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發現,原來他還是有存活在寨子裡的價值——那就是……他識字!
這趟出門本來是炫耀,可中途出了點「意外」,所以只派兩名小兄弟前去那兩座山寨通報一聲,其餘的人則帶著搶來的勝利晶和兩名小人質先回寨裡。
打從腳跟一踩入寨子,他識字的消息便一個接一個的傳下去,一下子,他成了人人眼中景仰的偉大姑爺。
瞧這一個個又是讓位、又是遞茶給他喝的大塊頭:就連那個二當家也在眼神中透露著微微佩服之意,他真覺得今早那些嘲弄神色還有恐嚇話語都是他在作夢。
他低頭,確認腳鏈還在;再抬頭,仍然是那個簡陋的磚瓦房,他還是在這群山賊的窩裡。
不是夢!
「你真的看得懂字?看得懂也會寫的那種?」站在他身旁的徐阿瑛,一雙眼直勾勾的瞅著他;她的口氣盡量和緩,免得過於興奮的態度會嚇著她的小相公。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個沒幾兩重的男人竟然還有兩下子,原以為他就是那雙眼珠子漂亮迷人,卻沒料到還是個有才識之人,這次還真是抓來個「寶」了。
「我是。」
得到陸天肯定的答案,這窩土匪頭子可樂翻了——
「太好了,寨裡終於有人認識那些歪歪曲曲的線條了!」一哥道。
「我們總算不用對著那些看不懂的東西搞得自己都要發瘋了!」二哥痛哭流涕。
「他奶奶的,我終於可以打破只會看一、二、三,三個字的紀錄了!」三哥鼻頭一酸,跟著忍不住落下男兒淚。
「說得好,這下子那兩個山寨再也不能跟我們比了。」四哥好得意。
剩下的人也想歡呼幾聲,卻被一隻高舉的手給打斷,「等等!」陸天有話想說:「你們……都不識字嗎?」
眾人一致點頭。
「寨子裡其他人也是?」
「我們全寨都是。」
陸天濃眉一攬,也是啦!上匪打劫是不需要唸書習字,但整個寨子裡的人居然全都目不識丁,這就讓他有些訝異。
二當家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解釋著,「這裡的人都住了三代以上,除了大當家外,她來的時候還是個女娃,第一代住在這裡的幾乎都是些老弱殘婦,別說是讀書、寫字了,忙著過日子都有麻煩;漸漸地,一代代下來,幾乎沒人還能讀書、寫字。」
「所以……」陸天心中有底,「你們是想要我教你們認字、寫字羅?」
所有頭顱一起點了點,眼神流露出的貪婪神情令陸天嚥了嚥唾沫;他身邊的女人更是離譜,那副表情簡直就是想對他流口水了。
「你們為什麼想學寫字?」他以為山賊只顧打劫財物就好。
「有些搶來的東西,我們要是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麼,哪知那東西值錢不值錢?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徐阿瑛回答,「上回搶了個寶物想拿去隔壁山頭的鎮上典當,誰知那老頭囉唆死了,還要我們落名蓋指印才給錢!
「搞屁呀!我哪裡知道怎麼寫自己名字!結果那老頭居然就不給我銀兩,害我什麼也不能買就回到寨子裡,本來說好要給小寶加菜,買只油雞去給他過生辰,結果只有兩手空空……
「早知道就不要那麼麻煩,直接一個刀子架過去要老頭把錢先給我……」她一頓,她好像愈扯愈遠,嗓門也愈拉愈大。
她瞄了自己夫婿一眼,發覺他正帶笑盯著她看,那雙黑得發亮的迷人雙眸就好像有股無形力道,讓她……好想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看。
陸天繼續問:「可是明明山腳下就有個小鎮,鎮上好歹也有私塾,你們想學寫名字可以去那裡……」
他一頓,要山賊大搖大擺去私墊唸書,好像太招搖了,「呃,我是說,綁個夫子回來,要他教你們。」
「我們試過了呀!」五哥搶話,「說到這個就有氣,那老頭子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吼他幾聲就給我在那邊直喘氣,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我們又不能逼他:更不像話的是,那老傢伙一見到大當家的臉,當下翻個白眼口吐白沫昏了,還差點嗝屁啊!」
陸天能理解—徐阿瑛要是凶起來,臉上的胎記確實會替她的凶神惡煞加很大的分數。
「結果我們什麼都沒學到,反倒得好好照料那老傢伙,最後我們幾個還得小心翼翼、掩人耳目把他扛回私塾去,真是個老麻煩。」要是一個不小心,被外人察覺山寨的住處,他們還能活著站在這裡嗎?
