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位於飯店主建築三樓的房間,汪語臻便聽見一串鈴音急促地作響,透露出對方焦灼的情緒。
她愣了愣,左右張望,在梳妝台上找到遺落的手機。「喂。」
「語臻,你總算接電話了。」是蔡睿安焦躁的嗓音。「你昨晚去哪裡了?我打電話給你都沒接,你沒把手機帶在身上嗎?」
「嗯,我忘了。」她漫應。
「你喔!」蔡睿安拿她沒轍。「你去哪兒了?我昨晚去你房間都找不到人。」
「我……」她思索著該找什麼借口。「就一個人到海灘走走,那邊有個小酒吧,有歌手駐唱,我在那邊聽了一陣子。」
「你要去聽歌也該告訴我一聲啊,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蔡睿安重重歎息。
「對不起。」
「算了,你沒事就好。你怎樣?起床梳洗了嗎?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嗯,好啊。」
「那我在餐廳等你。」
「好。」汪語臻擱下手機,恍惚地走進浴室,瞪著鏡中微微蒼白的容顏,眉間攏著輕愁。
不行,振作點!
她拍拍自己雙頰,強逼自己提起精神,等會兒吃過早餐,她就要跟這間飯店的主管開會,為了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她一定要保持神采奕奕。
她迅速沖澡,梳洗衣更衣,長髮俐落地綰起,結了個式樣大方的髮簪,一套暖色系套裝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營造出明亮可親的印象。
回到臥房,她先檢查過早上開會要用的資料,收進手提電腦袋裡,接著拿起手機,檢查未接來電。
總共有十幾通,不會全是睿安打的吧?
她咋舌,一一點閱,其中有幾通是寶姨打來的,她一凜,正想回撥,發現還有一則簡訊。
語臻,你媽媽又不見了!
她大驚,無暇思索,急急回電。
寶姨幾乎是立刻接起電話。「喂,是語臻嗎?太好了,你總算打來了!」
「怎麼回事?寶姨,我媽又走失了嗎?她現在人呢?找到了嗎?」她一連串地追問。
「真對不起,語臻,是寶姨不好,沒顧好她。昨天晚上我在廚房煮飯,她就乘機開門走出去了,我在附近找她一晚上,都沒找到人。」
所以她母親現在仍是失蹤狀態?
汪語臻心一沉。「那警察呢?你有沒有報警?」
「我去派出所報案,他們說要超過二十四小時才能報失蹤。」
二十四小時?汪語臻驚駭,無法想像母親孤身在外流浪,昨夜她是睡在街頭嗎?是否遭到流氓騷擾?還安全嗎?或者已經出了什麼意外……
她愈想愈狂亂。「我馬上回台北!」
「副總裁,早。」
每個經過的飯店員工都會稍稍停下來,禮貌地對他打招呼問好,但袁少齊只是淡淡點個頭,一逕板著一張臉。
他心情不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強裝笑顏,他無須面對客人,不必擺出職業笑容。
他甚至感覺胸臆燃著一把火,隱隱滾熱著,威脅要延燒至他體內各處,沸騰平素冷靜的理智。
他知道是誰造成自己失常的狀態,很明顯,就是那個女人。
那個當年初分手,他便立誓忘懷的女人,但在乍然重逢後,又不爭氣地放任好進駐心房的可惡女人。
他不該受她影響,但偏偏,情緒就是因她而起伏,無法控制。
可惡!
