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心先生 第九章
    向秧秧從外面興匆匆回來。

    大八卦、大八卦,江緋琳的淫照現世,在網路上廣為流傳,目前小開未婚夫失聯,所有的媒體都在大幅報導這則新聞。

    「快,打開電腦。」她放下裝滿菜的環保袋,衝進書房對白聿鑫說。

    「電腦早就打開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操作股票,前陣子股票一路下跌,幸好他跑得快,沒套牢還小賺一成,現在跌幅已經比他設定的點還低了,他每天都在加碼進場。

    「快開Yahoo首頁。」她擠到他身旁,大方坐在他的膝蓋上。

    「別鬧,我在忙。」他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動滑鼠。

    「一下子就好,你會嚇一跳的。」

    「沒買到二十三塊,我才會真的嚇一跳。」點下幾支股票後,他才把滑鼠讓給了她。

    滑鼠抓在手上,身秧秧飛快壓鍵,她要的新聞跳到電腦螢幕中央。

    江緋琳三個字跳上,他飛快地把整篇報導讀完,腦袋轟的一聲,不知道做什麼反映。

    沒發現他的震驚,她笑咪咪地環住他的脖子說:「你瞧,是不是很精彩?哦,各種角度姿勢都有耶,難怪人家要說她是性愛女王,不同凡響吶!聿鑫,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愛死了上天的公平規律,這樣才好,惡人自有惡人治,當年她不認你,現在她的未婚夫也不認她,多公平啊。」

    「那個惡人是你嗎?」白聿鑫寒下臉,把她的雙手拔開,與她四目相對。他討厭她的小陰險。

    「你在說什麼?」她沒聽懂,但被他的凝重表情傷了。

    就那麼在乎江緋琳啊,她還以為,向秧秧已經住到他心底正中間,她早在八百年前就把那個女人踢得老遠,光榮登上女王寶座了說,原來並沒有呀……傷了,心。

    但傷她的不是他的誤解,而是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對江緋琳的維護與心疼。

    「照片是方英雄給你,你散播出去的嗎?」他口氣低沉,嚴厲的表情是她前所未見的。

    她嚇到了,可骨子裡的叛逆不許她示弱。

    跳下他的大腿,向秧秧走到窗戶邊,一、二、三……她走十步,用十步的時間替自己戴上驕傲面具,轉身,挑起眉頭,燦爛地笑著。「如果我說是呢?」

    他的動作遠比她的反應更快,下一瞬,他跳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腕,同時間,巨痛在她腕間產生。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說過了,壞人一定要受到懲罰。」她裝作不在意,假裝手腕間沒有疼痛,可她的心因為他的變臉而抽搐。

    「你憑什麼認定緋琳是壞人?」

    「她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覺得她是好人,會不會太笨了?」或者他不是太笨,而是心底仍然愛著、想著,盼著她比自己幸福。

    那個無底深淵吶,把她的心重重拉進去,他仍然愛著江緋琳……那麼,她算什麼呢?備胎還是墊底?

    「她沒有欺負到我的頭上,是我追求她,是我自願幫助她,是我先愛上她,我覺得我們在一起那段很美好,沒有誰欺負誰。」

    戀人會分手的原因有千百種,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四個字——事過境遷。人會變、環境會變,在這種情況下,能維繫五十年、六十年的感情,只能說這對男女太幸運,然而,不是多數人都擁有這份幸運。

    這些話,不是她一說再說,一次兩次拿來幫他洗腦的話嗎?

    他自願幫她、他先愛上她?他們在一起的那段很美好?所以他對她無怨懟,他愛她的心,一如從前?