陸天內心哭笑不得,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面前這幾個外表凶神惡煞的人,其實都還挺有趣可愛的。
他們是打劫路人的山賊,卻從未敢真的殺人放火。
「所以啦!有個現成的姑爺在,我們終於可以學寫字了。」來人諂媚笑著。
「我現在最有空,就先教我吧!姑爺。」
「不行,我先!」
「我先!」
「統統不許吵,我先才是!」
「你哪根蔥,是我先說的……」說著說著,大傢伙們一個個提起刀來。
「因為我叫一哥,我就是最大,當然我先。」
幾句話立刻堵住大家的嘴,兄弟們恨得牙癢癢,只有放下手邊兵器——認了!
「等等!」一隻手高舉著,那人用手指比比自己,「我是大當家,這裡就我最大,所以我先學自己的名字不為過吧?」
一哥臉上的勝利撤下,換上想哭的神情——的確,他再怎麼大也比不上這裡的當家大。
陸天聽著他們的爭吵,唇不自覺微微往上一揚,他開口保證,「我可以教你們每一個人寫自己的名字,而且我還能保證你們日後都能目識百字。」
反正要住在這裡,就必須要有貢獻,不是嗎?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去學……」徐阿瑛簡直是迫不及待,直想拉起他快快開始。
他的視線從她興奮的臉蛋,移到她的手臂上,表情一凝。「不,我們明天再開始。」
「咦?」她的腳步一頓。
「我得先準備教字的工具,像是足夠的筆紙墨,以便所有人都可以一起學;再來,你的右手臂需要包紮。」
「這……」這點小傷算什麼?
她的話未完,便教人打斷。「寫字的時候會拉扯傷口,所以你的傷口必須先處理。」這點陸天很堅持。
徐阿瑛眉毛一挑,給他幾分顏色,這男人就當起老大來了!
有沒有搞錯,這裡是她這個大當家說了算,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小男人開口命令她?直覺的,她仰頭要拿出身為當家的氣魄,卻誤入那雙漂亮迷人的黑眸裡——他的眼睛真的很迷人呢!然後她的嘴不由自主的開口。「好吧!那就……明天再開始。」
她的氣魄咧!全鑽進角落邊的鼠洞裡去。
以為幫她包紮傷口是件簡單的事,但陸天發現——他錯了!
第一錯—這個山寨裡根本沒什麼能用的藥材,他懷疑這裡的人都不受傷生病的嗎?所以陸天花了一整個下午,在幾個壯漢的陪同下,翻山越嶺的找,直到逼近晚飯時刻,他才找到需要的草藥,自己搗爛調和。
第二錯——那女人並不合作,因為她認為包紮這麼丁點傷口是弱者才會做的事,所以儘管他費了不少唇舌,那女人依舊不願上藥,直到他拿出親制的外敷傷口用的藥草,徐阿瑛才在佩服下,恍神時被他逮到時機,替她熟練的上藥包紮。
「你還真是不死心,為什麼一直要我包紮傷口?」她的口氣很不屑,在她眼裡,她以前還受過更嚴重的傷,也都沒處理,不是也好好的沒事。
「小傷口不好好處理,也有可能會為你日後帶來隱疾。」陸天滿意的盯著自己的包紮結果看。
「真是囉唆,所有人都受了輕傷,你幹嘛非逼我一個人上藥?」她是個山賊頭子耶!被他這麼一包,真是丟臉死了。
「帶著刀傷的手臂令我相當不舒服,我看著會影響心情,到時要我怎麼上課教大家寫字?」他嘴上是這樣講,眼神卻一黯——這是她為他而受的傷,不處裡好,他的心裡很難安,「從今日起,你這條手臂盡量不要碰水,我每兩天都會幫你換藥,約莫十日便可結痂癒合,到時隨你愛怎麼動都成。」
徐阿瑛的臉色很難看,想到還得跟這條被包得粗緊的手臂為伍好一陣子,心中篙直是罵得半死,早知道就不用傻傻為這個囉唆的男人挨上一刀。
眼珠子瞪著那碗由他親手研磨調製的藥車,方纔他就是用這藥塗抹在她的手臂上,香香涼涼的,她瞄了他一下,眼中有著些許佩服。「你懂的事真多,想不到你還是個大夫!」
他搖搖頭,「不,我不是什麼大夫,只是略懂一點醫術而已。」
