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聿鑫在門後咧嘴大笑。當他說自己就是白聿鑫的時候,看見她的錯愕表情非常逗趣,但那個表情還不及他當著她的面甩上門時,她受驚的臉。
美女是不會這樣被對待的。
他低頭,看一眼名片,上面的名字吸引他的注意力。
向秧秧。
他記得這三個字,有一段時間,在飯桌上,母親經常提起這個名字,後來她轉到夜校,母親扼腕的模樣,好像失去的不是學生而是女兒,母親對向秧秧有很高的評價,他也記得那場吵架,記得她臉上的紅印,記得他以為她要去跳樓自殺,卻聽見她瞧不起愛情的評語。
是同名同姓嗎?機率不高,這不是個時常出現的名字,而且以年紀來算……差不多。
他想起她的學歷,想起她向上爬的兩百八十倍阻力,微微一笑。母親失算了,向秧秧並沒有成為她看好的那種人,不過,她倒是和多年前一樣,戰戰兢兢、積極進取。
他沒多看她兩眼,卻把她說的每句話聽進耳朵裡。
他同意她說的,可惜她做了功課,卻沒做夠,她不知道,他和她一樣,也是銷售專家,只不過他們用的是不同方法,而通常,他是坐在辦公桌後面下指導棋的那個。
不過她竟然看過那本攝影集,他還以為那本書很冷僻……微曬,不想了,他把名片往垃圾桶一丟,上樓沖浴。
洗過澡,他換上純棉背心和短褲,到廚房給自己煮麵。
他的廚藝遠遠不如他的木工,煮出來的東西差強人意,但老天爺很公平,給他爛廚藝的同時,也給他一副強健的腸胃。
天全黑了,他把面端到客廳桌上,再把電腦放在桌旁,他習慣善用吃飯時間,打開網頁,再看一次今日的全球股市。
尚未開動,門先一步砰砰響起來。
是誰?表弟、表哥?不會,他們知道他不愛被打擾。放下筷子、推開椅子,他走到大門邊,一把拉開。
門外,有一個比剛才更狼狽的向秧秧。
她散亂的頭髮上有幾片落葉,膝蓋間有爛泥,右手提著一隻歪得很厲害的鞋子,而她的襯衫窄裙已經找不到優雅味。
「呃、對不起,森林裡面……很黑。」她笑得很巴結。
「要我借你一把手電筒?」他面無表情道。
「其實……我有更過份一點點的要求,能夠說嗎?」
他沒反應。
向秧秧提起勇氣,再把燦爛笑容發揮到淋漓盡致。「能不能請你……收留我一個晚上?」
白聿鑫淡淡掃她一眼、關上門,走進屋裡,沒多久後出現,手裡真的拿了把手電筒。
所以,他認為她的要求太過份?
「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怕黑。」她越笑越可人,由此可證,她的憤怒已經抵達崩潰邊緣。
他略過她的笑,細細端詳她的臉。她的鼻頭是紅的、眼眶是紅的,剛剛的森林奇遇的確讓她嚇破膽?
她見他不動如山,拿著手電筒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唉,至少吳組長在這點上頭沒騙她,他的確是性格孤僻到很難纏。
咬咬唇,沒辦法了,當自己沒辦法壓搾出男人的同情心,能做的只剩下兩件事情,第一,和他上床,達到目的。第二,扭頭就走,別浪費自己的生命。
她選擇第二個。
顫巍巍地抬起手,她打算接走手電筒。
她手一抬高,白聿鑫就從屋裡透出來的亮光中看見她的手臂有一大片擦傷。好吧,他承認,一個都市嬌嬌女就算有了電筒,怕也很難走出這片森林。
在她的手快碰到手電筒那刻,他改變主意。
她抬頭望他,這一眼,讓他發現她的眼底閃著淚光,而她的嘴角在發抖。如果不是她太會演戲,那麼就是她真的很怕黑暗。
白聿鑫沒說話,轉身進屋,沒關上門。
他的意思是……邀請?
