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心論 第十章
    「嗨,不好意思,遲到了。」

    一見女士大包小包地匆匆奔來,高戈寧立即從座位上起身,對方卻火速地一屁股坐下同時對服務生點完餐,他只得淡淡坐回去。

    「你怎麼會臨時飛來台北?」婉兒姊姊興奮地邊問邊將整杯白開水一口飲盡。

    「來跟客戶談一些事情。」他悠然莞爾。「抱歉,這麼突然地聯絡你,佔用你下班的個人時間。」

    「OK的啦。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只是上班時在公司工作,下班後在家裡工作。」不像西方人那麼重視上班時間之外的個人生活。「就算跟你吃個晚飯,我手機也得全程開著,免得老闆找不到人。」

    「赫柔的媽媽這麼難伺候?」他詫異一笑。

    「話不是這麼說。副總自己也很拚,才奮鬥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外傳什麼憑借豪門媳婦優勢、靠著美貌和心機之類的,彷彿完全不必努力。「現在大環境也不是很好,我既然跟到了一個很嚴謹的老闆,就得趁這個機會學習調整自己、提升本領。」

    她抿嘴挑眉,眼珠溜向天花板,沉默半晌。

    「對啦,我老闆是有點難伺候。」

    頓時兩人都鬆懈地笑開,不需做作,少了壓力。

    工作久了,臨場反應都被鍛煉為本能,反射性地就能衝口而出公關式的標準答案;還得事後冷靜想想,才會漸漸發覺那並非自己真正的想法。

    場面話說多了,久而久之,竟想不起什麼是真心話。

    「我……不太跟人聊自己對於工作的想法。」

    「我瞭解,這也是你能待這麼久的生存之道吧。」

    婉兒姊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齊肩的直髮掛往耳後,千嬌百媚。

    用餐之際,他們聊著各自的經歷、現在的工作狀況、未來的規畫、休閒娛樂、閱讀上的分享、桌上佳餚的品評、曾經嘗過的米其林餐廳、食材的鮮度、紅酒的種類……天南地北。

    直到最後一道咖啡上桌,婉兒姊姊才開門見山。

    「高先生想跟我問赫柔的事吧。」

    他垂眸攪動著黑咖啡;沉澱著,思索著,評估著,猶豫著。

    「其實我會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那麼久,有部分的因素是在於赫柔。」

    戈寧驀地抬眼,文風不動,卻整個人活了起來。

    「我剛進入這家公司時,赫柔還是國中生,但她的成熟應對,常讓我感到很羞愧。」她這個成年人的EQ,竟連一個小女孩都不如。

    「你不是公司職員嗎?」怎會涉及上司的私人領域?

    「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們這裡的工作生態。別說是副總的女兒跟我很熟了,我連副總家養的魚吃什麼牌子的飼料、什麼時候餵食,我也很熟。」

    因為都是她在替副總買、替副總喂。

    「副總真的是很強的女性。她沒浪費過一秒鐘去跟自己的花心丈夫興師問罪,而是全時間投入家族事業,好穩住她和赫柔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權益。」

    「這麼競爭?」

    「畢竟老一輩的,觀念較老。赫柔雖然是系出名門的正牌千金,可是外頭的紅粉知己們也為這個家生出優秀的下一代,很得長輩歡心。赫柔的一個異母哥哥,挾著長子和哈佛畢業的頭銜,本來差點要被收納進來,預備接班,是副總不顧長輩各方的壓力,硬把他擋出去,否則赫柔的日子沒有今天這麼好過。」

    別說是選擇要念什麼科系、讀哪間大學的自由,恐怕連結不結婚、跟哪個人結婚的自由都沒有。

    「赫柔在母親的庇蔭下,算是幸福的了。」

    「應該吧。」婉兒姊姊笑得有些勉強。

    「難道不是?」

    婉兒姊姊望著桌上銀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無論哪一方,都很會用她來做自己的公關。」

