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協議書……
原來,文字是非常殘酷的。
白紙上佈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每項條文都像化成了妖蛇,不斷扭曲,纏住唐采妍的頸項,慢慢緊縮,將她勒住,奪去她的呼吸。
原來,她愚蠢得可以。
她以為兩人重返舊地,是有了修補感情的機會,豈料,丈夫是吩咐律師與其助理當離婚見證人,準備將她打入冷宮。
「唐小姐?唐小姐?」王律師連連呼喚,面對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雖心有不忍,但礙於職責,仍必須完成任務。
唐小姐?是在喚誰?
一陣陣暈眩感襲來,唐采妍眼前的世界只剩灰濛濛的一片,看不清,也漸漸失去了聽覺,傻得以為封閉自己就可以躲開審判。
奈何那些文字如利刃般在她的心上割出傷口,痛得她彷彿聽見鮮血滴落的聲音。
丈夫像個陌生人連名帶姓喊著她,像一聲聲無情的判決迴響著,提醒著她已沒有逃避的可能。
「唐采妍。」韓仕恩冷漠的語氣如寒風刮過。
「嗯……」唐采妍有些怯然地看著他。
韓仕恩性情嚴肅,自從明白他的好後,她已經不會再畏懼,但此時此刻,聽聞他的叫喚,她戰慄的身軀顯得更加無助。
他怎麼能如此殘忍的待她?全因為那個女人嗎?
近半年來,唐采妍陸續收到匿名信,神秘的第三者不斷訴說兩人有多恩愛,信中還有不少挑釁的預告,之後,預告全變成真實的,她甚至還打電話向唐采妍炫耀。
韓仕恩西裝口袋裡的長髮,衣服上殘留的香水味和口紅痕跡,多次徹夜不歸,即使回家過夜,也不與她同床而眠……
唐采妍強迫自己忍耐,傻呼呼的裝作不知他有外遇這回事,默默地守候,只求丈夫能夠大發慈悲,心房留一點角落給她就好。
然而,韓仕恩離她愈來愈遠,兩人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夫妻變成無奈的形容詞。
最後,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試著求助他人挽救垂危的婚姻,可悲的是,還是趕不及情況驚人的變化速度。
「請問唐小姐對離婚協議的條文有意見嗎?」王律師又問了一次。
我是韓太太,別叫我唐小姐!
唐采妍很想大聲嘶喊,丈夫冷酷的表情讓她只能將哀怨往肚子裡吞。笨哪!她早該料到,既然失寵了,就該有淪為下堂妻的心理準備。
「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無聲僵硬的氣氛是可怕的凌遲,因此韓仕恩主動打破沉默。
沒錯!強求的愛情難以圓滿,采妍喜歡的、想嫁的男人,是他的孿生兄弟韓行揚。
當初,韓仕恩為了得到唐采妍而不擇手段,強娶她進門,以為只要全心全意寵愛她,總有一天可以感動她托付芳心。
不料,事實證明他錯得徹底,當行揚不再四處飄泊,成立陶藝工作坊,采妍前去學習陶藝,他多年的努力全部為化烏有。
她為情憔悴,夫妻關係愈來愈糟,韓仕恩曾想過,只要能留住她,他可以不看、不聽,以工作麻痺自己。
然而,當他收到附著他們兩人幽會照片的勒索信件,僱用徵信社調查,親眼目睹她在旅館裡擁抱著行揚哭泣,日積月累的妒意已令他不堪負荷……
韓仕恩趕緊中斷思緒,不願再多想,就怕壓抑不住醋意,做出無法挽救的瘋狂行為。
「如何?」他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催促意味,因為,他必須速戰速決,否則難保自己會忽然後悔,撕毀離婚協議書。
五年了,他霸道的佔有采妍五年的光陰,遲遲求不到佳人芳心,他老早該放手,成全她的笑容,成全她與行揚。
仍在恍惚之中的唐采妍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開口感激丈夫的大方嗎?
贍養費很可觀,她可以擁有一幢數億豪宅,加上韓氏企業百分之三十的股權,年年可以享有巨額紅利,擁有揮霍到老死都用不完的金錢,韓氏企業還會持續援助她父親的公司等等優厚的條件。
「你還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韓仕恩被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刺痛了心房,視線刻意落在她身後,強逼自己不要在意,更是抑制心中萌生不該有的希望。
「小傑怎麼辦?」孩子讓他們有了永遠切不斷的關係,唐采妍希望以此改變他的決定。
「條文明確的列出了,孩子監護權屬於我,你可以隨時來看他。」
韓仕恩明確的指出條文的位置。為了讓她往後能安然無憂的過日子,離婚協議書的內容是他親自擬定的,但每看過一次,他的心也像是被重擊一次。
小傑……采妍心裡有孩子,那麼,她心裡還有他嗎?