「略懂一些醫術就會自己採藥車,那我略懂一些刀法怎麼不是個武林高手咧!」她嘴裡咕噥。
他失笑,瞧著她蹙眉的模樣;—這個徐阿瑛,第一次照面只覺得她蠻橫粗魯又霸道無理,可整日相處下來,其實她就像個未涉世的小村姑,有時也是挺笨、挺有趣的。
「我問你。」她打斷了他的思緒,「你是不是懂很多中原的事?」
「為什麼這麼問?」
「上午在林裡,你不是說什麼武林世家南宮府,那就表示你懂得還滿多的,一定聽過不少關於中原武林的人物和事跡。」
「還好。」何止懂,他都熟透透了。
「所以你一定知道很多故事。」
故事?「你想知道什麼?」他注意到徐阿瑛的臉色一亮。
「所有你知道的江湖事。」她的雙眸發光,好似忘了先前還在為上藥的事惱火著。
「為什麼想知道?」他攬眉。
她聳聳肩,臉上閃過一絲難得的羞意,卻被他留意到了。「我從小就待在寨裡,出遠門的機會不多,對外頭不熟悉的事自然是好奇得很,雖然也略有耳聞,不過都是些鎮上茶樓酒館的小道消息,早就過時了。」
「你是大當家,那麼無聊想見見中原面貌的話,為什麼不出門去闖闖?」
「我不行!」她回答得相當快。「我要是出了遠門,這寨裡的老老少少誰來管、誰來照顧?」
看來她還是個很有責任感的小姑娘咧!「好,你想知道,我說就是。」
徐阿瑛臉龐再次亮了起來,大大的笑容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臉上的胎記絲毫下減她的可愛。
果然是個小女孩,他失笑。「可是那麼多事,你要我從何說起?」
「沒關係、沒關係,你可以每晚說一點給我聽。」她迫不及待走到床邊,正準備把外衫褪去——她的作息一向很規律,時候晚,該歇息了。
「等一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她回頭一望,盯著男人所指的東西,她立即搖頭。「不!我不會幫你解鎖。」
他的臉一垮,「這不公平吧?你要我教寨子裡的人識字,又要我說故事給你聽,你好歹要給我自由吧?」
「在我的地盤,哪有什麼公下公平;你是我的所有物,我是不會讓你有機會逃走的。」這會兒,她那山賊蠻橫個性又出來了。
「都被你『娶』回來了,我還能跑到哪裡去?」他的口氣既委屈、又可憐。
「我不信你。」她命令自己不能心軟,絕不解開鎖,要是他騙她的話……
不知為什麼,徐阿瑛才想到萬一他離開,心中就出現一股難以忍受的煩躁感——她想她一定很自私,捨不得那雙漂亮的眼珠,也不想放一個懂學識又懂醫術的男人離去。
「你還站在那裡幹嘛,還不上床來歇息?」她打算讓他躺在床上說故事。
上床兩字令他渾身一僵,回想起昨晚那又羞又癢的記憶,當下臉色又紅、又白,這女人……該不會又想「強上」他吧!
那端的男人遲遲不肯過來,徐阿瑛先是不解,而後終於瞭解他的遲疑,她清清喉嚨,盡量不讓自己顯得不好意思,「你放心,昨晚只是為了讓你正式成為我的人才會那樣做;我不會再逼你來一次,畢竟你不好受,我也不舒服呀!真不懂為什麼寨裡的兄弟都喜歡做這檔於事……」
徐阿瑛不知陸天正古怪的看著她,「總之,我保證不會再碰你,這床你睡裡面,我睡外邊就是。」
那雙黑眸瞧了她好半晌,就在徐阿瑛耐性磨盡,準備開口罵人時,陸天才慢慢踱步過去,褪去外衣,安安靜靜上床,躺在內側。
徐阿瑛也跟著把外衣一脫,躺在外側。「你可以說故事了。」她轉過頭。
「想從哪裡聽起?」他也轉了頭。
四目相接,這麼近的貼近他的眼,愈看愈迷人,害她不知為何,心跳開始加快起來,她吞吞口水,「就從你記得最早聽到的人物,或者就說說你提到的南宮府,呃……等一下!」整個人轉向,決定用後背面對他。
這樣好多了,免得被他那雙美麗的眸子吸引住,忘了他在講故事。「好了,你開始吧!」
他有趣的望著她的舉動,「有件事我想先提一下,既然我們以後要共同生活,所以……」他在思考該先說哪一件?