    懂了,他是真的愛她,不對,應該說,他一直愛她……演藝圈是江緋琳夢,而她是他的夢,江緋琳圓了夢,而他沒有。一個追逐不到、只能夠留在心底空想的夢,最甜也最美好。

    「別忘記,她背叛你的愛情。」話出,向秧秧恨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白癡,講這些幹什麼?他或者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或者他誤以為他與江緋琳之間只剩下友誼,她應該要模糊那些,繼續霸佔他身邊,年久日深,說不定,他對她的感覺會贏過江緋琳,她應該提的,不該用反詰法,試圖證論出他依然愛她的事實。

    「我說過,緋琳很辛苦,她付出很大的代價才得到今天的位置,沒有任何人有權利把她從現在的地位給拉下來,尤其是你。」他氣惱她為什麼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氣她心底充滿怨恨,不放過別人。

    他試著跟她講道理,但這個時候,她要聽的不是道理,而是哄騙,騙她,他不愛江緋琳,他們之間已然過去,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男女,無論如何都不會兜在一起,那麼就會諸事化小、小事化無,她會哭著對他撒嬌,說:「你冤枉我了!我沒有做你說的那個壞事。」

    可他沒有,他只急於解釋江緋琳有多辛苦。

    「為什麼尤其是我?」

    「你們是一樣的人,都利用別人往上爬,但只要被你們利用的人心甘情願,誰能說話?你憑什麼處罰她?」如果她聽得下去,他還打算為她解說一遍道德經。

    「我沒有利用人往上爬!」

    「沒有嗎?我的茶葉沒有幫助到你?你的組員沒有為了你拚死拚活,拼出你要的業績?你升經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他們要不要為了你的背叛懲罰你?」世間事都一樣,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是是非非說不盡,只有放下,才能得到平靜。

    向秧秧瞠大眼。他在顛倒是非、模糊焦點,為替江緋琳說話,他要倒白為黑,硬在她頭上扣罪名,太過份了!好啊,要吵架,也不是不能,她的口才比他好上千百倍。顛倒是非?她還是老祖宗級的呢!

    「我沒有用愛情去哄他們,沒有虛構一個美麗未來欺騙他們,至於你的茶葉,你敢說那不是雙贏局面?你敢說那五百斤茶葉沒換到你要的知名度?」

    「感覺在我心中,如果我硬要說我就是被你利用了,如何?」

    「茶葉我付錢了,而江緋琳呢,她把你給的錢還清了沒?」他愛講道理,她硬要把道理糊成一片,讓黑白混成灰。

    「她不必。」

    「因為她已經用身體付過費?」她笑得很賤,是那種會讓人想把巴掌往她臉上甩的那種賤法,架吵到這裡,她一心一意惹火他。

    「向秧秧,你可以再刻薄一點。」

    只刻薄一點嗎?那太小兒科了,她向秧秧要做就做大的。「刻薄總比惡劣好,被我利用過的男人都要回過頭來感激我,難不成,你也是因為感激才對我獻身?」

    白聿鑫終於被她惹惱,搖頭道:「你簡直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的人是他吧?是他硬把她和江緋琳擺在同一個天秤上,硬要說她們是同款的女人,但她敢大聲說,她從沒利用過哪個男人的愛情和金錢,江緋琳敢嗎?

    她不敢!她一路就是靠男人往上攀。

    但他要把她們排在一起做比較,好啊,那她就來舉出一千個例子,只要她們夠像,他就會愛她、愛不斷?如果他是個熱愛被虐的男人,她何必對他下手留情?

    向秧秧笑得很假,但耀眼美麗,她雙手橫胸,一字一句慢慢提。

    「認真想想,哦,你是對的耶。我刻薄、不講理,我只講求利益,這一點,和你的江緋琳很像對不?我看見有利可圖的對象就會笑得滿臉桃花,讓男人對我心生好感,以便順利達到自己要的目標,這也和江緋琳很像對不?

    我利用完男人,就會把他們一腳踢開,哇,好巧哦,這一點也和江緋琳很像耶,我們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胞胎姐妹,我要不要回去問我老爸,江緋琳和她的殘障弟弟是不是他的傑作?」她誇張地拍拍手。

    「幹麼說這種話?你怎麼這麼壞!」他不斷提醒自己別被她惹得頭昏腦脹,提醒自己要理性,問題她的態度就不是很能夠讓人充份發揮理智。

    「我又不是壞一天兩天,我都壞進骨子裡了,你怎會看不出來?我是惡女啊,忘記了嗎?」

    「算了,等你心平氣和再談。」他不要各她吵,吵這種架沒有半點意義,他寧可把精力拿來解決事情。

    走到桌邊,他拿起手機,尋找通訊錄,找到他要的人名,撥過去,接通。

    「我是白聿鑫,你還好嗎?」

    話問完,電話那頭是一陣啜泣,他耐心地等她發洩。

    向秧秧不知道他打給誰,但那句「你還好嗎?」讓她心底有了設定的人選。

    他打電話給江緋琳?她這樣待他,他仍然留著她的手機號碼,這意謂著什麼?

