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人,是怎麼也不會習慣把跪人或被跪當成尋常禮儀看待的。金寶生才當了近一個月的古人,也許總有一天她會被這個世界同化,但有些根植在骨子裡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日後她或許會遇到許多有求於人的時候,但肯定做不到為了達到目的而對人下跪。
所以,當房裡的三名宮奴朝她長跪不起,嘴裡哀哀祈求著她大發慈悲,請把她們的月錢賞給她們等等的話語時,金寶生是很不習慣的。
可就算不習慣,既然叫她們起身,她們死活不肯,那就隨便她們去吧。自己是打定主意不要跪人的,但別人非要跪她,她也沒有辦法。
這個社會發展還停留在類似中國宋明時期,國家既然把人分了等級,那麼所謂的「人人生而平等」這樣的話,膽敢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的妖言惑眾了。金寶生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這些古人灌輸什麼平等的傻念頭——
既然她沒有投生成連生命保障都沒有的賤籍,那就好好過她良民的日子吧!至於揭竿起義這樣緊張刺激的運動,就等她下次投胎成奴隸時再來好好策畫策畫吧……
「金大姐,你是個好人,一直都對我們很好,沒有打罵沒有苛扣,奴婢們一直感激於心,天天都求老天爺讓你長命百歲發大財……嗚嗚嗚……」
這幾個小宮奴都是長相偏丑、嘴笨且腦子不靈光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被派到荒蕪的地方種菜,領不到有一丁點有油水可撈的差事。當然,金寶生也被歸於這一類,才會悲慘地成了唯一一個與賤籍宮女混居一起的良籍宮女。
由於是口拙不會說話的人,自然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再也擠不出新詞了。
「金大姐,你行行好,我們每天給你向老天爺求長壽、求賺大錢,金大姐,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嗚嗚嗚……」
還好金寶生早就練就了將一切雜音排除在思緒之外,再吵雜的環境,都能神遊天外自由自在。
當她終於想到一個段落,有心情理會她們時,地上那又哭又跪得像在給她哭墳燒冥紙的三人已經再也流不出眼淚,僅能乾嚎了。
「我說,那個誰……」才開了口,卻發現自己的記憶中竟然沒有她們三人的名字。大家共同生活了三年,有不熟到這個地步嗎?金寶生額上冒黑線了。
「奴婢四一三。」跪在左手邊那個年紀最大,也稍稍機靈些的,很快自我介紹,並且也指著中間那個:」她是三三一。」再指著最右邊那個:」她是七三六。」
這是她們的奴隸編號,金寶生知道,薪水袋上就有寫。不過她不知道這同時竟然也就是她們的名宇……
「你們沒有名字?」平常使喚她們都是一道的,好像也沒有各別叫她們做事的時候,於是就沒有特地問名字,再加上這一個月裡她大多時間都在適應這具身體,哪還管得了其它。這三人又沒給她惹麻煩,自然也就不會在她們身上投以太多關注。
三名小宮女回以她疑惑的目光。編號不就是名字了嗎?
「奴婢就、就叫四一三……」
「在家裡也這麼叫嗎?」
「就、就叫阿四……」
「那姓呢?有沒有?」
「良民才有姓的……」很小聲地應道。
賤籍的處境比她所能想像的還糟啊,真的就像家禽家畜一樣的存在呢。
金寶生想了一下,道:
「你們的編號我記不住。自己取個名字讓我叫吧。」
「奴婢不敢……奴婢也不會……這是不可以的……」三名小宮女同時大驚,感到無所適從。自古以來,從沒有人會給奴隸取名字的,編號就是她們的身份證明了啊。
「不管可不可以,反正只是方便我叫,也沒犯了什麼天大忌諱,不必怕成這樣。如果你們沒有想要的名字,就只好讓我隨意取了。我說了,我是記不住編號的。」
「可是、可是……」
金寶生不耐煩把時間無意義地耗在這件事情上,這時候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就給了她極大的方便——用來壓迫別人真的很方便。就見她將三隻輕飄飄的薪水袋舉高,在三人面前晃了下,就迅速收到效果,她們都閉嘴了。一個個都眼巴巴地跟著薪水袋轉,哪還記得起其它那些跟錢無關緊要的事?