呼!向秧秧大大鬆口氣,跟著進屋、關上門,把她懼怕的黑暗關在門外面。他上二樓、她也上,今天一整天,她好像從頭到尾都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幸好他的屁股很好看,不然這樣跟進跟出,她的眼睛肯定長痔瘡。
「浴室在那裡。」
簡單交代,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堆東西,她接手、他下樓。
「謝謝。」
向秧秧低頭,看著毛巾、牙刷、大號的衣服和……內褲,臉發紅。這個男人雖然性格孤僻難纏,但其實,是個細心的好人。
她洗得很快,不到十分鐘,連頭髮都洗乾淨了,她是個俐落的女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不是賺錢的事情上面。
下樓,他坐在沙發上等她,沙發一側放著被子和枕頭,而沙發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醫藥箱,他在她洗澡的時間裡,已經將她需要的物品準備就緒。
他有點訝異,通常女人洗澡的時間可以讓男人在操場跑上二十圈,而塗瓶瓶罐罐搞保養那套,又可以讓男人看完電視新聞,雖然這裡沒有瓶瓶罐罐讓她塗抹,但她的速度快得讓人驚艷。
「謝謝你的收留,我保證,明天就走。」
她沒說天亮就走,是因為打算在天亮到天黑之間再說服他幾個小時,若他還是不同意,別擔心,在未來的三個禮拜,她會天天來,將用國父推翻滿清的堅定,拿到他的簽名。
白聿鑫不應話,打開醫藥箱,拿出優碘和棉花棒給她。
她笑笑,說:「沒事,只是小傷,幾天就會自己好了,不必麻煩。」
小傷?他擰眉望住她的膝蓋和手臂。女人不是最怕在身上留下疤痕?
剛剛他以為會聽見從浴室裡面傳出哀叫聲,但並沒有,現在連上藥也省,她是個對痛覺魯鈍的女人?
他把藥瓶往前推,話簡單扼要。「擦藥。」
「呃,好吧,你堅持的話。」
向秧秧拿過藥水,鋪兩張面紙在桌面,把手臂放在面紙上,像澆花那樣,把優碘澆在傷口上,沒皺眉、沒倒抽氣,只上忙著把他堅持的事完成。
他瞪她。她的行為擺明了就是敷衍!拿過優碘和棉花棒,他接手擦藥動作。
他靠她很近,他身上的沐浴乳和她身上的一樣香,他穿著背心,讓人對他滿是肌肉的手臂和剛硬的胸膛目不轉睛,她不是素食主義者,而且她的早餐、中餐,只有一個小小的蛋餅。
她那麼飢餓、她的胃發出抗議,美食當前,她不應該抗拒,並且她的費洛蒙也催促她把他吃干抹淨。
向秧秧的心跳加速、緩慢呼吸轉變為喘氣,看住他的眼睛寫滿春天的訊息,很可惜,白聿鑫對於她腿上的坑坑疤疤,比對她的美艷的臉頰更感興趣。
把他撲到,享受生命裡的最大樂趣?
她想、她想,她好想哦,但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比起把他吞進肚子裡,她更想要搶他的茶葉,更想升上經理。
對他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語,語調成份多是誘拐意義?
好啊,可是他對她的美貌好像不怎麼上心。
不然,用腳在他身上磨幾下,促進他的費洛蒙跟著分泌?
啊,如果他天生有費洛蒙缺乏症咧,她會不會被一腳踢出大門?這個晚上,她得跟森林裡面的魑魅魍魎一起開Party?
滿腦子胡思亂想時,他鬆掉她的腳,把桌上東西收拾乾淨,兩手將鍋碗拿到餐廳。
她下意識起身跟他走,再次,跟在他的屁股後頭。
拿出新碗,他把自己的晚餐分給她一半。當碗推到面前時,向秧秧很為難地看著那一團糊糊的、像面又像大便的詭異東西。
抬起眉頭,她發現白聿鑫正在注視她。「呃,謝謝你幫我擦藥,呃、呃,謝謝你的……你的晚餐。」其實,她比較想說:謝謝你的#%*。
她怎麼都沒想到,有一天,她得為了一碗餿水向人致謝。
「吃吧。」他說。
向秧秧臉上的為難讓白聿鑫很樂意欣賞她吞麵條的表情,他雙手橫胸,專心於欣賞她接下來的表演。
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拿湯匙,比較像拿起一把警用九0手槍,顫巍巍的模樣,很像得了阿滋海默症,她舀一口面,緊瞇眼睛、把它們放入嘴中,發抖的牙齒打開、閉闔,只是輕輕咀嚼……
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她飛快衝進廚房,在洗碗槽裡面吐。
這不是食物、不是餿水,而是一吃就會讓人腐筋爛骨,從頭到腳死到半點不剩的天下奇毒!