    長得可愛,就已經是一種優勢。乖巧討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帶著赫柔亮相,關注度與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們都沒空去注意到,這對赫柔有多傷,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戲當作是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公關伎倆。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當頭潑下來,她才漸漸明白:噢,原來那個叫作戲。

    「所以她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戈寧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兒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膩在一起的機會。」

    「有人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他們都太忙,忙於各自的戰場,對赫柔的事多半用錢處理:請保母、請家教、請伴讀,以為這樣就算解決問題。」

    「她就逆來順受、毫無反彈?」不可能。

    「她有反彈過,但下場很慘。」

    在一場婦幼慈善聯誼會中,赫柔故意不跟媽媽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態,拒演乖女兒。回到家中,媽媽既沒發火,也沒逼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後再也不會跟你一起出去」,就轉身走人。

    「那時我也在場,印象很深。」回憶過往,她自己都覺得不捨。「赫柔從此被打入冷宮,因為公關場合禁不起這種變量。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還沒大到可以稱作名嬡,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很難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寵。」

    加上功課差強人意,又沒什麼卓越的特長,一無可取,就隨她自由發展去也。要出國唸書?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們並不是任她自生自滅,而是尊重她的決定。」不知不覺中,婉兒姊姊又用起了公關語言:誰都是好人、誰都有苦衷、誰都不得罪。「當時我正在這個新工作的適應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慚愧。」

    「怎麼說?」

    「她逃不開這種疏離的親子關係,就想辦法自己在其中找樂趣,想辦法適應,想辦法去大而化之,想辦法尋找新的出路。」而婉兒姊姊滿腦子只想用離職來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沒有。她研究所讀到一半就落跑,打過幾次工,沒一次超過一個月,甚至還被工作單位騙錢。」幸好赫柔少根筋,對這些挫敗不太在意。「她還是得靠爸媽的錢過活,沒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飛往夢幻的島嶼。

    在那裡,天是真的藍,沙是真的白,棕櫚樹真的綠,小屋真的悠閒,吊床真的舒適,鸚鵡真的艷麗,太陽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裡,沒有戲。

    你願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島去嗎?

    戈寧神思縹緲,想著她,想著她在戲中曾說的話。

    我等你。

    他事後一直想著,當他負傷臥床、與霍西雍談判時,窩在他身畔蒙頭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著的。她可能聽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瞭解到他為此背負的危險。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態不會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認大MAN手裡有貨。

    他並沒有打算為此事丟掉這條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煩的是,該怎麼跟這批貨的持有人交代。

    搞丟的東西可以再仿,並非賠不起;但這些東西洩漏的秘密,他承擔不起。他已經盡量把複雜的事單純化,不想嚇壞她,不料真正複雜的是他和她之間的變量。

    他沒有公事私事攪和在一起、混雜處理的習慣,但他腦子裡一直有個小人兒在搗蛋。管你在忙公事還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馬上翻天覆地給你看,不知死活地隨興冒險犯難。

    不先搞定她,他就無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來台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談我們倆的事。」

    婉兒姊姊掩口驚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裡,完全失聯,連跟她好好商量的機會都沒有。」他很清楚,對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交涉。「赫柔一聲不響地就突然溜掉,什麼都沒交代,放我一個人莫名其妙。」

    婉兒姊姊好興奮,不可置信。高戈寧這是在跟她……抱怨嗎?他也會有這麼情緒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願意,大可當面拒絕我。可是她跑走了,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茫然夾雜了不滿與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們倆根本不可能?」

    他從頭到尾,沒有精確表明所謂「我們倆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婉兒姊姊卻已落入他設好的陷阱,以為他們倆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對赫柔……」

    「我是認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豈會輸赫柔。「我之所以專程跑這趟,就是要做最後的確認。如果還是無法跟她當面談,我想……」