「這是你們的月錢,我這就發給你們。叫到編號的到我跟前來。」隨便先取一個黑袋子,念著上頭的編號:「四一三。」
然後打開袋子,將裡頭的東西全部倒在桌子上。很好奇這樣輕飄飄的袋子裡能裝多少錢?難不成還有紙幣這種東西的存在?記憶中可沒有找到相關訊息,所以應該是沒有才對。
永盛王朝的通用貨幣分三種成色:金銖、銀元、銅子。一金銖兌一百個銀元,一銀元兌三百個銅子。在金銖之上,聽說還有銀票,流通於高門大戶和商賈之間,一般普通人終其一生是沒有什麼機會見識到的。
而一般普通的四口之家,一個月基本開銷是五個銀元左右,像金寶生這樣最低等級的老宮女,雖然升等無望,但幸好年資擺在那兒,十一年來也加薪過三次,目前一個月的薪水是三個銀元四十個銅子,很差強人意,但已經比一般外頭大戶人家有體面的大丫鬟的月錢還高上一些了。
對於奴籍身份的宮女薪水她頗為好奇,才會在拿到手之後,沒有馬上發放下去。趁今天這個機會,當然要好好看看——
「咦?才十個銅子?可條子上怎麼寫實付三十個銅子?」雖然說一個月只有三十個銅子也是不可思議的少了,但少了二十個銅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四一三戰戰兢兢地回道:
「金大姐,是這樣的……這三十個銅子裡,有十五個是扣去用以充做養育弟妹的補貼。奴婢有兩個妹妹,都還小,不能幹活,她的吃用得從家人的月錢裡扣。還有……還有五個銅於是派餉公公的辛苦費……他老人家算錢給奴婢們,勞心勞神……」
金寶生像在聽天方夜譚一般的高揚著眉,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啊……
其他兩人拿到的薪水也沒有幾個銅子,端看家裡是否有待養的弟妹,或已經做不動活兒的老人家需要照顧。其中最慘的是叫七三六那個小女孩,她的薪水袋裡只有一個銅子,因為家裡老弱人口多,把她的錢都扣光了。還能拿到一銅子,竟是派餉公公好心給的。薪水袋裡不能連一毛錢都沒有,這是掌派餉部司一向流傳下來的規矩——誰能相信那些吸血鬼竟還有一點人情味呢?
老實說,以永盛王朝的物價來說,三十個銅子,可以買六十個粗面雜糧窩窩頭,卻買不起一件沒有補丁的半舊衣服。這些賤籍宮人的生活之辛苦可見一斑。
就這麼幾個錢,居然還會被人貪沒,太不可思議了!金寶生也愛錢,而且,她現在迫切需要錢,此刻的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可說是比三個小宮奴還窮,但就算如此,她也沒想過要把這些錢占為已有。
一方面是錢太少了,看不上眼,放到現代,職業乞丐在菜市場睡個半天醒來,收入都是這個的好幾倍。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向來把賺錢當成一個好玩的遊戲,對錢本身執著不深,只要能過上舒服的日子便成,他只是喜歡賺錢,錢財的累積就是成功的象徵,享受的是憑實力累積的過程。
賺錢跟搶錢是兩回事。他是商人,不是土匪,這就是差別。
身為整個宮女(可能還包括太監)宿舍區裡唯一一個不侵佔賤籍宮人薪水的「好人」金寶生,決定繼續保留「好人」這個等同於笨蛋的稱呼。
變壞從來都不難,不過為了幾毛錢去變壞,實在太掉價了。不是良心問題,是太丟臉了,不幹!真小人也是有自尊的!
滿足了窺視小宮女的薪水內容之後,金寶生將薪水袋一一發下去,順便給她們取了方便自己辨識的名字:四一三就叫四玉,三三一就叫珊瑚,七三六就叫七喜。
好了,搞定了屋子裡的雜事之後,接下來要好好展開賺錢計畫了。這些日子以來藉著到處借錢逮著人就哈啦個沒完,除了與其他宮女混了個熟臉外,週遭的環境總算是弄得清楚不會迷路了。她可不願像以前的金寶生那樣,每天幹完活兒就只會回小院子休息睡覺,別的地方不敢多走一步,
也不隨意去跟人熟識,說是徹底的奼女也不為過。
「宅」是個偉大而令人嚮往的用語,也正是現在的金寶生所追求的,但想宅也是得講究品質的,以前金寶生宅得那樣貧困自閉,實在太慘了。
簡直在侮辱「宅」這個字,一定要徹底糾正過來。
握拳!
