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那個女人時,她正站在菜園裡。
昨晚有那麼一秒,他以為自己見鬼了。
半夜從夢裡醒來,他看見一個女人站在床邊,跟著消失無蹤。他和她對上了眼,他認得那張吃驚且心虛的臉,現在認得了。
她在他的夢裡,然後出現在他床邊,還穿著誘人的白色棉質睡袍,當他伸出手,甚至感覺到那綴著蕾絲,柔軟舒服的布料,滑過手中。
他不認為自己還在作夢,但她消失了。
在那短短的一秒中,他真他媽的以為自己活見鬼了,但他認出了她,領悟到這個女人還活著。
談如茵。
她叫談如茵,是他的國中同學,她白天時才說過。
也許他看錯了,或者只因為白天發生了那件事,才讓他晚上也夢到她,可是那詭異的感覺,縈繞在心頭不去。
所以,他去了市場。
他只是去采買雜貨,他告訴自己,然後順便看看那女人,確定一下狀況,雖然他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他想要確定什麼樣的狀況。
可他向來很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女人有問題,但她不在那裡,她的攤位上沒有人。
隔壁攤的老板,說她今天沒有來。
那個女人不在的事實,反而莫名的讓他更在乎的起來。要找個人,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件難事,而且他知道哪裡能找到她的地址。
他沒有國中畢業紀念冊,但屠鷹有。
所以他轉去屠家,穿過餐廳與花廊,到了後棟二樓,在屠鷹房間的書櫃裡,找到了那本畢業紀念冊,她說她是七班的,他翻到七班的頁面,找到了她的照片。
照片裡的女孩子,十分年輕,但顯得陰郁許多,無論是大頭照,或是合照的生活剪影,她看起來都有些陰沉,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就只是僵硬的站著。
他在最後面的通訊錄中,找到了地址、電話。
電話沒人接,地址在市郊,不是很遠。
他沒有多想,直接下了樓,開車前往,不過沒有忘記從桃花的廚房中,拿了兩個三明治當早餐,一個塞嘴裡,一個塞口袋在車上吃。
他在門口遇見買菜回來的桃花,他趁她開始叨念前,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後匆匆跳上車。
但這女人向來無法輕易打發,他聽她的聲音,從身後追來,“阿浪,你傷還沒好,怎麼就到處跑?你還想去哪?”
“去辦事!”他笑著轉動鑰匙,發動引擎,逃之夭夭。
“晚上記得過來吃飯——”
“再說吧。”他咕噥,含糊其詞的道:“我不一定有空。”
她挑眉,再次喊道:“阿浪,晚上記得過來吃飯,聽到沒有?”
即使車已駛離,她的命令,依然越過海風傳來。
他從後照鏡中看見她不死心的追到門外,圈著嘴高喊的模樣,只得伸出手和她比了個拇指。
見狀,知道他給了承諾,她這才滿意的露出笑容,和他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遇見桃花的插曲,並沒有讓他的心思轉移太多。
他依然被昨夜那白色的身影給困擾著。
她的地址不難找,那個地方位在田野之中,有些空曠,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棟屋子。
屋裡沒人,大門是敞開的,只有紗門輕掩。
他按了門鈴,鳥鳴聲從屋裡流瀉而出,但沒有任何人隨之出現,他考慮著是否要推門進屋,但她的車子就停在院子裡,那表示她就算人不在屋裡,也在附近。
直接進門不是個很好的選擇,那通常會被當成闖空門的竊賊。
