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展昭護送大人上朝回府時,琉璃還未醒來。但他巡街回來之後,才踏進後院便知道琉璃與白玉堂都已起來了。
證據就是一陣急促的洗刷聲響與那白玉堂滿腹牢騷的抱怨:「想我白玉堂是何等樣人!居然淪落到為一個女子刷鞋?!」
白玉堂說這話的時候,展昭恰好走到後院門邊,聞言不禁一陣好笑,便悄悄躲在一旁看著。朝陽下,琉璃高高地挽著袖子,長髮用一根隨意折下的青蔓盤扎一番,有意無意地垂下幾縷髮絲隨風輕舞。幾顆濺落在髮髻上的水珠映著陽光折射出七彩光芒,偶然之間甚為耀眼。淡綠色的裙裾攏起別住腰間,挽起褲管,毫不在意地赤著足,露出纖秀修長的小腿,坐在井台邊用力地搓洗著手上一件白色衣裳,並不時與白玉堂鬥鬥嘴。
「閉嘴啦!說得好像你多委屈一樣!也不想想我為什麼會堆積了整整三天的衣服沒空洗?!叫你刷鞋還是便宜你了!」
「我也坐了三天大牢啊!」白玉堂也如琉璃一般高高地挽起了袖子,清爽的白色長衫別在腰間,一樣地捲起褲管、赤著足,露出小腿,手中張揚地揮舞著一把掉了不少毛的刷子一面費勁地刷洗著手中布靴一面大聲抱怨。
「你那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自找的!而且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那套穿了三天沒換的髒衣服不也在這裡給我洗著?說起來我就生氣,白玉堂你以後不要再穿著這麼白的衣服整天上竄下跳好不好?!你看看這麼好的布料這一塊怎麼也洗不乾淨了!這以後還怎麼穿?!」
「早跟你說了,洗不掉了就扔了。我再換新的。」
「有錢也不能這樣!人家穿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你倒好,一套衣服鮮有穿過三天的,平均過去一個月要扔掉十套衣服。拜託,勞苦大眾不分晝夜織出來的布不是給你扔著玩的!給我珍惜一點OK?」
「非也非也!」白玉堂搖頭晃腦道,「殊不知正是我這等人才是蒼生之福。」
琉璃坐在木盆之前抬起頭,斜他一眼道:「何解?」
白玉堂笑嘻嘻道:「都節儉,一套新衣服穿九年,那這九年裡蠶農、織工的吃穿用度從何而來?正因為有我這樣慷慨之人大方使錢,才令他們有錢可賺,可以換米買油,一年辛勞不致白干。所以似我這等換衣服比翻書還快、扔衣服比扔錢還勤的人才是農家之福。而且我扔下的衣服雖然髒了舊了,但是乞丐若是拾到了還能穿,等於平白撿到一件好衣服。於他們也是無上喜事。以一個乞兒拾到一套衣服來算,一個月可有三十個乞兒得到一套好衣服,這可是大功德一件啊。似我這般經年累月地扔衣服,那簡直就是堪比造了七級浮屠啊!」
「你……」琉璃一時之間竟無語反駁,忍不住撲哧笑了,一揚手衝著白玉堂甩出一串水珠笑罵道:「懶得聽你胡扯!趕緊刷鞋是正緊!好好一把刷子也能教你刷成這樣。」
白玉堂機靈地躲開水珠,哈哈大笑,琉璃雙眸彎如新月,笑得燦爛明媚。陽光照耀二人,將眼前景致染上一層淡淡金黃,顯得分外融洽溫暖。展昭立於一邊靜靜凝望著二人笑鬧,恍覺眼前一切竟是這般舒心愜意,禁不住嘴角輕揚,露出一抹溫暖的微笑……
眼見二人笑鬧得差不多了,展昭這才咳嗽一聲,邁步走上前去。
白玉堂扭頭見他含笑近前,隨口便問道:「昨日無情樓行刺一事可有眉目?」
展昭沉吟一番,皺眉道:「尚無。但此事卻有一處甚為怪異。聽公孫先生言道,那刺客似乎並非為刺殺大人或王爺而來,亦非為玉如意,卻是為著前日攔轎喊冤的一名婦人。」
琉璃嘖了一聲,道:「麻煩咯。看來是殺人滅口。」
展昭頷首,道:「那婦人自稱劉氏,青州府轄下賀縣人氏,良人劉二牛因涉嫌殺人死罪被捕入獄,如今已被判秋後處斬,劉氏不服,遂上告至開封府。豈料才來兩日便遇上了這等事。大人已決定三日後北上青州府詳查此案。你們隨我一同前去可好?」
琉璃撇撇嘴道:「我倒也並無不可。反正在此地也閒著無事。何況我答應了公孫先生要與他交流一些破案心得,同去也省事。對了,那劉氏路中可遭遇殺手?」
