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容華漸漸跟他走得很近,一日日熟稔起來。
根據孫旖旎的說法,這叫朋友。
在他的觀念裡,只有認識與不認識、想理會跟不想理會的人,沒有所謂的朋友。不過因為是朋友,她中午會捧著便當來找他一起吃,怕他吃不夠,老是會將便當裡的食物分一些給他。
她有事會來找他幫忙,有時候會跟他一起聊天,不介意他話很少,她將從來不對任何人說的心事告訴他,全然地信任。
他不討厭這樣的狀況。這樣她心情不好就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可以知道她的心事,再悄悄幫她解決,知道她好不好。
朋友,不必同床共枕,也不必擔心自己身份會嚇壞她,就算她遇到想廝守的人也不必為難,距離很遠很遠,卻也很近很近。
這樣很好,他覺得很好。
她沒再提起搬家的事,每當他問起,她總是笑笑地回他:「再看看,不急。」
「喔。」她說不急,那就不急。反正他也沒什麼好整理的,等她哪天想搬,說一聲隨時可以住進去。
她不提搬家,反而時常跟他說:「湛寒,有一部兒童音樂劇,園長叫我一定得去看,可是我找不到伴耶!」
不用苦惱,他陪她去。
「湛寒,有一家燒肉屋新開幕,優惠券快到期了,一定要兩人同行才有優惠,陪我去吃好不好?!」
好。他知道那家店從還在裝潢時,她就躍躍欲試了,那時他們還在一起,本來就說好要一起去光顧的。
「湛寒,我想去市區買些東西,你陪我去。」
這更理所當然。要是買的東西太多,她就算不說,他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大熱天提著大包小包回家。
不過她似乎不急著買清單裡列的物品,很悠閒地逛了一圈商店街,跟他一起吃掉烤魷魚和兩球冰淇淋,最後還買了件夏日遮陽用的薄外套給他,因為覺得他穿起來好看,而且他手心握起來總是涼涼的。
最後,她清單裡列的東西好像也沒多少,至少沒他原先以為的多。
然後有一次,他們在店裡吃豆花,等待的空檔翻了一下雜誌,她看到一款項鏈順口說了句很好看,於是他便記住,買來給她。
一開始去工作本來就是因為她,現在領了幾次薪水也不曉得能做什麼,錢於他並無太大用處,也沒機會交給她,體會臨江說的那種快樂,拿來買她喜歡的東西送她,正好。
送到她面前時,她表情似乎很驚訝。
本來以為她應該不會收,有很多追求她的人送東西給她,她都沒收過,可是這一次,她收下了,而且是笑著收下的,但她說下不為例。
「以後,隨便買點什麼就好了,不送也沒關係,不必多花錢。」
以後?什麼以後?
「原來是瞎蒙的,這個笨蛋。」她笑喃,不曉得他耳力極佳,聽得見。
不過這天下班,她拉著他去吃飯,還看了一場電影才回來。
道別之前,她遞了樣東西給他,他拆開紙袋,看見幾本點心食譜。
「我不會做。」
她回道:「我也沒有要你做。」
那送這給他幹麼?望梅止渴嗎?
她卻不回答,笑笑地敲他額頭一記。「自己想,我要回去了。」
這呆子,送食譜給他又不要他做,當然就是送的人要做給他吃啊!
她送他的是一個承諾,以後想吃什麼只要翻到那一頁,就有人會心甘情願做給他吃的承諾。
笑容愉悅地回到家,先卸了妝再進浴室洗澡。
她今天特別細心妝點過姿容,幼稚園小朋友都發現容華老師今天特別漂亮,只有那個二愣子絲毫未覺。
平日對她的情緒反應敏感度很高,可是對她穿了什麼衣服、化了什麼樣的妝從來沒留意過,這張人人艷羨的容貌,在他眼中似乎再平凡不過。
洗完澡回房,一面擦拭濕發,目光落在方才順手擱在梳妝台上的物品。她止不住嘴角笑意,捧進掌間來回撫觸,愛不釋手。
今天是情人節啊,笨蛋!
她對著銀鏈,喃聲笑斥。
還以為他突然解了風情,懂得在情人節送項鏈套住她呢!