她吐到無力,不知道自己在受苦同時,有一個邪惡男人坐在餐廳裡,咧開嘴笑得超開心。
白聿鑫已經很久沒大笑過了,而向秧秧在短短的時間內讓他大笑兩回,讓他記起來開心滋味,看著廚房方向,忍不住,他笑第三遍。
半晌,她氣喘吁吁地走回餐廳。
要不是她出現之前,那鍋餿食已經放在客廳桌上,要不是她確定他的工作不是通靈而是種茶,不可能算得出她會回頭找他,否則她會認定他在惡意整她。
她對著他笑,嘴角拉出不自然的高角度,甚至用雙臂夾了夾胸口、擺動自己的肩膀,假裝自己很小女人。
「白先生,我非常感激您,沒有您的收留,我得留在外面和野獸過夜,您不知道您的大恩大德對我有多重要……」
口蜜腹劍!她肯定對他有所求。
白聿鑫板起臉,把剛剛的笑容藏得不見半分。
她雙手合掌,眼睛眨啊眨,裝出一副善良天真。「如果、如果你不是太介意的話,我可不可以為了表達感激,為您做一頓晚餐?」
他沒回答,卻挑眉望她,當著她的面,把一瓢麵條送進嘴裡。
他、他吃了,他竟然吃得下去?他的體質與世人迥異,可以接受這樣的荼毒,並且不讓全身骨骼腐蝕殆盡?
向秧秧的眼睛睜得比牛還大,嘴巴張得可以吞下拳頭,她很想扯出燦爛笑容,但……抱歉,這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於是,她又把他惹笑。
「我、我……呃,我沒有別的東西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決定了,我決定替白先生做一頓飯,嗯,就這樣決定!」
她飛快把話說完,飛快奔進廚房裡,飛快地把他吃麵條的畫面Delete掉。
十分鐘後,白聿鑫聞到第一陣食物香,停下吃一半的麵條。十五分鐘後,第二陣食物香讓他對碗裡的東西完全失去慾望。
二十分鐘,一大碗公色香味俱全的面擺上餐桌,有肉有蝦,完美的香菜和蒜酥灑在麵碗中央,使他半飽的胃又感到異常飢餓。
向秧秧伸出食指,像推死蟑螂似地,把他之前的面推到餐桌尾端,迅速換上新碗筷,替兩人各盛一碗麵。
「白先生,嘗嘗看,味道還不錯。」
她們家三姐妹,就她遺傳到媽媽的好手藝,任何食材到她手裡,就能變出一道道創意料理。
如果不是購物台的薪水不壞,她曾經考慮過到夜市擺攤。
他低頭、吃一口,意外地,他的味蕾從來不曾這樣被滿足過……他不是沒吃過五星級料理,但那些大廚的作品,比不上她的小品集。
他吃得很快,她也不遑多讓,完全沒有身為美女的自覺,解決一碗麵的速度只輸他七秒半,你一碗、我一碗,滿碗公的食物飛快埋葬在兩人肚子裡,他看看自己空空的碗,再看看她剩下的小半碗。
如果向秧秧在這個時候想到「經理」兩個字,或者想到茶葉合約,就會主動把半碗麵讓出來,可是目前她沒法想那麼多,她已經餓了整整一天,開長途車、在森林漫遊,她走壞了高跟鞋、弄破了絲襪,她今天過得太狼狽,需要完美的食物來自我安慰。
「我沒吃飽。」難得地,孤僻男人主動發言。
向秧秧想也不想,再度伸出小小的手指,用推死蟑螂的方式,把他那鍋面從桌角推回他面前,仰頭,用七秒半時間,把碗裡的麵條吃光光。
夠清楚吧,她煮飯,不是為了感激人家的收留,目的是照顧自己的腸胃,至於他吃什麼,說老實話,她無所謂。