一切都是為了美好而高品質的奼女未來!
再怎麼辛苦困難都一定要克服!
在一文不名的此刻,金寶生展望著坐在堆得高高的金銖山上、捲著銀票當煙抽的美好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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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年過二十以上,且通過一次以上評等考試的宮女,都會被後進尊稱一聲「姑姑」。而金寶生的年紀是夠大了,但不學無術又從來不去參加那些免費在職進修充實自己的結果,自然是升等無望、工作評等敬陪末座了,所以她只能被稱為大姐——因為年紀確實夠大,在這一票低階宮女裡而言。
考績良好且至少通過三次職評考核的宮女,在二十五歲那年,可以選擇留在宮裡,到時就有資格參加升品考試,朝女官的光輝燦爛生涯奔去。當然,升品是非常困難的,只有最頂尖的宮女才有機會當女官,其他宮女嘛,就蹲在某個優差上當個不大不小的主管,平日有小宮女伺候奉承,每個月底還有一堆手下的月錢可以苛扣,熬過了四十五歲,就成了嬤嬤了。
一旦有了嬤嬤的年資,就能被皇室養老,等到老得做不動了,皇宮外頭,靠山臨水風景明媚的地方,蓋有大批官造民居,正是現代人所說的養老院,由皇室提供最基本的吃穿用度。對那些把一生的青春歲月全奉獻給皇宮的宮人而言,有這樣的著落,實在是皇恩浩蕩。
當然,以上這些福利,跟金寶生一點關係都沒有。換了個靈魂的金寶生,依然會在兩年後被掃地出宮,所以她得好好給自己找個出路,雖然只剩短短的兩年時間,實在是太倉卒了,但也沒有辦法了。努力吧!
「請問唐姑姑在嗎?」站在一處小院子門口,金寶生朝裡頭叫著。
這裡是宮女宿舍區最好的地方,每個小院子裡都蓋著十間小屋,是等級高、年資夠的嬤嬤姑姑們才有資格住的單人套房。每個小院還有獨立的廚房、浴房,平日若不想吃寡淡無味的大鍋飯的話,可以自己開小灶煮些好料的祭祭五臟廟:更不用大老遠地跑到公共浴場去跟幾百人共用一池濁水。
「誰找唐姑姑?」小院子裡最靠近院門口的茅草屋裡走出一名穿著滿是補丁的醬青色宮女服的中年女子。
從服色上認出來這名中年大媽是個宮奴,想來是配到這裡看門兼服侍姑姑們的。金寶生道:
「我是西耕菜圃的金寶生,來找唐姑姑。」
金寶生才報完職務和姓名,就見那宮女大媽臉上立即浮現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見近來金寶生有多出名。
「奴婢去問問唐姑姑見不見你。你先在此等著吧。」雖然不敢給良籍宮女臉色看,但對這樣四處纏著人借錢、麻煩名聲響傳四方的人,宮女大媽心裡也是很有意見的,所以自然不會堆笑以對。
金寶生不在意多看一張冷淡的臉。第一階段的揚名計畫已經實施完畢,現在大家都知道她在遭遇了家人冷酷無情的對待之後性情大變,不僅請人代買貨品卻賴帳之外,還逮著人就非要人家借錢給她,真是無理取鬧到了極點,讓所有人一看到她就退避三舍,連那些以前把欺負金寶生當做抒解工作壓力的人,也再不敢妄想要將她扳回以前那個模樣了。
金寶生沒有等很久,不一會就看到一名年約四十歲、身上穿著質料不錯的深綠色宮女服中年女子朝她走來。這中年女子,便是唐姑姑了。因為職務需要常常出宮辦差,於是便做起順便幫宮女們代買生活用品、代銷繡口凹之類的瑣事,賺一點走路工當外快。
在金寶生的記憶中,這唐姑姑實在是個滿腦子賺錢主意的厲害人物,也是她心目中的大富婆代表。如果舊?金寶生的人生中非要說有什麼夢想的話,也就是渴望成為唐姑姑這樣會賺錢的聰明人了。
