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館。
原本在床上半倚著枕頭翻閱著醫學專刊的夏遴君,接到盛穎熙的電話,順手將專刊闔上。
「……有,我有空。是嗎?那半個小時後見。」結束通話後,裹著合身手工西褲的長腿從床上跨了下來,踩在厚毛地氈上。
對著鏡子將敞開的襯衫扣子扣好,隨意穿上外套。鏡子中的男人長相斯文有型,是讓人能在第一眼留下好印象的人。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只要被他一凝視,少有女人不臉紅心跳的。
夏遴君十分高姚,一身簡潔的手工西服,將原本瘦高的身材襯得更加修長。
又端詳了一下儀容,大致上沒問題後,拿起車鑰匙就下樓。
夏母原本看著珠寶目錄,丈夫的壽辰快到了,她正在找一款可以搭新做旗袍的翡翠項鏈,一抬起頭正好看見兒子下樓。「遴君,過來一下。」
「媽,我有點事。」
瞧兒子拿著車鑰匙似乎打算出門的樣子。「林嫂,給少爺準備一杯咖啡。」
「不用了,林媽。我馬上要出門了。」
「過來一下。」
看著桌上放了幾張相片,夏遴君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我半小時後和穎熙有約,許久不見了,我不想遲到。」
夏母橫他一眼,明顯的看到了他眼底的抗拒,八成也知道她叫住他是為了什麼事了,乾脆直接切入主題。
「這幾位小姐都是相貌出眾的大家閨秀,你爸爸突然倒下後,你學有專精,不打算接手夏氏,反正還有你弟弟擇彥,我也正努力說服你爸爸。可……婚事不能再拖了!」兒子是個出色的整形醫生,他一向有自己的計劃,但偏偏他老爸就是看不開。
「我還不打算結婚。」
「你三十二了,現在不打算,到什麼時候才打算?」夏母有些生氣的看著他。
「海菲走了一年多了,她不會喜歡看你這樣的!」楊海菲是兒子醫學院的學妹,兩人交往了兩年,是個善解人意又溫柔的女孩,可惜一場車禍,如今天人永隔。
海菲死了不但兒子傷心,連她都難過了好久。可日子還是得過!
「……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但我拒絕相親,不喜歡那種被安排的感覺。」雖然他是個溫和的人,可一旦堅持的事,他比誰都固執。「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出門夏母站了起來,隨手把相片塞給他。「只看一眼不會少塊肉,你要不帶著,否則今天休想出門!」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
夏遴君無奈,只得把相片帶上車去。可一上車,他立即不爽的把相片往置物箱一放。那些相片他看都不想看,不就是一些相貌出眾、擁有好的家世背景的千金女嗎?
這樣的女人不要,他要什麼?
說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他和海菲交往,自然而然,毫不勉強。也許……他要的是一種命定的感覺吧!一種心動,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這女人是他要的!
穎熙就曾笑他,說他比女人更不切實際!可他還是遇到了海菲。
車子轉出了別墅區不久,夏遴君戴上耳機,打算先打個電話給盛穎熙,說他會遲到個十五分鐘左右。電話才撥出,他打了方向燈要右轉,冷不防發現有個人正低著頭打算過馬路,待他看到對方要踩下煞車時已來不及。
「啊——」
嘰——砰!啪嗒……
雖然他的車速極慢,可對方還是滾上了他的引擎蓋,再落地。
夏遴君驚魂甫定,也不管什麼東西灑得他擋風玻璃一片狼藉,馬上下車查看,忙著扶起在地上掙扎要起身的女孩。「你還好吧?」
女孩蹙著眉,表情痛苦的抬起頭來。
看清楚女孩的臉,他怔住了。「海……海菲?」
厚,全身痛,真的很痛款!「沒……沒事。」柳無憂勉強站起來,她擔心的不是身體有沒有怎樣,而是人家的車有沒有怎樣。
摸了摸,看了看……還好還好。只可惜了她的泡麵!好不容易慶祝找到工作,她今天還買了碗平常捨不得吃的那種有調理包的牛肉麵款。那唯一一塊的牛肉,現在就黏在車子的雨刷上。
