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之後,揚滿善沒有正眼瞧過她。
即使她已經照著大夫說的,將妝粉磨細、塗在疤痕上,遠遠看去,仍是一張正常的臉蛋,可是
揚滿善的眼睛還是逃避著她。
每當她發現他在逃避她時,她多想對他大吼:你憑什麼躲我?憑什麼?!都是你!都是你那身毒血,害我變成這樣的,你憑什麼躲著我?
可她終究忍住了。
這是多麼殘忍的話。即使恨揚滿善這態度,但她也沒想過要傷害他。
她只能往好處想,會變成今天這樣,也不是揚滿善願意的。或許過些時日,他就會習價了,他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了
可即使這樣想,一天中,她攬鏡自照的次數,仍是多得不可勝數。
看著鏡裡的自己,那道又黑又扭曲的疤痕,她不斷地告訴自己:
妳不醜,兔兔,妳不醜的
她說著,一直說著,說到喉嚨都被哭咽給弄啞了,還是要說。
兔兔又回到了自己的房裡,獨居獨睡,就和與揚滿善發生關係前一樣。
有時回到房裡,她會發現妝台上有幾盒上好的妝粉,全是新買的,盒上的封條都沒拆。
她摸著那上好的漆盒,想,揚滿善是抱著什麼心態,送她這些妝粉呢?
是要她不要那麼自卑嗎?瞧,擦上這些妝粉,她就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了。
還是
快擦上這些妝粉吧!不要老露出那張破相的臉,在別人面前晃來晃去的。
是哪一個呢?
她拆開了盒子,抹了粉,細細地往自己的臉上抹著。
她對著鏡子,邊抹著,邊喃喃地說:「不醜,兔兔,妳真不醜,瞧,擦上這些妝粉,妳就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了,沒什麼兩樣了………」
說著,抹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眼淚糊了妝,她也不在意了。
她哭,她放肆地哭出來,哭了一夜。
她哭得太傷心,太絕望,所以也沒有發現到門外有人,就這麼守在她的房外,聽她哭了一夜不睡。
※※※
一日正午,兔兔到耕市買完菜回家,發現家門大開,許多工人模樣的男人搬著箱子進進出出。她驚訝地跟進去,看到那些箱子都給擺進了大廳。
而揚滿善則懶洋洋地坐在那大廳一角的躺椅上,手上揣著一組陶壺、陶杯,瞇眼望向那些正在忙著的工人。
兔兔有些不敢靠近揚滿善。
她絞著手,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最後,她還是想默默地躲開,就裝作她什麼也沒看到吧。
「欸!兔兔」可揚滿善早看到她,拉著慵懶的聲音喚著。
她沒過去,揚滿善更不耐。「妳過來啊──」
一聽他這口氣,她更是想走。
他用力拍桌。「叫妳過來!妳聾了是不是──」
這震天一吼,把搬運工人都給驚呆了。
「快搬!關你們啥事啊--」他看不順眼又是亂罵一陣。
工人們埋頭苦幹,趕緊搬完走人。
瞬間,大廳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兔兔和揚滿善。
兔兔吸一口氣。「你不是上朝嗎?怎麼又回來了?」
揚滿善沒理她。他又斟了酒,搖搖不穩地起身,來到那堆箱子旁晃了晃。
「妳啊,過來看看,看看我替妳買的,嫁妝。」揚滿善剛剛還在發火,現在竟是在笑。
她心裡一突。「嫁嫁妝?」
「對啊,嫁妝。」他重重地拍著箱。「妳打開來看看,看看嘛!」
兔兔的手在發抖。
「開啊!打開啊──」
她不想開,覺得此時的揚滿善好詭異。
她不要上當,她絕不會上當。
她不會那麼天真的,把這些都當成是自己的嫁妝!