    意謂他們從來沒有正式分手過?

    她該同情他氣他?世界上還有比她母親更笨的人,竟能輕易原諒背叛自己的女人,是不是他心中無恨,而愛無限?

    不,弄錯對象了,她該同情的是自己,同情她那麼認真想當他的情人,同情她那麼努力維繫著兩個人之間,同情她到頭來竟然只是……一廂情願……

    她的笑臉沒有止歇,虛偽假笑掛在唇邊,好討厭的感覺,在工作上,她得用笑臉巴結討好客戶,在愛情中間,她還是得笑著笑著,假裝自己不傷不疼。

    她真討厭當笑面虎!

    心在壓縮疼痛,像被哪個巨大拳頭握在掌中,狠狠擰扭,痛得她想拿刀子把心刨去,再也不讓它選擇自己的神經,她握緊右手、壓在胸口,那痛,痛得她哀愁了眉頭。

    她是打不敗的向秧秧,可是此刻,她卻敗得很一塌糊塗,敗給他那段沒有終止的愛情!她的擔心不是假的,她的測試不是庸人自擾,她的第六感一向敏銳,她猜到了他還愛著江緋琳,很久以前就猜到。

    「我在網路上看到了,你不要擔心,那些不實消息很快就沒有人會注意,你是有實力的,演藝圈需要你。」

    他的口氣很溫柔,溫柔到讓女人想主動投懷送抱。

    他一直在聽對方說話,聽得專注而認真,他對她的心,從來都是認真的吧。

    「你在哪裡,我過去好嗎?」

    他要丟下她過去?就那麼迫不及待想飛到舊情人身邊哄慰?

    人家還有個失聯的未婚夫呢,未婚夫不急著出頭,倒要他這個前任情人關懷備至,什麼道理啊?

    她越尖刻心越痛,恨是雙頭刀,傷人也傷己。

    「你不要胡思亂想,事情不會這麼糟,告訴我,你在哪裡……我堅持,快告訴我,你在哪裡?」他一問再問,問出江緋琳的下落。

    向秧秧失笑。原來他不是對她特別,而是習慣追問女人在哪裡,習慣在女人脆弱時以英雄姿態出現,接下來呢?

    她知道,她有經驗,他會問:「你還好嗎?」她說:「不是太好。」然後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柔聲問:「想不想埋怨幾句?」她回答,「你想聽嗎?多數的人無法忍受別人的抱怨。」他會難得幽默道:「所以啊,幾句就好,不要講太多。」

    接著她要求他的安慰,他問:「怎麼安慰?」他不懂得安慰人,但是眼神很真誠。於是她笑了,說:「給我一個吻。」

    然後,他會一路安慰,從法式熱吻開頭,吻到床間翻滾,那個江緋琳是性愛女神啊,他連她這個初體驗都逃不過了,怎能從性愛女神手裡逃脫?

    再下來,一個挺她的初戀男友會出現在媒體上,表達對她的支持,他深情款款的愛戀讓媒體轉移焦點,轉而攻擊那個無情無義的未婚夫,然後江緋琳的事業重新出發,一如他們之間的愛情重新啟航……