「喂,你怎麼突然停住不說話了?」
後頭的男人微微一歎,這就是他想說的事,「我叫陸天。」
廢話,她當然知道。
「所以,你以後就別叫我餵了,喚我的名字可好?」
「知道了。」
「那麼……」陸天的臉開始有些熱燥起來。
徐阿瑛美目一瞇,怎麼他還沒說完話呀?
「那我也不再喚你大當家,就叫你阿瑛好不好?」
「可以。」
「還有……」
她忍不住翻過身,橫眼一瞪,「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念不完,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說江湖事呀?」男人有時候還真是麻煩耶!
「最後一件。」他安撫女人的怒氣,「只是勞煩你記得,我們既已成親,你的床上會有個男人,所以明早當你醒來,別那麼快做出反應,想把我踢下床,行嗎?」那一腳真的很疼呢!
「……」
夜半,陸天自然醒了過來,也許是內心還是有點懼怕身旁的女人突然霸王硬上弓,所以睡得不是很熟。
他悄悄往旁一看,差點笑出聲來——看來真是他多心了,這女人睡得可熟了,原本執意用背面對他睡覺,此刻倒翻了身,甚至毫無防備的朝他這頭靠來。
他還記得,若不是他這個說故事的人講到累了,徐阿瑛恐怕還想繼續聽下去!
月光照了進來,即使是在夜晚,憑著一點小光,他仍舊能清楚視物。
凝視著那張睡容,心中笑她睡著後更像個小孩,看她的嘴角還掛著微笑,八成是夢到他今晚講的那幾個江湖上英雄事跡。
驀地,有個東西引起他的注意,指尖忍不住爬上她左臉的朱紅胎記,輕輕一觸,立刻收回,他端詳片刻,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食指上沾有些微的紅印,他皺緊眉,果然沒猜錯,徐阿瑛臉上的胎記果然有問題,那是假的!
翌日——
那兩個南宮家的孩子適應力超強,從昏迷中醒來後,立刻習慣了整個山寨,不但一點也不怕生,還開心的白吃白喝起來,想趕走他們還會在地上要賴哭喊,惱得那幫兄弟差點一刀子就揮下,最後只能讓那兩個傢伙暫時留下,日後再做打算。
而陸天的習字課也正式開放,歡迎全寨大家攜家帶眷來參加。
十日後,徐阿瑛的手臂終於解禁,急忙加入習字課裡,不服輸的個性使得她不出三日,不但自己的名字寫得比任何人都漂亮,還趕上其他人十三日的進度,不愧是大當家。
又一個十日,再一個十日,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原本的陌生人,現下已經戍了這寨中人人熟悉景仰的姑爺師傅。
山賊兄弟們每五天就會外出打獵一次,偶爾寨外留守的弟兄回來通報有旅人要越山時,徐阿瑛便會帶領男人們「工作」去,留下陸天和那體弱多病的二當家看守寨子。
通常在這個時候,陸天便閒閒沒事跑去和寨裡的婦孺聊天,無意問得知寨裡的居民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
好比陳三嬸的外公早年因得罪大富大貴人家,結果被誣賴偷竊,活活打斷了一條腿,一家人還被趕出原本住的小鎮,最後困在山間差點死去,幸虧遇見山寨頭子,才有了活命機會;自此他們願意長久居住在這裡,當賊人的親人。
因為這裡的生活安定,雖沒有大魚大肉,可所有人卻都是自己的親人,大家互相照應,過得倒比外頭快樂,所以他們一代代留在這裡,不願涉世。
至於這山寨的創造者,第一任山賊頭也曾是個小官,因不滿時勢上諫,惹來殺身之禍,逃離後心死決定放下一切,隱居山林。
雖自喻山賊,他們只搶旅人的過路財,遇上有錢人就搶些銀兩,沒錢的,他們也只搜括些能帶出去換點銀兩的東西。
不殺人是他們的寨規,得來的錢財則拿來救濟寨裡暫時收留的貧人以及需要幫助的人,逐漸的,這群無家之人便長期住下,這山寨規模愈來愈大,人口也愈來愈多。
其實這群草莽之輩雖然粗魯,做的事也確實是見不得光的打劫,但他們傷人,卻下殺人,為的只是自保,而且他們也會挑對象,如果遇上弱孺小輩,他們還看不上眼搶呢!
