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顧說,你被綁架了?」
電話裡,林信義聽上去既不擔心亦不緊張,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
沒好氣的瞪了手機一眼,宋朝陽解釋道:「嚴格來說,不算綁架。只是因為某些緣故,暫時脫不開身……」
「那是被軟禁了?要贖金麼?」
「都說了不是綁架!」宋朝陽吼道。
「喲,精神很好嘛。」林信義發出「嘖」的一聲,尾音透著些許失望。
宋朝陽很想扁人。他前世一定是造了孽,不然這輩子的朋友怎麼儘是這一款?
「喂,不來公司可以,張製作要的東西別忘了按時交貨!」談到工作,林信義的口吻立時正經起來。「公司這次能不能翻身全看你了。雖說賺得不多,可至少能發下未來三個月的薪水。順利的話,跟電視台長期合作也不是沒可能。身為老闆,你可得做出個樣子來,別讓你的員工失望。對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林信義壓低聲音問道:「老兄,你打算拿小顧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人家跟了你那麼久,任勞任怨的,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你是說欠薪的事?我記得。只要項目進帳……」
「我說的可不是薪水。」林信義毫不客氣的打斷。
「那是什麼?」
「是心!是心啊,老兄!」林信義仰天長嘯。「你沒感覺的嗎?小顧喜歡你!真搞不懂,明明是御宅男一個,又不是什麼超級大帥哥,除了寫程序之外啥都不會,組個公司還賺不到錢,她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真有那麼糟麼?
默默蓋上手機,宋朝陽望著窗外陷入沉思。耳根是清靜了,可林信義那番話依然在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
Linda說他是什麼都不會的生活白癡,這點他可以原諒,畢竟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可眼下連信義也這樣說……要是再有第三個、第四個人提出類似的質疑,他對於自己鍍金王老五的自信怕是真的會碎上一地。
還有小顧……唉,為什麼偏偏是小顧呢?
宋朝陽突然覺得慶幸。為了搬家的事,自己有幾天不能回去公司,自然也不必面對小顧,不必面對這個讓他頭痛的問題。他眼下唯一需要面對的,只有……
「喂,宅男,接一下這個!」羅琳抱著一隻紙箱出現在門口,衝他喊道。
難得一見的T恤牛仔褲,褲管挽至膝蓋,一條格子手帕將長髮高高束起。或許是因為這身打扮,宋朝陽沒太介意被冠在自己頭上的二字。
接過紙箱,他問羅琳要搬去哪兒。
羅琳抬手一指。「當然是那間大的,小的歸你。」
看了看兩間房的位置,他若有所悟,反問道:「其實你是想說,靠近主臥室的歸你,遠的歸我吧?」
羅琳輕笑一聲。「宋朝陽,你不笨嘛。」
「呵,彼此彼此。」
抱著紙箱走進客廳,卻在瞥見一抹靜止的身影時越走越慢,最終停下腳步,略顯躊躇的站在幾步之外,望著沙發上的人兒怔忡起來。
莫曉恩……她就一直這樣坐著,看著牆上的照片。就算是發呆,六個小時也實在太久了些。
李名傳已被羅琳打發走了。她送他到電梯門口,大概是有話要說。
那時候,客廳裡只剩他和莫曉恩兩個。他從側面看著莫曉恩,知道這一刻她眼中沒有他,只有照片中的女人。她站累了,便在沙發上坐下,蜷著雙腿,小小的下巴墊在膝上,眼光始終不曾移開。那非一般的專注令他動容,任由一種陌生的情緒湧上,氾濫成災,漸漸淹沒了胸腔裡一處柔軟的角落。
他不知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於是他在沙發另一頭坐下,靜靜的陪著她。
羅琳回來後,將他叫到一旁,單刀直入的問——你決定了麼?