「喲,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居然將金大姐兒給吹來了,真是太稀奇了。」唐姑姑一過來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一雙精明的眼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據說前些日子被人群踩壞了腦子,從此心性大變了個樣的金寶生。
這陣子金寶生四處找人套交情,只要遇到人,話沒說個三兩句,就提要借錢,整個下階的宮女宿舍區可說都被攪得雞飛狗跳。而唐姑姑這個身為被金寶生賴帳的苦主,倒是耳根清靜得很,也沒叫小宮女上門交貨取錢——橫豎也不就是那一百來個銅子的零星錢,唐姑姑還不放在眼內。
唐姑姑比較好奇的是,那個木訥膽小怕事的金寶生究竟能性情大變成怎樣?難不成還真能從一隻小老鼠變成大老虎嗎?那也太可笑了。
「唐姑姑,瞧您說的。平常您貴人事忙,小的也不敢輕易打擾,就怕耽誤到您的大事兒,那就不好了。」
「哦?」唐姑姑一雙畫得彎彎的眉毛高高揚起,擠出幾道深刻的抬頭紋烙在額頭上。「幾日不見,你倒伶牙俐齒了起來,真是怪了……」邊沉吟,一邊繞著金寶生走,不住地上下打量著。
金寶生早已經習慣別人看外星人似的打量目光,也就大方地隨便人看。反正她是扮不來以前金寶生那樣木訥畏縮的樣子,既然這個身體如今屬於她,自然全權由她作主,要她改變是不可能的,那麼就只好請大家重新適應新的金寶生了。
她這副坦然以對的樣子,倒讓唐姑姑忍不住另眼相看起來。原本不打算對她多理會的,想著隨便奚落她兩句,就將人打發走了。可現下,她改變主意了,長年做著小買賣,給了她一種敏銳的嗅覺,她不知道金寶生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但這樣的金寶生,無疑是非常有意思的。
「你還真是變樣了。反常即妖,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我無從解釋起。」編謊言容易,圓謊卻太難,她才不費那個心。
「唐姑姑您的時間寶貴,就別浪費在這些小事上了。今兒個過來拜訪您,主要是來跟您商量貨款的問題。」
唐姑姑想想也是,誰管金寶生怎麼會變成這樣,重點是如今這樣的金寶生,看起來有幾分機靈勁兒,很有可能可以為她所用,這才是重點。心中有了想法,嘴上卻仍是冷淡裡帶著譏誚道:
「那貨款還有問題嗎?前兒個不是聽金順兒說你打算將我大老遠幫你帶回來的彩線棉布什麼的給退了?既如此,還有什麼問題嗎?」
「唐姑姑,我央請您代為採買的物件,自然還是要的。即使是萬不得已,無力償付貨款,小的也不敢讓您白忙一場哪!」
「那是說,你終於找到人借你錢了?你帶錢來了?」唐姑姑明知故問,閒閒地朝金寶生翻起左掌,一副等著收錢的樣子。
「當然是沒有,小的在宮裡一向安分守己、內向害羞,怎麼開得了口向別人借錢。」面對嘲弄的眼光,金寶生睜大眼,把瞎話說得大言不慚,沒有半點覺得不好意思。那話,真誠得像在發誓。
唐姑姑聽得差點被口水嗆到,對金寶生臉皮厚度有了全新的認識。
「沒有錢,你如何來跟我談?」
「您可以讓我為你跑腿幹活,這麼一來,我會很快籌到貨款給你的。」
「你是想來我這兒幹活賺錢?我這院子不缺種菜的。除此之外,平常我手下就有好幾個伶俐的宮人任我使喚,還不用花半個銅子,為什麼我還要花錢請你幹活?就算我真缺人手,又憑什麼要僱用你這個連最基本考核都沒法通過的人?」
金寶生對唐姑姑的諷刺沒有什麼反應,她對女人一向寬容,不好聽的話就當耳邊風吹過就行了,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計較那麼多做什麼?何況她現在是有求於人,達到目的比較重要.