    想像力無限延伸,向秧秧把自己逼進牛角尖,說不出口的心痛壓迫著她的神經軸,讓她無法呼吸。

    白聿鑫掛掉手機,看了她一眼,搖頭,拿起車鑰匙往外走。

    她回過神,追出去,拉住他的袖口問:「你的愛情不只是一段而已,對不對?」

    「口口聲聲說愛情只有一段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以為她問的是她和自己。

    但她誤解了他的回答,定定望著他,傻傻點頭。

    嗯,他和向秧秧是一段,而他和江緋琳是永恆,因為向秧秧嘴裡說一段,卻竊想著永恆,而江緋琳切斷的兩人,卻口口聲聲把永恆掛在嘴邊,而他,是以言語評估女人的男生。

    就這樣放他走?不,她是惡女,再怎樣,她都得為自己爭取到最後一分鐘。

    向秧秧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口氣分明。

    「不許你走,你現在出門,我馬上提著行李離開這裡。」

    「像你對你父親做的那樣?」他瞪她一眼,受不了她的幼稚。「你好好反省,等你知道自己做錯什麼,我們再來談。」

    白聿鑫推開她的肩,走出家門。

    砰,門一聲關上,震斷了她的神經。

    她從不哭的,認識流眼淚是種浪費情緒的無聊做法,她相信動淚腺不如動腦子,但此刻她腦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什麼辦法,唯有耳畔出現一句話,反覆著提醒她——時間會說真話。

    時間說了真話,說明多年過去,他仍然愛江緋琳,即使背叛、即使她愛上別的男人,他都無法停止愛戀。

    時間說了真話,真的,時間說了真話……

    「幸好我還不是很愛他,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她笑,笑得很甜。

    「幸好我們沒結婚,我沒拖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我沒有可憐。」我笑出春天夏天。

    「幸好我可以當女強人,我可以用事業推翻愛情。」她笑得耀眼燦爛。

    「幸好我沒有很愛他,幸好我很清楚愛情只是一小段,幸好我沒打算和他天長地久,幸好我早就知道,結束是愛情的最後……」

    她笑得既開心又興奮,然而兩行淚水同時悄悄沿著她的臉頰往下滑——

    車子開得飛快,白聿鑫頻頻看著車上的計時器,回想起與江緋琳的對話,又是一陣心驚,他知道她是說到做到的女生。

    她說:「你不必過來,反正我就要死了,媒體殺人事件不是第一次,黛安娜王妃不就飽受其苦……呵,好諷刺哦,到頭來,真正對我好的人竟然是阿聿,我真後悔,為什麼要捨珍珠就糞土……」

    她說話的口氣不對,他想,她喝了酒。

    「阿聿,我死以後,你會不會想我?告訴你,不要想,知不知道,是我對不起你,我這種人不值得的,阿聿值得更好的女人疼……我是個看到目標就拚命往前衝的女人,不在乎用什麼手段、不在乎傷害什麼人,我一心一意往前跑,卻錯失了身邊最好的男人。

    我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啊?我幾乎以為嫁給李亞旭,是我人生最後一個追逐目標,我成了貴婦、再不必擔心挨餓的日子,我成功改變我的命數,變成自己最羨慕的那種女生,可是……我不快樂啊,半點都不快樂,媒體前面的笑容沒有一個是真心的,我把幸福的新娘演得絲絲入扣,可是,我真的不快樂。

    阿聿,我好懷念我們在夜市吃的章魚燒,懷念廉價美乃滋的味道……後來我嘴裡吃著燕窩鮑魚,心裡卻想著控制體重,我享受不到半點快樂……

    要是知道會用狼狽做終結,我幹麼犧牲平淡卻幸福的日子來換取失敗?我不甘心,阿聿,我真的不甘心!他怎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放開我的手?他無情我何必有義?做人,我懲罰不了他,那我就做鬼,搞得他日子不安寧!」

    他問她東,她說西,她越說他越明白,她自殺的念頭很確定。幸好,她最終哭著告訴他,她在哪裡。

    她在他們高中時期初遇的那間圖書館。

    白聿鑫歎氣。不必緋琳提醒,他很清楚她是哪種女人。

    秧秧有某些特質和她相像,她們都是相準目標、全力以赴的人,這種人會成功卻不懂快樂,她們永遠不甘心,認定對不起自己的人需要被懲罰,卻沒想到,不甘心幫不了自己,只會替自己製造不幸。

    可是他才說句「你們是一樣的人」秧秧就發飆了,一句話比一句話更尖酸刻薄,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有本事挑毛病,讓他無力招架。

    他和秧秧不同,秧秧可以腦袋一片空白,卻讓嘴巴動得飛快,每句話都清晰而有條理,好像她的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其實並沒有,那只是直覺反應。

    而他腦袋清楚,卻連該講的道理都說不清,他口拙,在吵架這方面,明顯佔下風。

    所以他不吵架,他把房子讓出來,讓她好好想想,和腦袋不清楚的女人吵架,只會把狀況吵得更糟。

    更何況緋琳要自殺了,他不能讓她這麼做,如果真的發生意外,不只他,連秧秧也會後悔一輩子,誰都不是上帝,不能決定誰該受罰。

    他是高道德男人,無法忍受壞事在眼皮子底下發生,無法忍受秧秧一時的意氣害死緋琳,他必須盡全力來彌補這件事。

    但……秧秧會不會真的把行李收拾好跑掉?