他幾乎沒怎麼思索就點了頭。點頭之後,也沒有後悔。
於是,他住了下來。羅琳也住了下來。
同一個屋簷下,便出現了這樣奇怪的組合。
羅琳在最短的時間內運來自己的貼身家當,十個紙箱在門口疊成一座小山。至於他——一台電腦,兩箱光碟,幾身衣服——差不多就這樣了。
搬完羅琳的第十個紙箱回到客廳時,剛好是下午三點。
莫曉恩在呆坐了六個小時後終於有了第一個動作。
她偏過頭,略顯空茫的眼光緩緩飄過客廳,最後落在沙發後的宋朝陽身上。唇邊浮起一抹淺笑,她輕輕的說:「大叔,我餓了。」
「真巧,我也……」話音未落,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誠實,一串響亮的摩擦聲穿透肚皮,無比清晰的傳進兩人耳裡。
羅琳從客房探出頭來,瞇起眼望著他倆。
「剛才的聲音……」
「是他。」莫曉恩一手指住宋朝陽,掩唇輕笑。
一看手錶,羅琳發出驚叫。「天啊,居然已經三點了?」她幾步繞過沙發,在莫曉恩跟前蹲下。「是我的疏忽,你一定餓壞了吧?我們這就出去吃……」
「我不想出去。」莫曉恩輕輕搖頭。
「那……我去附近的餐館問一下有沒有外送服務,順便帶些零食回來?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蛋糕?巧克力?奶油泡芙?」
「你決定吧,我吃什麼都好。」
「……好吧。」羅琳站起來,不放心的看了宋朝陽一眼。雖然,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擔心什麼。
大門被羅琳緩緩帶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宋朝陽知道,這間公寓裡又只剩他和莫曉恩兩個了。他亦發現,就在羅琳轉身離去的時候,莫曉恩那抹維持得很好的微笑,漸漸自唇邊淡去,直到消失。她偏過頭看他,卻又彷彿不是在看他。
「還記得那個姓鄭的主持人問了我什麼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自言自語。「他問……二十年沒有父母的日子,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寂寞?……你想,怎麼可能不寂寞呢?」
這樣的莫曉恩,叫人心疼。
他將一切看在眼裡,那一瞬間,彷彿聽見自己失序的心跳。
羅琳回到公寓時,宋朝陽懷疑她是不是把超市搬了回來。
「喂,宅男,接一下!」
該句型今日已用過多次,所以喊得格外順口。
宋朝陽在她打算抬高音量喊第二聲時趕緊迎上去,接過她懷中那只將臉完全擋住的大紙袋。
「啊,得救了……」羅琳大大的喘了口氣,總算可以將手上吊著的另外四個紙袋放下。「咦,小恩呢?」這才發現沙發上沒有人。
「在我房間……」宋朝陽話音未落,就見羅琳將那四個紙袋一扔,一臉緊張的朝客房門口沖。
看她防自己跟防賊一樣,宋朝陽只有苦笑。
「她在打遊戲。」
不必他說,羅琳也看到了。
莫曉恩盤腿坐在電腦前,眼眸發亮的盯著屏幕,兩隻手在鍵盤上奮力敲打,正玩得興致高昂,不亦樂乎。
羅琳倚著門框,向後伸出一手,勾了勾手指。宋朝陽來到門前,和她一起遠遠看著那個彷彿身處另一個世界的女孩。
「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辦到什麼?」
「我不信你不懂我的意思。」羅琳斜睨他一眼,又將視線調回莫曉恩身上。「我剛才擔心死了……」
宋朝陽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道:「我記得你也是富家千金啊。當初發誓說拿了學位後就要回家當米蟲,怎麼突然就變成小恩的秘書了?」
「是特助。」羅琳糾正道。「說來話長,不過也有簡單的版本。」
「哦?」
「想聽的話,拿兩張最新遊戲來換。」
「又要?你已經從我這兒A去百多張了……」
「想聽詳盡版本的話,五張。」
宋朝陽險些被口水哽到。「還是簡單版好了……」
「簡單版就是——我daddy看不慣我無所事事,於是給我找了份差事。正巧他的公司多了個二十歲的女董事,而這個女董事剛好又沒有助理。」
「……」
「我一直以為威格是我家的,最近才知道……其實是小恩的。」羅琳聳了聳肩,輕笑一聲。「這就簡單版了。遊戲呢?」
「……我找給你。」
宋朝陽走向角落的兩隻紙箱,埋頭翻了一陣,撿出一張光碟遞給羅琳。
「新的只有這個。」
「《夢之島》?是什麼遊戲?」
「《神秘島》的延續版,也是小恩正在玩的那個。」
羅琳似乎愣了一下,側首看了看小恩。
「她一直都喜歡打遊戲的麼?」做了這些日子助理,她卻不知情,可得檢討一下自己的失職。
豈料宋朝陽卻搖頭道:「我也不曉得。」
「你不是她親戚嗎?」聽小恩滿口「大叔、大叔」,難道是喊假的?
「這個……嚴格來說……你是要聽簡單版的,還是詳盡版?」
「先說簡單版來聽聽。」
「那個……我是家教。」宋朝陽抓了抓頭,臉上的表情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個版本的可信度。
「就這樣?」羅琳雙眼微瞇。也太簡單了吧?「詳盡版呢?」
「……我當了三年家教,直到小恩專科畢業。」
「這也叫詳盡版?」坑人啊?