他轉過身,查看四周,這屋子不大,周圍除了種來當防風林的樹木之外,就都是菜園,然後下一秒,他就看見了那個女人。
談如茵。
她穿著卡其褲和白色的長袖襯衫,站在種滿各式各樣蔬果、綠意盎然的菜園裡,手上提著一個竹籃,頭上包著米白色的棉布方巾。
襯衫的袖口,被折到了手肘,米色的卡其褲,也被往上折到了她密色的小腿肚,然後他注意到,那個女人赤著腳,腳上沾滿了濕潤的黑泥,但她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她很認真的在查看一株開著黃花的翠綠籐蔓。
一對白紋蝶在她身邊回旋飛舞,翩翩舞過她的面前,她的視線被它們吸引,追隨著那美麗的回旋。
粉紅的唇,微揚。
陽光穿透籐蔓,灑落她素雅甜美的容顏,春風揚起她一綹沒有乖乖待在頭巾裡的發絲。
這個女人看起來,是那麼自在,如此輕松。
就在那一瞬間,往日的記憶浮現。
另一個春天,少女穿著制服,站在綠意盎然的桃花樹下,潔白的小手,捧著一只黑乎乎的毛毛蟲,她小心翼翼的把那爬到路上的蟲,放回了草地上。
她和那只蟲說話,還叫它小心點。
然後她仰起頭,看著桃花樹,露出和此刻相同的微笑,那抹輕松自然的微笑讓她陰沉的小臉在瞬間亮了起來。
原來,是她。
他驚訝不已,有些怔忡。
當年,他本來想和她說話的,可同學叫喚著他的名字,她聞聲回頭,發現了來撿籃球的他,意識到他看見了什麼,羞窘尷尬的紅了臉然後在他張嘴前,落荒而逃——
驀地,白紋蝶翩翩舞過兩人之間。
他與她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女人看見他的那一秒,他在她臉上發現驚訝與慌張,她沒有差紅臉反而嚇白了臉,也是在那一秒,他知道她想再次逃走。
這一次,他沒有給她機會。
阿浪直視著她,在她開始逃跑之前,邁開了腳步,她應該要懂得不要嘗試逃跑,他從小就跑得很快,曾經拿下全校百公尺冠軍,她不可能跑得過他的,但那女人顯然連想都沒有想。
她丟下竹籃,轉身奔跑。
他穿著布鞋,她打著赤腳,但菜園裡都是松軟濕潤的泥,而她清楚這地方的地形,那給了她一點優勢。
他追著那女人穿過苦瓜籐,鑽過番茄苗架,跳過一條干淨清澈的小水溝,飛奔過紅蘿卜田,最後在她家後院的香草園圃中,將她擒抱撲倒在地。
她被那一個擒抱,撞得頭暈腦脹。
被撲倒在地的談如茵沾了滿身滿臉的黑泥,她感覺到胸肺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之後膝蓋大概會浮現淤青,或許還斷了一兩根肋骨——
她喘著氣,驚慌失措的想著,然後發現身後的男人動作俐落的將她整個人翻了過來。
好吧,她肋骨沒斷。
她身上沒有任何尖銳的疼痛,松軟的泥土吸收了大部分的沖擊力,但她依然覺得頭暈目眩。
該死,她不該跑的,但突然看見他就這樣出現,讓她反射性本能的轉身就跑。
快速的奔跑,讓她心跳加速,她喘息掙扎著,但他抓著她的手,壓著她的身體,低下頭來,瞇起眼,露出野蠻的微笑。
“你以為你想去哪裡?”
他也在喘氣,吐出的每一口熱氣,都噴在她臉上。
這男人背著光,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如茵眨著眼,調整視線的焦距,結結巴巴的喘著道:“我我……我沒……我只是……你你你……你放開我……”
阿浪挑眉,只問:“昨天晚上,你在我房間裡做什麼?”
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她僵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道:“什……什麼?我……我才……我沒有!”
