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決定開口。「所以,你是日本人?」她覺得自己也應該要慢慢認識他。
「一半。我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台灣人,小時候就住在這間房子。」環看四周,楚浩介微笑答道:「小學三年級時我才搬回日本,一住就是很長的時間。」
那麼,又怎會多年後選擇回到台灣呢?她想繼續追問,卻被他搶先開口。
「壽司的口味還可以嗎?」楚浩介自冰壺中執起清透的酒器,微笑替她斟上大吟釀。
「非常好,改天可以把三浦管家借給我嗎?我爸一定會非常驚喜!」她燦笑,順勢接著問他:「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有……專屬管家嗎?」她問得很含蓄,不想讓人感覺像是打探隱私。
「我的父親出身京都傳統大家族,長輩重視生活秩序和進退禮儀,這幾年一直是三浦管家——」話語陡然停住。
該在此時說出三浦管家其實是為了照顧即將來台與他生活的女兒嗎?楚浩介一時無法決定。
楚浩介出身於京都知名的「北川家族」,擁有百年歷史的和服事業,甚至被喻為和服界的LV,在日本各大城市都有店面。
二十五歲那年,楚浩介在英國拿到博士學位,被指定為家族事業接班人之一,並在家族安排下與知名染織公司的小女兒結婚。
一段看似華麗卻沒有感情基礎的家族聯姻,才幾年便走到盡頭。他不顧家族反對,毅然簽下前妻要求的離婚協議書,然後帶著女兒到長野縣信州大學教書,而三浦管家即是北川家族為女兒特別安排的專屬管家,照顧他與女兒已經好幾年了。
「總之,三浦管家是個很細心的好人,」頓了幾秒,他才接著說:「無論什麼事交給她都會讓人安心。」
「嗯,她真的無可挑剔。」梁欣欣微笑贊同,但心口飄過淡淡薄霧。他的答案聽來模糊,是不願讓她知道更多嗎?
「這瓶日本酒也很Perfect喔!」纖手優雅端起酒杯,她朝他一敬。
「合你口味就好。」被她認真的表情逗笑,他舉杯回敬。「吟釀喝起來的感覺如何?」
吟釀喝起來的感覺……她怔怔瞅著空著的酒杯。
冰鎮過的清澈酒液緩緩流過唇舌,高雅的瓜果香氣隨即湧至鼻間,喉頭泛起熱曖,但沒有想像中的辛辣嗆口,反而柔順得像是絲絹,收尾的餘韻又帶著不巷忽視的後勁,可謂是柔潤腴軟又成熟的風味。
「很難形容?」
「和我印象中的日本酒不同……」記憶中,偶爾陪爸爸喝幾口佐餐的日本清酒總是溫吞而帶著酸味,遠不如啤酒的清涼暢快,或葡萄酒的優雅富層次,甚至是威士忌的醇厚醉人。
「很好喝,淡淡的、甜甜的。」思索半天,梁欣欣不得不為自己淺薄的中文造詣汗顏。「總之是超乎想像的味道,非常好喝!」
「清淡似水,可是餘韻無窮?」他替她做註解。
「對對,就是這種感覺!」她激動地嚷了起來。
「那就多喝些吧。」楚浩介笑著又為她斟了些。「我以為受過日本教育的梁董會把女兒也送至日本,但顯然不是。」
「他原本是這麼計劃沒錯。」喝了幾口酒,她的嗓音格外性感。「我有兩個哥哥,一個被送到美國,一個被送到歐洲,而我本來是該被送去日本,但十歲那年爸媽帶我去美國迪士尼樂園,因此改變一切。對我來說,美國像是天堂,有迪士尼,有好吃的漢堡、可樂和爆米花,最重要的是生活步調輕鬆無壓力。於是我極力反抗父親原本的決定,最後終於如願,小學畢業就到美國生活了。」
說完,她又喝掉杯裡清瑩如水的吟釀。
「三浦管家的漢堡也做得不錯。」始終微笑聆聽的楚浩介突然這麼接話。
他的意思是邀她再來嗎?梁欣欣怔住,俏生生的麗容又粉紅了些。
「其實漢堡這種東西吃久就膩了,而且熱量又高,還是吃壽司比較好,像這樣配大吟釀更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胡亂說了幾句,終於頹然放棄。
「如果有機會,呃……」她索性抬頭,想對他老實坦白。「希望可以嘗嘗三浦管家的特製漢堡。我喜歡加一些蜂蜜芥茉醬——」
可男人的目光卻教她頓時怔住。
那雙清冷的墨眸去哪了?他的眼神熱得快讓她招架不住。
楚浩介又舉起酒杯朝她一敬,醇厚的嗓音篤定中帶著笑意。「我相信三浦管家也會期待這個機會。」
三浦管家?誰要三浦管家的期待?這男人說話為什麼這麼曖昧不明,老是讓她不知所措,到底對她是什麼意思?何不乾脆表明,把話說個清楚?
梁欣欣一惱,別過臉,語氣冷淡起來。「但想想也不好意思麻煩三浦管家,反正漢堡這種高熱量的食物不該多吃才是。」
「回台灣後還適應嗎?」他忽然轉移話題。
「適應?」她錯愕地抬眼,對上他深黝的眸光。
他問她什麼?適應?!