她心腸壞嗎?沒關係啦,反正她的心已經壞了好幾年。
在這個晚上過去很久很久以後,白聿鑫才發覺,原來遠在他愛上她之前,他的胃已先愛上她的手藝。
一大早白聿鑫就起床,準備出門時向秧秧還在睡。
她的睡相很壞,至少不是公主式的那種睡法,她沒蓋被子,而是把被子捲成一條長棒、抱住,雙腿扣在棉被棒上,那樣子很像被原住民獵到的山豬,倒吊、手腳捆在木棍上。
但熟睡的她像個甜美的小寶寶,紅紅的嘴唇微微彎著,分明是沒有表情的睡顏,可看起來就像在笑,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嘴角,彎出一個好心情。
再孤僻的男人看見沉睡的寶寶,也會不自覺卸下心防,跟著勾出一個彎彎笑意。
他的短褲穿在她身上變成七分褲,昨晚他還懷疑,她穿他的褲子怎麼不會往下掉,現在他弄懂了,她用髮束把過寬的褲頭綁出一顆大肉圓。
其實她大可不必穿下半截,反正他的上衣套在她身上,自然而然會變成洋裝,不過如果她真的只穿上半身的話……他望著她睡得往上撩、露出一截潔白肚皮的上衣,和因為褲管太寬也皺在大腿上方,露出的兩條雪白美腿……
許久沒有唱國歌的下半身,有了舉辦升旗典禮的衝動,白聿鑫皺起眉頭。做什麼?他幾時那麼愛國過?
別開臉,他重申一遍,他對美女過敏。
拿出車鑰匙,他要去表哥家裡看看春茶的收成情形。
回到家的時候才八點半,早去早回是怕碰見村裡的女孩,他討厭美女,而他的表嫂、表弟妹都不是美女,而且他和她們有親戚關係,所以勉強可以聊上幾句,但如果她們硬是要替他安排一場「非常男女」……這是讓人頭痛的問題。
所以,他刻意把見面時間拉早,或者無預警出現。
打開門,他又聞到食物香,多吸兩口氣,他喜歡這個味道。
他母親很會教育小孩,但做菜不是她的專長,不被毒死就該感激涕零,因此他從小養成不挑嘴的好習慣。
長大後,他不喜歡出門吃飯,一個人占一張桌子很怪,一群人陪他吃飯,更覺得有約束感,再加上懶,懶得收集餐廳電話、懶得叫外賣,在長期訓練下,他的胃早對美食不做任何期待。
但她來了,只是一碗簡單到不行的面,他開始對美食有了思念的感覺。
她的菜不油、不過度鮮甜,沒有刻意擺盤或用高級食材,但入口,就是該死的對味。
加快腳步進屋子,沙發上的棉被枕頭已經疊好、整好,走進廚房,他看見向秧秧正把兩碗熱燙的稀飯盛在碗裡,抬起頭,衝著他甜甜一笑。
「白先生早安,你去運動啊?難怪你的身材那麼好,我們台北的男人可沒有你的魔鬼身材和體力。」她的笑容像春天的太陽。
笑裡藏刀!要不是她做菜的能力太高,他不會讓她有說話機會,她說的話十句有八句假,能聽的那兩句還要花大把工夫才能找得到。
他沒應答,但動手幫忙,把廚房裡的菜一道道搬到餐桌上。
「先洗手吧,手髒會把細菌吃進肚子。」
不知不覺,她把老媽對晚晚說的話叨念出口,環境啊環境,環境造就人類的性情,早晚有一天,她會和老媽一樣,變成嘮叨的老女人。
她在管他?白聿鑫橫她一眼。他就不洗手,怎樣?這裡是他的家、他的餐桌、他的碗盤,連她擺弄的食材都是他花錢買的,他還得聽她指揮?她當自己是這裡的女主人?