「那個……你的車沒事,我可以走了嗎?」
車沒事?車子當然沒事,只是她……「我帶你到醫院看看。」
「不用了,我沒事!」她很緊張。
「不行,我覺得你還是去醫院做下檢查比較好。」
「我真的沒事!」
「外觀沒事不代表沒事,最好做一下核磁共振,更何況你的膝蓋和手掌都破皮了。」再仔細一看,女孩就不像海菲了,是某個角度或神韻像吧?她的年紀比海菲小,個頭也嬌小了很多。
「核磁共振?沒那麼嚴重吧?那好貴的!」更何況她又沒證件,現在醫院可詐了,沒證件就要押保證金,就怕病人跑了。
「安全重要還是錢重要?」
「錢。」
「……那好吧,我有個朋友在這附近開業,向他借一下地方,我幫你做簡易的包紮。」
才不要!現在壞人很多,誰知道跟著他走會怎樣?她是沒什麼錢,可她還有器官是好的。唔嗯,防人之心不可無。
口上才這麼說著,夏遴君半推開的車門內傳出手機響聲,他走過去接起手機。
「喂,穎熙啊,對不起,遇到了一些麻煩,我會慢個一個鐘頭……」
還有同夥!真可怕!只是穎熙這名字在哪裡聽過……不對,現在可不是管「穎熙」是誰的時候。趁對方繼續講手機,柳無憂慢慢的移動……再移動……用最後一口氣奮力跑進巷子裡。
聽到奔跑聲,夏遴君回頭一看,錯愕的看著像後頭有鬼在追似的纖細身影跑離開他。「喂,你……」
柳無憂很快地消失在巷子裡。
她為什麼要跑?他做了什麼嗎?夏遴君一臉莫名其妙。
一家手藝精湛、名人常推薦的日本料理店裡。
「我長得像獵犬嗎?要不那女的幹啥跑得那麼快?」夏遴君同盛穎熙聊起一個半小時前的事,還是很納悶。
聽完好友遲到的理由,盛穎熙也忍俊不住的笑了。「你有跟人家要電話號碼,或釋放什麼曖昧訊息嗎?」
「就算這樣,她有必要胞得這麼賣命嗎?」他又不會吃了她。
「你不是她的菜。不過,你真的跟她要了電話?」
「是有這個打算。」
「別告訴我,又是什麼擔心她傷勢這種官方答案。」
「不是。」一想起那女的,夏遴君笑了。「那女孩雖然行為怪異,可是……感覺還不壞,個頭嬌小,還滿秀氣的。」
盛穎熙倒是有些訝異。有多少名門淑媛遴君都看不上眼,打從他女友意外往生後,不曾見他和誰交往,還真替他擔心過。如今看來,他是走出來了。「聽你這麼說,還真想見那個女的。能讓你看得上,想必有什麼過人之處。」
夏遴君自嘲的說:「逃得特別快?」一想到那女的急著跑離他,他還是覺得很好笑。
「是你的就絕對逃不掉,一定會再見面;若不是你的,也只好放棄了。」用完餐,盛穎熙招來服務生清理桌面。
清好桌面,不久服務生奉上兩杯濃茶和甜點。
看著好友捧著茶喝,夏遴君微訝說:「學生時代你最痛恨喝茶了,說那是老人家喝的東西。以前的你只喝咖啡,而且還是黑咖啡。」
「三十出頭了,套句『韓劇』用語,可以叫『大叔』了。」盛穎熙自嘲。
「現在對咖啡還是這麼痛恨?」他也想不透,咖啡原是穎熙生活中像米飯、麵食一樣非要不可的必需品,如今為什麼會如此排斥?他高度懷疑可能和他的病有關,只是很難獲得證實。
「那味道令我極度不愉快……」有時經過一些咖啡專賣店,即使他快步通過,心情多少還會受到影響。「不,僅有一次,我對咖啡……好像有那麼一點好感。」
極度不愉快和好感?這是很極端的感覺吧?夏遴君疑惑,「我有點好奇。」
「之前家裡來了個鐘點女傭,咖啡加橙末的味道……我有點懷念,像是……曾經有人這樣弄給我喝過。」
「你想起了什麼嗎?」
「沒。其實……我連一口也沒喝到。」
「為什麼?」
盛穎熙把當時的情況說了,夏遴君聽了忍不住大笑。
「老天!你脾氣真壞,還有那女傭……哈哈……她的『餿水說』很有創意。」
當時氣炸了的事,現在想起來,也還好嘛。盛穎熙嘴角微微上揚,「也不想想我會對她怎樣,還想幫我做功德!」
「通常歐巴桑都是這樣的。」
「那少根筋的女人才二十來歲!」嚴正申明。
「咦?這麼有趣的人真想見見。」
「她不在我那裡做了。」
「終於因為神經太大條被你辭掉了?」夏遴君猜測。
「……」其實他曾找過她,在柳無憂不再到他那裡製造麻煩的第四天。鐘點女傭不再受雇對他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柳無憂的不再出現卻令他感到困擾,早上七點沒人叫他起床,盥洗好了也沒有熱騰騰的早餐可以吃。
以前的他,吃早餐不過就是維持生理機能而已。可打從柳無憂來了之後,他開始會期待——今天吃什麼?