如果她沒有遲疑,沒有結巴,沒有僵住那一秒,沒有心虛的移開視線,他或許會相信她。
“談如茵。”他伸手輕捏住她的下巴,道:“我看到你了。”
她又一僵,吞咽著口水,星眸往旁飄移,舔著唇否認:“我……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清晨的露水濕氣還未完全褪去,菜園裡還濕濕的,充滿了泥土與植物的芳香。
她在香草園中被逮到,羅勒、薰衣草,迷迭香等等芳香植物的氣味,充塞心肺,但最濃郁的,卻是他的味道。
“親愛的,如果你要說謊,試著不結巴,會比較有說服力。”
“我只是……我很緊張……你你……”她輕喘著,感覺小臉開始勢了起來,道:“你讓我很緊張……”
“啊。”
他輕輕應了一聲,像是終於了解她為何會結巴,她還沒松口氣,卻聽他開口。
“我知道我讓你很緊張。”他俯身低頭,逼得更近,指出重點:“但如果你不是做賊心虛,你看到我沒事跑什麼跑。”
咦?她眨了眨眼,不自覺滿臉通紅的看向壓在身上的男人。
“我……我怎麼知道……”她氣虛語弱的吐出咕噥,然後才回神,趕忙改口辯解,“不是……我是說……我會跑……當然是因為……你在追我啊……你你看起來很凶嘛。”
他很凶?
阿浪眼角抽搐了下。
她又舔了下唇,緊張地道:“那個……你可不可以先起來,我……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瞇眼瞧著氣喘吁吁的她,他壞壞一笑,“你先告訴我,你在我房間裡做什麼?”
“我沒……”她面紅耳赤的開口。
“別做你不擅長的事。”他歎了口氣,實話說,他其實並不急於脫離現在這種狀況,壓著這女人的感覺很好,只不過他還是想把事情先搞清楚。
他好笑的開口,道:“你真的不會說謊。我相信,你清楚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注意到,他已經不再喘氣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慢了下來,和她小鹿亂撞的心跳頻率完全不一樣。
她惱怒的問:“你、你怎麼能確定……說不定你……是你在作夢……”
“確實是有這個可能。”他承認。
她松了口氣的表情是如此明顯,讓他莞爾的再次揚起嘴角,“你知道,我的工作,讓我遇過很多奇怪的事。”
他突然改變話題,讓她一愣,杏眼圓睜。
“包括夢游的少女……”
她張開嘴,迫不及待的想告訴他,她只是夢游,但還沒發出聲音,他已經又道:“或許,有特異功能的人。”
這句話,讓她再次僵住。
“我知道你在我房間裡,只是不知道你怎麼去,又怎麼消失的。”他抹去她鼻尖上的黑泥,撫著她的臉,微笑,“你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他的說法和擾人的指尖,讓她緊抿著唇,不安的吞咽著口水,沒有回答。
“我賭你屋裡,有一件白色的,棉質的長袖睡衣,裙擺剛好到你小腿,胸口還繡綴著白色的蕾絲。”
“這……這種樣式,很……很常見啊……”她不死心的辯駁。
“右邊的袖口,染到了顏色,我想想”他注視著她又再次變僵的小臉,繼續道:“是粉紅色,形狀像朵花,約五公分大小。”
她張口結舌的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才一眼,他竟然記得那麼多。
春風拂過,開著紫色小花的羅勒在兩人身旁因風搖曳,蜻蜓與蜜蜂在花叢間飛舞回旋。
“怎麼樣,你想和我打賭嗎?”
她不想。
談如茵的沉默,只讓他嘴角拉得更開,他依依不捨的從她身上爬了起來,朝她伸出大手,再次微笑。
“來啊,我們進屋看看。”
這男人的微笑,讓她頭皮發麻,不好的那種麻。
在那瞬間,她忽然知道他其實很火大,即便她臉上掛著笑容,縱然她已經拉開了心智防衛的高牆,也沒刻意去探索他的想法,依然清楚知道這一點。
她沒有握住他伸出的手,只是自己慢吞吞的爬了起來,戒備的看著他,想逃走的沖動,始終都在。
但他沒有給她機會逃走,她還沒站穩,他已經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幾乎是半拖著她,往屋裡走。
“嘿!你不能——這是我家——我沒有邀請你——”她踉蹌著,驚慌的謀略掙扎,但他握得死緊,她掙不開,只能狼狽的被他拉進屋。
“我是客人,你應該要請我喝杯茶。”他厚顏無恥的說著,一邊推開她家後門,穿過廚房。
“關先生——”
他背脊一緊,她可以察覺到一股怒氣從他手上傳來,纏上了她的手臂。
“你不可以這樣——”
雖然知道他不太可能傷害她,可她還是開始感到害怕,然後那男人頭也不回的拉著她打開一扇門,那是她的書房,他砰的將門關上,拖著她往二樓走去。
她掙扎著,但依然被他拉上了二樓。
“關先生——”
他不理會她,硬將她拖進了她敞開的臥房門,毫不客氣的將她的衣櫃拉開。
“你不要太過份了,你再這樣我要報警了。”
眼看著他拉開她的衣櫥,看盡她的私人衣物,她羞紅了臉試圖遮擋,邊喊著:“別再翻了,我的睡衣不在這裡!”