    她會,她是說到做到的人,可他不怕,他知道她的家、她的父母姐妹,也知道她再壞,都不會讓母親擔心。

    在她父親放棄母親那年,她就告訴自己要把對父親的愛加諸在母親身上,這些年,孝順深深刻在她的骨子裡,不曾改變。

    那麼,不管她在家裡或到哪裡反省都好,只要確定她不鬧失蹤,他就不擔心。

    找出一組號碼,他打到秧秧母親家裡。

    「向伯母您好,我是白聿鑫……是,我有一件事想麻煩您……我和秧秧之間有點爭執,我猜她可能會回家,我目前人在外面,在點事情必須先處理,可不可以請向伯母幫我安撫一下秧秧……好,我會,但我這裡需要一點時間,如果方便的話,也請伯母幫我打電話給冉冉、晚晚,先知會一下……謝謝伯母,我會隨時和您聯絡,再見。」——

    向秧秧接掌了父親的公司。

    那天她的結論是,她和白聿鑫必須劃下句點。

    並且,在他尚未提出分手之前,先一步說再見,這樣她就不會輸到連自尊都不剩,她是對的,女人要獨立自主,才不會教男人年輕,而有事業,才有本事把男人當點心。

    於是,她帶著行李回到向家老宅,開口對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願意讓我接掌你的公司嗎?」

    向意庭剛從睡夢中醒來,傻過半晌。

    「你肯把公司交給我經營嗎?」她加重口氣再問一遍。

    他想了好一陣後,問:「你知道當空降部隊會很辛苦?」

    她咬牙。「我不怕。」

    看著和自己很像的女兒,他笑了,「好,我把公司給你,但條件是,你必須搬回家裡。」

    她二話不說,同意。

    這個月,她每天都在戰爭,和公司裡的老員工戰,也和自己的心戰,她不害怕孤立無援、不怕處處受排擠,只怕午夜夢迴時想起那個男人,晨起,發現淚濕枕畔。

    白聿鑫天天到她家裡吃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到最後,乾脆躲開晚餐時間,刻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但那個固執男人還坐在沙發裡等,看見他,她不打招呼,直接轉身回房。

    江緋琳的事情水落石出了,那些照片是和她曾經交往的某個男人散佈出去的,不是她,他錯怪人。

    所以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是高道德男人,做錯事一定會道歉,所以他是來道歉的,很可惜她是惡女,就是不給他機會開口,不給他的良心台階下。沒錯,她是小人。

    至於公司,她對張大哥、老李、小蔡和菜鳥先生挖角,讓他們在身邊幫自己,再加上父親的隨時提點,她很快地順利接手。她與父親的接觸也從這裡開始,他們一天天慢慢找到兩人過去的感覺,她依然是父親眼底的驕傲,而父親的睿智與經驗,讓崇拜回到她心間。

    辦公室門外傳來輕叩聲,她知道是誰,喝口茶、笑臉掛起,上衣整整,正襟危坐。「請進。」

    「董事長,這份文件請你過目。」曹經理把卷宗送到她桌上。

    曹經理跟了父親幾十年,年紀還比她爸爸大上幾歲,當年胼手胝足走到今天,她沒想到他是背叛的那個人,而他也沒想到,董事長大位竟然會落在這個小女生頭上,他們都對彼此怨憤,只不過曹經理的不耐寫在臉上,而她掛著適意笑臉。

    向秧秧把文件夾打開,看了幾眼,合上,這份昨晚她已經看過了,笑眼瞇瞇,甜得彷彿眼底含蜜,對曹經理說:「曹伯伯,您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沒錯,你不應該用張伯任,他什麼都不懂就馬上接主任,結果呢?你有沒有看到,公司失去了好幾個案子。」他怒氣沖沖。小丫頭坐在他頭上也就罷了,連一個小業務員都能管他,這算什麼?