    婉兒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緊張地揪住心口。

    「或許,是該放棄的時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棄!」

    他淡淡苦笑。「我連她對我到底有什麼想法都不確定。」

    「赫柔對你是認真的。」婉兒姊姊儼然促使兩國停戰的和平大使。

    「謝謝你的安慰。」心領了。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旁觀者清,赫柔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裡還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兒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對於那批畫引來的危險,卻毫無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見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麼不識相的人,不會死纏爛打。」

    「你可能得給她一點時間。」

    「或許,我和她都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冷靜想想,就會慶幸自己沒作出什麼遺憾終生的承諾。」這段關係,就告終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彷彿欲擒故縱的戀愛高手。「她才是一個識相的人,而且觀察力一流,一察覺到對方的想法,她就會立刻配合,絲毫不會讓人陷入為難。她會替人把場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會鬧得不愉快、或製造任何壓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後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時問了什麼,他反倒毫無印象,似乎是讓他很難作答的棘手問題。除非他有相當的把握,否則不會隨便響應,所以他沉默。她卻笑說——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滿足、又愜意,然後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戲?

    在她演這些戲之前,他做了什麼,導致於她要如此演出?

    吻,許多的吻,急切又歡欣的吻,依戀又充滿獨佔欲的吻,幾乎想把他勒斃的熱情擁吻。

    然後,她問了一個問題,不特別、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問題。他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麼問,卻是頭一遭對這問題還以沉默。

    因為,她真的觸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須暫且放下閘門,隔離他的靈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盡然是拒絕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當時沒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納她。

    我想也是。

    他中槍前所目擊的景象,震撼不亞於穿透他膀臂的那顆子彈。他看見,中古世紀沒落的小村莊,有靜謐的陽光,有風的拂掠與草的氣息,有窩在石板路上曬太陽的貓,蜷成一團,歇在路旁。不,那不是貓,而是她。她蜷縮著,埋頭在自己的膝上,一動也不動,看不見她的臉。

    一張無力戴上面具的臉。

    他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別再離開他,中了一槍之後卻又懊惱起她的死忠不離。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親近、還是要她疏離。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異常煩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兒姊姊不知喚了他第幾聲後,才愕然回神。他詫異於自己居然在這種場合分心,婉兒姊姊卻回以充滿諒解的一笑,彷彿心照不宣。

    「我帶你去見赫柔。」

    台北市文教區的一叢叢老公寓,家家戶戶外掛著各款鐵窗,偶爾幾戶養著幾個盆栽;這家樓下兼營家庭理髮,那家高掛鋼琴教學的小燈箱,巷口小貨車廣播著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外婆推著小阿孫,外傭推著老阿公,閒閒出來晃。

    中產階級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態,平淡也平靜,各自養著還有一、二十年的房貸,等著退休金,守著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麵包店、自助餐店、火鍋店、滷味攤及鹹酥雞和泡沫紅茶店。

    民以食為天。

    「晚上要吃什麼?」赫柔翻閱著大賣場的特惠商品型錄,百無聊賴。

    「隨便。」客廳另一側癱在沙發裡玩掌上電玩的小路,同樣百無聊賴。

    「你每次都說隨便,等我隨便叫了東西你又不隨便。」挑得半死。

    「好想回家……」大書獃趴倒在餐桌上的計算機前,等到虛脫。「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裡住多久?」

    「問她啊。」小路眼也不抬地冷哼。

    「噢,冤孽……」大書獃伏案呻吟,怨歎為何小時候要誤交赫柔這匪類,禍害延年。「我好想念我死去的那台計算機。」

    「我也很想念我被人砸爛前的工作室。」

    「你們要往好的方面想啊。」赫柔心虛地曉以大義,激勵民心。「要不是大書獃去小路那裡避難的途中,不小心進網咖玩一下卻玩到天亮,你可能就會撞上正在砸爛小路工作室的歹徒呀。」