她說得沒錯,睡衣是穿過的,這邊都是干淨的衣服。
他停下動作,拉著那女人大踏步走進浴室,拉開了門。
裡面除了盥洗用具,干淨得一塵不染,洗衣籃裡也沒有東西。
“你看夠了沒?!”
她又羞又惱,怒瞪著他。
阿浪擰起劍眉,如茵則氣惱的伸手要去關門,但她才用那只自由的手握住門把,那個男人已經將她整個人拖進浴室,然後把門關起來。
她驚嚇不已,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將那件吊掛在門後的睡衣拿了下來,在她眼前揮動。
白棉睡衣,右邊的袖口被染了小小的粉紅,胸口還綴有小花蕾絲,和他昨晚看過的一模一樣。
她臉色蒼白的半張著嘴,瞪著他,完全啞口無言。
男人挑起劍眉,張嘴問:“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嗎?”
“關先生……”
他拋開睡衣,突然上前一大步,將她逼得貼在門上,大手砰的打在她臉旁的大門,皮笑肉不笑的說:“我說過了,你可以叫我阿浪。”
他的臉近在眼前,只差一寸就要貼到她臉上了,她嚇得閉上了嘴,屏住了氣息。
“這發音不難的,來,喊一次看看,阿浪。”
她用烏溜溜的大眼瞪著他,驚慌布滿臉上,小嘴緊緊閉著。
“阿浪。”他眼裡冒著火,強調,“很簡單的。”
這男人真的超火大的,她看見他的青筋在額上抽動,感覺到那被強力控制的怒火,他沒有失控,但她依然得用盡全力抗拒,才能把他的情緒排除在外。
她忘了,他從來不喜歡他的姓。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猜她應該不要再繼續惹惱他,尤其是在自己才剛剛被人髒俱獲之後。
她吞了下口水,張開嘴,順從的吐出他的名字。
“阿……阿浪……”
他的火氣消了,一點。
她終於稍稍能夠呼吸,但那還不夠。
“很好,我相信我們的溝通有了長足的進步。”他微笑,誘哄道:“現在,告訴我,你昨天晚上到我房間裡做什麼?”
老天,這男人像變色龍一樣可怕,他的表情竟然在瞬間就能改變,如果不是因為她能清楚感覺他的怒火,她恐怕會被他可愛的笑容、誘人的嗓音,騙得暈頭轉向。
這家伙還是很生氣,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說謊。
“我……”她看著他,緊張得口干舌燥,“好吧……我說……但……但我不要和你貼那麼近……你讓我……我沒有辦法思考。”
“那就不要思考。”他黑瞳裡浮現不耐,嘴邊卻依然帶著笑,“只要說實話就好。”
他要聽實話?好吧,這簡單。
她深吸口氣,認命的張嘴:“你不要一直這樣假笑,感覺很虛偽,讓我很不舒服。”
看著眼前那個冒著紅火的男人她不再閃避,簡單明了的說:“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你的情緒,如果我想,我也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
狗屎!
“是你自己要聽實話的,我想我不該得到這句咒罵。”
這女人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還是只是碰運氣?