「還有詳盡版的加長版,可在那之前……我們能不能先開飯?」宋朝陽摸著肚皮,可憐兮兮的問。
「對了,開飯!」羅琳一把推開宋朝陽,衝到莫曉恩跟前問:「小恩,我叫了壽司外送,也買了蛋糕和水果。你先吃一些墊墊胃?」
莫曉恩頭也不抬的應道:「等一下,讓我通關先……」
羅琳深深瞭解「通關」的意義,也就不再催她。幾分鐘後,她在莫曉恩伸手可及的位置擺上一杯鮮搾橙汁和一碟草莓蛋糕。
「等壽司送來,我再叫你。」
莫曉恩「嗯」了一聲,手指繼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你,跟我來。」羅琳沖宋朝陽勾勾手指。
宋朝陽一面把羅琳買來的食材分類放進冰箱,一面聽著身後的水聲。羅琳正在流理台前洗葡萄。
「你要是真餓得難受,那兒有餅乾。」羅琳指了指餐桌上一包還沒開封的杏仁餅。
為什麼莫曉恩是草莓蛋糕,他卻是餅乾呢?
「先說好啊,你住歸住,可不能白住。」
「那……房租多少?」
羅琳好笑的瞧他一眼。
「誰跟你要房租了?我是說,你既然住下,就要有所付出。比如……小恩需要你的時候,請付出時間和愛心,rou體就免了。」
才送進嘴裡的餅乾登時卡住。宋朝陽咳了半天才順過氣來。
「女人,想謀殺我也不是這種辦法……」
適時響起的門鈴讓羅琳將另一半未說的話壓在舌尖下。
她拜託宋朝陽去叫莫曉恩,自己則將洗好的葡萄盛進一隻藍色的琉璃碗,擦了擦手再去應門。
宋朝陽費了些口舌才將莫曉恩拉出玩了一半的《夢之島》。兩人來到餐廳時,羅琳早已將餐具和食物擺好——很壯觀很豪華的一桌日本料理。除了壽司,還有生魚片、燒鳥串、飄著熱氣的茶碗蒸、和炸得很漂亮的天賦羅……六個不小的紅木食盒在流理台上高高疊起,看得宋朝陽和莫曉恩傻了眼。
「Linda……你確定他們沒送錯嗎?」莫曉恩問。他們只有三個人,就算都空著肚子,一次也吃不了這麼多。
「男人食量大嘛。」羅琳瞧了宋朝陽一眼。
「那你就錯了……」真正好胃口且怎麼吃也不長肉的另有其人,宋朝陽想。當然,他不會笨到在本人面前把真相捅破。
於是,三個人分坐在長桌兩側,莫曉恩和羅琳坐一邊,宋朝陽坐對面。隨著莫曉恩清脆的一聲「我開動了」,三雙筷子齊齊伸出,開始了「同居」生活的第一頓大餐。
夜深人靜。
傍晚下過一場陣雨,此刻卻是難得的朗月當空。水銀般的月光自落地窗傾瀉滿地,也替客廳內簡單的陳設鋪染上一層淡淡的銀芒。
一道黑影閃出房門,以極緩慢的速度在客廳裡移動。
突然飄來的氣息令黑影僵在原地,緩緩轉向氣息源頭,迎接他的是近在咫尺且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一雙眼。
「媽呀——」
「大叔,是我。」
「……小恩?」宋朝陽眨眨眼,總算適應了這處角落的黑暗,也看清了蜷縮在沙發上的莫曉恩。「這麼晚了……怎麼不睡?」
「我睡不著。你呢?」
「我……認床。」雖然羞於承認,宋朝陽還是照實說了。
「噗——」
「啊,你笑我?」
莫曉恩也不回答,輕緩的笑聲融進黑暗中。接踵而來的,是一陣讓人感到些許壓抑的沉默。
宋朝陽在沙發另一頭坐下,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聽說,失眠的時候喝牛奶加蜂蜜會比較好睡。」
沒反應。
「呃……要不,我把燈打開?」
「不要。」莫曉恩出聲阻止。「不要開燈,這樣就可以了。」
沉默繼續。
「那些遊戲……還喜歡嗎?」
這一次倒是立刻有了回答。
「嗯,很有趣。」莫曉恩說。「我從來不知道,打遊戲是這麼有趣的。」
這一刻,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夢之島》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多虧了黑暗的掩護,不然莫曉恩一定會發現他此刻笑得見牙不見臉。
身旁傳來一絲細微的抽氣聲。
「那個遊戲……是你做的?」
「對,就是我。」很厲害吧?嘿嘿……
「你的工作是設計遊戲?」