並不是她做的早餐有多特別、多美味,不可否認,她的手藝是不差,但那並不是他如此盼望的原因。
而是因為她的早餐給他一種熟悉且懷念的感覺,會讓他一整天的心情都特別的好!感覺上,像是內心深處最沉重黑暗的重石變輕了,輕到……像是重石隨時會被搬開似的。
而且,他喜歡每天回家看到家裡有一些些不同的改變,那讓他覺得原本一成下變的沉悶生活彷彿有了些不同,冷冰冰的房子開始有了生氣。
他也喜歡看見她在白板上留下的申請經費明細和今日消費的發票或收據,那讓他知道明天她還會出現……
自她離開之後,他才發現她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影響他,多不可思議!於是他試著找她回來,可幫傭會的人也不知道是怕惹麻煩還是怎麼的,都說不知道她的住所。
他找不到她,要她自己回來是不可能的事。也許……她已經忘掉他,忘了他家裡的一切,畢竟像她那種期待自己的每天都是風和日麗的人,對於他這種颳風下雨外加打雷的惡主該是首要忘記的人吧?
其實,找不回少根筋的惡僕也沒什麼不好,以前沒有她的日子不也是這麼過的嗎?每次一想到她,他總是要對自己說上這麼一回,但還是很想再見到她。
見盛穎熙沉默,夏遴君說:「延續先前的話題,那你呢?」
「我?」
「我有個期待能再見面的小姐,那你呢?和邱雪薔有進展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該和她有進展?」他笑了,啜了口茶。
「別告訴我,『每個人』中不包含閣下在內。」
盛穎熙似笑非笑的回答,「包含進去多無趣。」
「你到美國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直陪著你,我看得出來她為你改變不少。」他和邱雪薔、穎熙是史岱文森高中的學生,之後,他選擇了約翰霍普金斯尋他的史懷哲夢,而邱雪薔和穎熙則選擇了哈佛。
高中時代的印象,邱美人是自負驕縱的,不但是邱明光紀念醫院董事長千金,且是躍東集團總裁的外孫女,背景雄厚、聰明、美麗,加上年輕,這樣的人很難想到自己以外的人。可經歷了很多事,她和穎熙的分合,又加上年紀漸長,他看得到她為了穎熙的努力。
「我和她分手了,好多年前就分了。」
「分了一樣可以復合。」
復合?是可以復合,但他沒有想過。「我和她分手後,隔了幾年她進公司當約聘律師,之後我們的關係改善了些,但僅止於公事上的合作。我知道近年來她一直想復合,甚至因為我生病而一直陪在我身邊照顧我,可是……」
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他到底生了什麼病,只知道彷彿遺忘了什麼,可他為什麼會長期逗留美國?為什麼每個人對他的態度都小心翼翼?直到回到台灣,他仍沒有解答。
「你不喜歡她?」夏遴君問出疑惑。
「我感激她。」
「她要的不會是感激,你明知道她要什麼。」
「那一部份……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盛穎熙一笑。「她努力所追求的那個部份……一直是空著。可奇怪的是,當我有心讓雪薔安置在那個位置時,潛意識卻一直在排斥、抗議著,像是那個位置早屬於某人,那個人不在,不代表任何女人可以取而代之。
「我想……在那些我想不起來的記憶裡,我可能很愛很愛一個女人,雖然雪薔說那個女人是她,可直覺告訴我,那人不是她。」
「那你覺得是誰?」有些事只能靠穎熙自己找答案,他的大腦機制知道何時想起什麼對他是最安全的,旁人最好安於旁觀者的角色,別硬插手干預。
盛穎熙搖了搖頭。「不知道。想起那個人對我而言……有很大的障礙。我很好奇她是誰,可又怕真的想起她的一切。」露出苦笑。「有趣吧?以我的性子,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哪來這麼囉哩巴唆的考量,可唯獨對於那一段,我變得畏縮婆媽。」
「你生病了,別那麼勉強。」
他又啜了口漸漸變涼的茶。「是啊,你不問起,我原本都忘了這件事了。都過去,不重要了。」可當他這麼想時,他的心為什麼會痛?他無法給自己答案。
「也好,人都要往前看,不是?」
「……可不是。」
「等一下去哪裡喝一杯?」
盛穎熙揚了揚眉,模樣有些惡作劇的說:「你說呢?」
「……看來是個不得了的地方。」
真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啊!