    她笑得更璀璨了。若不是張大哥,她怎能知道他在背後干了哪些好事?那些被搶走的案子,全是他動的手腳。

    他在外面成立公司,趁著這半年父親的健康亮起紅燈,開始竊取公司的情報資源,並試著掏空公司,幸好,他無法一手遮天,公司裡還是有人對父親忠心耿耿。

    「曹伯伯,別生氣,我們一一討論這些案子被哪家公司拿走,總要搞清楚誰是對頭吧。」她笑著把電腦螢幕轉到他面前。「晉企?曹伯伯,你有沒有聽過這間公司?從去年底到現在,一、二、三……它拿走我們十七個Case耶,不知道是誰在和我們作對哦。」

    曹經理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沒想到小丫頭這麼精明。「我們公司沒有競爭力,自然會被別人比下去。」

    「曹伯伯說的有道理,不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覺得弄清楚是誰在扯我們後腿也很重要啊。幸好,這裡有人剛傳了份資料過來。」她打了幾個鍵,找出她要的東西。「喔哦,會不會是同名同姓啊?曹磬霖……他好像是曹伯伯的大兒子,對不對?」

    說完,她仍然眉眼彎彎地笑看著曹經理,而他已經嚇得滿身大汗。

    「是、是同名同姓,我兒子還在美國拿博士學位。」他支吾道。

    向秧秧搖頭,失笑。「親愛的曹伯伯,如果我能查到曹磬霖,怎麼會不把他的祖宗八代順便查一查?曹伯伯,兩條路你自己選,我不逼您。第一,自動離職,那些Case就當公司送給你的退休金,第二,我在法院認識一些朋友,他們給我不少很好建議,但我想……曹伯伯大概對那個沒興趣吧。」

    「你!」她還是笑,越是笑得明亮,他越心驚。他同意了,這個丫頭不簡單,是標準的笑面虎。

    一面把電腦螢幕拉回去,她一邊說:「有什麼事找張主任談談吧,他會給您良心建議,哦,我忘記了,曹伯伯沒有良心的,不然怎麼會在老友生病時趁火打劫?呵呵,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明天開始,大樓管理員看見曹伯伯出現,會自動報警抓人。哦,對了,您辦公室裡的東西,除私人物品,什麼也別帶走,會有人陪曹伯伯打包,就這樣嘍,您忙,不送。」

    說完話,她再也不看他半眼,而曹經理雙目冒火,狠狠盯住她,想用眼光殺人,可惜內力還沒練到那種境界。半晌,他氣憤不已,轉身離去。

    門關上,向秧秧抬起眼、喘口氣。這是第一顆惡瘤,接下來,她還有好幾個刀要開……

    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御心的《古木古風》,那是一本木雕集,她很喜歡它,不明所以,每每心煩意亂,打開這本冊子,注視裡面的木雕,就會讓她心平。

    作者的名字了取得好,御心、駕御自己的心,看著它,她努力御心,然而這回,御心、聿鑫,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撫過書頁裡面的木製風鈴,她閉上眼睛,緩緩吐氣,彷彿間聽到風穿過木片,叩叩叩的輕響聲音,然後,她想起那個木製搖椅,想起風吹過樹梢帶來的絲絲涼意,也想起那雙製作搖椅的手……

    內線響,她張眼。

    「董事長,有位白先生要找你,可以讓他進去嗎?」秘書小姐問。

    「不可以,我現在很忙。」她的心尚未被駕御,仍然需要時間整理。

    「可是……」秘書小姐猶豫。

    「可是什麼?」

    「可是前董事長打過電話來關照,要我務必讓白先生進去,說白先生馬上要出國了,出國前一定要見董事長一面。」

    要出國了?身邊帶的是誰,江緋琳嗎?沒錯,一個事業蕩到谷底、再也爬不上來的當紅女星,確定需要出國走走,躲避媒體。

    那麼他來要做什麼?把兩人之間做個了結?好啊,來就來,誰怕誰!反正,她已經先轉開頭了,不是被拋棄。

    再次深吸氣,她說:「請白先生進來。」

    十七秒鐘,他進門,而她假裝專心看電腦螢幕,手指頭亂敲亂打,打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