「副總裁,早安,要來點咖啡嗎?」
他來到供應早餐的餐廳,在戶外平台一張餐桌旁坐下,服務生立刻舉著咖啡壺,輕盈地來到他身邊。
「給我一杯。」他指示。
「是。」服務生替他將桌上的咖啡杯斟滿。
他不加糖或鮮奶,直接端起杯子啜飲。
苦澀的黑咖啡,正如他苦澀的心情。
週遭的飯店住客言笑晏晏,享受著琳琅滿目的自助式早餐,一面欣賞晴朗蔚藍的海景,人人心情都是快意舒暢,唯有他,表情沉鬱。
他百無聊賴地翻閱報紙,片刻,眼角忽地瞥見一道匆匆掠過的倩影。
他一震,縱然只是驚鴻一瞥,心弦已下意識地揪緊。他揚眸追逐那道倩影,直到她在另一邊的餐桌前翩然停落。
是蔡睿安!他們約好了一起吃早餐嗎?
他手指緊扣著咖啡杯,眼眸染上醋意。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只是急促地對蔡睿安說了些什麼,後者臉色一變,站起身來,兩人相偕走向餐廳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蹤,但也隨後離開餐廳,跟著他們下迴旋樓梯,來到飯店大廳。
蔡睿安問飯店櫃檯服務人員,屏東機場往台北最快的班機什麼時候起飛?
「屏東機場要到晚上才有飛往台北的班機。」服務人員回答。「但如果從恆春機場起飛,下午就有班機了。」
「不行,太晚了!」汪語臻抗議。「還有更早的班機嗎?我要立刻趕回台北。」
「很抱歉,沒有耶,或者小姐可以改去高雄機場搭機,那邊班機比較多。」
「可是從這裡到高雄還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吧?」
「差不多。」
「那不行,我要馬上回去!」汪語臻拉高聲調。
「語臻,你冷靜點。」蔡睿安勸她。
袁少齊皺眉,大踏步走過去。「怎麼回事?」
汪語臻見是他,愕然愣住,蔡睿安則是警覺地瞪他。「請問先生是?」
「敝姓袁,是這家飯店的副總裁。」他淡聲回應。
「我是蔡睿安,語臻的朋友。」蔡睿安也自我介紹。
兩個男人初次面對面,都是仔細打量對方,暗中掂掂對方斤兩,氣氛一時沉寂,流動著濃濃的詭譎。
袁少齊首先收回視線,轉向前妻。「你說你要回台北?可你早上不是要跟這邊的行銷部開會嗎?」
「我……不能開會了。」她吶吶地解釋。「會議必須取消。」
「不能開會?」他冷哼。「汪小姐,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嗎?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臨時丟下跟客戶的會議了。」
犀利的目光猶如兩把刀,狠狠砍向汪語臻。
她心口一震。「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能讓你這樣出爾反爾?你沒有一點敬業精神嗎?你這樣做,等於不尊重客戶!」他厲聲斥責,話中隱含的鄙夷刺傷了她。
「我知道我不該臨時取消會議,可是……」
「可是怎樣?」
她悄悄咬牙,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爭辯,一旁的蔡睿安看不下,搶先嗆聲。
「袁少齊!你憑什麼用這種質問的口氣對她說話?我之前就聽說了,你一直用各種方式找語臻麻煩,挑剔她的提案,現在又質疑她的工作態度,你以為自己是誰?大飯店的副總裁就了不起嗎?」
「這是我跟她的事,蔡先生似乎管不著吧?」袁少齊不動聲色,對蔡睿安嚴厲的指控,似乎並未放在心上。
雲淡風輕的態度更加惹惱蔡睿安,上前上步,將汪語臻護在自己身後。「我當然管得著!語臻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他不准?他以為他是誰?
