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蠢禍水 第六章
    寧靜的工作室裡,氣氛持續僵持緊繃,戰況不明,而且又多了一個被拖入戰局的倒楣鬼。

    顧仞軒再度被急召到工作室,此刻他神色認真地看著一份英文文件。

    「仞軒,就算你對美國法律沒那麼瞭解,但是你應該也看得懂這份法院判定離婚無效的公文吧。」袁秋雅見他久久不開口,忍不住搶白。

    「這的確是法院公文,但不是判決書,即便證明你們在美夫妻關係仍有效力,但只要進入訴訟程序,法官會依照事實情況重新做出裁判。」顧仞軒放下公文,微微一笑。「我沒在美國念過法律,但別忘了我在當檢察官的時候,曾去過美國地方法院實習,這種案子甚至不需要海堂直接到美國,只需要跨海文件就可以處理掉。」

    譚海堂始終保持緘默,冷眼旁觀事情發展。

    董小敏原本想躲開他的家務事風暴,到書房去,卻莫名其妙硬是被譚海堂拎出來陪聽。

    「無論如何,現在我跟他的婚姻關係是存在的,對吧?」袁秋雅信心滿滿地說。

    「這樣沒錯。」顧仞軒沒有反駁。

    「那夫妻同居就理所當然了。」嬌艷的臉蛋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

    「那也不見得,他可以不履行義務,你也可以控告他。」顧仞軒很快地說。

    「不過這就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海堂……我剛回到台灣,也沒地方去,你真的忍心讓我住外面嗎?」袁秋雅整個人軟綿綿地靠過去,親暱地挽住他的手臂。「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台灣了,人生地不熟的……」

    「那你就回美國。」譚海堂不領情地抽開手,冷酷回應,決絕的態度連一旁的董小敏都有點同情起美女了。

    袁秋雅並不以為意,從懷中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媽媽嗎?我是秋雅。」袁秋雅一開口,原本臉色木然的譚海堂有了些反應。「嗯,我在海堂這裡了,對啊……你想跟他說話嗎?」

    譚海堂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卻還是不得不接過電話。

    「嗯……好。」話筒彼端長長叨念了一番,譚海堂才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將手機交還給袁秋雅,他的俊臉惡臭。

    「媽媽說什麼?」袁秋雅甜膩地問。

    當初雙方父母對他們的閃電離婚都很不滿,畢竟兩家是世交,感情深厚,門當戶對,簡直是天作之合,沒想到結婚不到兩年,就鬧出離婚,這讓雙方家長都大為光火,也一直希望他們兩個能復合。

    現在她願意放下身段回來找譚海堂,譚媽媽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站在兒子那邊呢?

    「你可以住進來。」雖然不得不妥協,但譚海堂也不是省油的燈,光明正大地宣示。「但不要妨礙我跟我女朋友。」

    「女朋友」這三個字又出現了,而且出現的場面一次比一次棘手。

    董小敏替袁秋雅整理出客房以後,就到他的書房裡打轉。

    她越想越不對,越想越混亂,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譚先生……」

    看她像無頭蒼蠅繞半天了,正在看書的譚海堂終於斜起一道眉,調侃道:「不叫親愛的寶貝達令了?」

    「我……」董小敏臉一熱,卻又很快想起袁秋雅那聲自然的「親愛的」,臉色莫名一黯。

    「說吧。」譚海堂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

    「之前我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了,所以才會答應你的條件,現在你的妻子回來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就不能繼續這樣下去。」董小敏一鼓作氣地說出心中的疑慮。

    「為什麼不行?」

    「這樣會變得很複雜。」董小敏認真地說。「而且我這樣跟有婦之夫來往……是妨礙家庭耶,雖然我不知道美國法律怎麼樣,但是現在台灣通姦又還沒有除罪化。」

    呸呸呸!董小敏你腦子裝什麼,講什麼通姦啊……她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通姦啊……」譚海堂果然沒放過她,一副慎重考慮的樣子。「聽起來不錯。」

    「哪裡不錯啊!」董小敏小臉爆紅駁斥。

    「我跟她的離婚官司最慢兩個月之內一定會處理好。」他微微一笑。群耳卯製作,「仞軒辦事的效率我很放心,你也可以放心。」

    看他老神在在的樣子,她可是一點也放心不下啊!

    萬一真的要告妨礙家庭,倒楣的可是她耶。

    再說袁秋雅長得好漂亮,又好嫵媚,她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個乳臭未乾、發育不良的小女生……他的眼睛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捨棄這樣的大美女,來屈就她呢?

