下來收拾,此刻也不便離去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繼續撐住笑容應付客人。
*
「那位便是你這陣子僱用的小管家?」遠遠的,呂介谷倚著陽台圍欄,好奇的問向男主人。
「嗯。」穆維哲淡應道。
呂介谷瞧了好一會兒,忽地輕笑,「你面子挺不小哪!」
「你知道她是誰?」男主人目光一閃。
「這不就是你找我來的目的嗎?」呂介谷覷向好友,「懷疑你新聘的管家接近你的動機不單純。」
呂介谷對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加上工作關係常往返世界各地,見過不少商場上的人,穆維哲邀他來的同時,也「順便」請他幫忙瞧瞧自己的小管家。
「我並不是懷疑她接近我有什麼企圖。」穆維哲蹙眉,對於好友負面的說法有些意見,「我只是覺得依她的能力,不大可能找不到好工作。」
儘管他找了好友來認人,實際上心中卻沒抱太大希望,介谷真認得綺竹,他也很意外。
「的確如此,今天大家似乎都很滿意她準備的餐點。」呂介谷同意。
「不僅是這樣。」穆維哲盯著那忙碌的背影,「你還記得我的書房吧?她把它整理得乾乾淨淨,所有東西分門別類收得整齊,還做了標籤讓我方便找。」
「喲,你是說你那亂得像打過仗、滿地都是書和文件的倉庫?嘖嘖,那還真不簡單。」他是見識過那恐怖的房間。
但最恐怖的是,維哲竟然還可以安然地在裡頭工作,並且輕易從像垃圾堆的雜亂小山中翻出想要的東西。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穆維哲將視線調回好友身上,「她將『所有東西』都分類好了,包括各類原文書籍。」
呂介谷挑眉,「你是說—」
「我書房裡除了英文書外,還有許多德文和法文的小說書籍,那是以前為了練習語文能力買下的,而她居然可以照每本書的性質種類加以分類,顯然看得懂這三種語文。」他揚起唇,「一個通曉英德法三種語文的人,即便只是略通,以她的能力,有可能淪落到只能到人家家裡幫傭嗎?」
不止這樣,綺竹的談吐與偶爾閒談間透露的見識,也常令他大為訝異。
「原來她是在這種小地方露出馬腳?想來是太喜歡這份工作,忘了掩飾自己的才能了。」呂介谷突地笑出聲,「不過你這人也夠陰險的了,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卻找我來打探。」
這女孩啊,聰明歸聰明,畢竟還是稚嫩了些,恐怕也還不明白她自個兒面對的男人,有多大的能耐吧!
維哲就是這點可怕,總是以粗獷的外表掩飾內在的精明。
他的身材高壯,五官陽剛凌厲,一隻胳臂可以抵得上尋常人一雙粗,而那身古銅色的肌膚,總在陽光下泛著光亮。
雖然他的衣服整齊安妥的穿戴在身上,並無半分違和感,但給人的感覺仍像只充滿野性的獸。
然而這只「獸」,卻有著驚人的洞察力和直覺,以及與他外表不甚相符的精明腦袋。
過去,曾有不少對手見他是工人出身,一路爬升當上建築公司的老闆,認為他沒受過什麼教育,也不懂商場的爾虞我詐,以為他愚笨可欺,卻在他手上吃了大虧。
也不想想,他能夠白手起家至擁有如今的龐大事業,又豈是泛泛之輩?
「你現在總該告訴我,她是誰了吧?」穆維哲懶得虛應,要好友直接說重點。
「其實我原先也不是很確定,不過聽你這麼一講,倒是多了幾分肯定……」呂介谷摸了摸下巴,「你說她是楊繼正的表妹?」
「嗯,她似乎是繼正的遠房表妹,不過我瞧繼正對這事應該不大清楚。」這也是為何他未考慮自繼正那裡得到情報的原因。
依繼正當天的神情,對綺竹的瞭解恐怕比自己還不如。
「我倒不曉得他們倆竟然有親戚關係。」呂介谷笑道:「不過你可以放心,若她是我想的那個人,她接近你,絕不是為了做什麼商業間諜。」
「我只要知道她到底是誰就好。」他實在懶得再聽好友繼續廢話。
「我僅見過那人一次,她行事向來低調。不過,她在近一年前突然銷聲匿跡,倒是與你聘來那位小管家的時間相差不遠……」呂介谷吸了口氣,「我猜,她很有可能是艾微.黃。」
穆維哲皺眉好一會兒,才道:「那是誰?」
呂介谷低低一笑,「所以我才說,她若是我想的那個人,不可能是商業間諜。你們身處的領域不同,你沒聽過這名字是正常的。」這回,他不等好友催促,直接道:「艾薇.黃這名字在華爾街非常出名,是個天才專業投資人,她的眼光奇準,投資獲利驚人,關於她的事跡不勝枚舉。像她在兩年多前即預言了金融海嘯的發生,使她客戶的損失降至最低。」
沒料到自家管家來歷如此傳奇,穆維哲臉上難得出現錯愕的神情,「你說……她是專業投資人?她才幾歲?」
「我不清楚她的歲數。不過傳聞艾薇.黃出身小康家庭,智商高達一百六,一路拿獎學金的她,十二歲即自賓州大學商學院畢業,十四歲取得博士學位,之後便進入投資市場,沒幾年就闖出名號來。
「假設她現在才二十四歲,也已經工作十年了。而我說她不可能是商業間諜,除了你們身處不同領域外,擁有那顆金頭腦,她的身價恐怕未必在你之下。」所以根本沒有必要覬覦他的公司。
穆維哲瞪著那忙碌的嬌小背影,說不出話來。
此刻,她正收拾著屋裡的空餐盤,一身輕便簡單的服裝、普通的長相,怎麼看都不像介谷口中的天才……
「先別理會她了。」呂介谷突地出聲,「你今天不是還有其它事要做?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穆維哲一凜。還真差點忘了此事。
「走吧!」他又瞧了她幾眼,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