見蔡睿安一副自以為是的騎士姿態,袁少齊惡意陡生,話鋒更不留情。「我對她是合理的質疑,難道她的工作態度沒有不對嗎?她從以前就是個大小姐,沒想到現在還是——」
「你別太過分了!」蔡睿安一把怒火燒上來,雙手毫不客氣地揪住袁少齊衣領。「你根本不暴利語臻為什麼這麼急著趕回台北,因為她媽媽不見了!所以她才急著趕回去!你懂嗎?你這個冷血的——」
「睿安,別說了!」認識到阻止他。
他皺眉。「語臻……」
「別說了。」她搖搖頭,看也不看袁少齊一眼,逕自靠近服務台。「小姐,能麻煩你幫我叫計程車去高雄嗎?」
「我送你。」蔡睿安自告奮勇。
「不用了。」汪語臻婉拒。「你今天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嗎?我自己叫車就行了。」
蔡睿安神情憂慮。「可我擔心你……」
「謝謝你,我真的沒關係,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她輕聲細語,淡淡地笑著,那極為勉強勾起的笑意,猶如春櫻,彷彿轉瞬便會隨風零落。
袁少齊看著,胸口莫名地擰疼。是他的錯覺嗎?他好似看到她眼眶泛紅,台北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深吸口氣,澀澀地揚嗓。「你真的那麼急著趕回台北?」
「嗯。」她不看他,背脊傲然挺直,他只能望著她蒼白無血色的側顏。
「有很重要的事?」
「是。」
他沉默片刻,期待她主動告知事由,但她堅持不說,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候服務人員替她叫車,那清瘦的身影,顯得如此孤單,掩不住落寞。
他心一緊,胸海頓時波濤洶湧,再也壓抑不住——
「跟我來!」
十分鐘後,飯店司機開車載著袁少齊與汪語臻來到飯店附近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架直升機已經待命準備升空。
她瞪著機身彩繪飯店產品的直升機,不敢相信。「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要趕去高雄嗎?」他牽住她的手,不給她猶豫的時間,拉她坐上直升機。「這架是飯店專屬的直升機,我們有時候會派去接VIP客人。」
VIP?她愕然望他。
但她不是啊,她不過是個接受招待的普通住客,直升機憑什麼為她起降?光這一趟的油料要耗費多少,他不知道嗎?
「我會付錢。」他彷彿看出她的疑問,很平淡地回應,將耳罩遞給她後,打個手勢指示駕駛員起飛。
螺旋槳轉動,席捲週遭氣流,在一片轟然雷響中,直升機優雅地起飛,航向藍空,機尾拖曳一線白色流雲。
汪語臻往下望,農田與屋舍星羅棋布,組合成一塊可愛的拼圖,還有一片汪洋大海,映著璀璨陽光,猶如天界的金粉意外散落人間。
若是平時,得見如此美景,她肯定屏氣凝神,讚歎欣賞,但現在,她心裡掛念著母親的安危,實在無法放鬆心情。
袁少齊陰鬱地注視她側面。他不明白為何她臉上浮漾著憂愁,他只知道,他有股衝動想為她抹去,而天殺地,他根本不該有這種想法。
他該氣她的,今晨她在海灘冷淡的拒絕,再次傷了他的男性尊嚴,若是她當時有一絲絲表示跟他破鏡重圓的意願,他會接受的。
因為他不想放她離開,即便他在心裡千百遍暗罵自己毫無尊嚴,但在再度與她激情相擁後,他發現自己捨不得放手。
真的,很捨不得……
袁少齊下頷一抽,命令自己收回眷戀的視線。既然她已經明白地拒絕他,他也無須自作多情,這趟送她回台北,就當他對昨夜的謝禮吧。
「謝謝你。」她忽地轉過臉,朝他輕輕地揚嗓。
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卻從她唇形看出她是在道謝。
他命令自己淡淡一笑。
數分鐘後,直升機在高雄機場降落,兩人立刻下機,匆匆人了登機手續,搭上最快一班前往台北的飛機。
坐上飛機,她再次慎重地道謝。「這次真的很謝謝你。」
他搖搖手,要她不必在意。
「油錢多少?我匯給你。」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回台北,就當順路載你。」
「你這樣回台北可以嗎?不用等劉小姐一起走?」
「你說曉宣?她昨晚徹夜狂歡,今天肯定不到傍晚起不了床。」
「你倒很瞭解她。」她輕哼。
他挑眉,懷疑自己從她話裡聽出隱微的酸味。
她彷彿也察覺自己話中帶刺,連忙掩飾,轉開話題。「說起來你們飯店福利還真不錯,高階主管出差居然可以搭直升機?」
理論上不行,除非有重要的事,而且他這次不算出差,比較像是私人行程——
為了想見她一面,才特意來參加這場化妝舞會,否則他平日一向對這種社交應酬敬而遠之。
一念及此,袁少齊自我厭惡地撇撇唇。「總之你不用擔心,油錢我會付。」
「至少讓我分攤一半。」她堅持。
他蹙眉。「我說不用了。」
「可是我不想欠你!」她脫口而出。
袁少齊聞言一凜,面色沉下。
不想欠他?這就是她堅持把帳算清楚的原因嗎?她就非要在兩人之間劃下那麼清楚的界線嗎?連一點點想像的餘地都不留?