    「可是……」

    董小敏陷入沉思,渾然不覺譚海堂已經移動到她身前。

    長指抬起她的下巴,那雙銳利黯黑的俊眸閃爍著一點奇妙的笑意,凝視著她。

    「不要想逃避你的責任。」略粗糙的指尖滑過她柔嫩的臉頰,俊美的臉龐緩緩俯下,低柔威脅。「我跟你的事情,你要自己解決。」

    他……靠太近了啦!董小敏屏住呼吸,看著好近好近的譚海堂,臉頰漲紅,全身燥熱,她覺得她連頭皮都在發燙了。

    他的眼神……是、是又要吻她了嗎?

    被她的無措逗樂了,有些奇異的溫柔漾起,終於,他壓下薄唇,貼住了她軟軟的唇瓣。

    董小敏慌亂掙扎,大掌卻有力地固定了她的後腦勺,將她的甜蜜穩穩吞噬。

    呼吸開始急促,腦袋一片空白,心和身體突然無止盡地發熱、變輕。董小敏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臣服在他太過灼熱的吻。

    良久,譚海堂才意猶未盡地放開她。

    「從今天開始,你要加強訓練。」欣賞著她被自己吻得小臉緋紅的可愛模樣,他一點也不打算放過她。「每天吃完飯跟我出去散步。」

    狗急跳牆的表演時間到了。

    病急亂投醫的董小敏就這麼一個朋友,秦寶兒再怎麼任性,畢竟也是經驗豐富的戀愛達人,如果不找她商量,董小敏真的無路可去了。

    「天啊,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她抱頭哀號。「為什麼我會介入別人的家庭?我是一個清清白白、單單純純的好女孩啊。」

    「原來那傢伙結婚啦?」秦寶兒聽到大八卦,倒是興致勃勃。「他老婆長什麼樣子?是什麼人?」

    「就是長得很美麗,家世很好,感覺跟他很相配。」金童玉女、才子佳人、龍鳳配隨便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不喜歡她。她看起來條件比我好那麼多啊。」

    「董小敏,我們朋友這麼多年,也不怕老實跟你說一句。」秦寶兒拍拍她,很同情卻不失良心地說:「條件上要打敗你實在不是困難的事情。」

    「謝謝噢。」董小敏白她一眼。

    「不要這樣,這是整件事情的重點。」秦寶兒義正詞嚴地說。「所以譚海堂對你的愛才會這麼珍貴啊!」

    「什麼愛啊?」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中華民國的通姦尚未除罪化。

    「我說真的。最近相處下來,你還是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嗎?」秦寶兒認真凝視著她。「心跳加快?呼吸困難?臉紅頭暈?」

    「那、那是因為他是我老闆,我看到他緊張是自然的。」想起那晚的吻,董小敏雙頰轟然熱了,支吾起來。

    「那看到老婆對他動手動腳的時候,你心裡有沒有不舒服?」好友的神情逃不過她的法眼,她就知道一定有鬼。

    「……」好啦,是有點酸酸的,心裡想著,董小敏卻抵死不說。

    「我就說嘛。」猜也知道那是默認,秦寶兒雙掌一拍,定案!「要喜歡上譚海堂有什麼困難?」

    「我真的喜歡上他了嗎?」為什麼她總是後知後覺呢?董小敏不敢也不想相信。

    「現在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秦寶兒受不了地猛翻白眼。「既然現在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你就應該認真的、好好的開始談戀愛了。」

    「在他老婆在的時候?」通姦還沒除罪化啊拜託!「是不是該等他們婚姻狀況解決了以後……」

    「愛情如戰場,這一切是非常險惡複雜的。」秦寶兒果然是過來人。「你一定要拿出實力好好跟你的對手競爭。」

    「實力……」她有那種東西嗎?說臉蛋,說身材,說家世……唉。

    「而且他們的婚姻關係有律師在處理,譚海堂也說了,一兩個月就可以解決,他跟他老婆就算有婚姻約束,但算起來也分居六、七年有了吧?反正只要你不要被抓奸在床,一切就好辦了。」

    「哪有這種事情,就讓我好好再等一兩個月不行嗎?非得這麼急嗎?」

    她是不急,但不代表每個人都會願意配合她的步調。

    美麗銀白的月光,昏黃的路燈映照在閃閃發亮像鑲滿小鑽石的玻璃砂路面上,浪漫得不得了。

    依舊是個適合情人手牽手散步的夜晚,以前跟胡維勝談戀愛時,哪裡也沒去的時候,經常這樣散步,一邊走一邊聊天。

    可是現在……

    她僵硬地跟在修長挺拔的男人背後,小手被他寬厚的手掌篤定握住,臉紅心跳、呼吸急促,一個不小心就要休克了,而且全身僵硬緊張得要命。

    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雖然上次被寶兒嚴詞逼供,外加交叉詢問的結果,她似乎對他有了綺念,但是那不代表她可以這麼輕鬆的跟他漫步月光下啊!