敲門聲響了兩下,又歸於沉寂。她擱下項鏈,正欲起身察看,母親面帶遲疑地開門走了進來。
「媽,還沒睡?」
「唉……」母親虛應一聲。「你要休息了嗎?那改天再聊。」
「還沒有。媽,你有什麼事嗎?」
「嗯……是這樣的,你妹要結婚了,這你也知道……」
才起了話頭,她就知道母親要談什麼了。
婚禮籌備的事,基本上都已經商議底定,基本上也不需要她再幫什麼忙,而母親深夜進房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還能有什麼事?
「如果是新房佈置的事,我學生家長裡有個室內設計師,這裡有他做過的幾個case,本來也想這兩天拿給小妹參考看看,風格她要是喜歡的話,價錢我再來跟設計師談,可以省些經費。」她頓了頓。「至於動工時間,這幾天我會先整理一點東西搬出去。大概月底前就可以準備動工。」不教母親為難,她主動提起,一次把話說全了。
「……」她設想得如此周到,葉母反而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媽,您不用煩惱,這些事情我會處理好的,要是有其他需要我協助的,再跟我說一聲,自家人沒什麼不好開口的。」
一字一句,說得葉母竟感到一絲心虛。
這些年,她是忽略了這個女兒了,偏心的程度,明顯到連自己都沒臉為自己辯駁,大女兒從來不曾怨怪一句,性情溫良體貼,永遠帶著笑,溫聲細語,即使是在這一刻……
欲言又止了一陣,葉母最後仍是沒說什麼,默默走出房門。
母親離開後,她幾乎撐不住嘴角的笑。
她拚命想著湛寒,想著那個總是面無表情,卻用一雙溫暖關懷的眼神凝視她的人。想著、想著,心便炙熱起來。
她拿起手機,撥出那個近來最熟悉的號碼。
「容華。」另一頭,只響一秒便立刻接起,沒有疑問地喊出,彷彿隨時在另一頭等著她。
「嗯,你睡了嗎?我有沒有吵到你?」
「還沒。我立刻過去。」
他真的是無論何時,一通電話隨傳隨到耶!
葉容華既感動又好笑地阻止。「等等,沒什麼事啦,你不用特地過來。」
「嗯。」
「今天的晚餐好吃嗎?」
「我不喜歡黑色的面。」不難吃,但看起來像壞掉一樣。
她輕笑。「那是墨魚面,下次可以改點筆尖面,用焗烤的方式你或許會比較喜歡。那甜點呢?」
「喜歡。」沒有第二句廢言,完全不抱怨了。
「呵。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輕乳酷蛋糕我會,下次度做給你吃。那電影好看嗎?」
「還好……」隔著電話,他們一來一往閒聊起來,好似她就真的只是要確認他安全到家,睡前通個晚安電話而已。
聊了半小時,她才準備收線。「沒事了,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睡吧。」
她真的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而已,跟他說說話,心就暖起來,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容華。」他喊了一聲。「不要哭。」
「亂講,我哪有哭?」眼角乾乾淨淨,連霧氣都沒有好嗎?這回他可失算了。
「我是說你的心。」
咚!他說話總是那麼一針見血,直直中要害。
她現在相信,他真的不用眼睛看也聽得出來了。
葉容華嘴角垮了下來,輕歎。「湛寒……」
「什麼事?」
「我可不可以……搬去跟你住?」
脆弱語調輕輕吐出,在他面前,無須逞強。
「好,搬過來。」
她只記得,最後他是這麼說的。
當晚,她大致整理了一些東西裝箱,他說下班後會來幫她搬,叫她不要自己動手。
她在整理一些不常穿的衣服時,一件外套的口袋掉出一串金屬物體,看起來像大門鑰匙,但她完全沒印象是開啟哪一道門的。
隔天一大早,她順手捧了一個較輕的紙箱,拎著早餐去找他。
以前都是他來她家等她,再一起去上班比較順路,她要到綺情街再去幼稚園是小繞了一段路,但難得早起就當散步吧!