女人都是這樣,對她一分好,她就進逼兩寸,然後指使你、擺佈你、利用你、直到哪天膩了,一腳把你踢開。
他想起朋友說的話,當時不是太認同,但……沒錯,向秧秧就是這種女人,本來只是求宿一晚,可天亮了又賴著不走,大搖大擺用他的廚房做早餐,接下來她肯定要說服他給她春茶,如果他點頭,她就會要求冬茶,然後數量越來越多,慢慢的,她以為自己和你有特殊交情,便開始擺佈你的生活。
看見他臉上的挑釁,向秧秧開始發揮她無與倫比的見風轉舵功力。
「呃,其實不洗也沒關係,白先生有很好的腸胃,這是天賦異稟,不是常人都有的能力,這樣很好,省水環保,節省綠能源,如果大家都和白先生一樣,地球就不會有正負2℃的問題。」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滿口謊言。他哼一聲,坐下,拿起碗筷。
「稀飯很燙口哦,慢慢吃,吃不夠鍋子裡還有很多。」
她在生氣他的態度,生氣他沒對優秀的掌廚者表達出些許尊敬,因為生氣所以她笑得很甜蜜,肚子裡有滿滿的詛咒,詛咒他把稀飯吃光光,然後撐死、下地獄。
嗯,等等,先給她茶葉合約,再下地獄。她笑,春天笑成夏天。
他瞄她一眼。虛偽,話很假,連笑容都假得讓人受不了。
把稀飯扒進嘴裡,只是一小口,他訝異地看著自己的碗。
她得意。
「那是山藥松子粥,米飯要用小火慢慢熬,山藥也一樣,電禍——」她的食指在他面前搖幾下。「煮不出這種功力。」
他瞥她一眼,把筷子舉向一盤看起來有點髒髒的山蘇,視覺效果不怎樣,但菜入口裡,又是另一番驚喜。
她更得意了。「那是鹹蛋炒山蘇,你冰箱裡面的鹹蛋是低鈉的對吧?拿來炒正對味,不甜不鹹。」
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看她,還不如看盤子裡的菜餚。白聿鑫一一嘗了她加工過的五香花生、酸黃瓜鮑魚片和烤杏鮑菇……好吃得讓他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好,他討厭美女,但她不是公主型美女,她是能幹到不行的阿信,而他對阿信這種女人有幾分服氣。他看向秧秧,而她的眼睛望向飯禍,這時候的她沒在臉上擺刻意性的笑容,看起來順眼多了。
有昨天的經驗,向秧秧特地煮五人份的飯量,但一碗、一碗又……一碗,她看著鍋子慢慢見底,祟拜的話含進嘴裡,他是河馬來投胎嗎?
「嗯。」她夾一筷子花生,心想該找個話題當切入點,她可不是來當菲傭的。
「那個沙發很好睡,比我家裡的床睡起來更舒服。」
「沙發是我做的。」
「親手做的嗎?」
「還能親腳做?」
「哇塞,你不但能夠做木桌、木椅、木床,連沙發也能做?」
他隨便丟出一個笑意,她,看呆。
沒天良,帥成這樣已經夠過份,怎麼可以笑得這麼、這麼……天誅地滅?
等等,花癡擺一邊,業績放中間,茶葉、茶葉,她的目的是茶葉,不是把這個帥到天誅地滅的孤僻男人拖進房間。
「我們老師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比方你很會做傢俱,做出來的東西又藝術、又好用,如果你往傢俱設計發展下去,我保證你一定會比御心更出名。」
他沒回答,但猜得到,她胡扯是為了把話題引到茶葉上去。
「這個社會,每個人都應該做自己擅長的事,你有你的能力、我有我的能力,如果擺在錯誤的位置,一定很辛苦。比方你去當廚師,台灣的腸胃科門診就會門庭若市,如果讓我來敲鐵釘、做椅子,明天台灣地區就會多個殘障人士。」
他沒應聲,但瞄了一眼她的手指。她沒貼上時下女孩最喜歡的水晶指甲,也沒留長指甲,乾乾淨淨的十根手指頭。而指甲處是健康的粉紅色。
「白先生,你要不要考慮把手工傢俱擴大生產經營?放心,在銷售方面,GOHO購物台一定會給你最大的助力。」她拍胸脯保證。
果然,越來越接近她的主題。
「不過呢,在你的傢俱之前,可不可以先考慮把這一季的春茶留下幾百斤給我們購物台?你知道電視媒體的宣傳力有多大嗎?我保證知名度一旦打開,茂德茶將會變成台灣有機茶的代稱,所有人一想到高級茶葉,不會想到別的,只會想到「茂德」兩個字。」
她還有話說,但他吃飽了,把碗放下,起身上樓,她還沒吃飽,但也跟著放下碗筷,追逐他的屁股。
他走出餐廳、她走出餐廳,他進入客廳、她進入客廳,他上樓梯、她上樓梯,他進房間、她……
砰!門被當面甩上,她猛然後退,第二次,她在萬分驚險中,救回自己的小鼻子。
吃飽就走,他還真當她是免費菲傭。
鼓起腮幫子,她不甘心,用力敲門。
「白先生,好歹你要想想我的建議,我不會害你的,我真的不會釘木椅,而我們購物台的銷售能力不是蓋……」
門被打開,她立刻換上一張親切熱情的甜美笑容,等著他說「歡迎光臨,向小姐請進,我們慢慢詳談」。
誰知道,他沒多看她一眼,只用膠帶在門口貼上一張A4白紙 ,貼好後,砰,門又關上。
而她,除了乖乖閱讀上面的簡短文字別無選擇,字很潦草,但她讀懂了。
工作中,請勿打擾。
哇哩咧,農夫不是應該到田里工作?會在房間裡工作的只有一種人,Friday的牛郎先生啦!
