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心論 第五章
    「噯,赫柔,你有看你最新的部落格文章嗎?」大書獃一面趴在床上的notebook前,一面啃洋芋片哈哈哈。

    赫柔則窩在窗邊的寬台上,靠在一堆軟墊裡打她的電動。窗外是台北盆地十多層樓的高空,星夜朦朧,空氣污染嚴重。

    逃回台北後,她沒回家,一直寄宿大書獃家,順便跟她招供自己私下在玩的特務遊戲,省得麻煩。坦白之後,真的輕鬆多了,不用一天到晚傷腦筋、掰借口。幸好大書獃也是懶鬼一個,事不關己,就沒興趣窮追猛打,只嗯了一聲,開糧賑災,收容難民。

    不管什麼任務、什麼委託了,聽都不想聽、想也不敢想,免得一不小心就想到自己想忘掉的什麼人。天下最無聊的事,莫過於自以為陷入愛河了,一個人暈陶陶,最後也是一個人被打撈上岸,狼狽不堪。

    這就是「想太多」的下場,THEEND。

    「赫柔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有啦。」煩不煩哪,沒看見她正忙著闖關嗎?

    「那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什麼東西對不對?」

    「哇哩咧——」床上枕頭立刻飛甩到窗台處。「我在跟你講重要的事,你卻跟我哼哼哎哎?這是你對飼主應有的態度嗎?」

    「現在是怎樣?」赫柔頹廢地拋回枕頭。「想打架是不是?」

    「每次我一跟你提部落格的事,你就像個更年期的怪怪歐巴桑,根本沒在聽我講的重點,只會亂發脾氣,還跟我吠!你到底要逃避現實到什麼時候?」

    「我現在不是回台灣來面對現實了嗎?」

    「面對你個大頭咧。你看你,成天一副廢柴樣,看了就想把你拿去燒。書只讀一半,工作也只做一半,實驗也只弄一半,飯菜也只吃一半,收拾打掃也只掃一半,要我代查的資料也只查一半,就叫我停手。我最討厭這種什麼都只弄一半的態度!誰來收尾啊?!」

    「你看不順眼的話,你去收啊。」

    「為了查你要的數據,害我花了多少時間你知不知道?結果你只丟給我一句:不用再查了,草草結案。你什麼好的不學,學那些惡整研究生的爛教授?!」大書獃的新仇舊恨一擁而上。

    赫柔冷瞥輕哼。「不要因為自己在線麻將又打輸了,就遷怒到我身上。」

    一語中的。

    大書獃暴怒,差點翻桌——翻她擱在床上的notebook。

    「打攪兩位一下。」房門外一陣叩響,探進一名西裝筆挺的慵懶青年,前來接駕。「請問某人是不是該跟我一起出門了?」

    「小路你幹嘛穿得這麼如喪考妣?」赫柔蹙眉。「有人死了嗎?」

    床上的大書獃直接癱倒昏厥,無言以對。

    「沒有人死,而是我姑姑今晚的演出後有個慶功宴,你說好要跟我一起去露個臉。」小路一派淡漠,彷彿早已勘破紅塵,再無厘頭的狀況他都能處之泰然。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好的?」