    看著她,白聿鑫知道她在虛張聲勢。好無奈,愛上這麼驕傲的女人是自討苦吃。

    抬眼,向秧秧笑得很虛假。「白先生,找我有事嗎?」

    她瘦了,接下那麼大的公司肯定很辛苦。歎息,他走到她桌旁,瞄見那本木雕集,心疼陣陣。「談談吧,已經過去一個月,再生氣也該消了。」

    「生氣?不會吧,白先生,你誤會了,我沒生氣。」她笑得張揚甜美。

    拉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他想,他們要談上好一段時間。「你應該生氣,因為我誤解你,照片不是你散佈的,可我硬說是你。」

    「小事一樁,誰沒被人誤解過,笑笑就過去啦。」她說得很大方。

    「沒錯,笑笑就過去了,但有許多事還是要當面說開比較妥當。」她聳聳肩,搖頭,笑道:「隨便。」

    「第一點,我沒有再度愛上江緋琳,對我來說,她已經過去,現在的白聿鑫愛的是向秧秧。」

    她嗤笑,不相信。那天是誰十萬火急趕到對方身邊?是誰不理會她的威脅?若不是太有感情,誰會推開新情人,飛奔到舊情人身邊?

    「那天時間急促,很多事情沒辦法解釋清楚,現在我要講明白。」

    「有什麼好講的?」

    「當然有,我生氣你,是因為誤解你做壞事。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逛超市,一個小孩多吃了幾口試吃,讓服務員破口大罵,你很生氣,竟然大聲嚷嚷,「你們賣過期的東西,都長霉了還拿出來給小孩子吃,要是拉肚子你們負不負責?」當眾讓那個服務員下不了台。」

    她記得,那天她鬧到經理出面打圓場,還保證會開除那個服務員。

    可是回家一路上,他氣到不肯跟她說話,那件事她反省過了,好吧,她是有一點點超過,可是小孩無辜啊!

    「那是他應得的,何況散裝食物醒來就有危險。」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服務員會不會有一個生病的母親,他很想專心照顧,卻因為要工作賺錢,不得不讓母親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病房裡?有沒有想過,他破口大罵不是因為性格脾氣不好,而是因為心情很糟、一時失控?」

    「哪有那麼剛好的事情,又不是寫小說。」她抿抿唇。

    「如果就是有呢?」他篤定地回望她。

    「你……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聘他到我父親的公司裡上班。他的母親在等待心臟移植,而他根本負擔不起手術費,他是個孝子,卻不能在母親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好好侍奉在旁,很氣恨自己沒出息。」

    「……然後呢?」

    「我承諾幫他負擔醫藥費和生活費,等他母親病好出院,他再到公司上班,但他母親始終沒等到一顆作健康的心臟,在上個月過世了。辦好喪事後,他就到公司來上班了。」

    他果然是大好人,不像她這個壞蛋。低頭,狡辯多話的她,第一次覺得沒話可說。

    「緋琳的事也一樣,你闖了禍、我就得收拾,如果我愛你、要負擔你一輩子的話。那天,緋琳情緒不穩,她想自殺,你們兩個在某些性格是相像的,都固執驕傲、都對事業有著滿滿熱忱,也都是說到做到,不管後果的那種人,我怕她真的自殺,怕她的死成了我們之間的遺憾,而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因為我愛你、我要你,不只是一小段,我要長長遠遠、一世一生。」

    他愛她?怎麼可能……他只是、只是……是什麼呢?是讓她牽腸掛肚、徹底失眠的男人?是害她駕御再駕御都無法御心的男人?是她說過千百次「幸好」、「沒關係」、「無所謂」,卻沒辦法真正「幸好」、「沒關係」、「無所謂」的男人。

