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小姐 第三章
    今天的紅蘿蔔被削成碎屑,拌在馬鈴薯泥裡。

    橙川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娃娃,再看了看便當裡的馬鈐薯泥,歎氣。

    大叔為了讓她吃紅蘿蔔,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她無奈地吃著馬鈐薯泥沙拉,漫不經心地翻閱今天早上學生會發下來的活動表。

    其實削成碎屑後,紅蘿蔔的味道不至於那麼噁心了。

    可是活動表裡當月的某一欄體育競賽,又讓她陷入新的煩惱之中。

    拳擊比賽。這表示她要開始密集地留下來練習。其實打拳本身很有趣,平常對著教練或沙包練習出拳,社員切磋也是點到即止,但比賽就一點也不有趣了,受傷不打緊,臉上要是掛綵,她一定會被老爹禁足的!

    以前孟靖垚多少會幫她隱瞞,不過新上任的學生會會長是她的堂姊——她有一堆堂姊,其中最難纏、最討厭的,偏偏就是聖羅蘭新任的學生會會長秦素雪。她有預感,素雪堂姊就算不跟老爹告狀,在家族聚會時也一定會提起這件事,到時她就倒大楣了!

    橙川的困擾一直持續到放學回家,孟靖好接過空空如也的便當盒,總算不擺棺材臉給她看了。

    「我明天開始放學後要留在學校練習。」

    「我會讓司機到學校等你。」比平常晚回家的話,搭公車讓人不放心。

    橙川才換上拖鞋,從偏廳走來的人就讓她擰起眉。

    「唉呀,我們的小公主回家了。」男人過分漂亮的臉孔,一如那些世家子弟與花花公子,有股縱慾過度的委靡之氣。

    浪蕩子秦緹垠竟然記得回家的路?橙川猜想,女人的爭風吃醋或者銀行帳戶被凍結,應該是非常好的導航因素。

    「你要練習什麼呢?」秦緹垠在偏廳就已聽到橙川的話,「芭蕾比賽又要開始了嗎?我們家小公主一定拿冠軍!」他上前抱住小妹,橙川忍住揍二哥一拳的衝動,看到一個陌生女子跟著從偏廳走了出來。

    「緹垠?」

    女人濃妝艷抹,豐滿的胸部像要彈出馬甲,確實是秦緹垠喜歡的型,但百分之百會惹老爹反感,橙川相信二哥絕對清楚這一點。

    她不知道二哥突然跑回家來,卻又帶著一個老爹肯定不會喜歡的女人想做什麼,雖然八成有好戲要上演,但她一點也不關心。

    「我要去休息了。」她推開秦緹垠,沒多用力,但這男人八成在外面天天過著酒池肉林的頹廢生活,竟然差點站不穩。

    橙川假裝沒注意到二哥的狼狽,秦緹垠則訕訕地轉移大伙的注意力。

    「孟總管,還呆站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幫我招待客人?娜娜可是我的貴客。」他發號施令,想必希望在女友面前炫耀身為主人的氣派與威風。

    橙川擰起眉,覺得他命令般的語氣刺耳極了。連父親都不會那麼和大叔說話,二哥和大哥卻都一個樣,自以為高高在上,不把別人當回事!

    「茶水已奉上,行李與房間也都替兩位準備好了,老爺還有要事交代,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還請二少爺與貴客自便,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吩咐在附近的傭人。」孟靖垚也沒空對他客氣,依然用一貫冷淡又毫無抑揚頓挫的死人語調,輕聲細語卻又無所謂到近乎傲慢地丟下這句話,逕自忙他的事去了,留下秦緹垠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橙川則低頭斂下笑意。

    大叔可不是一般的管家,他的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二哥想必離家太久,忘了這回事吧?何況這會兒老爹會向著誰,確實很難說呢。

    餐桌上的氣氛不太愉快。

    秦家老爹擺著臭臉,礙於有外人在場,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也不可能丟臉地大聲咆哮或冷言冷語失了禮節,只能沉默以對;秦文森對颱風尾一向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在這節骨眼上,自然盡可能假裝自己是空氣,乖乖吃自己的飯;秦緹垠大概還在觀察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家裡的情況,所以也還算安分。