「是啊。」
「就是那種用很多奇怪的編碼,好像寫天書一樣的工作嗎?」
雖然對她的描述不是很贊同,宋朝陽還是點了點頭。「嗯,差不多。」
「你……喜歡這個工作嗎?」
直到這時,宋朝陽才察覺出一絲異樣。莫曉恩詢問他的態度,似乎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崇拜」。淡淡的口氣,彷彿真的只想知道,他是否「喜歡」他的工作。
「當然喜歡。」他毫不猶豫的說。「要不是因為喜歡,誰願意整天對著滿屏的源代碼啊,傷身又傷神的,可誰叫我喜歡呢?你知道,一個人要是能夠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那是頂快樂的一件事。」
「原來,你也和小惠一樣啊……」
「什麼?」宋朝陽沒聽懂。凝眸望住她的方向,卻因為黑暗的緣故,看不清那張小臉此刻的表情。可那個依稀的輪廓,倒像和白天看到的一樣。她還在看那幅照片麼?可是,她不要開燈。不開燈,又如何看得到呢?
「大叔,你覺不覺得,我其實是一個性格陰暗的小孩?」
突然聽她這麼問,宋朝陽還真不知該怎麼答。唉……該說實話麼?
「我很想像小惠一樣,有夢想,為了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不顧一切……我也想擁有那樣的快樂。可是不行……我嘗試過,也努力過,卻做不到。」
宋朝陽沒有出聲。直覺告訴他,這種時候,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假如小惠是光,那我就是影。我生來沒有成為光的特質,也沒辦法跟她一樣,有如陽光般開朗的活著。我時常會想,老天爺真是不公平。為什麼將所有的好處都給了小惠,卻把陰暗面都給了我?為什麼要我一個人承擔兩人份的寂寞……」
宋朝陽依然一聲不吭。
莫曉恩偏過頭來,看著他。
「大叔,你怎麼連句安慰的話都不說?」
「我……還在想。」
「遲鈍。」
宋朝陽抓抓頭,有些侷促的開口:「我只是覺得……並不是這樣。」
「不是怎樣?」
「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你只是你,是獨一無二的莫曉恩。」
莫曉恩呼吸一窒。
你是獨一無二的莫曉恩……
她覺得心臟不跳了,時間停止了,可偏偏在這時候,眼淚卻不爭氣的湧上眼眶,還來不及阻止,就一滴接一滴的落下,弄濕了臉,也弄濕了睡衣。不想他發現自己在哭,於是她大聲笑起來。
「呵呵呵……大叔你真會說話,呵呵呵……這樣也被你安慰到了,呵呵呵……」
笑了一陣,感覺宋朝陽沒有接話的意思,她悄悄扭頭望去,卻不偏不倚的迎上一雙眼。儘管在黑暗中,她依然可以感覺到,那雙眼正溫柔的望著她,彷彿已望了許久,也早將她掛著淚痕的嘻笑看在眼裡。
他說,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說,她是獨一無二的莫曉恩。
他知不知道,她好想聽他再說一次……
才這樣想著,就又聽見了他的聲音——
「也許,哭一哭會比較好。」
「你這個笨蛋……」
莫曉恩鼻子一酸,才忍下的淚又湧了出來。正要把臉埋進膝蓋,突然感覺一隻手繞到身後,緩慢而遲疑的,不敢用力,生怕把她嚇著似的……放在了她的肩上。
「你啊,明明練就了三秒落淚的本事,真正該哭的時候又何必忍著?」
「你又知道了……」
她知道這一次忍不了,也藏不住。索性閉上眼,讓眼淚盡情的流。
宋朝陽輕拍著她的肩。隨著細弱的哽咽,掌心下小小的肩膀也在微微顫動。他猶豫了一下,手腕稍微用力,將她單薄的身子拉向自己,輕輕的攬在身旁。深吸一口氣,他緩緩哼唱:
「啦——啦啦啦——啦啦——」
伴著輕緩而有些笨拙的音符,莫曉恩漸漸止住了哭聲。她聽過這個旋律,就在今天下午,在玩《夢之島》的時候。
「……夢想者/光之羽翼/振翅飛翔……我用一生尋找/幸福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