    「上個月我陪你過你爹地生日餐會的時候。」禮尚往來。「你如果賴帳,就別想再找我當你的擋箭牌。」

    「可是你們家的婆婆媽媽好可怕。」她已經好幾回很夠義氣地權充小路女友,陪他一同應付長輩。「上次我差點被她們以試作造型的名義,活活塞進結婚禮服裡。」

    「那又怎樣?」他面無表情地取過她掌上的電玩,百無聊賴地打起來。「你媽還不是拿我的出生年月日去合八字,連我們結婚後最適合懷第一胎的時辰都算好了。」

    「你要不要換個『女朋友』?」赫柔遙指床上屍體。「那裡就有一具。」

    「不准扯上我!」死人復活怒喝。

    「赫柔你快點換衣服,我們不能遲到。」小路背書似地隨便唸唸,手指疾速操控,利落老練。「我第四關打完之後你還沒弄好,我就直接拖你走。」

    她趕緊跳下窗台,奔往自己借住的客房,省得像前一次那樣,穿著睡衣就被他押解上車。

    「你們幹嘛不真的結婚算了?」床上的大書獃撐頭橫躺,一副臥佛狀。

    「別開玩笑了,我才幾歲?沒事幹嘛把自己綁住?」他淡道。「之前我們班開同學會,幾個已婚的女同學,都還搶著要跟我繼續保持聯絡。」如狼似虎。

    「真搞不懂,你這種死相為什麼一堆女人哈得要命?」大書獃打從國中起就一直覺得小路長得很欠揍。「結果咧?」

    「什麼結果?」

    「少來了,後來你跟哪幾個真的上了?」

    闖關的樂聲聒噪悶響,填補了他沉默的空檔。

    「爛人。」哼。「你小心哪天真的跟赫柔結婚,我們所有的同學都來赴宴時,我看你怎麼應付滿場的前女友和情婦。」

    「我才不請同學來喜宴。」

    「你爸媽一定會廣發紅帖的。」她敢跟他賭。「不然他們幹嘛把我們從小押進貴族學校?當然是為了建立關係。結婚的時候啦、競選的時候啦、當扶輪社幹部的時候啦,有太多機會需要互相捧場。」

    「無聊。」偏偏他們都活在這窄小的框架中。

    「不過你要小心,赫柔有可能會被人搶走。」

    掌上電玩的飛快按鍵聲,驀然停止,槍林彈雨的音效卻不歇息。

    「她不是跟我們講過部落格的事嗎?我看了最近的文章,怪怪的。」大書獃在notebook上一陣摸索。「看,這篇,像不像在宣示主權?」

    「這文章根本不是赫柔寫的。」凡是赫柔的死黨都知道,她是文學白癡。

    「對,那麼這個捉刀人,到底是在向誰宣示,他擁有赫柔的主權?」

    「她自己怎麼說?」

    「她看都沒看,還怎麼說咧。」大書獃暗忖。「倒是這些文章提到的地點,我有點懷疑。」

    「那些都是杜撰。」整個部落格純屬虛構。

    「萬一它是以杜撰的形式來包裝事實呢?」大書獃轉望小路。「你知道她這半年多來,都跑過哪些地方嗎?」

    小路盯視大書獃整理出的路線圖。「你怎麼確定這些地點她真的走過?你查看過她的護照?」

    「不需要。」大書獃咧開還戴著牙套的笑齒。「她來投靠我的時候,我看她行李箱上貼滿的條子就知道。」

    小路蕭索一歎。這下麻煩可大了。

    最近桃花運忒旺,到處都有人追。

    「赫柔小姐,有空一起吃個飯吧。」一名時尚型男,痞子般地油膩搭訕。

    「啊,黃鼠狼,你怎麼也來這場慶功宴?」赫柔在觥籌交錯的飯店宴會廳內,嬌艷回首。

    「拜託你別笑得那麼燦爛。」閃亮到不行,令鐵漢酥軟。「而且我不是黃鼠狼,我是心地很好的——」

    「黃鼠狼。」她點著小腦袋瓜,甜甜地硬給他貼上這無形標籤。

    「我都說了我是——」哎,簡直可愛到爆。「對,我是黃鼠狼,特地來跟你拜年。滿意了吧?」

    他慨然認栽,但隨即獲得回報:她竟親手遞來盛著卡門見特起司的小圓餅,餵在他唇前。

    他大口含入,宛若同時吞進了她手指的餘韻,神魂顛倒,惹得赫柔咯咯笑。

    黃鼠狼真是敗給她了。好歹他出入藝文界也不少年,看多了裝腔作勢的公子小姐及藝術家,這位小姑娘,卻常不按牌理出牌,又搞怪得非常優雅。

    他對時下素質愈來愈粗俗的女孩,沒力到麻木,對赫柔,就更加偏愛。

    「赫柔,說真的,找一天出來談談吧,我有事想問你。」

    「那就今天談啊。」那裡有位子,剛好。

    「你男朋友覺得這樣OK嗎?」

    「OK。」她比比手勢,強化保證。「只要那群乳溝娘娘繼續簇擁著他,就算我們現在跑去跳樓他都OK。」

    這是哪門子男女朋友?