「你沒欠我。」他瞪她,目光凌厲如刀。
「可是……」
「閉嘴!」
他拒絕爭論,拒絕她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他雖是堂堂男子漢,也有禁不起的脆弱時刻。
沉默在一對曾經深深相愛的男女之間蔓延,他與她都沉淪在回憶裡,掙扎在愛與恨的邊緣。
一個小時後,飛機在大雨滂沱的台北降落。
汪語臻站在機場大廳門口,望著冷酷的雨勢,想像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雨裡獨自流浪街頭,幾乎心碎。
她顧不得身旁男人陰暗的神色,逕自奔向計程車,他隨後跟上。
剛坐上車,她便急著打電話聯絡寶姨,發現手機沒電,她霎時臉色刷白。
「你的手機可以借我嗎?」她向他求救。
他攏著眉宇,無言地遞出手機,她急急搶過,撥出深刻在腦裡的號碼。
「喂,寶姨嗎?是我語臻,我媽呢?找到人了嗎?」聽聞那端寶姨的回應,她越發心焦如焚。「……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到家了。」
結束通話,她想將手機還給他,手卻顫抖得握不住,機子跌落在他腿上。
「對、對不起。」
他拾起手機,奇怪地看她倉惶不安的神情。「究竟怎麼回事?是你媽出事了嗎?」
她茫然出神,半晌,才喃喃回答:「她不見了。」
他揚眉。那麼大一個人了,也會不見?「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她低語,泫然欲泣。「早知道我不去墾丁了,如果我在家,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我不應該丟下我媽自己去度假……」
有那麼嚴重嗎?她不過在墾丁住了一個晚上,有必要如此自責?袁少齊不以為然。「也許你媽只是去找朋友,忘了跟家裡聯絡?你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點?」
她倏地揚眸,憤然瞪他。「你不懂!」
他是不懂。一個成熟的大人一個晚上不回家,有那麼值得擔憂嗎?「難道你以為她被綁架了?」
「你別開玩笑!」她嘶聲喊,怒意灼灼的眸光像是要將他焚燒殆盡。「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媽,但你有必要這樣詛咒她嗎?」
詛咒?她把他當成什麼樣的人了?
袁少齊也惱火了,理智瞬間沸騰,他極力克制,告誡自己不值得為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動氣。
就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計程車抵達她家附近,她丟下幾張百元鈔票,也不跟他打聲招呼,便慌張下車。
他看著她不顧驚人的雨勢,沿路叫喊尋人,轉瞬淋成落湯雞,胸口不由自主地揪擰。
她在做什麼?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看起來很蠢嗎?她以為她媽媽會在這種傾盆大雨裡在街頭散步嗎?
他衝下車,攫住她肩頭,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你瘋了嗎?汪語臻,就算急著找人也不必在這裡淋雨啊!先回家去,跟家人商量過再說,說不定你媽等會兒就回家了。」
「你放開我,不要管我!」她根本不聽他說什麼,急著掙脫他。
「我說你冷靜點!」他喝斥。「你這樣淋雨,會感冒的!」
「我怎麼樣不用你管!」她尖叫。
她以為他很想管嗎?
