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一個多月前半死不活的模樣,如今總算能踏出房門的尹水滸氣色恢復良好,只是差在斷腿仍未復原,目前只能坐在那張加裝了兩隻木輪的輔助椅上,說起來,霍家的醫術果然精湛值得稱許。
尚姍大致觀看了下,最後滿意地點點頭,不忘佔兩句口頭便宜:「一能下床就特地來請安呀?真乖。」
「乖你個頭。」尹水滸沒好氣,極受不了這種倚老賣老的口吻。
也不想想兩人年歲差不多,甚至她還小他一歲來著,就仗著輩分高一階,一派老氣橫秋,好似真是長輩似的。
「啊!啊!火氣這麼大?」尚姍仍是笑瞇瞇的,異想天開地提議道:「要不,回頭跟西遊說一聲,讓他在你的藥裡加兩斤黃連,給你消消火?」
「兩斤?」尹水滸板著臉,實際地問:「那,得多大一缸才能化這些藥?」
尚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尹水滸本想繼續板著臉裝酷,但見她笑得歡快,又哪還能繼續裝模作樣?
見他忍俊不禁也跟著露出了笑容,尚姍倒是斂了笑,問起正經事:「說真格的,身子好多了吧?」
「你這不是瞧見了?」尹水滸覺得這問題真有夠多餘,努力忍住的下半段問句是:為什麼這一個月來都不見人影?
這事不管怎麼想都很古怪。
打從他們一行人回到桐城之後,她竟是日日有事做,這還是他在事發後第一次和她見面。
是有沒有這麼誇張?
這逼得尹水滸在養病期間異常焦慮。
因為他有太多疑問,能解答的就只有她,偏偏這段時間她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只能聽一些不知流傳幾手的傳聞,自然快悶壞了。
也之所以,方才霍西遊看完診,解除他臥床的禁令後,他第—件事就是出房門來找人。
猜想著她瞎編故事的主因是不想讓人知道真相,是以尹水滸先行屏退了服侍的麥大,待現場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他開門見山,問得相當直接。
「這是一種天賦,你曉得的。」尚姍說了,一點扭捏閃躲的姿態也沒有。
天賦?
尹水滸聞言微愣了下。
「是我爹親發現的,他說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從我嘴裡講出來,人們就是喜歡聽,我也沒辦法。」
尚姍又說。
尹水滸瞪她。
「啊,不是要問我這麼受人歡迎的秘訣嗎?」尚姍一臉無辜。
「別跟我打哈哈。」繃著臉,尹水滸再認真不過地重新問道:
「我要知道,走山的那日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問我?」尚姍看起來比他還要驚訝,反問道:「你不是當事人嗎?你人都在現場了,還問我?」
尹水滸又瞪她。
要是他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何須開口問她?
須知,那天的意外來得突然,求生本能讓他在事發前就知道該撤,得火速、毫不耽擱地速速撤離。
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只是大自然的力量並非人力所能相抗衡,對於那天最後的記憶,他只記得巨大的雨勢中,他的頭受到一陣重擊,興許是山上的落石砸中了他,誰曉得呢?
總之他暈了過去,之後的事一直就是不清不楚,他一直以為自已難逃此劫,已經踏上黃泉路了,哪料得到,等他因為疼痛而清醒過來時,再見到的就是他幾個目中帶淚的兄弟們。
人人都當他好運,但他到底是怎麼個走運法,究竟是怎麼撿回這一條命的,他還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當中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這條命是她給救回來的。
西遊說了,當他們循著求救的信號煙尋獲他的時候,他除了腿斷了之外,內傷甚重,五臟六腑甚至多有移位,而從外表看來,簡直就像一團破布似的慘不忍睹。
相較之下,他頭上的那個包已經是最輕微的小傷。
這樣的他能等到管三國的救援人馬、等到霍西遊的救治,全是因為這個女人給他服了假死的藥,將他身體該要的運作減至最低,強留下一口氣,這才險險救回他一條命。
就算如此,但她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讓兩人躲過走山的大劫,沒讓傾瀉而下的土堆給吞沒呢?
尹水滸覺得可疑啊!
他知道——這事由於太多人好奇,她索性就當起說書人說明情況,對每個好奇的人都說著同一套驚險刺激又千鈞一髮、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
另外她還加油添醋了一番,讓人人以為他運氣好、蒙天垂憐,才能熬過重傷近乎絕望的危急時刻,拿出信號彈燃放,竟然又剛好遇到救援,讓他求得一線生機。
這故事說得活靈活現,人人都相信他命不該絕,是神佛加持護體才躲過一劫,甚至話語傳啊傳的,還傳回他的耳裡。
但他不信。
那天的景況他身歷其中,清楚知道那天崩地裂的災難,絕非人為的力量可以輕易逃過。
更何況,就算她憑著兒時記憶,記得他們說過會隨身攜帶信號煙,有難時就鳴放求救,通知其他兄弟前來援助,她怎麼肯定多年後,他們真的實踐這件事了?
最教人難以理解的,是她怎能肯定,救援已在附近,是鳴放信號煙的最佳時機?