    「黃鼠狼想談些什麼?」她領他到大廳一隅的座位區。

    「當然是談今年的收成好不好?、風調雨順嗎、六畜興旺否?」他漸漸斂起打趣的笑臉,並坐耳語。「赫柔你是不是有一批收藏在手上?」

    「你指的是哪一批?HelloKitty的限量磁鐵,還是史奴比的環遊世界公仔系列?」

    「一批從羅馬截走、原本要送往私人拍賣會的貨品。」

    她登時傻住。

    「這只是圈內的小道消息。」所以他先來向本人作確認。「消息發得很隱密,而且還刻意包裝過,不過內行的一看就知道,話中有話。」

    「我聽得不是很懂。」

    「你有聽過大MAN嗎?」

    「大男人?很多這種人。」水燦雙瞳無辜眨巴。

    「不,我說的是一個人。」他愈快查證清楚,愈能搶先發佈,沒空兜圈子了。「從他那裡來的消息說,你手中有他寄放的那一批收藏,扣著不放。」

    「這是在玩什麼益智遊戲,還是又在虛擬八卦?」呵。

    「我也正在為這個傷腦筋。」黃鼠狼苦著臉搔搔後腦。「這個大MAN的風評不太好,雖然偶爾會放出大消息,卻真真假假的;被騙的活該,撿到寶的就賺到。」

    「他是狗仔隊嗎?」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為什麼?」

    「因為傳聞你是他最愛的小情人,所以他手邊最大宗的收藏就在你那裡,暫且被你據為己有。」分散風險兼寵溺心肝寶貝。

    胡說八道。

    「這種流言,未免太惡劣!」她做作地譴責。「子虛烏有的事,為什麼要扯到我頭上來?」

    「我也覺得莫名其妙,你怎麼會被牽連進來。」現在可好,這條消息是發、還是不發?「所以你手邊到底有沒有貨?」

    「沒有沒有沒有,明明就沒有!」

    「那麼你跟大MAN的關係呢?」

    「我跟我男朋友就要談婚論嫁了,還會跟其它男人有什麼關係?」小路這時超好用的。「我媽很看好這樁聯姻,要是你寫了什麼不實的鬼話連篇,壞了好事,她肯定會把你告到死為止。何苦呢?」

    「我的媽呀。」黃鼠狼勒頸吐舌。「可是這條小道消息已經有不少圈內人風聞,就算你名聲受損,也不盡然是我的責任。我頂多把搶先報導的機會拱手讓人,罪不致死吧。」

    「我跟大MAN交情匪淺的誤解,是不是讓我手邊有貨的流言頗具說服力?」

    「那當然。」不然憑她一個小女娃,哪來的能耐坐擁稀世珍寶。「呃?赫柔?」

    人咧?怎麼一轉眼就不見?

    她早已喜孜孜地碎步奔往宴會廳一隅,聯絡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喂?李德,我是赫柔。你方便說話嗎?」

    「有話快說!」大爺正忙。

    「你最近有聽說我在羅馬截走的那批貨的流言嗎?」

    「東西不是正在你手上。」

    「沒有啦。我之前在你地盤上和戈寧視訊時不就講過了?」她竊竊試探。

    「你說是說了,但口說無憑,除非你能具體證明東西不在你那裡,否則我何必信你?」

    「戈寧不就信了?」

    「只有他會買你的帳。」

    原本衰敗的芳心,忽然振了一下翅膀,卻又戰戰兢兢,不敢任意飛翔。「戈寧他……最近好嗎?」

    「他好不好,我不曉得,但你鐵定大禍臨頭。」

    「為什麼?」

    「我哪知道。」幹嘛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拿來問他?「怎麼不問問你自己究竟惹毛他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被惹毛?」他是戈寧肚裡的蛔蟲還是大腸桿菌?