來到他住處,65號大門深鎖,反倒是隔壁孫旖旎住處的大門是半掩的。
她發誓她絕非存心偷聽,只是談話聲飄入耳中,想迴避時卻因聽到自己的名字而頓住腳步。
「喲,這回連住處都想讓給容華了?想淪落街頭當流浪蛇啊!」
「我有地方住。」而且有很多,不會當流浪蛇。會在這裡待下二十九年,只是因為葉容華在這裡。
「那不是重點好嗎?怎麼活了兩千多歲,連個抓重點聽話的基本功能都沒學會呀!」有夠遜的,人家臨江多好學呀,每天當電視兒童,假日還會約親親愛人去泡電影院,什麼流行口語都學會、也聽得懂了,現在都不能隨便亂罵他。
「我是在問你,為她做到這種地步,真的只是因為某一世不小心害死她,愧疚感使然?」反正談愛情他也不懂,那就來談動機了。
「……不只。她救過我。」而且不止一次。
「她?你說容華?」她哪來的能力呀!
「不是現在,大約是楚漢年間,我懵懵懂懂,神智未開,被弄蛇人抓獲,是她一念善心,買了我放生。」因此他才得以存活,從此潛心修煉。
「第二回是東漢年間,那是我修煉三百年頭一回歷劫。那年本該受雷劫之苦,或傷或亡,一個在山間迷路的小女孩進山洞躲雨,女孩有累世福澤,雷神劈不得,只得繞道而行,誤打誤撞又救了山洞內的我一回。」
「最後一回,我已修煉千年,可以化為人身。當地居民以訛傳訛,說是山裡有妖魅作祟,放火燒山。那年,我欲受火劫,又因為她,而熬過那一劫。她將我救回,悉心照料。」
「難怪了!」一般異類修煉,都得歷經三劫五難,最致命的三大劫都有人幫他度過了,五小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要還撐不過來就遜掉了。
「現在你懂了?」他這條命就是她的,就算把他的一切給她了,那也理所當然。
「嘖嘖嘖,我還以為電視是騙人的。」現代版黑蛇報恩不就在她眼前不嫌老梗地上演嗎?
「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到底要不要答應!」房子是她的,容華要搬進來就得經過她的同意。
「何必求我呢?我都說了,你東西給我,我房子就——」
「不可能!」容華一切,他說什麼都不會給。
嘖,死腦筋,不過就一顆眼淚嘛!千年秦俑都挖出來了,一顆保存千年的眼淚而已有什麼了不起,小氣巴拉……
「隨便你啦!反正房子租給你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要回去睡覺了!」
被火氣很大的女人轟出大門,他才看見捧著紙箱站在65號大門前的葉容華。
「怎麼來了?」他趕緊上前接過紙箱,像是怕紙箱隨時會壓垮她。
她失笑。「我沒那麼弱不禁風。」他還沒來以前,幼稚園的教材還不都是她們幾個女老師在搬,有時一天還得搬好幾大箱的書呢!
「我知道你沒有,但是有我在,這些你不必做。」他表情認真地陳述。
若不是聽到剛才他和孫旖旎的對話,眼前這神情,這話語,她真的會當成情意深摯的告白呢!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煩惱……
哪個女人不渴望聽見這句話?偏偏,他不是承諾一生情緣,而是報恩。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他將紙箱拎進屋內,出來後,鎖上大門,再將鑰匙交給門外的她,順勢牽扯起她的手一起去上班。
葉容華藉由遞早餐的動作,不著退跡地抽回手。「湛寒,我搬來不是要你搬走。」
「我知道,我本來就——」
「別說謊。不愛說謊的人,就不要為我破例。」
……他沉默了,頓時無言以對。
「如果你要走,那我不會搬過來。」
她的意思,是要住在一起嗎?
「可是……我們不是男女朋友。」這樣對她,很不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她知道他無惡意,只是單純陳述一件他認知的事實,卻還是教她刺了心。
「你不同意,那我另外再去找房子——」
「好!」他立刻回應。「你住進來,我不搬。」
與其讓她委屈就那些奇奇怪怪的房子,他寧願這樣。
因為太珍惜她,一點小委屈都不忍心讓她受,若她找了不錯的住處,卻離他很遠,看顧不到的話,那更麻煩。
他寧願這樣。
雖然朝夕相處很冒險,但他小心些,別讓她發現他的真面目、別讓她發現他的真面目、別再嚇著她,應該可以的……
他凝思著,習慣性地伸手牽她,在她第三度有意無意地抽開後,他終於察覺了,困惑地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