    這是多麼奇妙的好狗運。

    「要不是小路又徹夜糜爛到天亮,可能連他也會一起被砸。」而不是被前來送件的快遞人員倉皇叫醒,以為沙發上的小路怎麼了。「這一切都顯示著,我們實在是一票精英團隊。」

    「那只是我們這票死小孩的不按牌理出牌,OK?」大書獃瞇著死不瞑目的毒絕。「你知道我那台計算機對我有多重要嗎?你能瞭解它跟我有多深厚的革命情感嗎?」

    「我、我的蘋果可以給你……」剛好她看上另一種新款的說。

    「你的蘋果給我有什麼用!你能把我的重要數據還給我嗎?你能把我好不容易弄到之前世足賽意大利國家隊五位猛男隊員穿著D&G內褲的經典團體照還給我嗎?!」

    赫柔瞠目結舌,從不知道大書獃這麼熱愛世界盃足球賽。

    「都是你!把我全部的收藏全殺死了!還它們的命來!」

    大書獃三不五時的暴怒,在這段避難期間早已見怪不怪。

    「你自己不去查那些該死的數據,害我們這些無辜老百姓——」

    「聯機了聯機了!」赫柔急急轉移受災戶的注意力。

    「等一下!」大書獃跳起來衝往洗手間,在鏡前狂扯自己剛才趴亂的一頭鬼發。「赫柔你先幫我跟——」

    「報告領導同志。」赫柔朝計算機的視訊鏡頭肅然舉掌致敬。「大書獃同志目前人在廁所裡忙,請您稍候,等她拉完。」

    「拉什麼?!」大書獃咆哮。

    「拉頭髮啊……」又怎麼了?

    計算機屏幕上顯示的李德,傲氣的面容隱隱抽動,驚愕反感。

    「你們那裡的人怎麼那麼噁心?」拉頭髮?

    「不然你們那裡的人都在廁所里拉什麼?」

    大書獃以一記橫向飛踢,殲滅計算機前喪權辱國的敗類,坐定大位。

    「久等。」大書獃與屏幕內的李德狠眼交鋒。「剛才是用來暖場的廣告時段,現在鏡頭已經交還給主播。談談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你是我主管還是慈禧太后什麼的?」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講話?

    「那就跪安吧,小李子。」

    「憑你也配!」

    不出所料,他倆聯機後不到十秒,就開始互吠。赫柔繼續窩回單人沙發翻型錄,小路始終與世隔絕地淡然玩掌上電玩。整間國民小公寓,頹廢無章儼如遊民收容所。屋主兼社工人員的婉兒姊姊,早已認命,常常自我安慰:反正這屋子是買來激勵自己繳房貸當作定期存錢,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小路,晚上吃什麼?」

    「隨便。」

    赫柔愣愣望天,狀若思考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或者關乎科學革命來臨前笛卡兒與同時代的人慣於將經驗主義置於意識型態之上的盲點……「我覺得叫披薩比較好,你覺得咧?」

    「隨便。」

    「可是我想咬軟軟的飯,還是改叫外送米漢堡好了?」

    「都可以。」

    「怎麼你的反應好像我叫什麼都沒差?」

    「是沒差。反正吃也是你在吃、吐也是你在吐、瀉也是你在瀉。」與他無關。

    「說的也是。」哎,翻翻型錄,翻完再重翻,永遠看不完。

    小路漠然忙著指上的動作,不追問赫柔是在難過些什麼、沮喪些什麼、失落些什麼,導致她的腸胃又開始造反。他們這掛死黨早有默契,有人若是出狀況,其它人陪著就是了,不需窮追猛打逼供到底,也不需噁心巴啦地傾心吐意抱頭痛哭。這樣陪著,就可以了。

    他被人甩了的慘痛期就是如此走過來,大書獃父母離異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走過來。他們彼此陪伴,不必做作,也不必囉唆。