    「因為,他跟公司請年假。」李德不耐煩地字字咬牙切齒。「他向來是一堆年假擺著不用,這次卻一口氣把年假給請光。你說,他會是請假好去跟誰算帳?」

    戈寧……要跟她算帳?

    對喔,她兩次放他鴿子,而且對於他的善意援助,她都只回以一堆爛攤子。他或許非常的好脾氣,但可不是沒脾氣。

    「李德你、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沒!」哼。

    她快快告訴李德,她在網上的任務代碼,讓他進到她的個人委託數據庫,挑他想接的案子來玩,展現她互惠合作的誠意。李德龍心大悅,邊直接上網邊建議。

    「你就逃吧,別跟他正面對上就行。」

    「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有,坐著等死。」噯?這個委託挺有趣的。

    「喂?李德?」赫柔驚望自己耳邊的手機。怎麼斷訊了?她都還沒講完唄。

    這下可好。逃?逃哪去?她的錢全匯去買小島,哪來逃亡的資金?而且……他怎麼這麼久才來找她?她偷偷地等他好久,等到都有些怕了。怕他乾脆不理她、怕他從此跟她斷訊、怕他從她的世界永遠消失……

    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和戈寧繼續保持聯繫?

    她這段時日,無時不刻都在想這件事。打電玩時想、心不在焉時想、吃飯喝茶時想、泡在浴缸時想、出門逛街等紅綠燈時想、在便利商店排隊結帳時想、下雨時想、天晴時想、睡時想、醒時想、累時想、閒時想、日想、夜想、夢想、空想、妄想。

    我想你。

    常常望天,彷彿天會連接到他那邊,傳達她的思念。

    就算他只是要那些貨的下落也罷、利用她也罷,她想見他,不計代價地想見他。莫名其妙地,想到潸然淚下。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明白,可是她想他,對全世界都視而不見地全心想他。

    想見他,又怕見他。希望他來找她,又怕他真的來找她。怎麼辦?

    你說,他會是請假好去跟誰算帳?

    小小心靈,反覆猶疑,焦躁地拿不定主意。最後,只能硬著頭皮撥打手機,求助最高層級——

    「媽,我是……小柔。」

    土耳其.伊斯坦堡.四季飯店

    「副總,我和赫柔到飯店了。」纖瘦骨感的熟女,溫婉佇立觀景窗前,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碧海藍天。「你放心,我會好好看著她,手機也會一直onduty。」

    她早練就了度假不忘隨時進入工作狀態的本領。

    手機才一合上,床上癱躺的小人兒立刻大大鬆口氣。「上官婉兒,還是只有你能順利擺平我們家的武則天哪。」

    「你又在給人亂取名字。」她沒轍地好笑。但把她說成一代女皇身邊的才女,也算恭維了。

    「副總人很好,別把她說成個女暴君。別忘了,你是托她的福,才能以卡地亞貴賓身份來這裡度假。」

    「反正她本來也沒空接受這種招待。」

    赫柔從小就看多了各家精品業者對頂級珠寶客戶的款待,海外豪華旅遊啦、名店閉門的貴賓專屬鑒賞會啦、VIP客戶的高爾夫球賽啦什麼的。媽媽很少參加,一大堆印刷精美的邀請卡、手工問候卡,全都歸入資源垃圾桶內。

    「你求她把這次旅遊招待讓給你的時候,好像不是這個態度。」嗯哼?