她那張小臉上滿是震驚,卻沒有追問他離婚的原因與動機,是不是因為行揚,她也動了離婚的念頭,所以什麼都不在乎?
「我想要孩子。」更想要守著你……但唐采妍話只說了一半。
她很想崩潰的落淚,呼天搶地的哭鬧,但是她也知道,這麼做難堪不打緊,只怕換來的是更無情的打擊。丈夫迫不及待要與她斷絕關係,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不屑,她的感受、她的期望,此刻都不重要了吧。
「不行!」韓仕恩立即否決。倘若失去孩子,恐怕連在遠處看她的機會都沒有。
「你剛剛說,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她咬了咬唇瓣道。
「唯獨小傑不行,其他的你可以提出。」
「可是我……」
「關於小傑的事,我不會妥協。」韓仕恩打斷她想說服他的念頭。
唐采妍很明白自己無法與他談判,他是天生的王者,唯我獨尊的氣勢無人能違逆。
等了片刻,韓仕恩催促道:「說話。」
煎熬讓唐采妍無法喘息,喉嚨乾澀得幾乎讓她發不出聲音,「除了放棄孩子,對於小傑,我有其他的選擇嗎?」
「沒有,你可以追加其他補償。」
這無疑又是重重的一擊,唐采妍感覺周圍的空氣被抽乾了,她就快要窒息,「我不需要。」
這間咖啡館視野遼闊,層層山巒間雲霧繚繞,坐在窗邊可飽覽美麗的景色,不過,唐采妍最喜歡的並不是它的美麗,而是它帶給她的回憶。
這裡是韓仕恩求婚的地點,雖說她是逼不得已才允諾婚事,此地卻是認識他的開始,日久生情之後,有他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不哭,她絕對不能哭,未來僅剩回憶相伴,她不允許淚水破壞僅存的幸福。
1-2
「沒意見嗎?那就這樣決定了。」
她的柔順讓韓仕恩疼惜,但是,不哭不鬧的她,也直教他心裡發寒。可見她真的對離婚毫不在意,說不定還很慶幸能脫離他的掌控,不必再為了保住父親的公司而委屈自己待在不愛的人身邊。
「她……」她是誰?究竟是哪個女人奪去你的心?話語卡在唐采妍的喉間,沒有勇氣探問。
「哪個他?!」韓仕恩以為她指的是行揚,不禁橫眉豎目,恨極了她透過相同的面貌想著別人。
看著他可怕的神情,唐采妍痛徹心扉。過去仕恩從來不會對她大聲說話,他對她的情意已經絲毫不存在了嗎?她連提及那女人的資格都沒有?
重溫往事,他們並沒有愛得轟轟烈烈,但那慢慢累積的感情也足以刻骨銘心,唐采妍很難接受他能斷得如此乾淨。
也許行揚說得對,他們是溝通不良,對彼此有誤解,第三者趁隙離間,她應該當面將事情一一攤開來說清楚,而不是佯裝不知情,小心翼翼不敢探究,等到事情變得極為嚴重了,還堅持以迂迴的方式調查。
思及此,唐采妍很後悔沒有在婚姻出現裂痕時就勇敢的挺身補救,很後悔沒有讓行揚直接質問仕恩的想法,很後悔……解決事情的方法很有多,偏偏她一直被恐懼壓得死死的,百般顧忌。
是的,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她再不勇敢一點,真的會一無所有。唐采妍潤潤喉嚨,道:「行揚建議我……」
孿生兄弟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成了威力十足的炸彈,狠狠地在韓仕恩的胸口轟出一個大窟窿,「住口!你馬上給我簽字!」
咆哮聲震撼了咖啡館裡所有的人,數十道目光投射而來,唐采妍費盡力氣才阻止淚水決堤。希望全都破滅,丈夫的心已留不住,探問再多都是徒然。
她苦笑著道:「你很心急。」
「我的時間很寶貴,一堆公事等著處理。」
韓仕恩如坐針氈,情緒幾乎控制不住,憂心再多待一刻,他會被怒氣沖昏頭,拉著唐采妍一起下地獄。
他是想趕緊撇清關係,另娶別人吧。唐采妍的心被掏空了,神情顯得茫然,「請你好好善待孩子。」
「我當然會。」見她拿起筆,韓仕恩痛苦的別開頭。他們的婚姻由此開始,也由此結束。
「謝謝你。」
「唐采妍」三個字寫了二十多年,她從沒想過簽名會如受凌遲,一筆一畫將淌血傷口割得更深。
沒了,她什麼都沒有了,簽完名字,妻子、母親的資格都被剝奪,她的生命裡已經什麼也不剩。
最後是如何離開咖啡館,如何坐上車,唐采妍並不清楚,她一直恍恍惚惚,當回過神時,人已經在返家的路上。
不,她已經沒有家了……
山路蜿蜒,每個轉彎處皆可看見遠方的景致,這在他人眼中可能是美麗的,但對唐采妍而言卻是顯得詭異不安,彷彿有股引力量要將她拉進谷底。
不該簽字離婚,千萬個不應該!