    對比董小敏欲哭無淚的模樣,譚海堂可是氣定神閒,完全不在乎兩人看起來簡直像拖強屍逛街、警察押嫌犯。

    「這樣真的好嗎?」小媳婦般看著腳尖走路的董小敏忍不住咕噥。「把袁小姐一個人留在工作室裡跑出來,她會不會生氣?」

    自從譚海堂宣佈兩人關係之後,袁秋雅對她的敵意速增,就算她天性遲鈍,但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太明顯,連她都無法忽視,好像隨時有一雙眼睛緊緊監視著她跟譚海堂的一舉一動。

    老實說是有點毛骨悚然。

    「關我什麼事?」譚海堂還是事不關已的樣子。

    唉,他根本我行我素慣了,完全不理會世俗凡人的心頭苦。

    或許是夜太寧靜,涼爽舒服,路越走越遠,牽手的時間一長,緊張的感覺好像也漸漸消失了,原本的心神不寧悄然化成平靜。

    董小敏自然不知道這是某人安排的詭計,反正她當自己只是被硬拖出來散步的小狗。

    「袁小姐好像還是很喜歡你,你們真的不可能復合了嗎?」走著走著,緊繃的神經鬆懈,董小敏也就開口問了。

    「如果要回頭,當初就不會分手。」譚海堂略微低啞的嗓音在夜裡聽來有種莫名的磁性。「愛情不是玩具,喜歡就玩,不喜歡就扔,突然想到還可以再撿回來。」

    「喔。」董小敏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你呢?你的愛情呢?你怎麼會喜歡上那個廢物的?」譚海堂突然問了。

    廢物……董小敏慢半拍才意會。

    「維勝……他是真的做過很糟糕的事情,可是,以前他也對我很好的。」董小敏歎了口氣。

    「一天到晚叫你幫他做工作算對你好?」聽她這麼親暱喊別的男人的名字,耳朵很刺,他輕嗤。「這麼愛做白工,早知道我就不用付錢請你。」

    「才不是這樣。」董小敏連忙否認,安靜了半晌,才慢慢開口。「維勝他有他的好,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既不漂亮也不聰明,可是他總是很包容我。」

    難得她話多了,譚海堂也不打斷,沉默地聽著。

    「其實啊,你不要看我好像笨笨的,我可是個很獨立的人,高中畢業就到台北唸書,爸爸媽媽都在南部,家裡經濟雖然小康,可是也還有弟弟要唸書,所以我大學就開始自己賺學費,畢業以後找工作卻不是很順利,總是跌跌撞撞,一直到進了你的工作室,我才慢慢安定了下來。」

    今晚有一點星星,可是好遙遠好模糊,董小敏覺得好像身邊這個人給她的感覺一樣。

    「然後朋友就介紹維勝給我認識,這是第一次我覺得男人認真對我好,關心我吃飯沒、睡得好嗎?關心我最近在忙什麼,心裡是不是有事情……」

    「這樣就被收買了?」果然是好騙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樣說啊,女人都一樣,要的不多,就是這樣而已,有人在孤單的時候陪著,生氣的時候哄著,遇到挫折的時候有地方可去,有人可以講,有人會懂。」董小敏眼眶突然紅了,就是維勝再怎麼壞,但她真的很珍惜這份曾經給她溫暖的感情。

    「我當然氣他做了這麼壞的事情,還毫不考慮地要我答應當你的女朋友……其實聽到他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徹底完蛋了,只是,雖然我跟他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但他對我付出過的,我還是不能否認。」

    「你的心太軟。」可是就是她對感情的傻氣和執著,讓他好想擁有。

    「沒辦法,我就是個性軟弱又好說話的人。」她反正也認了。

    譚海堂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不再說話,只是拖著她的手,又悠悠哉哉晃回家。

    兩人牽手進大樓搭電梯時,董小敏突然有種很矛盾的感覺,儘管出門時有多不甘願、多痛不欲生,此刻卻統統消失了,不但如此,看著電梯樓層數字往上跳動,她竟感到有點依依不捨。