    「婉兒姊姊,我知道錯了。」她合掌拜拜,故作討饒。「請別告訴母后,否則她又要苛扣我的零用錢。」

    「她是為你好,省得你亂花。」赫柔的零用錢曾一度和她這特助月薪有得拚。「只能怪你自己老把錢當玩具紙鈔用。不過你的時尚本能比我高,所以後天的珠寶宴,你來挑,我來買——替副總買。」

    「我媽都只是買來投資保值,根本不戴。你幫她隨便挑挑就可以。」算是給業者捧個場。

    「我哪敢呀。」嚇死她也。「我前年也替副總出席過海外珠寶鑒賞會,結果買回來的東西,她只瞄一眼就皺眉,嗯了一聲,從此沒再派我出席類似場合。」

    品味之庸碌,可想而知。

    「所以你是專程被派來當我的保母??」

    「赫柔,副總她真的很疼你。」只是忙到沒空表達而已。「你一通電話,不管要什麼,她都立刻為你搞定。」

    「我知道。」她在床上滾入抱枕堆內,埋頭耍賴。

    「那你為什麼還不回家?」

    縮頭烏龜沉默半晌,霍然飛身跳下床,英勇地舉手宣告。「我肚子餓了。」

    「赫柔……」哎,又來了。「好好好,我們去餐廳。」

    每次跟赫柔講正經的,她就開始不正經。

    露天餐廳外,一片湛藍的天,直接就可望見不遠處的聖索菲亞大教堂,歷經拜占庭帝國、鄂圖曼帝國,淪為今日消費帝國的觀光客娛樂地點,用來搭配龍蝦、烤醃羊肉串、香檳慕司的華麗背景。

    赫柔一副富貴人渣狀,穿著會讓人誤以為是高檔名牌的廉價馬球衫,梳著鬆垮垮的高髻,一副大墨鏡,拿餅乾棒混充長煙,夾在指間賣弄調皮風情,啃得喀滋喀滋響。

    婉兒姊姊就慎重多了,好歹套了件小洋裝出來,危坐正襟,享用美食。比起癱入椅背坐沒坐相的赫柔,婉兒姊姊拘謹得像在吃達文西的最後晚餐。

    「放輕鬆點嘛。」混世小魔王懶懶勸道。

    「我不是緊張,而是怕曬。」赫柔一點都不懂熟女姊姊的心。「我們幹嘛要坐在這麼曬的地方吃啊?」

    雖是十月天,陽光仍大剌剌地豪邁曝曬,海天一色,藍到極度飽和,刺目亮麗,心情徹底爽朗,毫無陰影。

    「不怕,大不了曬完之後,再去作Spa。」喔喔喔……伸伸懶腰,小肚肚曝光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打個高爾夫球?」

    「謝了。」她寧可躲在冷氣房裡。驀地,她雙眼一亮,急急細嚷。「赫柔赫柔,飯店經理來打招呼。」

    赫柔聞言,悠哉地抬頭和對方哈啦,吹捧一下,雙方都不亦樂乎,婉兒姊姊卻羞怯地品嚐佳餚,不太能與中東帥哥坦然言笑。萬一人家誤解她對他有意思,那……該怎麼辦才好?她可是很矜持的東方女子。

    經理微微頷首,向她倆致意,優雅離去,婉兒姊姊差點陷入中暑的高燒狀態,整個人酣然紅通通。

    「土耳其的男生,怎麼帥得這麼離譜……」對姊姊芳心的殺傷力太大。

    「小心喔,這些中東花美男,心也很花的。」

    「那你還跟人家聊得那麼愉快。」巧笑倩兮得要命。

    「這樣他才會請我們吃冰淇淋呀。」赫柔一見侍者依令送來的兩碗冰淇淋,樂得幾乎一飛沖天。「婉兒姊姊你在節制甜食對不對?那我幫你吃好不好?」

    「好啦好啦。」別再用力賣可憐了。「可是上面的草莓要留給我。」

    陽光下的女孩們,嘰嘰喳喳,秀麗可人,成了千年古跡之外的另一道迷人風景,賞心悅目。刻意地、又故作無心地,展示自己。

    接連兩天的浮華生涯,她倆像廢人似地盡情享受。婉兒姊姊不禁感歎,赫柔實在是個玩家,非常懂得錢要怎麼花——跟她爸一樣:副總常如此冷噱。也難為副總了,嫁給豪門花花公子不說,還得在他花天酒地的時候,替他主掌家業,同時背負夫家說她外戚干政的污蔑。也難怪赫柔會躲到老遠的海外去唸書,叫都叫不回來。