“我不是碰運氣,我確實知道你在想什麼。只要你一直抓著我,我就能一直讀你的思緒,我是讀心者。”
他瞪著她。「群聊 社區」
談如茵和屠鷹一樣?
“我和屠鷹不一樣,他有的是念動力,可以移動物體,我不行,除了用手,我沒有辦法移動任何東西,我只能接收別人的情緒和透過觸碰讀取對方的想法。”
該死?她真的知道他在想什麼!
如她所料,他閃電般放開了她,還退了一大步,活像被熱水燙到似的。
一股難言的情緒,揪住了她的心。
如茵深吸口氣,瞧著眼前這個火氣漸消的男人,不知為何她突然寧願他繼續發火。
他像盯住一條蛇一樣的看著她。
抬起手,默默抹去臉上的泥巴,她拉回視線,垂眼不再看他,只將髒掉滑落的發絲,塞回耳後,喃喃道:“基本上,我的能力和屠勤比較像,只是他是從物體讀取殘念,我則是從人。”
“你是超能力者。”他下了結論。
這句評論,讓她喉頭一緊,有時候她總覺得人們在說這句話時,都好像在說“你是怪胎”沒兩樣。
至少他沒說她瘋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忍不住為自己辯解,“我是一個人,和其他人一樣,只是第六感比較好。”
他沉默了一秒,然後開口,“抱歉,你說得沒錯。”
沒料到他會道歉,她驚訝的抬首,卻見他冷著臉接著道:“但你昨天晚上還是不應該未經允許,就利用你的特殊能力,跑到我房間裡。”
這個指責,讓她瑟縮一下。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她輕聲道。
“你在那裡。”他擰眉指出。
“那是因為,我的防護網有了缺口,我是被拉過去的,並不是我主動過去的。”
“什麼意思?”他瞪著她看。
她遲疑了一下,咬著嫩唇,半響才萬分尷尬的說:“我國中時曾經暗……偷偷喜歡你,我想昨天中午發生的事,讓我還是有點在意你,所以昨晚我作了夢,和國中時有關的夢。”
握緊了拳,她不安的看著她,盡量含蓄的說:“我猜當時你可能也夢到……往事,所以我的意識就被拉了過去,我在睡覺時,防衛會降低,並沒有辦法和清醒時一樣。”
“你是說,你睡覺時會靈魂出竅?”他無法置信的脫口。
“那只是意外,太過強烈的情緒會找上我,影響我,如果你沒作惡夢,我也不會被拉過去。”
他一臉詭異,難以言明的情緒在他周圍浮動,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什麼快樂的東西,不是她所樂見的情緒。
如茵著惱的瞪著他,有些火大的說:“不要像看怪胎一樣的看著我,這種能力又不是我想要的,我以前也是很正常的,但是小學時出了車禍,醒來就變成這樣子了。”
她繞過他,走到洗臉台前,拉下歪掉的頭巾,打開水龍頭,將頭巾沾濕,清洗臉上的髒污,一邊輕描淡寫的道:“意外剛發生時,我只是一台壞掉的收音機,而且還沒有辦法自己關掉電源,但我現在已經學會控制了。”
他沒有開口,她從眼角瞄到他臉上的不以為然。
“我說過了,昨晚那是意外。”她將髒掉的頭巾扔到洗衣籃裡,扶著洗臉台,轉關看著他,疲倦的道:“你放心,我喜歡你已經是以前的事了,我不是跟蹤狂,也不是愛偷窺人的變態,你不會知道一直被強迫接受別人的情緒有多累,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把別人的心隔絕在外,而不是偷看他們,我保證之後絕不會再去打擾你。”