「不是的,唐姑姑,我想來您這邊打理一些雜務,總有我可以做的事,就當作是學習了。在我學習的期間,我什麼都可以做,也不向您支工錢,您只要允許我跟在你身邊隨時效勞就可以了,不必付我半個銅子,所以這不叫僱用,只是讓小的有機會就近學習到唐姑姑的風範,就算僅僅是皮毛,也夠小的一生受用不盡了。」
唐姑姑總算是弄清楚金寶生的目的了。有點失望地嗤笑出聲:
「我才在想要不要對你另眼相看呢,馬上就失望了。你想學我出宮代為採買物品、代為販售宮人寄賣的繡品鞋子的那套本事是嗎?你以為這是學了就會的?你以為那十來個成日圍著我轉的小宮女打的是什麼主意?不就是希望在日後獨當一面,做我現在做的事嗎?真要收徒,也不會收你這個與我沒半點千系,既無親又無故的人,你趁早打消這念頭吧!」
「唐姑姑,您的本事,小的向來敬佩,自然是想多多學習的,但從來不敢奢望成為您的學徒——」
「你說的話跟你表現出來的行為,還真是兩回事啊。」唐姑姑雙臂環胸,冷笑道。」你是變得聰明了,但這樣的滑頭,對你沒有好處,你還是做回以前那個金寶生好些,至少可保你一生平安。」
金寶生歎了口氣,很誠懇地望著她道:
「唐姑姑,我怎敢妄想您收我當徒弟呢?我今年二十三歲了,進宮十幾年來,在宮人評等上沒有一次是能入得了眼的,所以一點意外也不會有的,我將會在二十五歲那年被放出宮,再怎麼樣,也沒有那個榮幸得您青眼收為徒弟的。想想離出宮的時間也不過剩下兩年而已了,宮外的日子比在宮內艱難干萬倍。也許姑姑您覺得我這樣要小聰明顯得滑頭不討喜,您為了我好,才要我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做自己的本分即可,別妄作那些發財美夢,將自己給毀了。您的苦心我瞭解,也感激在心,但您也知道,我現在這樣,都是在上巳節那天轉變來的。我清楚知道,我已經是沒有家的人了,若我身上有錢,我就有家;要是沒有錢,就只是個孤女罷了。」
說之以理、動之以情,挑動起感同身受的情緒。表情口氣皆是前所未有的誠懇,足以讓最鐵石心腸的人在一瞬間心口不由自主地柔軟了下,那就有機可趁了。
在這個現實殘酷的深宮中浮沉,每個人都不容易,自然也早就練出了對別人困難處境的漠視麻木。金寶生自然知道在非親非故的情況下,沒有人應該幫她,或給她任何方便——在她本身毫無利用價值又一毛錢都付不出來的情況下。
她也不需要唐姑姑突然良心大發,從此對她另眼相待。此刻她說了這麼多煽情的話,要的,也不過是唐姑姑幾秒鐘的心軟,無法堅決地拒絕她跟隨在一旁的要求罷了。
果然——
「你……唉!也是不容易的。」口氣軟了些、真誠了些,畢竟是同命相憐……一時物傷其類了起來。就算是鱷魚也要流下一滴感傷的淚水。
「謝謝姑姑,您真是個大善人!能有一段時間跟隨在您身邊伺候,是小的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小的一定會盡心盡力,絕對不教您失望的!」金寶生精準地把握住了這一刻,將唐姑姑不具備任何承諾性質的安慰語句,解讀成她需要的結果,於是得到她想要的了。
當然,唐姑姑不是個吃素的。能夠爬上主管位置的宮人,哪個沒陰過幾個手下敗將?沒拆吃過幾個弱勢炮灰的鮮血骨肉?
眼下金寶生算是得逞了,但這並不表示從此順利定向發家致富的光明大道。等一會兒唐姑姑回過神來,就要對她咬牙切齒了。一時的心軟,不是做白工的理由,誰敢讓唐姑姑覺得虧了,唐姑姑就能折騰得那人生不如死!