    「你們讓傭人看著你們吃飯,會不會太不人道了一點?」

    這是晚餐剛開始時,二哥的女朋友娜娜說的第一句開場白,她的神情裡好奇多過於指責,橙川一時間也不知這女人是白目或者是故意。

    然而不管是何者,她的問題都讓橙川幾乎笑出聲來。

    秦緹垠似乎沒料到女友這麼白目,差點噴飯之餘連忙在桌下拉她,示意她別多嘴,後者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老爹的臉沉了下來。其實橙川看得出來,連秦文森也想笑了,由一個外人來點破家裡竟然還存在著封建時代的陋習是很有趣,不過橙川倒是知道老爹其實沒要求大叔在他們用餐時必須隨侍在側,早幾年大叔甚至是和大家一塊兒用餐的,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卻堅持要這麼做,讓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管怎麼說,老爹讓其它傭人守在餐廳外隨時等他這位太上皇召喚,也是事實。

    橙川突然想到,似乎就從大哥婚後開始,大叔不再和家人一起用餐了。想到這點,她瞬間沒了胃口。

    「我是好意啊!」娜娜可能和秦緹垠默契不太夠,居然繼續這個話題,為自己辯解道:「吃飯時間只能看別人吃很痛苦耶,而且你們都不會覺得吃得很過意不去嗎?」

    橙川都不知該不該為這位「人權女鬥士」拍手了,因為老爹的臉已經不只是難看,而是猙獰了;而秦文森憋笑憋得很痛苦,只好埋頭拚命吃飯。

    秦緹垠拍著額頭,忍不住翻白眼。

    「負責照看晚餐工作的所有人都已經用過餐,謝謝您的關心,如果您覺得受到打擾,我們可以退下。」孟靖垚這次沒用死人語調開口,不過溫度也只升了一度,仍是像機器人那般毫無感情。

    「哦……不用啊,你就站在那兒好了,我無所謂。」娜娜衝著孟靖垚笑了笑,因為這一點,橙川對她多了幾分注意,然後就發現這女人對老爹身後的孟靖垚,遠比對她身邊的二哥更關注。

    人對人的關注有許多種,但女人的直覺讓她不喜歡娜娜對孟靖垚過分熱切的視線,那分熱切裡有欣賞也有著迷。

    她以為在別人眼裡,二哥比孟靖垚俊美不是嗎?連大嫂當年都對多金俊帥的大哥移情別戀——這並不是孟靖垚生得不好看,而是秦家的男兒在外貌和身價上更有優勢。

    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孟靖垚的好,卻不瞭解小女孩眼裡的好,和女人眼裡的吸引力又不同。孟靖垚跟秦緹垠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男性魅力代表,秦緹垠這幾年糜爛得很,或許有些人就喜歡他這樣陰柔邪氣的調調,即使身子骨單薄了點,也顯現出一種病態頹廢的美感……說起來,少年時的孟靖垚與現在的秦緹垠有些相似。幼年時家境不好,以致於孟靖垚在少年時期身子相當瘦弱,性格也內向文靜,只是當年秦丹峰為了橫刀奪愛所耍的詭計,卻間接讓情敵脫胎換骨。

    秦丹峰慫恿孟靖垚從軍。沒有錢完成學業,又不想再欠秦家人情的孟靖垚當時的確只有兩條路能選擇——從軍,或留在秦家幫傭。

    為了給黎安美好的未來,孟靖垚當然選擇前者,卻正中秦丹峰下懷,而秦丹峰這著棋也差點害死孟靖垚——他在孟靖垚的入伍申請上動手腳,把孟靖垚踢到海軍陸戰隊。

    十一個月的恐怖訓練結束,孟靖垚沒被嚴苛的戰鬥訓練磨死,也沒被喜歡欺負新兵的同僚整死,卻被派到第三世界國家去。如果不是秦家老爹動用各種人脈和手段把他找回來,就算他沒死在戰場上,恐怕至今也還待在軍隊裡。

    只不過,當他回來時,秦丹峰已經娶了黎安,這也是橙川的父親第一次提出讓他自行選擇留下或離開的緣由。

    不同於秦緹垠的輕佻俊美,孟靖垚沉穩而內斂,即便深藏不露也能看出制服底下的體格有多麼精壯結實。要說讓人卻步的,就是那張死人似的棺材臉,和一點溫度也沒有的深邃黑眸吧。而且秦文森的感覺很敏銳,孟靖垚的確是生來就容易給人壓迫感。

    不過呢……

    「咳、咳!」察覺女友正大方地欣賞別的男人,秦緹垠臉色鐵青,用力地乾咳了好幾聲,總算喚回女友的注意。

    「幹嘛?你噎到了?」娜娜悻悻然地把水杯遞給他,「身體才剛好,要小心一點。」她的聲音裡有明顯的挪揄。

    「你發什麼花癡?」秦緹垠壓低了聲音,但橙川還是聽到了。

    「你管我?先管好你自己吧!」娜娜仍是看著孟靖垚笑瞇了眼,一旁的橙川更加食不下嚥了,她看向孟靖垚,立刻對上他審視的眼。

    孟靖垚看著橙川,挑起一邊的眉峰,好像在詢問著什麼。

    他在問她怎麼了,是嗎?可是她羞於啟齒。只不過是另一個女人表現出對他的興趣罷了,她有什麼立場不高興?難不成她還能命令那個女人不准看,或者命令孟靖垚不准給別的女人看嗎?