而他的妻子徐阿瑛,是上任當家撿回來的女孩,後來收作義女,以當家的姓重新取名,叫阿瑛,就是希望這女孩將來能英氣逼人,不輸於一般男子。
自那晚發現她胎記的秘密後,陸天總是刻意早早起來外出活動筋骨,讓徐阿瑛單獨留在房內洗臉,知道她得花費不少工夫卸去顏料再畫上。
不過人家沒說出口原因,陸天倒也不點破,只會刻意早起快快離開,讓她能充裕準備。
對於其他寨內兄弟,陸天從原本的戰戰兢兢,到現在已能處之泰然的面對眼前景況——
「混蛋,那雞腿是老子的,你活得不耐煩,搶個屁!」
「一隻雞就兩條腿,昨個兒讓你手快搶去一腿,今天總該換我嘗嘗腿肉!」
「哪條規矩說吃過就不能再吃?老子今天就要吃給你看!」
「你們兩個吵夠沒?我都還沒吃過,這次應該是我的份!」
「誰管你,是我的才對……」
不出幾句,這群吵著要吃雞腿的漢子…曰不和就打了起來,誰也不讓誰!
每天總要上演一回的打鬧,陸天早已習以為常,只見他唇帶笑,下慌不忙捧著自己的碗慢慢吃,適時再把碗輕輕往左一傾,讓眾人大打出手的雞腿正由一隻手放入他的碗內。
「喏,這雞腿你拿去吃。」徐阿瑛看著他仍然削瘦的身子,不由得眉一皺,「都來寨裡一個多月了,又沒少給你吃,你怎麼還是這副瘦不拉嘰的模樣?」
他沒開口,很聽話的吃起雞腿——一直都是這樣,在那夥人喊打、喊罵的同時,身邊的女人總是非常關心怕他會搶不到食物,索性直接把最好的料都給了他。
陸天的眉一挑,見女人抓起另一隻雞腿,毫不吝嗇招待起另一邊的二當家,沒來由的,想道謝的話吞入腹中,他的好心情在瞬間消逝,心頭有股酸味,他默默吃著碗中雞腿。
習字課開始,徐阿瑛總愛用一隻腳丫把每次搶到最靠近他這個師傅座位上的人給踢開,自己則一屁股坐下去,然後笑咪咪問他今天要學些什麼字?
到後來,沒人敢佔據她大當家的位置。
「阿瑛。」他瞧她埋頭苦練,墨汁都沾在指頭上、臉上。
「別吵我,我就快要背下這字該怎麼寫了。」她小心翼翼的就要完成那一橫一堅。
她在這方面,好勝心是真的很大——陸天注意到,其實徐阿瑛有點小基礎,可能是小時候曾念過點書,可惜後來荒廢,不過孩提時記憶強,一經提點很快就能記起,所以她的學習速度也比其他人快得多。
終於完成了「皇」字,她興奮得大叫一聲,整個人捧著那張紙站起來。「你瞧、你瞧,我這個字是不是寫得很漂亮?」她的表情就如同一個討賞的孩子。
陸天不自覺露出寵溺的溫柔笑容。「是是是,你的字是最漂亮的,不過……」
指尖輕輕撫上她的臉,替她把那一點一點濺到臉上的黑墨清乾淨,「倘若你寫字時能不把自己的臉當紙用,少把毛筆往臉上畫,那就更厲害了。」
徐阿瑛面帶微紅,冷不防後頭傳來悶笑聲,她扭頭狠狠一瞪。「誰再給我笑一聲,姑奶奶就拿誰的臉當紙練字去!」
這句話很有用,幾個大男人害怕得連忙閉上嘴;看在陸天心裡實在有趣,若非怕他的臉也被這凶女人拿去練毛筆,陸天也想笑出來。
至於夜晚——
徐阿瑛總是規矩的躺在床的最外緣,實現她的話——絕對不侵犯他;但卻常逼他講江湖故事,一夜夜講下去,陸天又發現了有趣的事。
「昨晚講到楚家新任的莊主年紀雖輕,卻有著大將風範,三年內不但把瀕臨落魄的楚家布莊救了起來,還娶了北方財主梁家大小姐為妻,這下有了優渥的財力做後盾……」
「等等,這個楚莊主忙著做生意,還可以同時娶老婆喔!」
「據我所知,兩人是在楚莊主出遊北方尋找新的綢緞買主時結識,總之兩人成親後,這楚家莊的地位就更加穩固……」
「等一下,你說楚家莊主出遊一趟,竟然就把梁家小姐娶了回來,這兩人是怎麼認識,怎麼又成親了呢?」感興趣的眼神雖然只是一眨眼,卻仍入了他的眼。
畢竟是姑娘,她在某方面還是與一般三姑六婆一樣,對男女間的風花雪月最是好奇!