於是金寶生很機靈地告辭閃人。
她不在乎日後唐姑姑怎麼刁難她,只要能得到出宮的機會,怎樣都成。受苦受罵受累,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即使像金寶生這樣資深且最低階的宮女,每個月也是有兩天休假的。
相較於其他跟她年紀相同,但薪水、福利、休假比她多上好幾倍的人來說,當然不值一提,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想想那些賤籍宮人,一年只有三天假,那三天假被允許回家探親,像囚犯似的被宮衛押解去京郊最荒涼的賤籍管理聚落與家人做短暫相處,然後又被押解回宮,真是沒自由又沒意思得緊。
良籍宮女的休假日是可以申請出宮玩樂逛街的,但出宮就得要有令牌。若想順利申請到令牌,就得給那些管理令牌的人好處,不然,想出宮,你今年一月一日申請,他明年十二月三十號才會給你蓋章批准領取令牌。
所以金寶生在宮裡工作十來年,每次休假都是窩在床上睡大覺,哪兒也不去。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出宮走走,不是不好奇這天都的繁華盛景的,但一想到出宮得花錢「租」令牌,就怎麼也捨不得了。她的每一銅子血汗錢都是要寄回家的,連自己都捨不得用,又怎麼甘心落入那些管令牌的壞人手中?
這世間的種種,大多是不公平的,金寶生倒也不會覺得那些藉職務之便A錢的人有面目可憎到哪裡去。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只有食物鏈的最底層那個,因為無從剝削,才會憤憤下平,但什麼也改變不了。
要不是金寶生未來一年身上都不會有半毛錢,她也不至於硬巴上唐姑姑,就為了能順利地、不花錢地出宮去。若是她有錢,哪還需如此,管權杖的人索要個十來個銅子當買路錢,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給了就是。這種事是計較不來的,就算是皇帝來了也管不了。
就在金寶生休假那天,她終於等到唐姑姑又要出宮辦事了,幸好這七八天以來,金寶生沒事就巴在唐姑姑身邊,任由唐姑姑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就是趕不走她。內裡仍然深具紳士風度的金寶生,很能體諒更年期婦女內分泌失調的苦處,再難聽的話也沒有聽進耳朵裡去。
唐姑姑覺得自己在金寶生身上吃了個悶虧,一直不平著,所以打定主意,就算趕不走金寶生,也絕對不要讓她偷學到一絲一毫自己的本事。每當自己在做事時,都將那些跟隨她多年的小宮女們給叫到身邊,團團圍著,硬是將金寶生給擠到外圍去,將她推得夠遠,保證自己說的話,金寶生一個字也聽不到。
幾天下來,看到金寶生一臉挫敗地、失魂落魄地、遠遠地巴望著她的樣子,才感到解氣下少。
就算解氣了,也打定主意,要勞役金寶生,但什麼也不教她學到!
像今天,唐姑姑不能拒絕金寶生跟著出宮——反正多一個壯實免費的勞動力有什麼不好?今天的貨重得緊呢!普通要兩個宮女才抬得起的物件,金寶生一個人就能輕鬆搬好。多好用的人力啊。
唐姑姑從頭到尾都把金寶生打發得遠遠的,當唐姑姑在跟城門衛士交付權杖、登記出宮資料、交代帶出宮的物品內容與數量時,都不讓金寶生有觀摩的機會,防得滴水不漏。
始終跟在唐姑姑身邊,算是唐姑姑最得力的助手的一名宮女悄聲問道:
「姑姑,那金傻說給你白幹活兒不要錢,卻又說下個月就可以把那一百多個銅子的貨款交給你。她打哪兒找錢去?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呢。」
唐姑姑辦完出宮手續,眼見所有的物品都裝上馬車了,正在等車主算好數量,就可以上路了。在這個閒暇的空檔,才有心情說點閒話。
就見唐姑姑哼哼冷笑了幾聲,道:
「八天前她將那些請我代買的棉布與繡線都先賒了回去,立下字據說下個月月底還我一百八十個銅子,我就是想瞧瞧她可以用那麼點破東西變出什麼花樣,也就賒給她了。你沒看她身上背著一個布包袱?我猜她八成做了兩件衣服、繡了幾條巾帕,想找間沽衣鋪於給賣了換錢。」