    「算了,我決定叫麥當勞。」她拋開型錄,鄭重宣佈。

    「我不要再吃那種東西!」大書獃回頭嗆聲,才繼續與李德火並。「你如果事情辦出個成績了,你囂張還有道理。可是明明弄不出個結果的,憑什麼臭屁?!」

    「那我就叫披薩??」

    「我當初就說過,我精神上支持你們——」

    「你唯物論的還跟我講什麼精神?」幾時改走唯心路線的,啊?「你分明是見風轉舵,看苗頭不對了,馬上撇清。還什麼精神上支持你們咧,那種東西值幾個錢?」

    「你說我唯物?你這種資本主義的才叫唯物!」他重炮反擊。「什麼都要量化、什麼都以結果計算、算你的資產、算你的收入、算你能提供的實質效益、算你的年資、算你學校的世界排名再來評定你這個人有多少價值。還講什麼全球一家世界和平,根本是骨子裡唯物、嘴皮子唯心!」

    「你還不是以唯心手段來操作你的唯物!」難道全世界的人類都矛盾,就他一個不矛盾?「不然你跟我講什麼精神、喊什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你要我叫哪種披薩?」

    「你不想蹚渾水就直接講,反正這事你幫了我們也賺不到什麼東西,你會拒絕也很合理。可是你答應要幫忙了,這時又突然跟我講什麼精神上予以支持?」

    「你跟赫柔事前又沒跟我講清楚整個狀況,我投注心力查下去了才發現大有問題。你敢說你們事前沒有刻意隱瞞?」

    「我自己也被蒙在鼓裡哪有那個閒工夫再去瞞你?」他以為她很閒,每天都不用上網、不用玩game、不用看卡通、不用跟人哈啦、不用吃也不用睡、不用恍神、不用看八卦雜誌?「我忙都忙死了!」

    「你到底要不要吃披薩啦?」赫柔問到火大。

    一直埋首於掌上電玩的小路,懶懶分出一隻眼睛瞄到門口杵著的兩人,閒閒吩咐——

    「赫柔,拿兩雙拖鞋。」

    「幹嘛叫我拿拖鞋?!」煩不煩哪,沒看到她在忙嗎?

    「有客人……」不對。「主人回來了。」

    「啊,婉兒姊姊——」她才幡然諂媚到一半,就嚇得目瞪口呆。

    戈寧?站在門口的是戈寧?

    他冷然面對屋裡的太平盛世,不予置評,深覺為此擔憂焦急的自己活像白癡。婉兒姊姊對這一切,倒處之泰然,稀鬆平常。

    「我幫你們送牢飯來了。」婉兒姊姊欣然拎起名廚餐廳的外帶餐點。「赫柔想跟高先生私下談談吧,我會替你留著你的份。」

    赫柔整個人早已空掉,和戈寧關門獨處半天,還是沒辦法回魂,對著他發怔。

    真的假的?戈寧就在她眼前?

    「要確認一下嗎?」他幾乎摸透了她的腦袋,淡漠展臂。

    小手的食指畏縮地、試探性地、偷偷地、輕輕戳了戳他胸前。那厚實感、存在感、生命力、熱度與強度,令她不敢置信。真的是他?不是她手機裡塞滿的影像?不是她計算機裡偷存的戈寧?不是她腦中常常勾勒的幻覺?真的是他?

    真的。

    她像小狗小貓似地嗅著他的胸前,往上搜尋,隨著他配合的逐漸屈身,嗅往他的頸際,他的耳後,他的臉龐,他的雙唇,他的鼻息,他的眼睛,他的額角,他的頭髮。啊。

    她枕頰在他的頭頂上,將他整顆腦袋擁入懷中,眷戀不已。是他,這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他,是她常黯然神傷的他,是她牽腸掛肚的他,是她難以放棄的他,是讓她孤單寂寞的他,是讓她傾心迷戀的他,是讓她飽受折磨的他,是讓她最開心的他,是讓她最難過的他,是她言語無法形容的他,是她甘願奮不顧身的他。

    他在這裡,現在,就在她懷裡。

    他們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擁抱誰,是誰在安慰誰。就這樣,沉默地,靜止地,擁著彼此,像化為永恆的一尊石像,原本就同為一體,未來也沒有分離,一分開,就是支離破碎。