    重頭戲的珠寶晚宴,幸好有赫柔在,把她倆從頭到腳打點得妥妥帖帖,艷光四射,尊貴非凡。婉兒姊姊站在鏡面之前,瞠目結舌。

    「赫柔這……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自己。」太神奇了。

    「你的條件本來就好,只是膽子太小。」她一面以中文哈啦,一面以英文交代造型師調整細節。

    「你真的很有才華。」卻往別的領域發展。「你不走這行實在太可惜。」

    「還好啦。」她雙手分拉著自己腋下的禮服邊緣,扭動身子喬一下。

    低胸禮服內的一陣波濤聳動,令婉兒姊姊緊張咽喉。「赫柔,你的禮服……會不會太露?」

    「耶?」驚慌垂望。「沒有露出什麼來吧?」

    該露的都露了。「為什麼……」

    「因為今天我想當特務007。」只是這種禮服常要她分神喬一下位置,有點破壞氣勢。「走吧,我們該上路了。」

    飯店專屬的渡口,豪華遊艇正恭候著赴宴的貴賓們,載往博斯普魯斯海峽另一隅的皇族城堡。沿岸的伊斯坦堡華麗夜色,熠熠輝煌,浮光掠影,伴隨他們駛往璀璨的高峰,東方與西方際遇的珠寶饗宴。

    舊日王室的城堡,今日是地位與品味的展示場。赴宴者個個盛裝隆重,披披掛掛著昂貴的閃耀,等待獵取即將亮相的新鮮珍寶。全場尊榮雲集,有形無形的價值,以數億高額之姿在鮮活流動。嚴密的保全,隱而未現,在不知名的處所虎視眈眈。

    風吹草動,盡在眼底。

    赫柔一反常態,沒在點心桌邊扒糧,而是以指尖輕輕拎著纖細酒杯,狀似悠哉地四處穿梭,大眼機靈遊走,掃視全局。

    沒有,沒看見人。

    他……沒來赴宴嗎?她把餌下得這麼明目張膽了,又連日刻意暴露行蹤,他都還沒發現嗎?還是,他根本就沒在注意她的任何事……

    美眸在低垂的長睫下,寂然落寞。她仍記得,他有著多美的長長十指,記得他袖口邊隱約流露的精緻表側。她知道能夠悠悠承擔起如此貴重的極致工藝,他必定在VIP的名單內,那麼他也會受邀赴宴,來到這裡。

    這麼多家精品業者的奢豪邀請,她獨獨挑這一家,親自前來,為的是什麼?她不惜跟媽媽低頭乞求,要到了赴宴的特權,為的又是什麼?

    她是不是想得太天真?明明是她自己先跑開,卻又希望他前來找尋。再一次地,找她回到他面前。這是不是很彆扭?她又幹嘛做這麼無聊的事?

    反覆思量,仍是不解。

    三不五時,總有人來和她搭訕,彷彿有什麼比今夜展示的珠寶更引人矚目,正在神秘發亮。

    她總是微笑,總是遺憾,總是婉拒。他們只能用目光飽覽,卻聆聽不到她絲毫聲息,探不到她的底細。像只性感嬌嫩的小黑貓,悄然遊走,孤獨而優雅,傲慢而脆弱。

    她在找什麼?或在等什麼?是什麼讓她拒絕掉了許多的善意?似乎只有她所期盼的,才能親近。

    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孤僻,如此的迷惑,如此的挑逗,亂了許多覬覦者的心。愈是撲朔,愈是渴望捕捉。

    「你在找誰呢?」

    低而厚的醇嗓,濃郁而危險,笑意隱約,極其邪氣。但這句中文,讓她不得不回眸張望。

    陌生的東方男子,不認識。黑髮濃厚,在肩上披散成狂放的閒適,高大雄偉,像特洛伊戰爭中的古代戰士。而當年屠城的木馬,正在土耳其的另一方。戰士怎會流浪至此?