忽然間,他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不再結巴了。
“我已經把實話都說清楚了,現在,可以請你移動雙腳,離開我家,讓我好好洗掉這身泥巴嗎?我相信你很清楚門在哪裡。”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既蒼白又疲倦,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整個人狼狽不堪,靈動的大眼裡,還泛著可疑的水光,但她仰著小小的下巴,挺著肩膀,瞪著他,維持著她殘存的尊嚴。
阿浪將手插在褲口袋裡,僵站了三秒,然後轉身打開浴室門,走了出去。
談如茵花了半個小時才把自己洗干淨。
當她拿著抹布,走出房門,打算下樓將樓梯與走廊上,沾了到處都是的泥巴與腳印擦干淨時,卻發現地板和樓梯都已經被人擦干淨了了。
她無言的下了樓,看見那個她以為早就離開的男人,站在她的廚房裡,手裡拿著微濕的抹布,望著她掛在牆上的照片。
他脫掉髒掉的運動鞋與襪子,卷起褲管與袖口,他的襯衫與長褲還有些干掉的泥巴的髒污,但他顯然已經盡力先把自己稍微拍干淨,才開始打掃。
十點的陽光,穿過敞開的窗,落在他英俊立體的臉上。
男人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她可以看見他睫毛在他臉龐形成像扇子一般的陰影。
如茵曉得,他的母親是原住民,他有一半的原住民血統,所以輪廓才會這麼深,頭發才會墨黑如子夜。
她站在廚房門口杵立,猶豫著,不敢靠他太近。
雖然她沒有出聲,他也沒有回頭,但他顯然已經察覺了她的存在。
“你爸媽呢?”
他的問話,回蕩在充滿陽光的廚房空氣中,她清楚曉得,他正看著她父母和她的合照。
如茵遲疑著,有點怕他,又不想讓他察覺她的不安,所以她慢慢走了進去,替自己和他,倒了杯茶,然後回答他的問題。
“在北部。”
“他們讓你自己一個人住這裡?”阿浪看著牆上那些被裝在自制相框裡的照片,他看得出來,她很珍惜它們,她替它們貼上干燥的小花與香草,每一個都獨一無二。
她沉默著,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說:“我不是一個人,我和外婆住。”
牆上的合照,大多數是她小時候的照片,青少年時期的很少,只有幾張她和一位老婆婆的合照,成年的則完全沒有。
她最近的一張照片,是她高中的時候,她自己一個人穿著高中的制服,站在鳳凰樹下。
顯然她出意外之後,有人不太適應這樣的轉變。
他並沒有天真的以為,全世界的家庭,都和屠、耿、莫三家一樣,但眼前照片裡的父母與小孩是如此開心幸福,都可以去代言“我的家庭真可愛”了。
但顯然,世事都是會改變的。
她的笑容,從國中時期,就開始變得僵硬而勉強,只有少數一兩張,透露著真正的歡笑。
他轉過身,然後看見她臉上防衛的表情,還有她替他倒的熱茶。
茶,是花茶,有著淡淡的清香。
對於她會替他泡茶,他有些微訝,原以為在經過剛剛那些事之後,她在發現他還在時,應該會拿掃把趕她出去才對。
沒想到,她卻替他泡了茶。
這個女人,究竟是有多天真?