她沒有寬大的度量將丈夫、孩子讓給另一個女人,更受不了見到仕恩疼惜別人,如果那個女人不許她看孩子,不久之後,孩子也會把她遺忘。
遠離這一切吧!車子又經過一個彎道,那深幽的崖底像對她呼喊著。
她一點都不堅強,思及黑暗的未來,輕生念頭如驚濤駭浪湧起,一波波將她淹沒,就快要滅頂。
對啊!死亡是斷絕痛苦最好的方式。
死了,就不會再心痛;死了,就能徹底解脫;死了,她就不用被迫至戶政事務所完成離婚手續,至少還可以當他的亡妻。
韓仕恩英眉如劍,雙眼如子夜的星光,臉龐剛毅有型,唐采妍把握住最後的機會記住他的模樣。
忽然,她笑了,對身旁的男人笑著,同時伸手打開車門的鎖,「仕恩,別了……好好保重自己。」
「唐小姐……采妍,你想做什麼?小李,快停車──停車!」韓仕恩察覺異狀,牢抓她的衣袖,大聲斥喝。
倏地,險象環生的情況來得突然。司機正打著瞌睡,車子嚴重偏離車道,他聽聞怒喝聲,猛然驚醒,為了閃避對面的來車,急打方向盤並猛踩煞車,但仍阻不了危險。
「不!采妍!」危急之際,韓仕恩唯一的念頭是護住深愛的女人,於是伸展鐵臂將嬌軀環抱住。
「啊──」唐采妍打開車門的同時,車子衝破了公路的護欄,直往崖下墜落。
韓仕恩以shen體保護她,牢牢的好似將她嵌進心底,撲倒的動作加速兩人被拋出車外的衝力。
頓時,轟隆隆的聲響震天,黑煙瀰漫天際,艷紅的火焰熊熊燃燒,吞噬了車輛,司機當場葬身於火海中,不幸中的大幸是,韓仕恩和唐采妍躲過了死神召喚。
「采妍……」韓仕恩頭部遭受撞擊,鮮血如泉湧,視線模糊不清,憂心的仍是她的安危,忙著伸手觸摸她,想確定她是否安然無恙。
「我沒事,你還好嗎?」他的血灼燙了唐采妍的肌膚。
「幸好……幸好……」韓仕恩聽聞她輕柔的嗓音,嘴角勾起淺淺的微笑,安心之餘,劇烈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奪走了他的意識。
「仕恩!仕恩……」
唐采妍急著想要撐起身軀,察看他的傷勢,無奈力不從心,身上的痛楚奪走了僅剩的力氣,接著她什麼也看不見,跌入漆黑的深淵。
公路的護欄邊,後方開著車隨同他們一起下山的王律師親眼目睹慘況,立即在第一時間打電話求救。
1-3
采妍,嫁給我,我保證會百般呵護你。
初聞這句話,唐采妍萬分驚懼。她怕極了韓仕恩,短暫的相處已倍感壓力,連與他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豈可將人生葬送在惡魔手上?
悲哀的是,韓仕恩主宰唐氏企業的命運,唐采妍沒有說不嫁的權利。
買下她的男人,能對她有多好?唐采妍想都不敢想。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神色冷厲的男人竟然實現了承諾。
結婚之後,韓仕恩沒有強迫她履行夫妻義務,最親密的行為是牽手,他花了很多時間與她相伴,耐心引導她開啟封閉的心。
韓仕恩會捧著書念給她聽,歷史、醫學、科學、財經……若感覺出她有興趣,便會提出問題一起討論。
有幾回唐采妍臥病在床,韓仕恩為了親自照顧她,將公事帶回家處理,幾乎是沒日沒夜不眠不休的守候著她。
每當韓仕恩知道她喜愛什麼,總是會費心取得,雙手將禮物送至她面前,只為求得她開心……
韓仕恩不是巧言令色的男人,溫柔和貼心全以行動表示,為了讓唐采妍願意接納他,所做的付出數也數不盡。
深愛一個人也不過如此吧。
唐采妍並非草木,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好,直到聖誕節,北海道那飄著雪的美麗夜裡,她將自己xiangei了他。
雖然她願意這麼做的原因是認命了,不過,那一夜是愛情萌芽的開始,她也意外懷了孩子,從此兩人更有了共同的牽絆。
漸漸的,唐采妍會記住他的習慣、喜好,主動替他添購衣物、用品,親自下廚做菜,善盡做妻子的責任。
育兒從胎教做起,因為期待新生命到來,夫妻倆的距離拉近,她常會貪戀依偎在他懷裡的溫暖。
多年平淡的日子裡有不可抹殺的幸福,唐采妍不知不覺愛上了他,他不僅是孩子的父親,更走進她的生命裡,再也無法割捨。
「采妍,你快醒來啊。」
女人的聲音?是誰在叫喚?