他瞠視她,氣她,更氣自己。「總之跟我上車,我送你回去!」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想拖她回計程車。
「袁少齊,你放開我!」她擺脫不了他,情急之下甩他一巴掌。
他愕然震住,不敢相信地瞪她,而她也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惶然無語。
大雨自天際粗暴地澆下,雨滴打在兩人身上,沁冷的寒意透進體膚,凍凝彼此的心。
隔著濛濛雨簾,兩人都無法看清對方是什麼表情,他們只能猜想,那大概是濃洌的恨意。
「你……不要管我……」她顫聲呢喃,後悔自己在他臉上留下燒灼的痕跡,卻不知如何挽救。
他重重甩開她的手。「隨便你!」
狠話撂下,他在她哀傷的凝睇下決絕地轉身離開,將她孤身拋在寒徹心扉的冰雨裡。
她望著他的背影,眼眸灼痛,淚和雨同時氾濫成災。
那天,台北也是落著雨。
但不是傾盆大雨,是迷離的細雨,綿密地織著淡淡的憂傷。
那天,他為了接回負氣回娘家的嬌妻,向公司請假,從上海搭機返台,捧著一束鮮花,提著一籃水果,忐忑不安地來到汪家豪宅。
迎接他的,是從來不跟他說話的丈母娘,一見到他,她便毫不客氣地賞他兩個耳光。
「我早就說過,我們家語臻跟你只會過苦日子!你居然還有臉來接她?她不會跟你回去!就算她肯,我也絕對不准!」
那天,丈母娘極盡所能地羞辱他,而他下定決心,為了接回愛妻,他只有忍。
「我想見語臻,我來……跟她道歉的。」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若是能令愛妻氣平,他願意低聲下氣。
「她不想見你!你滾,馬上給我出去!不然我打電話叫語臻她爸回來教訓你!」丈母娘盛氣凌人,摔了他帶來孝敬的水果籃,又將鮮花砸向他臉上。
他撫著額角的凹痕,咬緊牙關,命令自己務必忍耐。
「拜託你……媽,讓我見語臻一面。」
「我不是你媽,你沒資格這樣叫我!我從來就沒想把語臻嫁給你,她有太多人選可以挑,從小到大,有多少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都優秀的男孩追她,誰知她偏偏被你給騙了!」
「我沒騙她,我……愛她。」
「愛?你配說這個字嗎?你愛我們家語臻的話,會讓她過那種苦日子?她連東西都不敢亂買,我明明給她錢了,你為什麼不讓她用?你以為你是誰?」
一連串的怒斥如落雷,聲聲在他耳畔劈響,他不許自己退縮,坦然承受。
只要能接回語臻,他什麼都能忍,什麼都必須忍,在決定與她私奔的那一刻,他便有心理準備面對岳父岳母無止盡的責難。
有一天,他會證明自己配得上她,供得起她過富裕的生活,到時相信岳父岳母應會對他投以讚賞的笑容。
他告訴自己,那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在那之前,妻子會搶先提出離婚……
那天,落著綿綿春雨,而他的心,被接踵而來的打擊傷得千瘡百孔。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媽,但你有必要這樣詛咒她嗎?