“屠家兄弟也有特殊能力。”他盯著那杯茶,開口。
“我的父母,有他們困難之處。”她捧著茶杯的手一緊,他沒有說出口的指控,讓她忍不住為爸媽辯護。“這樣對我們三個人都比較好。”
是對他們比較好,對她則不然吧。
瞧著他緊抿的唇,他走上前,只道:“你外婆什麼時候過世的。”
她挺直背脊,警戒的回答,“幾年前。”
他不相信,他不覺得只有幾年,這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生活的痕跡。
“你高中的時候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好奇,但就是有種不是很愉快的感覺,堵胸口,讓他很想要確定。
這個世界對她很殘忍。
他從來不曾有過幸福的家庭,沒有得到過,就不會覺得失去有多痛,但光是在旁邊看,都讓他羨慕得要命,更何況她嘗過幸福的味道。
她應該……她似乎應該要更憤世嫉俗一點才對。
聞言,如茵微微一僵,刻意輕描淡寫的說:“說真的,那不干你的事。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沒錯,我高中時外婆就過世了,我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沒有選擇回到北部和我爸媽一起住,是因為我在這邊比較快樂,我不喜歡大城市,那裡人太多,我太容易被人的情緒影響,所以我爸媽才讓我搬到這裡,我也比較喜歡住在這裡。”
他的推理是對的,他也如願激起了她的脾氣,但卻還是忍不住盯著桌上那杯,泡給他的花茶。
“沒錯,那是泡給你喝的,你可以放心喝它,我沒下毒。”
他相信她沒下毒,他只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她幾乎算是被雙親遺棄之後,還能這麼天真。
像是察覺了他的想法,她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放緩了語氣,道:“確實,我爸媽不像屠鷹爸媽那麼……堅強,但他們的能力和我不同,我爸媽和屠家雙親要面對的,從基本上就不同,拿來比較是沒有意義的。”
他不認為桃花或海洋,會因此就遺棄屠家三兄弟,但他沒有說出口。
可是她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有人喜歡,一直保持赤裸裸的狀態,隨時都會被對方曉得自己在想什麼。”她轉著手中可愛的茶杯,然後抬眼,瞧著他,“我相信你也很不喜歡,未經允許被人看光的感覺,否則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
的確,他沒有資格評斷什麼,這真的不關他的事,但他還是忍不住,又再次開了口。
“你說,你需要觸碰才能讀心?”他問了,才發現自己不知道是想確定,還是在質疑。
“那是現在。”她扯出一抹苦笑,道:“我以前完全不會控制,等我學會把旁人的情緒隔離在我建造出來的防護牆外的時候,已經太慢了。況且,我也有眼睛,我會看表情。”
簡言之,她的父母在她面前,根本無法,恐怕到最後,也不想藏住情緒。
他點點頭,指出一個事實,“你爸媽和你一樣不擅長說謊。”
她開口同意,“我爸媽和我一樣不擅長說謊。”
不像他。
這男人此刻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臉上不再費事掛上虛偽的笑容,事實上從她下樓之後,他臉上就一直掛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
就連一向張狂的情緒,也幾乎不見蹤影。
她知道他很擅長說謊,他向來利用微笑遮掩他的情緒,但他現在也沒有笑,他的臉上一片空白。
她拉回一瞬間想偷看他情緒的沖動,偷看的下場通常沒有好結果,所以她乖乖的用雙眼而不是心,老實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說:“無論如何,他們愛我,只是沒有辦法和我在一起住,我清楚知道這件事,所以這樣就好了,現在這樣,對我和他們都好。”
他不該批評她的雙親,他也確實不喜歡像一本被攤開的書,那讓他覺得赤裸而毫無防備。
所以,他沒再針對這件事多說什麼。
他將視線拉回那杯茶,伸手拿起它,禮貌的喝掉它,然後放下。
“謝謝你的茶。”他淡淡開口,將抹布放回水槽。
“不客氣。”她說。
然後,談如茵看著他,打開後門,穿上鞋襪離開。
他沒有說再見,她也沒有。
她與他,都對再見面,沒有什麼太高的期望。
看著男人消失在門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他說那麼多,也許是因為她只是單純的不想這個男人可憐她吧。
他不是紳士,但他也不是壞人。
關浪,只是一個,她曾經喜歡過的人。
她和這個男人之間,沒有從前,不會有現在,更不可能有以前。
她很清楚,一直都曉得,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辦法忍受她這種特殊能力的,就是他。
她能讀心,而他從來不想被人看透。
為了生存,她在心的周圍築了一道高牆,他只是做了相同的事,她不應該感到難過。
只是,她原本曾偷偷的幻想過,或許……還是有可能的……
握著手裡的杯,她慢慢喝了一口溫熱的茶,但喉嚨依然握著手裡的杯,她慢慢喝了一口溫熱的茶,但喉嚨依然緊縮,只有嘴角牽出一抹苦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