    她乘著風、乘著海、乘著期待,飄流了好久好久,終於抵達了她的夢幻小島。既沒有藍天,也沒有白沙,更沒有碧海,她所預期的一切統統都沒有,可是她抵達了。

    不過她才沉溺於幸福中沒多久,就被他一臂推開,環胸狠睨。

    「你是不是有什麼照片的事該跟我交代?」

    她滿心懺悔地畏縮佇立。「你是指……我上網搜集你公關照的事?」

    俊眼怪瞪,有些出乎意料。

    「還還還是,你從facebook看到的我那些不可告人的照片?」

    他愈瞪愈詫異。不可告人的什麼照片?

    「我那是、沒辦法好想的唯一辦法呀。」真的,她可以把心臟肝臟腎臟或大腸小腸全挖出來證明,她說的句句屬實!「我們學校裡一堆科學怪人,只要我有通訊技術上的需要,他們都可以輕易搞定。像是……鎖定你的手機啦,或動一些呃、有的沒的手腳。可是,要付他們那些宅男一些特殊的酬勞。」

    不然,她才不會去穿那些見不得人的可愛女僕裝,拍照留念。

    戈寧疲憊地挑眉垂眸,盡可能別歎氣,維持權威性。「還有呢?」

    「還有?」她傻望,想一想,怕怕的。「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小柔。」輕聲細語,就已威力十足,令她雞飛狗跳。

    「好嘛好嘛!我不是故意要偷偷合成那些照片,我只是……很想要。」

    他無力地深深感到中文的博大精深、奧妙難測:明明跟她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完全不曉得她在講什麼。

    「把你的黑莓機給我。」

    她一副要她的命似地惶恐,百般不願,又捨不得忤逆他。掙扎了半天,最後只好乖乖地含淚繳械,無條件投降。

    「你把那些照片放在哪裡?」他沒好氣地一面搜尋、一面逼問,把她的機密檔案一一揭發。

    驀地,他傻住,直瞪小小屏幕內的畫面,切換再切換,裡頭居然暗藏一大堆——

    他和她的結婚照。

    她沒事都在搞這個?照片多到他暈頭轉向:有希臘系列的結婚照、日劇系列結婚照、韓劇系列結婚照——請問週遭這一大群他不認識的親友是幹嘛用的?鐵達尼系列結婚照、吸血鬼系列結婚照、荒島求生系列、武俠系列、靈異系列……

    「那個……隔壁還有一個隱藏檔案。」她伸長脖子不斷偷看,順便技術指導,教他如何開啟機密中的機密。「我比較滿意的系列都收在那裡。」

    他呆若木雞。所以……他看的這些不過是她不甚滿意的垃圾?

    「裡面比較完整地收錄了喜宴和證婚的部分、度蜜月、套房的選擇、菜色的安排之類的。可是我想把這些照片弄成連續性的影片,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配樂,所以進度很慢。而且有些地方我想修片,把我們合成得更自然一點。」

    「小柔。」他還是忍不住一歎,關機。

    她本想熱切地再說明一些、再展示一些、再規畫一些,卻不得不收斂回來,中止自己一頭熱的春秋大夢。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我向你問的,是你私下拍了那批貨的存檔照片?」

    她落寞垂頭。他對他們之間的事,關注度總是比不上他對那批貨的執著。

    「你這麼做太危險。我飛來找你,是因為我看到你在網上放的消息。」

    她竟謊稱,畫確實全在她這裡。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不,你並不完全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知道。」他看了她的心血、她的珍貴秘密,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能跟她談的,還是那批貨。「我有聽到你跟霍西雍的談話,我曉得嚴重性,但我有我的作法。」

    「我希望你別再插手。」完全退出。

    「東西是我截走的,我有責任收尾。」

    「責任不在你這裡——」

    「我說了我有我的作法,不用你管!」她滿肚子委屈轉為怒氣。「你又不知道我的作法、我的規畫是什麼,就直接否定。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你那些結婚照又怎麼說?」