她對著門扮了個鬼臉,氣悶、下樓。
可向秧秧不死心,整理好廚房開始打掃家裡,之後,再把中午要做的菜拿出來切切洗洗,看時間還早,又拿竹掃帚把外面的落葉掃成一堆,當中,她還接了幾通從台北打來的電話,有老媽、張大哥和那個……給她錯誤資料的吳組長,她現在正在接。
背靠著樟木,豎起竹掃帚,她將手肘靠在上面,拿著手機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吳組長,真是謝謝你給的訊息,我已經住進白先生家裡……是啊,白先生真是好客,不但請我吃晚餐、早餐、請我坐在千金難求、白先生親手製造的沙發上,還說這裡找不到民宿,硬要我留下來……是啊,人家當然有困難,你也知道茂德茶一斤難求,白先生早就答應了舊客戶,做生意嘛,自然要講求信用……
沒錯,白先生正在替我想辦法,他要我安心住下來,度個假,等待春茶收成的結果……不、不,白先生一點都不孤僻,他啊,脾氣好、人溫柔,熱情又好客,我們呢,要理解他的為難,我保證,上次他絕對不是故意給吳組長難堪……」
當她睜眼說瞎話的時候,白聿鑫正斜靠在門邊,聽她的謊話一句說得比一句順溜。
脾氣好、人溫柔、熱情又好客?她不是擅長行銷,而是擅長說謊。
被老師母親帶大、道德高標的白聿鑫滿臉不以為然。
收線,向秧秧一吐胸中怨氣。白聿鑫、四、五十歲、矮小禿頭……哼,吳組長以為世上的男人都長成他那副模樣?
轉身,不期然看見白聿鑫,她嚇到,差點尖叫出口,但她的直覺反應很快,下一秒,讓笑臉冒出頭。
「說謊讓你很愉快嗎?可不可以收起你那張虛偽笑臉,你不知道你笑起來的時候有多醜,我不知道你身邊的人是怎麼跟你相處的,但我確定的是,我不會對你這種女人溫柔熱情,更不會要你安心住下來,替你的茶葉想辦法。」
話出口,他自己先嚇一跳。他從沒對哪個人這般疾言厲色,也沒對哪個女人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不只他,向秧秧也嚇壞了,她知道自己的笑容不真,但自以為演得很誠懇,錯錯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話,傷到她。
他不知道若非無從選擇,沒有人會選擇虛偽,他不知道,如果不是虛偽,她爬不到今日的地位。
吞下口水,在他沒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她搶走發言。
「沒錯,我就是壞心眼,我要他嫉妒眼紅,要他今天晚上氣到徹夜失眠,然後明天到公司散播消息,說我靠著和你上床拿到新合約。我無所謂,因為我和白先生不一樣,我住在人吃人的世界、名聲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的紅利業績永遠跑在他的前面。」
她露出一個譏諷笑顏,嘲笑他的同時,也諷剌了自己。
糟糕,露出真心了,很危險,但她照管不到,抬高下巴,她像女王似地走進他的家,丟下一句話。「午餐,三十分鐘之內做好。」
這個情況,他們是吵架還是沒吵架?他猶豫地看著向秧秧的背影。
好吧,他承認自己太衝動了,她說謊關他什麼事,他的心在亂什麼亂?就算她總會讓他真心笑開,就算她的手藝讓他的腸胃很愛,就算……她還是個陌生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