「馬的!我叫妳打開!」他摔下酒壺,扯著兔兔的手,要她去拉開箱子。
兔兔尖叫,用力地抽開手,踉蹌地退到一邊去。
可揚滿善竟不讓步,又要追過來扯她。
「阿善!」兔兔叫著:「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以前的阿善絕不會這麼粗暴的強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沒怎樣!」揚滿善凶她。「叫妳開個箱子,沒要妳的命。」
「好哇,你說那箱子裡,是、是我的」兔兔忍著哭意,顫抖著說:「我的嫁妝,是不是?」
「對!」
「我和誰要成親了?」
「妳說呢?」揚滿善壞壞地笑著。
兔兔呼口氣。「你希望我說什麼呢?」
「說妳想說的。」
她心一橫,衝動的脫口而出:「我和你的!」
揚滿善臉一呆,隨即仰天哈哈大笑。這笑聲,彷彿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她低下頭,不想看他這樣笑。
「我告訴妳,兔兔,我對妳有多麼好。」他踢開地上的酒瓶碎片,笑著說:「不但替妳找到一門親事,還為了妳嫁過去後不要被婆家瞧不起,又替妳找了戶絕對有來頭的娘家,好讓妳在外人面前抬得起頭。瞧,我揚滿善對妳多好,簡直是太好了,妳說是不是?」
「你、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今天,我已經替妳辦妥了戶口。」揚滿善得意地說:「妳,從今以後跟那御醫姓,姓章。那御醫老頭,就是妳老爹啦!瞧,這是後台多硬的老爹,婆家敢欺負妳,他只要在太后耳邊說個悄悄話,那家人就死定啦!真好,是不是?多好啊!」
「你要我當他的養女,再再嫁給別的男人?」
「對!連嫁妝都幫妳準備好了,明天就趕快閃人吧!」
兔兔緊握著拳頭。
「好了,都說完了。」他甩甩手,又晃到桌邊,搖著其他的酒瓶,找著酒喝。「打包打包行李,快滾吧。」
她深吸口氣,大聲地對揚滿善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喝酒了。」
揚滿善的身子震了一下。
「你不喝酒,就說不出這些話。」
兔兔其實沒把握,她只是憑著直覺,憑著她這十幾年對揚滿善的認識,才敢說出這幾句話的。
她故意嘲諷他,笑道:「白癡!我怎麼可能會聽信這種話。你不知道嗎?你是最不能喝酒的。」
「所以,妳的答案是什麼?」揚滿善泠冷地問。
「我要留在這裡。」
「妳說什麼?」
「我要留在這裡。」她再次堅定的重申。
揚滿善靜了一下。忽然他大手一揮,揮掉了滿桌的酒瓶。
匡啷匡啷的,兔兔嚇白了臉。
揚滿善回過身,又向她衝來。兔兔來不及逃,就被揚滿善擱腰抱起,帶到了她的房間。
他粗魯用力地將她的臉扳住,而擺在她面前的東西,正是一面妝鏡。
鏡子裡是兔兔驚愣的臉,還有揚滿善殘忍的表情。
兔兔全身都在顫抖,她知道揚滿善要做什麼。
揚滿善也感覺到兔兔的恐懼,可他仍是那麼絕情的,要這麼做。
「馬的,妳好好看看自己的鬼模樣吧!」他大手一伸,整個罩在兔兔臉上。即使兔兔掙扎,他還是使勁的扳回。
「不要!」兔兔慘叫。
「閉嘴!」他的手在她臉上又擦又抹又捏,那層層妝粉全都掉了。
那道醜陋的疤痕,便這麼殘忍的露了出來。
「妳看!看清楚了吧!」揚滿善邪笑。「橫在妳臉上的東西是什麼?告訴我這是什麼?」
兔兔絕望得欲哭無淚。
「妳這種樣子,還敢說要留在這個家。馬的,妳說什麼笑話啊!」揚滿善又肆無忌憚地罵:「我告訴妳,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想負什麼責任,妳今天變成這樣是妳自家的事。我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兔兔顫抖著,一直在抖,無法停止。