    「那是我的個人嗜好、我的隱私、我的秘密,我沒有給其它人看過或公佈出去!是你侵犯我的私人領域,隨便亂看我的東西,然後再跟我發脾氣!」

    「我沒有在跟你發脾氣。」他淡道。

    「你只是毫無反應、只是歎氣!」她激切譴責,抖著嗓子嚴正抗議。「你既然什麼事都要跟我撇清,那就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我弄了什麼照片,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黑莓機還我!」

    「你並沒有搞懂我的——」

    「還給我!」她恨斥,攔不住滾落的淚珠。

    老樣子。他瞪著她,她瞪地上。明明是面對面地在溝通,卻講來講去總是講不通。

    「你合成的結婚照,所貼上的我的舊照片有好幾張——」

    「黑莓機還我!」

    「是我和前女友的合照。」

    她怔住無理取鬧的淚勢,終於靜下來好好聽他在講什麼。

    「你要拍,就跟我拍真的。不要合成,也不要拿我跟別人的過去,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他好聲好氣地,拉過握成小拳的玉手,把黑莓機放入其中。「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好,那我重新說一遍。」他坐在桌邊,對著傻傻杵在他雙腿間的淚娃複述。「你想要結婚照,就跟我一起拍真的結婚照,不要弄假的。我跟別人拍的照片已經是過去式,沒有未來可言,所以不要把那種東西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他任由她死皮賴臉地環抱在他胸前,仰著臉聽他重述一模一樣的內容,一模一樣的平淡語氣,一模一樣的問句。「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

    她聽不膩地黏在他懷裡磨頭蹭腦,愜意得不得了,像只被寵過頭的貓,撒嬌地喵喵叫。他每說完一次,問她聽懂了沒,她總是回答沒有,乾脆利落得很。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配合。

    「好,那我再說一次。」

    無聊的遊戲,他倆卻怎麼玩也玩不膩,非常享受地一起耍白癡。門板外一隻隻側伏偷聽的耳朵,漸漸散去,打電玩的繼續打電玩,打舌戰的繼續打舌戰,打掃災區的繼續打掃災區,只有門內的人還在樂此不疲。

    「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喵……

    「好,那我再說一次。」

    說著說著,之後的話,都漸漸說到吻裡了。

    他們婚後定居西雅圖市中心:以他的活動範圍為準。但他技巧性地,以高明的談判功力,將她哄回研究所裡,做完她的蛋白質工程研究,以此暫且限制住她的行動,好讓他有時間在她週遭設下更強大的防火牆——

    防止她日後又四處興風作浪。

    他暗自承認,赫柔後來施展的佈局,確實有可取之處;只是他絕對不講,免得激勵到她。

    原來她和小路、大書獃一夥人,不是純粹避難,而是避難兼戰略小組的秘密基地。她放話勾引那批貨的持有人、以及他手下的禿鷹們:畫全在她這裡,卻又設了個小詭計,讓畫好像全轉運到大MAN那裡,好使那批凶狠的去對上陰險的。石先生的人馬與大MAN的人馬相互火並,爭奪東西,她就下台一鞠躬,退隱山林。

    他不希望她太精於這些佈局手段,可是她進步太過神速,前景堪慮。

    哎,他也很拚,無奈她到現在還是沒懷孕,仍需暗中努力。

    「戈寧,這個給你。」

    他懶懶抬眼,放下報表,接過太座遞來的懿旨,一面略略掃過,一面伸臂把她攬到他腿上側坐。本以為,她那副甜得太媚的笑靨、熱情又太養眼的小洋裝,所寫的會是什麼挑逗十足的御令,但他左看右看,從上到下再次一行行看,愈看臉色愈難看。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嗎?」

    這下換她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不爽地朝他瞪眼。「這是我寫給你的抒情散文。」

    她沒好氣地狠手抽走,起身走人。

    他莫名其妙。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是招誰惹誰了?但他累積了與她交手的深厚功力,深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小柔,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當真啦?」他故作悠哉地癱坐椅內咯咯笑,拾回飄落的報表。