「全靠一群好色之徒牽的線,話說梁家大小姐有一天出訪雲山寺參佛,路上遇到一群登徒子……」此後,他所講的故事總是人物、背景簡單交代就好,重要的是講述那些風花雪月——誰誰誰又對誰一見鍾情,誰誰誰又嫁給了誰、娶了誰,誰教這女人叫這麼愛聽。
不過今晚卻出現了特例——那個故事就在他講起被武林人士滅門的沈家堡開始!
據說十三年前,極富盛名的沈家堡因與邪教勾結,遭到正派圍剿,而率領眾人對抗沈家堡的就是沈堡主的摯友——司徒策,他對自己兄弟誤入歧途感到痛心疾首,屢勸不聽下才親手殺死自己的好兄弟。
但司徒策不忍對好友的妻子及孩兒下手,便收留她們,豈料司徒策不小心愛上了沈夫人,沈夫人則因丈夫被殺而懷恨在心,企圖以美色毒殺司徒策卻失手,最後自殺身亡。
「不過我爹同我說,他有一回外出,不巧碰上受到牽連的邪教教徒,聽他們說沈家堡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卻倒霉的引來滅門之禍;所以我爹便猜想,那個沈堡主肯定是吃了悶虧,被那個自喻為正派人士的好朋友給出賣!
「中間搞不好還另有曲折,聽說沈堡主還留有一名女兒,事發之後沒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也沒什麼人記得她的名了,恐怕現在是生、是死也無人知……」
「夢夢。」那個女孩叫沈夢夢。
「什麼?」他好像聽見了什麼。
「沒什麼,我今晚有點累,故事就先說到這裡,歇息吧!」轉向一邊,她要睡了。
頭一回,徐阿瑛沒有主動問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不是很漂亮,不然怎會讓兩個男人都喜歡上她?更奇怪的是,她竟然主動喊累,立刻閉眼休息。
確定她熟睡後,男人假寐的眸子睜開了,望向那睡著後便喜歡翻來翻去的女人,對她異常的舉止,心裡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睡夢中,她無意識的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最近天氣開始熱了,夜晚雖然還好,但平日在外活動多少會冒些汗,盯著那處冒了些微紅點的假胎記,他不禁若有所思。
這世上有很多巧合——沈家小姐當年不見時是六歲,徐阿瑛被前任當家收為義女時也是六歲……
如果她開口問起故事中的女主角漂不漂亮?他定會說,漂亮,也不漂亮,因為那位沈夫人的右臉的確是完美無瑕,但左臉就……如同徐阿瑛一樣,有塊嚇人的朱紅色胎記!
數日後,徐阿瑛把他叫到一處離寨子不遠的草地上。
「什麼事找我過來?」
她扔了一把鑰匙過去,在他呆愣不明就裡的模樣下,她歎口氣,「這鑰匙是解開你腳鏈用的。」
「你……願意放我的雙腳自由了?」他的口氣是不敢置信,還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打算放他走咧!