好多人問過同樣的問題,但總是禮貌性的問候,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安靜而認真地等待她的答案。
一時間,她的情緒像是塞滿雜物的櫃子突然被打開,所有該與不該出現的東西都一傾而出。
「沒有什麼適不適應的問題。」放下筷子,她的肩挺得很直。「我很早就知道,身為梁家人沒有資格談什麼適不適應——無論是從台灣去美國,或是從美國回台灣。我父親與叔叔從祖父手上接下梁氏企業後,這已經是整個家族共同的責任。身為梁家子女只有概括承受,沒有理由逃避——也不是說全數都這樣,像我堂妹凱茵,她的心思從來就不在事業上,早早就嫁到『兆邦集團』當孫媳婦了,但不能說她完全沒貢獻,至少也替梁家女兒的形象加分不少……」
「那你呢?」
「我?」
「也要找個豪門公子結婚嗎?」
「這個嘛……」她頓了頓,不好意思一笑。「父母親當然希望這樣,但父親更注意我在工作上的表現,他也說過,希望我即使結婚後仍然不要放棄工作。」
「他希望你是個女強人?」
「大概吧。最好在他面前是個愛撒嬌的小女兒,走出家門是個能幹的專業經理人,大約是這樣的意思。」
「你曾經和梁董認真討論過自己的定位嗎?」他認真說話時總是帶著做研究的口氣。
「從小談到大。」把玩著小巧的玻璃杯,她淺淺一笑。「反正我該走的路他們會替我安排好,我照著走就是了。」
「婚姻也是?」
「婚姻?」她先是澀然一笑,然後仰頭飲盡杯內汁液。「隨遇而安吧。」
不知是不是杯內的酒汁失去冰涼溫度,喝起來竟微泛著澀酸。
要遇上擁有讓雙親滿意的家世背景、還跟她心靈相通的男人……豈是容易的事?她不願再多想。
她不是沒試過,從二十歲起,母親就積極為她介紹名門公子,如今她已逼近三十歲大關,連向來對女兒自信滿滿的父親也開始著急了。
隨遇而安?如果真能隨遇而安,那麼她微蹙的眉宇和唇際的澀笑又是怎麼回事?
楚浩介看在眼裡,胸口驀地抽緊,可很快有了決定。
「敬——隨遇而安。」他替她斟酒,舉杯向她。
「好!」梁欣欣抬眸,先是一怔,旋印給他一抹甜笑。
「敬……隨遇而安!」
晚餐結束,楚浩介邀她移至後方和室,繼續體驗日本茶道文化。
欣賞過三浦管家優美的茶道表演,梁欣欣捧著淡藍色茶碗,輕輕移動已跪坐得略略發麻的雙腿,步至窗邊欣賞夜景。
今晚夜涼如水,黑幕般的天際點綴著淡淡星月,靜謐的氛圍讓她先前紊亂的心神安定不少。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不但獨自拜訪一個根本稱不上熟識的單身男人——好吧,姑且算是為了徹底認識和服這件事,但也沒必要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餐,甚至連喝好幾杯酒,還有問必答,把自己的煩惱坦白得一清二楚!
是瘋了或醉了才會這樣……倚著木製窗框,啜飲著滋味厚重的抹茶,梁欣欣既懊惱又感歎。
楚浩介結束一通電話,再度返回和室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這抹優雅又帶著貴氣的身影。
深紫色的振袖內斂華貴,緊裹住她的身材,襯出玲瓏有致的女人線條,裸露的後頸瑩白溫潤如玉,讓他忍不住猜想和服下的肌膚觸感該有多麼細緻美好……
他深吸口氣,緩緩移至她身後。
「背影很美。」
「啊?」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她回神,他的讚美令她頰畔發熱,梁欣欣不敢回頭,只得急著找話接上。「只、只有背影很美嗎?」
完蛋,她又開始緊張了!
「當然不只。」他低沉的嗓音明顯帶著笑意。「我修正剛剛的話——正確的說法是,連背影都很美。」
這男人太會講話,不愧是到處受歡迎的教授。
她腦中警鈴大作,可是一張嘴就是不聽話,已經不受控制地開口——
「那又怎樣?」她嗓音迷濛,水唇微翹。
「……怎樣?」他又跨前一步,感覺胸口繃得很緊。
只不過是一頓飯的時間,竟讓他情生意動,想要與她靠得很近、很近。
「我結過一次婚,三年前離婚,目前單身。」他決定坦白自己的過去。
然後,他伸手溫柔扳過她的纖肩,黑眸定定瞅著她,像是等著她的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梁欣欣怔住。「嗯。那……」停頓許久,她終於開口。「那很好呀。」
離過婚?那又如何?至少目前是單身,而且如果是他,她一點也不在意……
「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住在日本,明天會飛到台灣,以後和我在這裡生活——這也是三浦管家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他喜歡她,既然想要靠近她,就不該對她有任何隱瞞。
等等,還有個女兒?女兒?!
天哪……讓她心動的男人有過一次婚姻不打緊,竟然還有個女兒!
若她的腦袋夠清醒,應該立即、馬上落荒而逃——不,是起身告辭才對!
可她沒有,她只是微微一怔,思考三秒鐘,大膽下了決定。
離過婚、有女兒的男人……呵,偏偏她心動了。感情若能強過理智,那她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
既然心動了,就讓她順著心意走。
她笑了起來,仰起頭,藏不住莫名喜悅與期待地開口。「那麼,你會介紹我們認識嗎?」
楚浩介繃緊的眉頭鬆了。他微笑,眸光熱烈。「你得準備一份禮物才行——她喜歡迪士尼卡通的史迪奇。」
「史迪奇?那個很醜的外星人?」
「我們父女的品味……」他俯身在她耳際低喃。「很特別。」
然後,他低頭吻住她。
梁欣欣沒有拒絕,她忽視胸口快破表的心跳,毫無遲疑地閉眼迎上,彼此口中的茶味交融在一起,嘗起來卻不苦澀,意外地浮上淡淡甜味。
但隨著男人唇舌愈來愈激烈的吮弄,梁欣欣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可她不想鬆手或退開,任他將自己擁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