    「錯,你明明很愛她,她對你那麼壞,你也不說她的壞話,如果不愛了,你不會這樣挺她。」她硬是強辯。

    「剛好相反,愛恨是一體兩面,會恨是因為愛仍未舍下,而不愛了,就不會再恨,你會恨一個從身邊走過的陌生人嗎?就算他踢了你一腳。」

    「那不一樣,你甚至還留著她的手機號碼。」

    「在認識你以前,我氣她、怨她,雖沒說出口,但我放任自己孤僻,放任自己不相信人性,我留著她的電話來提醒自己曾經怎樣被一個女人背棄,也提醒自己應該對美女過敏。

    然後,我認識了你,你說不要讓我變得可憐,你說只要一個吻就可以安慰你的心,我先愛上你誇張逗趣的表情,再愛上你的手藝,漸漸地,愛上你的人、你的心。

    對她,我在不知不覺間放下,刪不刪電話號碼已經不重要。你弄錯了,我不是挺她,而是因為不愛,便失去氣怨懟的力。」

    「……不恨是因為無愛?」她喃喃重複。所以她氣恨父親,是因為心中的愛無法割下,即使他對她們做了壞事情?

    「對,我愛你,才會氣你,氣你不善待自己,憤怒是變相地把別人的錯誤拿來懲罰自己,你不需要為了我去對付緋琳,她要嫁給別人,我無所謂,她要和幾個男人劈腿,我不在乎。如果淫照事件不是你出的手,我只會當個旁觀者,但那天……很抱歉,我把你很久以前的玩笑話當真,我應該查證的,不應該貿然出手,以至於引發後來的誤會。」

    她點點頭,心裡滿是說不清的感受。

    他說愛她,要負擔她的一輩子,他不要一小段,要長長遠遠……都是一些她平常嗤之以鼻的鬼話,怎麼現在聽來,倍感親切?

    「你老說愛情只是一段,我不反駁你,並不代表同意,我想給你更多的時間,讓你親眼看見我的表現,你會慢慢發現,其實錯誤的愛情只是一部份機率,不是每個人的婚姻都以悲劇做為結局。

    我這種人是,要做就做到最後、做到最好,在我決定你當女朋友那天起,就同時決定我要負責你的一輩子,除非你不要我,不然我會牽著你,一路走完我們的人生。」

    滿滿地,溢出喉嚨的是幸福甜蜜,因為他說了一輩子,說他會做到最後、做到最好。向秧秧念頭動搖,恍惚間,看見一對酷似他們的年老夫妻。

    「我母親不只一次問我,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三十了,已經到適婚年齡,但你還小,再加上你對婚姻的不確定,我從不拿這種事來勉強你,但你對分離的不安已經太嚴重,嚴重到一點點爭執便扭頭就走,連把話說清楚都不肯。

    你是不是想著,先說分手就先贏?你是不是認定我一定會回到緋琳身邊?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天底下的男人都沒信心?

    這次,你把我嚇到了,你不介意和我冷戰一個月,我卻不能容許這種事情再度發生。記不記得你告訴過我——世界上,哪個人沒碰過幾件悲慘的事?女強人小姐,你敢不敢賭?」

    「賭……什麼?」她傻傻地應和。

    「賭你看人的眼光。你說過,我是一個很好的好男人,有勇氣你就和我對賭,賭我這個好男人能不能愛你一生,守護你一輩子?」

    他沒等她回話,放下手上的紙袋,繼續說:「未來十天,我要到美國出差,我不打電話給你、不和你聯繫,你好好利用這幾天想清楚,如果你敢賭,就穿著這套小禮服、帶好身份證、印章在家裡等我,如果你不敢,從此,我再不會來煩你。」

    「……帶身份證、印章做什麼?」

    「我會帶你去辦理公證結婚。」

    他在求婚?可這種求法,未免太酷了吧。

    「什麼?不可以,這樣太快……」

    白聿鑫才不管她說什麼,就算結婚不是什麼多好的答案,但那紙證書起碼可以帶給她基礎心安。他看透了她的不安全感,看透了她的口是心非,他再不要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

    「你還有十天的時間,不必急著回答我,就這樣,我要回去整理行李。」走到門邊,他停頓兩秒,又轉回桌邊,拿起她的藏書《古木古風》,問:「你知不知道御心是誰?」

    「不知道。」

    「你一定沒參加這本書的簽名會。」

    「書是別人送的。」

    他點頭。「御心就是我,你還坐在我的藝術品上面放過屁。」

    「你是……」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就酷酷地走開了。

    向秧秧看著他的背影。聿鑫竟然是她最崇拜的御心?她臉上浮起一抹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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