    小人兒果然怔住憤然退席的腳步,抽尖了耳朵,觀察動靜。

    「這也不能怪我。你把我人氣那麼旺的戀愛手札部落格關掉,害我再也沒得發表,你自己卻信手拈來,就是一篇精采文章,我當然會心理不平衡。」

    「你那個虛擬戀愛手札,人氣再旺也不過是連篇謊話。」她看都不屑看一眼,免得玷污了她真愛真情的神聖偉大。「我這個不一樣,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寫成的極品。」

    看她笑得艷麗絕倫,得意洋洋,他為之隱隱騷動。

    「你再拿來。」他伸展左臂,要信也要人。「我要在你這雞蛋裡挑骨頭!」

    她到底寫了什麼曠世鉅作,開心成那樣?

    他攢眉細讀,傾盡才智,字字琢磨,仍然看不出個名堂。

    「文章出色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將她的抒情大作折迭再折迭,收入胸前的口袋。「出色的作者在敘述作品的功力上也得出色,請試著以感性口吻描述你的著作內容。」

    「你好幼稚。」她大展勝利者的笑容,對輸不起的傢伙施予憐憫。「基因的功能是要透過蛋白質來實現的,而在蛋白質降解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介導物質,有助於我們對多種疾病的發生機制及遺傳信息調控的瞭解,那就是泛素。」

    他的腦袋放空,只剩勉強的笑意。

    若非她吟詠這些無聊內容的嬌嗓,美得宛若誦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又感情豐沛,真摯動人,他真會誤以為她又在惡搞,唯恐他日子過得太清閒。

    他在她漫長而詳盡的深情說明中,不時頷首,或適時回以無意義的「所以呢」、「原來如此」、「嗯……」,彷彿玩味其中,興致高昂。同時提高警覺,意識不可渙散,或淪陷她衣襟內深邃的溝影中。

    「然後蛋白質在降解的過程裡,泛素會鎖定它要摧毀的目標蛋白質,緊緊黏上,通過細胞的蛋白質分解體把受損的或短期性的蛋白質加以分解,再循環利用。」

    「嗯哼。」他輕撫她側坐在他身前的白嫩大腿,藉以提神。

    「這個鎖定後的緊緊黏著,被稱作是死亡之吻。」

    「喔。」

    「因為被泛素吻上的蛋白質,只有一種下場,就是被摧毀。」

    「原來如此。」

    「就像你的吻給我的感覺。」

    他驟然與她對眼,在他眼前綻放的,是嬌媚花朵般的甜蜜笑靨,羞怯又大膽,畏縮又期待。她千回百轉,用盡她最拿手的專業領域中之最極致細膩的描述,千辛萬苦搾出的一篇她所謂的抒情散文,所要表達的重點就是——

    「我的吻有那麼致命?」

    她好用力、好熱切地連連點頭,雙眸亮晶晶。

    「我不是常常吻你嗎?」何須煞費苦心地大作文章?

    「可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有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地喜歡你吻我。」

    這種話她大可直說,不需攻進了博士班還拚死拚活地刻出這篇大論來告訴他。可是,這份用心,令他深深感動。

    「小柔。」他不可思議地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蛋,視線反覆梭巡。「你真是奇葩。」

    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隻爬。

    他吻她,很深很久地以一個吻持續吻她,彷彿泛素鎖定了它要摧毀的蛋白質,緊黏不放,直到被分解消滅,極致的死亡之吻。

    「你這篇情書,真是太感人。」他以額貼在她額上,喘息讚歎。她也是,氣息熾熱混亂。「我一看就被深深迷住。」

    「真的?」她好高興,目不轉睛。「我寫得這麼棒?」

    「真的。」鬼扯。「我沒有你那麼棒的文筆,只能直接告訴你了:我愛你。」

    這可是肺腑之言,絕非違心之論。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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