「我信你就是了。」信他這個相公不會逃走。
她瞥下眼,不讓他察覺到她眼中的愧意——長久下來的相處,陸天對寨子裡的人可說是好得不像話,每次她大小聲吼他,他總用溫柔的笑容回應,雖然這傢伙有時呆頭呆腦了一點,可他確實讓她在這兩個月來過得很開心。
徐阿瑛知道,實在不該對一個能讓她快樂,也讓寨子裡所有人快樂的自己人,做出這種限制自由的事。
解了鎖,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你在想什麼,想得連頭也不抬?」
「我在想……」藏住傀意,她瞪著身下的草地,「你這段日子跟我說的故事,那些人,我是說那些自認為是正派的人,明明該是些正義凜然的人,可為什麼總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
「因為他們太以自我為主,太過自以為是,總是用維護天下太平這種藉口要盡各種手段,其實自己跟那些旁門左道,該誅殺的邪魔妖道根本就是一樣!」他露出嘲諷的笑容。
「聽起來,你不太喜歡他們?」
「是,那些人講的話跟屁話沒兩樣,我非常厭惡他們。」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抿唇又道:「我爹、娘就曾被他們害過。」
「咦?」
「不過不要緊,我爹、娘雖然受了傷,卻也平安無事,倒是那群人慘了……」
他唇一撇,笑得幸災樂禍,「誰教他們好死不死,偏偏惹著惹不起的人,最後搞得自己衰事連連……」
他吁口氣,「不過老爹也真奸詐,居然要把辛苦釀製的櫻桃酒賣給那種人,說什麼既然那些人負他,他就該狠狠敲那些人一筆;一罈酒值千金確實是挺貴的……」隨即他一歎,「害我明明討厭那些人,卻又不得不跟那群人打交道。」
雖然後頭他在講什麼,徐阿瑛根本有聽沒有懂。「陸天,你家裡有哪些人?」
第一次,她想知道他的事情。
「爹、娘、大哥和小妹。」
「加你就有五個人,你家可真熱鬧。」
「錯,是三個人很熱鬧。」見她困惑的眨眼,他大方介紹起自己的家,「我爹和我大哥真的是屬於吵死人不償命的那種,不講點話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他們爺倆的個性根本就是同出一轍;偶爾我也會被他們惹惱,與他們吵起來,那種吵鬧是不會輸你們寨裡幾個兄弟的。」
她聽得入迷,眼中流露出一種對家人的羨慕神情;他的心不知怎麼了,突然一陣下捨,他勾起她耳邊的落髮,將它輕輕勾回耳後。
徐阿瑛一震,對著那張掛著抹溫柔笑容的臉龐,自己臉頰不明原由出現了一股熱意,她不禁問自己——為什麼近日只要與他相處,她常會覺得胸口有種溫暖的東西出現?
不過她的出神,很快就被陸天接下來的話給吸引過去。
「只是,這種熱鬧可不包含我娘和我小妹。」
「為什麼?」
「因為我小妹可是十足十像我娘,那兩個女人都是屬於冷漠到極點又不愛理人的性子,要她們開口說笑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有這麼誇張嗎?」
「不騙你,有一回我們三個故意藉口要一起出門,把娘和小妹放在家裡,然後我們在外面偷偷觀察,你知道嗎?除了小妹喚娘吃飯,那兩人可是從來沒有互相開口說話過,整整七天耶!」他也不是個話多的人,但要他七天不說話,他會憋死的!
徐阿瑛好吃驚,隨即笑了出來。「你家裡的人挺有意思的。」
這樣想來,她的主意應該是可行。「陸天,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把你家人接來我們寨子裡住?」
「嗄!你說什麼?」這回吃驚的反倒是他!
「你是我的丈夫,你的家人就是自己人,你方才不就說了曾經有人害過你的爹、娘嗎?所以我希望能讓你的家人搬過來;寨裡人多,我們一定會盡力保護他們的。」她拍胸脯保證。
陸天失笑,讓一群要大刀的小賊保護江湖上人稱邪魔妖道的陸家人,這傳出去鐵定會被爹和大哥笑掉大牙的。
可這口口聲聲說用盡全力也要照顧、保護他爹、娘安危的姑娘,卻教他油然生出一股柔情,悄悄蕩漾在胸口。
所謂的惡賊頭,其實是個窩心的好姑娘,陸天看她的眼神變得更柔了,「不用了,他們住慣了深山,沒人會去找他們的麻煩;要他們跑一趟遠路搬家,恐怕他們也不想呢!」
徐阿瑛的表情有些失望,但他的話也有點道理,驀地,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小瓶子。「這是什麼?」
「這是給你塗抹臉和身體的藥水,是我親自做的,專門對付疹子。白天一熱,汗出多了,臉呀身上呀都會不舒服的起疹子,只要你哪裡覺得癢,或是皮膚有紅腫,起了疹子,一擦就會見效,保證你的皮膚一個晚上就會變好。」
「我要這做什麼?」聽他提及她的臉,她一改面色,戒備的望著他。
「你的手臂上有幾處被蚊蟲咬的包,你自己看看,都兩、三天了,紅腫還沒消去……」他指指她手臂上的小紅腫,雙目卻盯緊她臉上的某處瞧,繼續「暗示」
道:「這藥對消除紅腫特別有效。」
聽他這樣講,徐阿瑛的戒備全消,也收下那瓶藥,斜眼瞄了他一下。「你真的不是大夫嗎?」
「我不是大夫,只是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那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呀?」
「我是幫我爹……」他一頓,唇邊的笑容在瞬間凝結住,「送酒給賣家。」
「哦!我知道了,你家是賣酒的。」她點點頭,「記得那天二哥綁你回來時,你身上有一罈酒,說來那酒還真是好喝……」
陸天眼神複雜的望著開口說話的女人——真是該死,這些日子他真是過得太舒服,竟把自己當成是寨中的一分子,完全忘了他外出是去辦事的。
腳鏈雖解,但他卻發現他一點都不嚮往自由——他居然有長久留在這裡的打算,為什麼呢?