他把她推到地上。「我就是這樣的人,聽清楚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快滾!」他不顧一切的,再加上這一句。「醜八怪!」
兔兔抬頭,狠著臉瞪他,那種瞪,是恨到想把人殺掉的眼神。
揚滿善哼一聲。「還不走?」
她仍是瞪著他,沒有移動半分。
「還不滾!滾!」
兔兔還是瞪,死命的瞪他。
揚滿善吼了一聲,一伸手,就把她貼在紙窗上的剪紙全給撕碎。
「我要妳滾!滾得乾乾淨淨!」揚滿善大罵。「不要在這屋子留下任何東西,這些東西全部撕掉,我不要看到。」
那些剪紙的碎片,就像秋天謝落的花瓣一樣,在兔兔眼前凋零。
揚滿善從來捨不得弄壞她的剪紙的。
可如今,如今
她咬牙,站了起來,泠冷的看著他,泠冷的說:「為什麼那些人不殺死你?」
揚滿善停了手。
「為什麼你那身毒血不再流多一點,把我給殺了,不是更好?」
他撕不下手了。
「混蛋。」她淒涼地笑了。「那時候,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去慶幸你還活著呢?」
說完,她就像個失了魂的人,搖搖晃晃的走出了房間。
揚滿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他再看看鏡子,咆哮一聲,一手就把那妝鏡給擊碎。
鏡子割破他的手,他卻放任他的血,流滿桌上,將桌子腐蝕得面目全非。
那飄下來的剪紙碎片,一碰上那灘血泊,也被吞噬得只剩一縷白煙
※※※
穰原城的夜晚極冷。
只穿著一件單衣的兔兔,躺在一條巷裡的冰冷石板上。
兔兔想,她只要在這裡睡一晚,一晚就好她就不會再有明天了。
像她這種,連自尊都被人踐踏得如此徹底的人,根本沒資格有什麼明天。
她緊緊閉著眼,告訴自己快入睡、入睡、入睡,睡著了就不會覺得冷了、就不會覺得痛苦了。也不會再想起揚滿善緊緊地懷抱著自己的那股溫暖了--
死吧──死吧--死吧--兔兔,妳快死吧--
她不斷咒著自己。咒著自己,直到意識漸漸模糊了……
此時,她隱隱約約聽到腳步聲。她努力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個糊糊的黑影子,朝自己靠來。
忽然,一股溫暖罩住了她。那人用毯子包住她,並且將她抱離石板地。
兔兔覺得自己離死亡的境地越來越遠了,本想掙扎,卻渾身無力。
「不不要管我」她沙啞地叫,更吃力地想看清來人是誰。
難道是……是
為什麼她還在期待,期待是阿善來帶她回去呢?
那人聽了,笑說:「像妳這麼好的姑娘,怎能讓妳就這樣冷死呢?」
兔兔一愣。
光聽這聲音,就知道這人一定滿臉帶笑,那笑會讓人覺得很真誠,想對他掏心掏肺的。
可這聲音好陌生,她不認識這個聲音的主人。
那聲音又說:「那些辜負妳的人,妳不覺得都是罪該萬死嗎?」
兔兔靜靜地聽著。
「妳就這樣死去,難道不覺得太過委屈自己嗎?」那人再說:「是誰害妳的臉變成這樣的?是誰那樣糟蹋妳的尊嚴、讓妳不想活了?不就是那個男人嗎?」
此時,兔兔已經無法思考,為什麼這個陌生人,能夠如此準確地刺中她心中的要害?
她只聽到這些誘惑人心走向地獄的話語。而那些話語,不正是她心中一直想要冒出的聲音嗎?
她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往那惡鬼靠攏……
她張開了眼睛,決定要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因為她要報仇,她要報仇
「好孩子」兔兔看到那人笑了,這人的笑,果然是真誠、讓人想掏心胸肺的。
他握住兔兔的手,說:「讓我教妳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