    回到住處門口,譚海堂單手開門,董小敏想起袁秋雅應該還在裡頭,很不自在地想把手抽回去,卻被冷瞪了一眼。

    一進門,大美人果然長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像等門的老婆一樣。

    袁秋雅眼神掃向兩人曖昧交扣的十指,嬌顏略沉,但很快又綻放艷麗笑容,起身迎接。

    「回來了啊。」言笑晏晏,她伸手主動攬過譚海堂空懸著的左臂,拉著他到沙發邊,指著茶几上用水晶碗盤盛得漂漂亮亮的甜品。「我幫你做了甜品,是你最喜歡的冰糖蓮子湯。」

    「不用了。」他冷冷地抽開手。

    譚海堂的拒絕太果斷,大美人的臉色黯淡,美麗的眼睛開始水盈盈,閃爍淚光。

    怎麼辦?她要哭了、她要哭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董小敏看美人那眼淚欲墜的模樣,手足無措,濫好人個性使然,她忍不住打起圓場。

    「譚先生,這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你趕快吃……」好爛的圓場。董小敏講到後來,覺得自己完全沒立場插手人家的事情,羞愧起來。「我肚子痛,先去一下洗手間。」

    董小敏一落跑,袁秋雅也就肆無忌憚拉著譚海堂坐下,一面遞上甜點,但他始終沒有接過。

    「你不是最愛吃我做的冰糖蓮子嗎?」袁秋雅偎在他身邊,柔聲地問。

    「曾經。」譚海堂冷淡的拉開距離。

    「我做的冰糖蓮子還是一樣好吃。」袁秋雅不服氣。

    「現在不合我的口味。」

    「你的口味也落差太大了。」一再獻慇勤被拒絕,袁秋雅惱怒起來,她是人人捧在手心裡的天之驕女,哪受過這樣的冷落。

    這趟回來,她是認真打算跟譚海堂破鏡重圓的,卻怎麼也沒想到,他身邊會有別人,而且是那個樸素、不起眼,簡直像傭人模樣的女人。

    一度以為那是他想要嚇退她而臨時找來的幌子,可是兩三天下來,她也敏銳地察覺兩人之間確切流動的曖昧情愫。

    他不是完美主義的人嗎?為什麼會看上那樣不修邊幅的女人?她不相信也不會承認的!

    「海堂,當年或許真的是我虧欠了你,但是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不懂事、不夠成熟。」見他不說話,袁秋雅改變攻勢,聲調輕緩下來。「你也不能否認當年你還不穩定,不能給我一個安定的生活。」

    「是啊。」他淡淡應了,也不否認。

    「那時你突然放下工作,說要寫你的小說,根本沒有顧慮我的心情,爸爸叫你回去公司接掌家業,你又不肯,我心裡有多擔心?」袁秋雅說之以理。「沒有人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才華,也沒有人想到你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當初我們會害怕擔心是理所當然的。」

    「也有道理。」

    見譚海堂還是不否認,袁秋雅有些慌了,她寧可他跟她辯駁,跟她吵架,而不是這樣滿不在乎的態度。

    「憑良心說,那時你也是很自私的。」她希望能讓他感到愧疚。「我從小的生活環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下子跟爸爸那邊斷絕關係,我怎麼可能接受?你有沒有顧慮過我呢?我也怕生活過不下去呀!我習慣吃好穿好用好的,我習慣家裡有幫傭做家事,我的生活二十幾年都這樣,你不能因為你的夢想就要我放棄我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們走到這一步了不是嗎?」他淡漠地看著曾與他有過婚姻關係的女人,慢條斯理地下了結論。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袁秋雅急切地說著。「現在我們彼此心智成熟,一切都很穩定了,過去的遺憾可以重新彌補,我們可以從頭開過。」

    「但我對你,沒有遺憾。」譚海堂站起身,不想再繞著這個話題打轉。

    「因為她嗎?那個其貌不揚的平凡女人?」他的決絕太過傷人,袁秋雅表情變了。

    譚海堂想了想,笑了。

    「也是。」

    「你爸媽不會承認她的!」袁秋雅說得很有把握。

    「我做事情,從來不需要他們承認。」

    語畢,譚海堂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口,留下面紅耳赤的袁秋雅怒氣未平地瞪視著那扇木門。

    她不信,她不信會敗給那樣平凡的女人。

    他們之間不會這麼輕易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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