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桐城不好嗎?」他問。「我看你混得挺不錯的,這陣子、沾你的光,這桐城可吃可玩的,全都體驗了一回,我看你比我還要熟悉這裡。」
「就是混熟了、全體驗過了,才要換個地方。」興許是喝多了,尚姍神情放鬆,毫無戒防地脫口道:「我答應過亭蘭,要代他看遍這人世間的風光,我答應過他的。」
亭蘭?
這名字叫尹水滸挑了下眉。
總算讓他給逮著了。
不是錯覺,那個意外身故的青梅竹馬果然是個問題!
月色正美,情境正好,加上不遠處還有絲竹笙樂聲的伴奏,怎麼想,都是個適合聊天談心的時機……
「以前很少聽你提起,你那訂了親的青梅竹馬。」尹水滸狀似不經意地問。
尚姍聞言失笑。「沒事提他做什麼?況且又沒人問。」
她這麼說,尹水滸自是打蛇隨棍上地問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東寶應該跟你說過了吧?」因為瞭解東寶那孩子對亭蘭的崇拜之意,尚姍不覺得那小鬼沒跟人歌功頌德一番。
「那孩子……嗯,很崇拜他。」尹水滸含蓄表示。
尚姍失笑,知道他想說什麼,澄清道:「也許是有些失真,但大致上沒什麼差錯,亭蘭真的是個善良的好人。」
尹水滸聽出她提起那人時語氣中的懷念與惋惜之意,沒來由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善良?好人?
他向來也是樂善好施,鄉里間提到他尹水滸,誰不說他也是個大好人呢?
思緒有些紊亂,在尹水滸整理出頭緒前,沒頭沒腦地脫口道:「你很愛他?」
話一出口,別說是尚姍愣了愣,就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愛?」這字眼,叫尚姍陷入沉思,露出令人玩味的困惑之色。
尹水滸不自覺地屏息。
他沒預期到這問題會問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該期待有什麼答案出現,莫名的就是有些緊張。
「我大概沒跟你提過,亭蘭其實算是我爹親的弟子。」尚姍說,想了想之後再補充道:「從我跟爹親在無為村定居下來後,亭蘭是我唯一的玩伴。」
所以呢?
尹水滸努力了,但他還是找不到重點。
「他跟你,還有霍西遊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只是他在我身邊的時間多點,與其說是朋友,更像是一個很照顧我的兄長。」
兄長?
就這樣?
尹水滸不明白了,直問:「但你同他訂了親不是?」
尚姍恍若未聞,搖晃著酒壺,感覺瓶中的液體晃動,清逸的面容上掛著淺淺的笑,忽然提起:「你記得的吧!我爹說過……人的命運就像紡織機上的線。」
又來?
尹水滸記得這事,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冒出她那套「人生是一塊布」的理論。
「每一條線都有它的脈絡,與週遭人交會之後,交織錯落出的成品,就是一個人的一生。」無視於他的疑惑,尚姍逕自說。
好似也沒指望尹水滸能懂,她輕啜一口佳釀,美眸輕閉,感受那陣熱辣一路燒進腹裡,過後,恍如自言自語那般地輕道:「亭蘭有個死劫,雖然是個再好不過的好人,可命中注定有個死劫。」
眉頭微擰,尹水滸不明白這當中的關聯。
「為了化這個劫,所以爹讓我們訂了親。」說得隨意,仍是閉著眼睛的尚姍,空著的右手伸出食指、於空中輕輕畫著小圈子,好似正沉浸於傳來的絲竹樂音之她漫不經心地續道:「就如同小時候我仰賴你們的福澤庇蔭,爹也希望把亭蘭的命運跟我綁在一起,好助他度過那個劫數。」
「結果失敗了。」尹水滸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尚姍恍若未聞,問道:「你知道,所謂的命由天定,指的是什麼嗎?」
面對這問題,尹水滸流露些許猶豫之色,不甚確定地回答:「一塊布?」
尚姍大笑出聲,因為這答案。
尹水滸有些些微怒,明明是她一直說命運是紡織機的線、是布匹的,現在又不對?