    是賓客,還是模特兒?難以辨識。

    這人一身高檔西裝,內裡的襯衫卻敞著前襟,大方展現陽剛魅力。他應該不是賓客,邀請卡上已註明赴宴的服裝要求,如此不符規矩的穿著,不可能被放行入場。

    她頷首淺笑,轉頭就走,將那男子拋在腦後,他卻好笑地調侃起來。

    「赫柔,你是在放長線、釣玩具嗎?你嫌自己玩得還不夠凶?」

    她不悅地回頭嗔視,這傢伙是什麼東西?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他一派井水不犯河水的淡然。「不過大MAN要我帶個口信給你:你既然敢說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就得勇敢承擔到底。」

    他是大MAN派來的?「什麼意思?」

    「我來接你去見大MAN。」

    她驚怔。一直失聯的大MAN,竟然先找上門來?「為什麼?」

    「是你冒名對外放出假消息,說自己是大MAN的小情人,他的貨也在你手上。我才想問你,為什麼?」他貼近她跟前,一隻鐵臂橫擁她後腰,將柔軟的嬌軀壓在他胸膛上,狀似濃情蜜意。「你從哪學來這種亂放空包彈的小手段?從你那個鬼話連篇的人氣部落格嗎?」

    胸膛深處的笑意,震波傳到她的心裡,毛骨悚然。她想誘導上鉤的人沒來,卻先誘來了嗜血的鯊魚。

    「我……我不能走,我有同伴……」

    「上官婉兒嗎?」彎彎的邪眼,魅惑十足。「我想我應付得來。」

    赫柔大愕。連這種私人戲稱他都知道,他究竟盯她多久了?「你想對她做什麼?」

    「如果你乖乖跟我走,我能對她做什麼?」他以另一隻手的指背,懶懶撫弄細嫩的小臉蛋,興味盎然。

    她倉皇地左瞥右瞥,心跳狂亂。不行,她自己捅的樓子,不能牽連無辜。那麼她只剩一條路可走……

    「好、好吧,我跟你去。」只要一有縫隙,她還是能脫身。「可是這種場面,我們怎麼走?我可不想裝病裝昏,難看得要命。」

    「那我來製造我們目前急需獨處的狀況,如何?」

    他的額叩在她的額前,沙啞呢噥,原本環在她後腰的巨掌,也已撫往她臀上,並未逾矩,但意圖明顯,嚇得她魂飛魄散。

    大MAN到底派了個什麼傢伙出馬逮她?

    「好好好,我跟你走!」快點快點,別再逗留。

    她比他還急似的,抓著他的衣袖就把人拖往大門方向逃逸。她滿腦子只顧著想白馬王子,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和扯謊的後果。現在大MAN派的人讓她想起來了,她有比留下來瞎等更緊迫的危機,得火速處理。

    「赫柔,別這麼猴急呀。」男子怡然揶揄,任她拖著走。

    「快點!我不想讓人看到——」

    「看到你和男人公然慾火焚身、得趕緊找地方宣洩的模樣?」

    她猛然止步,用力回首,就看見她右後側的這句寒吟來自何處——高戈寧板著冷峻的俊臉,一身正式禮服,卻像要拔劍刺透對方似地巍然佇立,肅殺逼人。

    赫柔整顆心臟頓時僵硬,呆怔原地,移不開自己的視線,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回應。

    她最渴望見到的人就在眼前,卻在她千等萬等之下,讓他目睹了她最不想給他看見的狀態。

    事情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他的神情尖刻顯示,他已認定了事實就是那樣,無可狡辯。

    「戈寧,我可以跟你解釋——」

    他還以狠睇,要她閉嘴。剎那間,幾乎逼出了她的淚。

    「赫柔,你要去哪?」從另一側人群中碎步奔來的婉兒姊姊喘道。「我老遠看見你正……」

    驀地,婉兒姊姊愣住腳步,傻望赫柔、那男子、及戈寧。所有的糾紛,結於一團;所有的視線,集於她一身。她想澄清,卻給不出答案。

    他來了,一切卻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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