「她不是才欠你一百二十個銅子?竟敢誇口說會還你一百八十?好大的口氣!平常叫她買個一銅子的菜包子解解饞,她都捨不得,直嫌貴,身上的衣服鞋子也是補了又補,十年下來只換過兩身衣服,那些穿得破到不能再破的舊衣,還捨不得施捨給宮奴用,非要留著當補丁布用……」這宮女曾經跟金寶生同宿舍過,對她的儉吝性情無比瞭解,因此才不敢相信。
「姑姑,金傻怎麼可能願意還你一百八十個銅子?她根本做不到,就算她手上有錢,也不會願意白白多給人這麼多錢的。」
唐姑姑嘿嘿冷笑,氣定神閒道:
「她非要白紙黑字跟我立下字據,就由不得她賴。如果她下個月沒辦法還我錢,那麼等明年她開始領月錢,我就叫她連本帶利的還。敢說大話,就要有膽子承擔後果。不過……」說完狠話,又笑了起來:」我還真想知道這個第一次出宮販貨的金寶生,有沒有辦法成功賣掉她想賣的衣服或繡帕?她可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呢。要是被人坑了,可就不好了。」
「就算沒有被人坑了,遇到實在的店主,難不成就憑她那用粗布做成的物件,還想賣個好價錢?要我說,她包袱裡的衣服物件,加上她全身上下穿的舊衣舊鞋,全拿來賣了,也賣不到一百銅子。」
可不是嗎?唐姑姑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今天金寶生非要跟著一道出宮,她沒有拒絕的主要原因,就是想看一場好戲。
做生意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呢,這個天真的笨蛋今天將會在血淋淋的教訓下,深刻明白這個道理。
唐姑姑相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金寶生出宮辦事。
唐姑姑的直覺總是很靈,這次也不例外。
確實是第一次與最後一次。
【小劇場之 強勢推銷】
某年某月某日,天氣陰晴不定,人心飄浮不定,黃歷上寫著:諸事不宜。
身為一個商人,雖然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但金實生這樣的品種,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一個!而她甚至是個女人!
對於女人,趙男主也不是沒有見過厲害精明不好惹的,但金寶生這樣的類型,難纏是一定的,但卻很難精確形容她這個人。她不能說精明,也不能算厲害,但就是難纏,而且甩也甩不掉!
這令他備感頭疼,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黏上他!
趙男主本身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事實上他一直生存得很艱難,艱難到他都快要向心底積鬱已久的不甘憤恨屈服,任由自己沉淪墮落了!但墮落是一種軟弱,他不允許自己走向那樣的結局,縱使許多人希望他那樣。
「大少爺,那個叫金實生的宮女又來找您了。」趙平一臉無奈地來到帳房通報。
「說我不在。」最近好不容易將那起糧食風波給處理到尾聲,結果家族又丟來另一個爛攤子要求他去解決,除了這些破事外,他更是得擠出時間打理自己私下的生意,他實在沒有心力去理會那些閒雜人等——即使這位閒雜人等正是提供給他一條前所未有賺錢路子的人。
「已經說了。」趙平也是一臉無奈。
「那她現在?」
「在門口。」趙平沒敢說那金寶生還買了一堆零嘴,就坐在大門台階上吃起來,好不愜意的樣子……
「等她走了,跟我說一聲。」
「是。」趙平默默退下。
趙男主望著趙平的背影,無聲歎氣。
如果金寶生是正常一點的人,他肯定是樂意跟她保持良好往來。像她這樣思緒天馬行空無邊無際的人,雖然讓人覺得難以招架,但同時,她的創造力也是無極限的,能把握住她,就像抓緊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他是知道的。
可是,每次跟她相處過後,都會令他在心底發誓:下次再也不要見到地了!