燈紅酒綠,美女如雲,好一個……酒池肉林!
夏遴君第一次涉足這種「不良場所」,面對美眉的大獻慇勤,還真有些不知所措。左邊三個,右邊兩個,明明是如花似玉、身材一流的美人,可當女人比男人多時,場面就很恐怖。
好不容易拉開一位對他很感興趣美眉的無骨柔荑,他尷尬的移靠到盛穎熙的身邊,壓低嗓音,「你常到這種地方小酌?」
「不常,但某些客戶喜歡這裡。有時適時的對症下藥,這裡比會議桌上,面對一群殺氣騰騰的企業悍將,更容易讓對方棄甲曳兵。」
夏遴君對於他的話訝然。「你帶我來這裡……想我棄甲曳兵?」
「帥哥,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人家也要聽!」一個美眉又挨了過來。
「對嘛!」又一嬌嗲的聲音,令人軟骨。
「很過份耶,人家也要跟你們咬耳朵——」這位的聲音和身材都神似那位「殺很大」。
這個地方連說個話都會被打斷。盛穎熙扔出一把大鈔。「不用招呼我們了。除了之前開的酒外,再開兩瓶酒,骰子比大小,喝得最多的那位,另外打賞。賞金六千起跳。」
美女們一陣歡呼,大夥兒圍著另一張桌子開始廝殺,終於沒人湊過來對他們毛手毛腳。
「選這種地方要你投降?」盛穎熙失笑。「這地方只會激起你扞衛的意念。」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好友,他是那種寧缺勿濫的人。若會在這種地方投降,那就不是夏遴君了。「要讓你棄甲曳兵,也許那位『很會逃』小姐勝算還大些。」
「為什麼來這裡?不會是帶我來開眼界,見見場面的吧?」
「有個日本大客戶,他性喜漁色,每回來我都會叫楚經理招待他,可昨天他一直抱怨沒看到我。方才出門前,楚經理打電話給我,要我最好露個面。」
「那幹麼拖我下水?」
「有你我才有藉口走人吶。」
他倒忘了,依照穎熙嚴肅的性子,也不喜歡這種聲色場合的。「那位日本客戶呢?」
盛穎熙揚眉。「這家酒店每間VIP包廂都有一至兩問相通的套房,方纔我們進來時桌上開了不少酒,一桌子杯盤狼藉,你覺得呢?」
「……」
「放心吧,不會等太久的。」
一想到他的話中意,夏遴君突然笑了出來。
「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洗手間。」
洗手間在邇廊左轉到底,分男女。盛穎熙正要進男廁時,突然聽到自通廊底右轉的房間裡傅出女人的對話,讓他止住邁入廁所的步伐。
「這丫頭真漂亮!我說你啊,別在廚房幫忙了,當小姐賺的錢可多著。」
「不……不要!這衣服有穿跟沒穿一樣,而且……我身上的疤那麼多。」
「沒關係,你瞧,圍了條羽毛圍巾就都圍住了。」
「不要,方才有個男的一直拔我身上的雞毛,一直拔一直拔,怎麼也說不聽!
他當我是雞嗎?毛拔光了可以烤來吃!那男的西裝筆挺,看起來還人模人樣的,沒想到超可惡的,還偷親我,對我毛手毛腳,很恐怖款!」要不是方才媽媽桑一直要她幫忙,說得誠懇又可憐,她才不要穿成這樣去招呼客人,現在想起來,媽媽桑根本是居心叵測。
「而且,這衣服布料太省了,背部洞挖那麼大,我很冷款,我要換回原來的衣服,廚房還有好多碗筷要洗。」明明是旗袍,為什麼大腿的開衩要開那麼高?最不可思議的是背部的大鏤空。那洞挖到臀上,若穿一般內褲非見到褲頭不可,怪不得要穿丁字褲。最奇怪的是,丁字褲還是綁帶的。
方才有個小姐的丁字褲掉了,客人還賞金五千塊!這地方的文化真是……真是太猛了!