    橙川瞪向娜娜,卻沒意料到娜娜竟然也正看著她,導致她不友善的瞪視全讓娜娜接收個正著。她有些惱羞成怒,丟下餐叉,「我吃飽了。」

    原本最愛管東管西的老爹這回竟然沒說話。儘管他的臉色還是很難看,就像個愛面子的家長明知道自家小孩欠教訓,卻礙於外人在場只能暗自咬牙。反倒是秦緹垠,這會兒不知怎地,神色古怪地看向孟靖垚,後者則是一臉擔憂地看著離去的橙川。

    誰看著誰,誰捕獲了誰,誰又發現了誰的目光始終在誰身上?

    秦家二少爺眉頭一挑,發現這之中內情並不單純啊……

    在煩躁和鬱悶糾結的情緒當中,拳擊比賽一日一日地接近了。想到娜娜就住在家裡,她卻得留在學校練拳,橙川對練習就只剩敷衍與不耐煩,原本覺得晚點回家也無所謂,現在一離開家裡就變得心不在焉。

    她甚至想不起當年自己為什麼要學拳擊。

    橙川覺得煩透了,想當初她第一次站上擂台還被取笑,因為從小練芭蕾,習慣優雅的身段改不過來,站在拳擊擂台上像個異類,台下那些腦袋低俗的傢伙不停噓她,男人用淫聲穢語叫她跳舞給他們看,最好能邊跳邊脫掉她身上礙眼的衣服,女人則叫她滾回去穿芭蕾舞裙抱洋娃娃。

    當比賽的日子終於到來,橙川真的有股想棄權的衝動,而且學生會還在主播台旁搭起讓場內觀眾噓到爆的白色蕾絲帳篷看台——用膝蓋想她也知道那是誰的傑作——她真不知道秦素雪幹嘛來看拳擊比賽?所有粗魯的、暴力的運動向來被秦素雪所排斥,更不用說親自觀賞比賽了。

    難道堂姊是因為她在選手名單之內,故意來看她被揍的?如果是的話,那秦素雪可就挑對日子了,以前她是能以天生過人的蠻力和練舞的敏捷身手讓對手後悔小看她,現在她只想比賽快點結束,更何況她這陣子的練習都只是做做樣子,等會兒可能只有被痛揍的份。

    比賽還有半小時才開始,她只想一個人躲起來耍憂鬱。她決定拿著大叔娃娃躲到廁所去發呆,因為只有那裡有可能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橙川找遍包包,卻想起今天出門時自己失魂落魄的,好像根本沒把大叔娃娃帶上。

    本來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在發現大叔娃娃沒帶在身邊,她突然間亂了方寸。以前明明沒有娃娃她也能上場比賽的,現在卻像小孩子發現自己專用的小棉被不見了那般,所有的毛躁不安一湧而上,她沒想要贏,但沒有娃娃的話她只想把自己埋在洞裡不要出來!

    她衝回休息室打電話。

    家裡的電話,理所當然是孟靖垚第一個接聽。

    「秦公館。」

    「大叔,我的娃娃……」這一刻,心上人的嗓音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被提醒:明明可以撒嬌、會保護她的人就在那一頭,她為什麼在這個鬼地方悲慘地等挨揍?失望難過的情緒立刻爆發,橙川像個小女孩般嗚咽了起來,「我的娃娃忘了帶……我要我的娃娃……嗚嗚……」