自從兩人有了第一次合作開始,趙男主基於習慣,自然讓人去調查了金寶生的身世,知道她是一名在皇宮裡混得不如意的大齡宮女後,心中是覺得很奇怪的。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混得不好?她有那麼奇怪的思想、那麼厚的臉皮、那麼的以自己意志為先;當她想達成什麼目的時,一定使盡百寶,誰能、招架得了她?在他也招架不了的情況下,只是在宮裡混個日子好過,是絕對沒問題的。
可是,調查資料上清楚寫著十幾年來,她就是混得很慘,過得很乏善可陳。趙男主幾乎以為手下調查錯人了,但再三求證之後,發現沒有查錯人,於是趙男主只能暗歎這金實生果真是驚世奇葩,無法以常理看待的。
這種人,他下意識地敬而遠之,再加上每次跟她談話都備感無力,更加深了不與她接觸的念頭。但她不放過他……
「嗨!」一聲親切而奇怪的打招呼聲,從敞開的窗口幸來。
趙男主沒有抬頭,默默地閉了閉雙眼,連擺出震驚的表情來迎接不速之客都沒有,直接讓自己化為一座雕像。
金寶生將綁在背後的大包袱「嘿咻」一聲丟進帳房的一張椅子上,然後整個人接著俐落地翻身進來。
「不好意思,如果我時間夠多的話,是可以一直在外頭等的。不過因為還得趕回宮,所以就爬牆進來了。只耽誤你一點時間,不會太久的。」
「趙平應該跟你說過我不在。」趙男主語氣平平地道。
「他說過。」金寶生點頭。
「我當然知道這是委婉的拒見辭令。不過你真的不該沒問我的來意就斷然拒見的,那會讓你無形中損失許多大好機會呢。」
「即使有所損失,我想,我也不會感到遺憾的。」趙男主很少對人說不客氣的話,但對於金寶生這樣的人,他想,還是直接而強硬一點比較好。
「但是我會啊!你怎麼忍心讓我的人生遺憾?」金寶生說得漫不經心。
趙男主被她的話激得肝火輕易上揚!她這個女人,到底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這樣大言不慚到甚至有些不知廉恥的話,她怎敢就這樣說出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可以這樣跟男人說話嗎?她還要不要名聲啊?!
「金寶生,你說話應該更謹慎一點!」
「我有啊。不過你不是外人,沒關係的。」她朝他一笑。將帶來的大包袱打開,亮出她的來意:「這是布偶娃娃、靠枕、坐墊,我們宮女的全體心血結晶。主打婦女市場,走高價路線。」
身為一個精明且熱愛新鮮事物的商人,趙男主自然發現這些商品的開發價值,但是……他早就已經決定,再也不跟她往來的!就算能賺再多的錢,也要堅守……與她敬而遠之的誓言……
「一起賺錢發財吧!」金寶生笑嘻嘻地展示樣品,不斷說著她的計劃,以及她可以整合全皇宮低階宮女閒散人力,成為有效率的勞動力讓這項事業發展起來。最後總結道……這種合作方式對雙方的好處有多大,你一定很清楚。對你來說更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你可以減少成本開支,以及人力管理的問題,只要經營好販售渠道這一塊就成,可以讓你在不驚動家族的情況下,又開拓出一條財路。」
「你……」他不喜歡她臉上那種勝券在握的表情,像是他只能聽從她的擺佈。「我對你的計劃並不感興趣。」他覺得他的驕傲被到傷了。
「這樣啊……好吧。」金寶生看了他好一會,最後,點頭,收拾包袱。
太輕易獲得金寶生的退讓,讓趙男主滿心的錯愕,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了……
「你——」當他看到金寶生將包袱捆回背後,然後打算從窗戶原路爬出去時,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
金寶生將包袱調整好之後,朝他一笑,揮揮手:
「安啦安啦!我沒有傷心難過。做生意就是這樣,一次就想談成功是不可能的,何況這個計劃影響到太多人了,你更慎重一點也是對的。」
「金寶生……」
「你慢慢想沒關係,想什麼時候同意都可以。我明天再來,明天不行,就後天再來,後天不行,就大後天——」
「金寶生!」趙男主覺得自己剛才興起的那一點點心軟、覺得自己不近人情,簡直是自作多情到可以去死一死了。
這個女人一點也不需要憐憫!該被憐憫的是被她纏上了的他!
「拜拜啦!明天見、後天見、以後天天見!」跳出窗外後,金寶生回頭朝他揮揮雙手,熱情預告她接下來每天的行程。
然後,在趙男主氣急敗壞到差點不顧形象也幾乎要從窗口跳出來揪住她時,很機靈地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