袁少齊閉眸躺靠後座椅背,嘴角若有似無地勾起自傷的弧度。
他的確不喜歡那個曾經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或許也有一點點恨她,因為他未曾從她身上感受到絲毫善意。
她的家人,不曾有誰給過他溫暖,他恨她,也恨她的家人……
「先生,前面路口好像在施工,要換一條路走嗎?」司機的問話拉回他思緒。
袁少齊睜開眼,望向前方一列排成長龍的車陣,點點頭。「就前面右轉吧,從飯店後門進去。」
「好。」司機轉動方向盤,車輪輾過水窪,穿進巷弄。
袁少齊指示司機在巷弄裡穿梭,往春悅飯店的後門開去,忽地,司機像是看見什麼,緊急煞車。
「怎麼了?」他問。
「有個女人突然闖出來。」司機皺眉解釋。
袁少齊順著司機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一個發蒼衣亂、全身髒兮兮的婦人,她被車子驚到,趴跌在地,然後又笑嘻嘻地爬起來,揚起臉。
他驀地一震,駭然睜眼。
這婦人的臉看來好熟悉,意似方才出現在他回憶裡的那一位,只是少了當時的高貴,多了幾分傻氣。
確定她平安無賴,司機重新發動車子,袁少齊連忙出聲阻止。
「我在這邊下車就好。」他付了車資,匆匆下車,跟在婦人後頭。
只見她傻傻地走在街頭,一副迷糊的神態,步履偶爾踉蹌,形容狼狽不堪。
這就是……語臻的媽?
袁少齊心神震撼,不可置信,他說服自己應該是認錯人了,但婦人眉目五官實在與他記憶中的太過相似。
她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經過公園時,她發現一個垃圾箱上頭擱著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聲歡呼。
袁少齊驚愕地瞪著她抓起三明治,眼看就要送進嘴裡。
「這不能吃!」他搶過三明治。
婦人恍惚地看他。「你是誰?幹麼搶我的東西?」
「我沒搶,這東西不能吃。」他解釋。
可她好似聽不懂,癟癟嘴,委屈得像要哭了。「我肚子好餓……還給我、還給我啦!」
他凍立原地,看著婦人猶如孩子般哇哇大叫,腦袋瞬間當機,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是……語臻的媽媽嗎?」
「你說臻臻?」婦人眼眸驚喜地發亮。「你認識我們家臻臻嗎?她在哪兒?你帶我去找她好不好?」
她真的是語臻的母親。
袁少齊心往下沉。「你回家不就可以看到她了嗎?」
「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忘了往哪裡走。」
是老年癡呆症嗎?
袁少齊靈光乍現,想起之前曾經接待過類似症狀的飯店住客,老人癡呆症的初期病徵,便是記憶力與智力退化。
這就是語臻發狂地在雨裡尋找母親的原因嗎?因為她摯愛的母親,已經變成一個迷糊的孩子?
袁少齊心弦一緊,喉間波湧酸意,至此方領悟自己剛才挨的那耳光並非毫無道理。
「我帶你回家吧。」他下意識地放柔嗓音。
「我不要回去!」汪媽媽板著一張哭喪的臉,執拗地指指他手中的三明治。
「我要吃這個,我肚子餓。」
「這個壞了,不能吃。」他將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我知道這附近哪裡有好吃的東西,我帶你去。」
「好啊好啊!」聽說有美味的食物可吃,汪媽媽轉嗔為喜。「快點帶我去。」
袁少齊將汪媽媽帶回飯店提供給他的豪華套房,請來一個女服務生幫忙她梳洗更衣後,餐飲部也送上一桌琳琅滿目的美食。
他不曉得這位前丈母娘愛吃什麼,只能照著前妻的口味,點了幾道菜,一盤炒麵,一盅蛤蜊清湯,再加一籠鮮肉湯包。
「哇,看起來好好吃喔!」汪媽媽梳洗完畢,換上一套臨時從商場買來的休閒服,興奮地坐在餐桌前,首先便往那籠湯包進攻。
果然跟語臻一樣,愛吃包子啊。
袁少齊默然站在一旁,感慨地望著狼吞虎嚥的前岳母,想她從前是一位風華優雅的貴婦,如今卻樸素至此。
才不過幾年的時間,究竟汪家都發生了什麼事?
「湯,我要喝湯!」汪媽媽指著湯盅,口齒不清地嚷嚷。
他走過來,替她掀起碗蓋,將湯匙遞給她。
她卻不接過湯匙,張開嘴。「啊——」
他愣住,這意思是要他餵她嗎?