一封封匿名信、丈夫行為脫軌、離婚協議書……仕恩已經不要她了,不要她了……
「媽咪聽得見小傑說話嗎?嗚嗚……」握住母親的手,韓仲傑哭哭啼啼地道。
「采妍,你要堅強,孩子和仕恩都需要你。」韓行揚抱著小傑坐在病床邊,不斷對昏迷不醒的唐采妍說話。
三天了,她躺在病床上已經整整三天。身上的外傷不至於威脅性命,但是她氣息微弱,臉色蒼白,極可能是因為大受打擊而不願醒來。
韓行揚在心底痛罵自己處理事情的方法錯誤,當初她開口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就該立即痛毆仕恩一頓,要他好好珍惜家庭。
「媽咪,求求你不要再睡了,醫生伯伯說你睡愈久愈危險。」驚恐不已,小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韓行揚期望能喚醒她,喃喃敘述著現況,「仕恩傷得很重,多處骨折,腦部受到撞擊,喪失了記憶,情緒非常不穩定,他不能沒有你在身邊。」
「媽咪,爹地不記得我了,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小傑,不要讓小傑變成沒人要的孩子,嗚嗚……哇──」遲遲得不到母親的回應,脆弱的小傑哭得更傷心。
「你媽咪一定會好起來的,小傑讓姑姑抱抱,別哭了。」一旁的閔婉菁拭去眼淚,對孩子展露笑容。
「嗚嗚……」小傑仍舊不安心,淚流滿面。
韓行揚望著病床上慘白的容顏,開口對同父異母的妹妹交代,「小菁,你先送孩子回去,我要和醫生談談。」
「你有讓采妍醒來的好方法嗎?」閔婉菁與他一樣心急如焚。
韓行揚搖頭,幽幽歎息道:「仕恩打了鎮定劑後才入睡,我怕他醒來後情緒仍然激動,想和醫生商量,讓他與采妍同住一間病房,也許可以安撫他。」
「不好!仕恩什麼都忘了,要是他亂發脾氣傷到采妍怎麼辦啊?」
遍體鱗傷的患者還能在加護病房裡鬧得天翻地覆,韓仕恩發狂的怒吼聲仍在耳邊迴響,閔婉菁心有餘悸。
「不會的,采妍是他用生命保護的愛人,即使失去了記憶,他也不會傷害她。」韓行揚如此堅信。
「現在的仕恩像頭野獸。」閔婉菁才不相信沒有回憶後愛情還能殘存。
「我會讓看護二十四小時守著,確保安全,說不定,采妍有仕恩陪伴,很快就能恢復記憶。」
見此刻唐采妍宛如玻璃娃娃般脆弱,閔婉菁打從心底感到難過,充滿疼惜,「如果你堅持,那我要留下來照顧他們。」
「在仕恩養傷期間,公司有很多事情要忙,單憑我一個人撐不起重責,你身為行銷部經理,必須幫助我。」韓行揚決定暫時關閉陶藝工作室,扛起家業。
「其他各部門的經理也能……」
「現今是非常時期,我又是外行人,能完全信任他人嗎?」
「但是……」
「聽我的話。」韓行揚下了結論。
「嗯。」憂心忡忡的閔婉菁,因為不敢挑戰韓行揚的脾氣,想勸阻的話只好全都嚥下,帶著小傑離去。
待病房恢復寧靜,韓行揚在唐采妍的耳畔低語,「采妍,我都聽王律師說了,仕恩是如何拚命保護你,相信他一定還深愛著你。」
看見她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淚珠自眼角滑落,韓行揚趕緊又開口。
「你聽得見對不對?我已經跟王律師談妥,暫緩離婚的事並且守密,你不要再傷心了,勇敢一點。」
接下來,韓行揚費盡唇舌,卻不見她再有任何反應。
「采妍?唉……」他濃眉深鎖,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