害得她在防止定光的同時,還得偶爾偷摸一下綁帶的丁字褲,防止它突然消失於無形,平白給塞了五千塊。
「你這丫頭……」
盛穎熙平時沒有偷聽人家說話的習慣,更何況是偷聽媽媽桑利誘小姐下海的對話。只是那丫頭的聲音……
柳無憂!他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確定是她!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對了,方才好像聽到她在廚房幫忙,那又為什麼會被迫當小姐?
才這麼想,有個小姐匆匆忙忙越過他,去敲媽媽桑的門,然後一推開門就說:
「唐姊,方才第五包廂的客人,就那一位宋總似乎很喜歡小憂,一直在找她,還開了高價要帶她出場哩。」
出場?盛穎熙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浮現。
「聽到沒聽到沒?高價喔!」
「天價也一樣,我要去換衣服了。」柳無憂不理會媽媽桑的勸說,門一推就往外走。看了杵在男廁前的盛穎熙時,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聽到後頭的媽媽桑還在叫她,她加快腳步想離開。
她忘了他?不到十天吶!他心驚,心中還有厘不出的滋味。
「柳無憂。」他低喚她的名字。
原本越過男人,要到另一間房換回自己的衣服,卻聽到有人叫「柳無憂」,她本能回過頭去,對上一張好看卻陌生的臉。「先生,我們認識嗎?」
「丫頭!你慢點兒,咱們再談談,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呃,泛達亞集團的盛先生。」媽媽桑追了出來,看到他時,怔了一下。
盛穎熙向她點了下頭。
媽媽桑湊近柳無憂小聲的問:「你和盛先生認識?」這一位可是大金主,得罪不得。他本人幾乎不怎麼來這裡,可是他的客戶喜歡,於是公司的大把交際費都砸在她這家酒店。
柳無憂搖了搖頭。「不認識。」見喚住她的人也沒什麼表示,她又往前走,想趕快換下身上這一身奇裝異服。
盛穎熙則踏入男廁。對於一個早忘了他的女傭,他在意什麼?她下早說過,不刻意記,她記不住任何人事物,所以忘了他很正常。可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先生,我們認識嗎?
她眼神裡全然的陌生,她真的不記得他,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忘了她煮過咖啡,差一點被他解雇的事;她忘了在他家陽台上種了梔子花,還說要一起看;她忘了他叫盛穎熙,忘了她在慢慢習慣他的壞脾氣後,卻因為是幽靈人口而被辭掉的事……
她忘了他一事令他生氣;她在這種場合工作一樣令他下爽;還有媽媽桑遊說她的話,尋芳客對柳無憂的輕佻……反正很多事他都看下順眼!
盛穎熙將水籠頭的水開到最大,洗手的動作也越來越粗魯,倏地轉身,大踏步離開男廁。在通廊上,他突然快步的追上準備回更衣間換上自己衣服,卻仍被媽媽桑纏住遊說的柳無憂。
她壓低著頭,堅決的搖了搖。突然一陣颯風吹來,眼前黑影一晃,肩上多了件西裝外套,然後整個人被拖著走。
一抬頭。咦,方纔的高個兒?唐姊說他叫什麼來著?啊……盛先生。
「喂……你……你要帶我去哪裡?我又不認識你!」他個頭高,又邁大腳步,先生一步她得定兩步款!
盛穎熙突然止往步伐,柳無憂煞車不及的整個撞上。
「嗅……」會得內傷!撞痛了鼻子,她更生氣。「喂,你……」她還沒發表完高論,大腿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一路往下滑……她低頭一看——
歐買嘎!她的丁字褲終於也「撐」不住了嗎?她的臉紅成豬肝色:心想蹲下撿,可是……一蹲下來旗袍便會往上拉,開衩點也會往上提,臀部會見光啦!用手固定裙擺,後頭的大鏤空會被她往下拉,在沒丁字褲的情況……一樣是「南半球」失守!