「抱歉抱歉,是我誤導了你。」尚姍笑到要流眼淚,拭去那淚液,更正道:「雖然我先前說命運像紡織機上的線,但紡織機上絲線的脈絡是固定的,是不?」
點點頭,尹水滸對基本的紡織方式還有點認識,大抵知曉她在形容什麼。
「這就是了。命由天定,你想想,那種注定該遇見什麼人、會遇上什麼事…的說法,說是注定,但跟絲線交織的固定脈絡豈不是一模一樣?」
尹水滸思索著,覺得這說法不但新鮮,還真有幾分道理。
「也之所以,命由天定,其實說的就是一個人的性格。」尚姍不禁歎了口氣。
「過往,有太多太多命運不順遂的人想求我爹為他們改運,殊不知,是性格造就了一切,不順遂的命運,全是他們自己的個性所造成的。」
尹水滸問道:「所以,一個叭若想改變命運,就要想辦法改變自己?」
「沒錯!一個人若真想改運,唯一的方法只能內求,只有改變自己的處世態度與想法,機運跟著改變,命運自然也會隨之改變。」
「可是……有句話說:「狗改不了吃屎」,要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尹水滸想得很實際。
「是啊,個性是與生俱來的,想改,若沒決心,談何容易?也因此,命運真的就是「命由天定」了。」尚姍歎,幽幽說道:「就像亭蘭,他的善良是根深柢固改不了的,也因此,他注定躲不開死劫,注定要因為救東寶而死。」
說完,仰頭又是一口熱辣辣的酒,尚姍順勢閉上了眼,輕道:「有賴爹的幫忙,我見到了亭蘭最後一面,可以親自跟他道別,那時我答應他,要代他看這個世界,所以,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尹水滸忍不住又皺眉。
雖然他現在稍微能理解她在說什麼,但說實話,身為飽讀聖賢書之人,對於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他秉持的信念就如孔老夫子說的那般,敬鬼神而遠之。
因而相較於尚姍談起命運、神鬼之說自然又豁達的態度,這對尹水滸而言,實在是太詭異了。
尹水滸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跟你爹學了些什麼術法,精通這些神神鬼鬼之事?」
不能怪他有這想法,畢竟先前她能從那毀天滅地的劫難中救他出來,自身還毫髮無傷,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他問得認真,不料,尚姍聞言卻是笑了。
秀眸輕啟,她看向他,清亮的瞳眸因為酒意微醺的關係,染著一層薄薄水光,大異於平日裡裝瘋賣傻的不正經模樣,這時的斜眼睨人,那波光瀲濫的眸光流露出與她的男裝不相符的嬌媚之態。
「你還惦著怎麼被救出的事,是吧?」尚姍有些醉了,一方面也覺得,沒什麼好刻意隱瞞的。「雖然盡得我爹真傳也沒什麼不好,但很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塊料。」
歎氣,尚姍其實覺得有些遺憾。
「我爹也不希望我接觸這些,畢竟我的命數是逆天偷來的,再接觸這些就是自找死路。至於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回助我們逃出生天的,是我爹交給我的錦囊中的五鬼符,靠那些跟隨著我爹修行的小鬼們幫忙,我們才得以保命,所以說到底,並不是我憑一己之力救你的,你就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敬鬼神而遠之、敬鬼神而遠之,要敬鬼神而遠之……
尹水滸努力堅持信念,但尚姍說得隨意,反倒顯出話中的真實性,那麼,他到底是要相信她?還是繼續敬鬼神而遠之呢?
尹水滸,陷入困難的抉擇當中。
咚!咚!咚!
一個月過去。
叩!叩!叩!
兩個月過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各式吵雜敲擊聲交錯雜響的三個月過去,桐城已經換季,而尚姍依舊在。
這並不在她的預期之內,可是命運使然,她不但在,還肩負重責大任……
按著手中的圖,她在敲擊修繕聲中繞著莊園走上了一圈,執行監工的工作,但如同過去的每一次那樣,基本上也沒什麼大問題,是以手一圈,放在唇邊吹了個極響亮的哨音,通知東寶集合。
與其在這兒看師傅造屋,她覺得去市集繞繞還比較有趣。
哨音過後,不多時,在莊園中四處跑來跑去的東寶急急忙忙地循聲而來。
「姍……哥,要走啦?」東寶很突兀地改了口,因為想起尹水滸的交代——不希望尚姍因另裝打扮引人側目及議論,若她不換女裝,人前還是幫忙掩護,盡量別透露她是女兒身的事實比較好。
「待著也不見得會修繕得比較快啊,有那些師傅在,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尚姍朝工頭揚聲喊道:「陳師傅,這兒就交給你了,我明天再來。」
東寶沒意見,在她打完招呼後,跟著她離開這座年久失修的莊園。
桐城四大家族合資買下這座位於近郊的廢棄莊園,交由尚姍來管理,計劃改建做為收容棄兒的場所。
按尹水滸的說法,這事其實計劃了很久,地點也評估了許久,最後是在半個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買下莊園,但之後又擱置了下來,只因分不出人手去處理這事。
在他凝神細思之後,發現了最適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來監工的尚姍。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離開,他也不會就這麼放她走。
為了留下她,尹水滸聰明地打出「為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們努力」,以及「幫成為水底冤魂的亭蘭廣積福德」兩支大旗直直壓向她,要她無法拒絕。
就這麼著,尚姍的計劃亂了套,她那雲遊四海的念頭就這麼中斷了……
「姍姐,說好了喔,等這邊修繕好,開始收容那些無父無母的棄兒後,學堂那兒沒課,我也要過來這邊幫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東寶怕先前的協議被忘記,忍不住重申他的請求,說道:
「因為我也想要幫亭蘭哥哥積德。」
「東寶,有意圖的行善,是沒有任何功德的。」尚姍忍不住想糾正他的觀念。
「我知道。」東寶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師父講過,不能為了積德而行善,要無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應該的。為了回報亭蘭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開心。」
尚姍微笑,動手揉了揉他的頭,表示讚許之意。
「姍姐,我長大了,別這樣揉我的頭。」東寶抗議。
他不說便罷,這一說,尚姍仔細瞧了瞧才發現,還真的咧,不過就幾個月之差而已,這小子的身子抽長了些,就連樣子也少了幾分孩子氣,好像成熟了些。
尚姍故意又往他頭上亂揉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東寶嚷嚷著,但又拿她沒轍。
「走吧,我請你吃寶來軒的煲仔飯,就在這附近,雖然店面有些破舊,但口味掌控得極好,那個鍋巴之香的啊,你肯定會喜歡。」尚姍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鍋底、微焦酥香的鍋巴滋味,口水就開始流了。
「其實是你自己想吃吧?」東寶一眼看穿她的意圖。尚姍哈哈一笑,領著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