    電話那頭的孟靖垚似乎愣了一下,卻沒有回以平常她惹麻煩時會有的奚落或責備,聲音有點緊繃地問:「什麼娃娃?你之前縫的那只嗎?」

    「對……大叔……」她的大叔娃娃。橙川抽抽噎噎地,可憐兮兮,話都說不清楚了。

    「你在那兒等等,我找到後馬上過去。」電話掛斷。

    橙川收起手機,完全沒心思理會休息室裡社團朋友與隊友的詢問,或那些看好戲的異樣視線,她知道自己像臨陣怯場的鼻涕小鬼,丟臉死了,可是現在她只想躲起來等大叔來救她。

    教練卻在這時走來,「橙川?沒事吧?該你上場了……」

    他差點把電話砸爛,不過沒時間管那麼多了。平常臉色就在難看的孟靖轟此刻更讓人望之生畏,風風火火地掃進橙川房裡找她的娃娃。

    橙川很久沒哭了,真的很久很久。

    「就算老頭子把你當自己人,你也太沒分寸了吧?」秦緹垠懶懶地倚在門口,「女孩子的閨房是你想闖就能闖的嗎?」他這個親哥哥都還得經過妹妹同意才能進她房間呢。

    孟靖垚沒心情也沒時間理他,長眸掃過書桌,直覺讓他走向床鋪。

    枕頭邊果然擺著那只模樣讓他覺得有點怪異的娃娃,看起來就像小女孩每天晚上抱著它入睡一樣。他心頭升起一股奇妙的騷動,卻沒時間想太多,拿起娃娃就往外衝。

    「喂……」秦緹垠自討沒趣地在後面吠叫。

    老司機開車像龜爬,孟靖垚決定開自己的車,三十分鐘車程硬是縮短了一半,到達聖羅蘭的校外體育館時,後頭跟了一堆警車,他又不得不花五分鐘和那些維護交通安全的警察周旋,填完單後,才終於進到比賽會場。

    橙川真的好沮喪。

    勵志電影裡,主角在擂台上節節敗退,當他的情人一趕到會場,他不是應該立刻神力上身反敗為勝嗎?

    可惜的是,她並沒有反敗為勝,確切來說,當孟靖垚趕到會場時,她的比賽已經結束,她輸得一塌糊塗,被對手揍得鼻青臉腫,觀眾席狂噓聲、叫罵聲此起彼落,最後還是聖羅蘭學生會會長秦素雪站到擂台上——由二十名身穿制服的秦家傭人幫忙架起階梯並拆掉橫欄,因為秦公主穿高跟鞋及蓬蓬裙——揮動她秀氣的蓮花指,命人取來她專用的銀白色鑲施華洛世奇水鑽麥克風,臉上漾著她招牌的夢幻微笑,以悅耳美妙的甜嗓要大家閉嘴,否則學生會將即刻取消所有暴力比賽,明天起大家只能看芭蕾舞表演。

    孟靖垚來到休息室,看到的就是被圍在人群中央,臉腫得像豬頭,抽抽噎噎的小可憐秦橙川。

    橙川覺得好糗,好難過。大叔從來沒看過她比賽,以前她一向能帥氣地扳倒對手,為什麼偏偏在她輸得一塌糊塗時讓大叔看到呢?那時她只想著要趕快拿到她的大叔娃娃,其它的什麼都顧不得,可是現在她被揍得好慘,樣子一定醜死了。

    「大叔……」她扁嘴,好委屈地囁嚅著。

    孟靖垚眉心又擰成馬裡亞納海溝了,他單膝跪在橙川身前,遲疑了一秒才敢伸手碰她的臉蛋。

    嘴角破皮,左頰腫得像塞了顆貢丸,右眼窩有一圈黑輪,鼻血才剛止住。

    他從來沒對她學拳擊發表過任何意見,畢竟那不在他能干涉的範圍裡,他也不認為女孩子學習一點武術技巧有什麼不好,可是現在心裡竟然有點後悔自己從來沒阻止過她。

    或者,他轉念一想,跟練拳無關,他一向對秦家男人禁止女人學習他們認為不夠優雅的運動感到不以為然。也許他該問的是她究竟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像是上場乖乖被痛揍一頓的樣子?想想她這幾日總是沒精打采,他早該注意到,並且阻止她上場比賽的。

    「沒事了,我們回家。」他把娃娃放到她手上,拍拍她的頭。

    「大叔……」橙川又忍不住嗚咽著縮到孟靖垚懷裡,像只受了傷尋求安慰的小貓咪,「嗚嗚……大叔……」她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淚流滿面,噘著嘴只想窩在她唯一覺得安全的懷抱裡耍賴。

    「沒事了。」孟靖垚低聲安撫,像揉著小貓咪一樣揉著她的頸子,然後一把抱起將臉埋在他頸窩的橙川,彷彿他懷裡真的只是一隻嗚咽的小貓。

    他如入無人之境,視週遭一切紛亂吵雜為無物,一徑地低聲哄她,風一般地離開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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