盛穎熙正奇怪一團黑黑的東西是什麼,眼明手快的撿起。一這是……」
「啊——別看!你……你會長針眼!」一把搶回,胡亂往身上放。見他奇怪的看著她,柳無憂臉紅得更透徹。現下也只好虛張聲勢蒙過再說了。「你……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又不認識你,要……要帶我去哪裡?」轉了轉被拽疼的手。
「你不認識我?」盛穎熙看著她。
「是啊!不認識就不認識,你……你又不是鈔票,為什麼我一定得要認識?」
這男的明明長得很好看,可感覺上不好惹呢!
「閉嘴!你敢說你不認識我?」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你再說一次!」
是不認識啊!只可惜,這話她只敢在心裡說。
「沒有你,我已經吃了十天外面的早餐了。」
「咦?」
「你的總匯三明治……我有點想念。」
「……」那是她拿手的東西。這個高個兒帥哥可能真的認識她吧?
「只要……只要你願意回來,我願意破例試喝你煮的奇怪咖啡。」
「奇怪咖啡?」
「加了東西的。」
「橙末?」
「對啦!」
柳無憂笑了。應該可以很確定,她在這高個兒家幫傭過吧?她仔細的看著他。
這張臉……她真的好像在哪裡看過!
「還有……陽台上的梔於花開了三朵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看?」
她住處後頭院子撒下的梔子花苗少了十幾顆,是跑到他家了嗎?
她喜歡梔子花,花苗不會隨便給人,所以她……是喜歡這個僱主的吧?
柳無憂選擇沉默,直盯著他看。
盛穎熙一向討厭別人打量他那張過度偶像的臉,向來也沒人敢這麼放肆。可當柳無憂直盯著他瞧時,他卻任由她看。如果經由這樣細看,她能記住他的話,那就看吧。
他希望被她記住——這種奇怪的想法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如同柳無憂將他遺忘,竟然會讓他發怒一樣。
柳無憂看著他,看著看著,許久後突然開口,「你笑起來,右邊是不是有個梨渦?」
盛穎熙看著她一笑。「我不知道,你幫我看看。」
她雙眼一亮。「啊!有耶,真的有!」她開心的笑了。只是,她為什麼會記得呢?
他從皮夾中拿出之前她在離開他住所時留下的字條。
皺皺的紙上有著揉掉後又攤平的痕跡,一如他想放棄,卻被沒來由的心情所阻擋而留下的掙扎。「這是你之前留下的,記得嗎?」
柳無憂看了不上頭的文字。「是我的字。可是……」盛穎熙?有潔癖……梔子花……她閉上了眼睛,像是由味道抓住了些什麼。「盛先生是不是有早上淋浴的習慣?」
「對。」
「你用的沐浴乳有梔子花的味道……啊!你有個陽台,我……我在上頭種了十幾棵的梔子花……花……花快要開了。」
「已經開了三朵。」
「我記得……好像和一個男的約好要一起看花……」她抬頭看盛穎熙。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她雙手和土種花,有個高瘦的男子站在她身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是……是你!」
然後陸陸續續有很多對話和畫面奇跡似的都回來了。
「啊!你你……你就是那個老是會叫我惡僕的盛先生。」
盛穎熙突然有股衝動,想將她擁入懷中,可下一秒他克制住了。
這個擁抱他該界定是什麼?這樣的衝動又是為什麼?「惡僕,明天之前想起所有的事,六點準時上班!」
「可是……我的來歷……」每到一個新的地方,身份的問題就一直困擾著她。
「敢用你,那就成為我的問題。」
也就說……他不介意,她可以安心的待在他家工作嘍?柳無憂開心的大笑,一把抱住他。「耶!盛先生,你真是好人!」
盛穎熙被她突來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身子僵如大樹,難得連耳垂也紅了。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咳……明天不要遲到了。」
「好。」她轉身要去更衣,想到了盛穎熙的外套還搭在她身上。「這個還你,謝謝。」
盛穎熙想起方才有個尋芳客似乎對她很有興趣。「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要去廚房洗碗,要很晚才能走。」
算了,經過方才一些「肢體語言」,一直在另一端看好戲的媽媽桑八成會以為他和柳無憂「交情匪淺」。在她以為她是他的人的情況下,柳無憂會受到某個程度的保護才是。更何況,之後他還有事。「那麼……明天見。」
柳無憂微笑向他揮了揮手,轉身走進了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