種種的種種,讓尹水滸不得不開始懷疑……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尚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尹水滸提出他的疑問時。
「表侄子,你的表情可真嚴肅啊。」她笑道。
尹水滸直覺皺起了眉頭,在她用「表侄子」叫他的時候。
十多年過去,現在怎麼說也是個成熟的大人了,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不順耳就嚷嚷回去,所以尹水滸盡力表現出一個成熟大人的模樣,他忍住。
「別跟我打哈哈。」他說,不讓她岔開話題。
「喏,你知道,這世上什麼樣的人最幸福嗎?」她卻問得突然。
尹水滸皺眉,不知她又搞什麼花樣。
他發現,長大之後的她,還真是一個謎團,行事作風都是巨大的問號。
尚姍似乎也斷定他答不出來,文氣清秀的面上掛著微笑,說道:「這世上最幸福的,就是什麼也不知道的人。」
尹水滸瞪她好似成了習慣,在最短時間內培養出的習慣。
「不是譴你,這是實實在在的正經話。」也不知從哪摸出的扇子,尚姍啪一聲地抖開了扇子。
只見她煞有介事地揚了幾下,樣子看起來還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說道:「有些事,並不是知道真相就好。」
尹水滸瞇起眼,揣測著她到底在賣什麼關子。
看他起疑的模樣,尚姍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那笑,淺淺的,少了幾分流氣,卻是多了十足的真誠,讓那文氣清秀的面容透著點清靈之氣。
「別想了,重要的是你現在活著。」她這回倒是挺認真地接道,「這是我欠你的,你只需要繼續好好地活著便是。」
既然她要這麼說,要走故弄玄虛這一條路線,尹水滸可也沒存怕的,大不了就是按她的遊戲規則來走便是。
他記得她說過,命運就像是紡織機上的絲線,絲線間的交織,就是與人的交會,最後織成的成品,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只世是欠了人的,不淪何時發生,最終一定得償還。
會許不救他一命的承諾,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你是為了履行小時候的諾言而救我一命,你不覺得你越欠越大嗎?」
柳眉微揚,尚姍不解其意。
「你好像忘了最大的一個問題。」尹水滸頭腦清楚地說:「要不是為了前去尋你,我壓根兒不會出現在那間破廟裡,我要不在那兒,也就用不著人救,這樣……你覺得,你真是救了我一命嗎?」
意思也就是,若非因為她,他根本不用受這一遭活罪啊!
隨著這問題被拋出,那總是恬適愉快到帶著點痞樣的文氣秀顏明顯一怔,好似她真的沒想過這問題似的。
見狀,尹水滸內心之得意的,直感到暢快無比。
哼哼!這還不問倒你?
尚姍被問住也只是一時的事。
事實上也不是真被問住,而是從沒用過這角度去看才顯得訝異,待一回神,又是那副讓尹水滸看了就不順眼的輕佻樣。
「看似如此。」她輕笑著。
尹水滸片刻前的得意全讓她四個字給打了回票。
「什麼叫看似如此?」他很客氣,很有禮貌地請教了。
清逸而俊俏的面容掛著微微的笑意,回道:「確實,從你的角度來看,會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是因為我而起的活受罪,這也是自然。」
「那從你的角度呢?」能維持這般平和的語氣,尹水滸真覺得自己的修養極好。
「你想像過嗎?」尚姍不答,反而丟出個問題:「今兒個要是沒受這些活罪,將會發生什麼事?」
眉頭再次皺起,尹水滸很不想這樣解讀,但……這話中似乎有話?
她就是在咒他,沒搞到半死不活,也會有其他意外橫死的意思呀!
「死劫換活罪,你上哪兒找這麼好的買賣?」尚姍倒是覺得他賺很大。
「你還真敢說啊!」不想語出奚嘲,但尹水滸沒辦法。
他無法理解,她是哪來的自信可以如此托大?
但想想,又覺得不對。
因為忽地想起,她爹不正不好、是那名滿江湖的第一神算子,受江湖人士推祟為上人、半仙之輩,其能耐自然不會只是算命、擇日這等小技。
尹水滸也聽過不少傳聞,關於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鬼之術。
至少,在他小時候,他爹娘要他多擔待還是小鬼頭模樣的尚姍時,最常用來恐嚇他的,就是——膽敢仗著小表叔年紀小就欺負他的話,小心表叔公趨鬼差來抓他。
同理……如果老於是個精通神鬼之術的陰陽大家,那讓他逆天求來的愛女,很不小心地學了一些旁門左道,這似乎也是件挺合理的事。
尹水滸疑心生暗鬼,這時看著她笑而不答韻神色,也就越加狐疑。所以……這……
「少爺。」退到迴廊外的麥大遠遠出聲。
尹水滸知道,若非重要之事,麥大不敢擅自出言打擾,示意他有話快說。
麥大沒敢耽擱,開門見山道:「施施姑娘來訪,見不見?」
尹水滸明顯一怔。
施施?
生死關前走一遭之後,不知怎地,再聽見這名字,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忍不住要猜測,她……怎會來呢?
「見,自然是見。」有人出聲,在尹水滸怔忡之際。
尹水滸看向說話的那個人。
尚姍直直回應他的注視,四目相對中,一派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貌似天真地反問:「佳人造訪,沒理由教人吃閉門羹的嘛!」
那也輪不到她作主吧?
尹水滸沒好氣,尚姍倒是自在得很,一副「好哥兒們,我絕對挺你到底」的模樣,笑嘻嘻地來推他的輔助椅。
「喂!喂!」尹水滸有些氣急敗壞。
「你重傷初癒,安分點。」尚姍還提醒他要坐好,別像只小蟲似的亂動。
「我說了要見嗎?」尹水滸真要讓她給氣死。
「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有一說是「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興許是你度過這一大劫,生死關頭讓佳人發現了你的重要性,人家特地來看你,就是一個轉機,別傻得在這時拿翹了,麥大,還不帶路?」尚姍發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