他無聲盯著仍在嘰哩呱啦說個不停的女人,是因為,她?
只是他無聲無息消失了一個多月,他爹會不會抓狂呀?
當夜,當徐阿瑛熟睡後,身旁男人的眸子再次睜開,看到她臉上的胎記依舊在,但那胎記下的皮膚已不復先前長滿紅腫的小疹子。
太好了,她果然拿藥來用了!
淺笑悄悄掛上他的唇,女人卻在這時挪動了一下,他趕忙閉起眼來裝睡。
耳邊傳來她翻轉的聲音,驀地,他聽見「咚」一聲——眼一睜,他失笑,她怎麼滾下床去了!
徐阿瑛呻吟幾聲,伸手摸呀摸的又回到床上躺好,不用多久,她又睡熟了。
陸天盯緊她老愛翻來覆去的身子,深怕她又一次滾下床,索性伸手把她攬進自己懷裡,這樣她就不會滾下去了吧!
隔天一早,徐阿瑛發覺自己是在男人的懷中醒來,才欲開口,頭頂便傳來聲音「我攬著你睡,免得你又摔下床。」
她哦了一聲,沒有不悅,也沒有發怒,因為昨夜滾下床的記憶她還有,更何況他們是夫妻呀!抱一抱也不會怎樣,況且她發現到男人的胸膛其實比這硬邦邦的床還好枕呢!
於是這一夜、又一夜、再一夜……兩人就寢時,陸天都很自動伸手攬上她的腰;又過了幾夜,陸天索性睡到外側,用身體擋人更有效,可他的手臂卻已習慣似的,總要纏上徐阿瑛的腰際。
唯有確定懷裡有她,他才能安心睡得著。
不知不覺,陸天待在山寨的日子一下子就過了三個月。
這天半夜,陸天被一陣非常小聲的唏噓聲擾醒,他悄悄起身,到門外一看——
是那兩個賴在山寨死都不肯離開的南宮家小鬼,見那兩人各自拎了一個包袱,不知在那邊爭吵什麼?
「你們兩個半夜不睡覺,在幹嘛?」他刻意壓低聲音,就怕吵醒其他人。
「陸大哥,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要如何把你喚醒。」
喚醒他?做什麼?不會是吃消夜吧!
「喏,陸大哥,你的東西我都幫你打包妥當,咱們可以一起定。」
走?走去哪裡?
「我和哥哥前幾天已經發現一條沒人知道的路徑,看來似乎可以逃到山下去,這下我們再也不必受這群賊人的脅迫,被困在這裡。」
「你們想溜走?」當初明明是這兩個小鬼死皮賴臉要說留下,趕也趕不走,怎麼現在說瘧就走?果然是任性的小鬼!
「怎麼?陸大哥不想走嗎?」
「我……」嘴才打開,陸天猛地覺得後腦勺一陣痛,眼前一黑,人也暈了過去。
「哥,你幹嘛打暈他?」
「廢話,不打暈他,我們怎麼走?動作快點,我們一個人拖腳、一個人拖手,反正陸大哥又不重,一定可以在天亮前下山去。」
起先覺得新鮮,沒在賊窟裡待過,所以他們要留下玩玩;可待久了,山寨也是很膩的,當他們想回家,這群賊子卻不肯放他們定,八成是怕他們一出去就把山寨的底給洩了,搞不好某天還會殺他們滅口……
哼哼!那他們就用溜的,順便帶走這個聽說也是被綁來的可憐男人!於是,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夜叉寨裡溜走了三個人!
翌日,當山寨裡的兄弟數著失蹤名單上的人名,各個莫不膽戰心驚望著那變了臉的大當家。
此刻徐阿瑛臉上的陰鬱表情在在顯示出她的怒氣有多大,他騙她!「混蛋王八羔子,陸天,你竟然敢溜走!你這個大騙子,姑奶奶我非找到你,扒了你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