「臻臻都會餵我喝。」汪媽媽孩子氣地強調。「很燙,你幫我吹吹。」
他無言,默默望著她天真渴切的表情,細紋滿佈的臉孔,刻劃歲月的痕跡,時間對她毫不留情,她的肌膚變得粗糙黯淡,毫無從前的光澤。
唯有她的眼,在斂去了銳利精算的光芒後,顯得濕潤許多,但很可惜,不夠澄淨剔透,甚至有些混濁無神。
這雙眼,似乎已經不認識他了。
「你記得我嗎?」他拉動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歪著臉,想了想,然後雙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住我家隔壁對不對?你家陽台種了好多花,每天都要澆水……」
他聽她顛三倒四地訴說著鄰居的事跡,知道她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也是,對她而言,他畢竟只是她女兒人生的過客,兩人也才見過幾次面。
「我要喝湯!」汪媽媽說到一半,忽然記起自己還沒喝到湯,敲桌大聲抗議。
「好,等一下。」他舀一匙湯,輕輕吹涼,送上她唇畔。
她張口,粗魯地啜飲。
好奇怪的感覺。他一時有些失神,幾乎覺得自己魂體錯離,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做著一件他從來不曾想你過的溫柔舉動。
他竟會喂一個曾經百般侮辱過他的女人喝湯……
湯汁自她唇角流溢,他一愣,連忙拾起餐巾,替她擦拭。
她撇頭躲開,湯喝膩了,開始吃炒麵。
他怔怔地望她,許久,困難地自唇間逼出嗓音。「你記不記得,語臻以前結過婚?」
「臻臻結婚?」汪媽媽傻住,片刻,忽然用力點頭。「對對,臻臻有老公,還有小寶寶。」
寶寶。
憶起那個未能出生的寶貝,袁少齊胸口揪擰,隱隱地疼痛。
而汪媽媽像是想起什麼陰暗的回憶,驚慌地環抱自己臂膀,陣陣輕顫。「寶寶流掉了,臻臻一直哭、一直吐,我要她不要哭,她都不聽,她吐得好厲害,好可怕!」
她又哭又吐?
袁少齊悚然凝神,他以為前妻是自願去墮胎的,難道不是?
「……我說寶寶不在了,可臻臻一直說還在還在,她跟醫生吵了好久好久。」汪媽媽頓了頓,煞有介事地歎氣。「臻臻是個傻瓜。」
所以孩子並非她主動拿掉的,而是意外流產?
驚聞這個消息,袁少齊腦海瞬間空白,無法思考,僵硬的身軀亦不能動彈分毫。
難道他錯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當時面對他的指控,她為何完全不反駁?為何要用那樣冷漠的神態對他提出離婚?
她是……絕望了嗎?
因為太悲痛、太絕望,索性認了他所有的指責,自虐地扛起婚姻裡的一切過錯?
老天爺!他究竟……做了什麼?
「你怎麼了?」汪媽媽無預警地湊近他,好奇地端詳他臉龐。「你在哭耶。」
她像發現了好玩的事,指著他哈哈大笑。
無端遭人取笑,他卻收不回眼淚,不覺得氣惱,也無從尷尬。
只有,難以言喻的悔恨。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吃包子吧。」汪媽媽拈起一粒湯包,硬塞進他手裡。
他沒拒絕,怔忡地咬一口,嘗到的卻是淚水的鹹味。
門鈴乍響,驚動了他蒼茫的思緒,他這才窘迫地拭淚,前去應門。
汪語臻憂心忡忡地闖進來。「寶姨說你打電話給她,說我媽在這裡,真的嗎?你沒騙我?她在哪兒?」
話語方落,她便看見坐在餐桌前的母親,急奔過去,含淚輕嚷:「媽,你嚇死我了!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跑出門?我不是說過我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聽話?你……」她驀地哽咽,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言說。
袁少齊悵然佇立,看母女倆真情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