展昭道:「一路追殺。說來那劉氏也是命大。離開青州府後沒多久便遇到追殺,眼看性命危急之時恰好路遇京城順承鏢局鏢師押鏢路過,打退殺手救了下來並順道一路護送至京城,聽聞這一路上還打退了不少意圖行刺之人。但依劉氏所言,倒似乎此次刺客與以往幾次全然不同。」
琉璃沉吟了一番,轉頭問白玉堂道:「依你對無情樓所知,此次派來開封府的刺客如何?」
白玉堂皺眉細思了一番,肯定道:「我一人對付不了。但若我與展昭聯手當可退敵。依我看此次無情樓吃虧就吃虧在不料我在開封府。初展昭不在府中,他們還道揀了便宜,誰曾想我會現身,不僅如此還令我伺機放出訊號求援,他們擔心訊號引來展昭難以招架,於是索性罷手離去。」
琉璃笑道:「倒是機靈。也難怪是江湖第一大殺手組織。」
白玉堂卻冷哼一聲道:「我道這無情樓多大本事,卻也不過如此不濟。有點事撒丫子跑得倒歡。」
琉璃笑笑,道:「你休要輕看無情樓這等行事。無情樓樓主是個真正的聰明人。殺手行事素來只管結局不管過程。培訓一個殺手需要多大本錢?指望他們堅貞不屈至死方休,未待本錢收回便都死光了。若要長久,還須得這般行事才能在盡量減少損失的情況下完成任務。無情樓能成為江湖第一大殺手組織,並非毫無道理。」
展昭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忽然笑道:「適才等候大人之時,亦抒前來要我代為向你問候。一為致歉亦瀟當日行事無當,二為感謝你在王爺面前請求將亦聰鈴蘭合葬。」
琉璃皺眉道:「一碼歸一碼,亦抒又何必道歉?何況那亦瀟在我手下也吃了大虧,實在沒有致歉的必要。不過亦抒可曾向你提過亦聰鈴蘭二人葬於何處?」
展昭頷首道:「說來此處你也是去過的,便是西山。」
………………
西山梨花林墳場
一座新墳立於一處山坡之上,四周是一片花海。清風拂起鮮花翩翩起舞,帶起陣陣清香。琉璃靜立墓碑之前,喃喃念出墓誌:「許門舒文、許氏莫鈴蘭之墓。」
展昭解釋道:「許舒文乃是亦聰入王府之前所用名字。許氏一家如今散落四方,祖籍已不可考,故而王爺恢復他本原名姓,葬於此處。」
白玉堂凝望血紅墓誌,慨然一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向來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自應有酒當醉,有醉當歌才不枉人世一場。似亦聰這樣還真真是白活了。」
琉璃凝望嶄新墓碑,淡然一笑:「白活不白活的,我們如何知曉?真正知曉的人如今已經躺在了裡面,又何必去追究?只要他們無怨無悔,旁人又有何可說?對於他們來說,來過,見過,珍惜過,縱然最後空手,至少爭取過,或許也不枉此生了。」言罷默然,抬眼見面前蔓延無際的一片花海,忽而微微一笑,朗聲念道: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展昭與白玉堂聽得不免大奇。此言非詩非詞,說是文卻用句未免淺白,說是緋句也未免過長了。只覺滿篇淺淡白話,卻甚為優雅動聽。白玉堂忍不住問道:「琉璃,你念得這是什麼玩意?甚為有趣。」
琉璃白他一眼道:「玩意?!這可是我們那裡有名的詩人徐志摩先生所寫。雖然他寫完這首詩沒多久就因故身亡,但至今依然有不少人對他推崇備至。你說這是玩意?這話要是傳出去,就算徐先生的英靈不來探望你,他的崇拜者也會殺了你。」
白玉堂聞言縮了縮脖子,忍不住四處張望了一番。
展昭卻是一歎:「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此言實在太好。想來這人世間,何人不是悄悄而來又最終悄悄離去?名利最是浮雲輕,誰在離去之時又能帶走一分半毫?」
琉璃抿嘴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一路且行且歌:「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