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東昇 第二卷 風捲雲湧 第十一章撥雲見日
    李永芳認命了。

    從撫順城下努爾哈赤射入招降書,李永芳做出不抵抗決定的那一刻起,命運之神便被李永芳賦予掌控一生的權利。此時李永芳雙眼一閉,戎馬一生的經歷總算在這斃命前的一刻展現出幾分壯烈來,甚至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兒時第一次騎馬時的情景,但也就是一閃,隨即切換到其它亂七八糟的回憶,按後世的說法,那就叫意識流。不過,那刀卻始終沒有砍下來。拖的時間越長,李永芳的意識流便越混亂,直到他被兩雙大手拖走,他依舊沒有睜開雙眼。在郝老六看來,李永芳已經陷入昏迷。

    蘇翎所部的騎兵們仔細地打掃戰場,每一支羽箭都被回收,繳獲的敵人鎧甲器械被分類歸置,這五百多人的糧草輜重完好無損地運回千山堡,算上去,還是可以彌補這次戰鬥的消耗。只是蘇翎等人並不這麼算帳,比如炮隊的那幾個學員,此時正在一寸寸地查看炮擊的殺傷面,在敵人屍首上統計傷口的數量,損傷程度。甚至那一片的死屍都還沒有挪動,要等學員們檢查過最遠的炮擊殺傷以及彈孔深度之後才能收拾。滅虜炮的遠程轟擊與虎蹲炮的近程攔截面被詳細丈量、記錄,這種數據將使火炮在今後的戰鬥中發揮最有效的殺傷。而對於如何集中配置火炮,此次的戰鬥試驗將帶來最初步的印象。

    被羽箭射殺的後金屍首被完整地碼在一起,這些還有它用。不過郝老六所部的戰果便不那麼好收拾,蘇翎努力不去責怪這些驍勇的戰士,但趙毅成卻沒那麼耐心,很是抱怨了幾句。郝老六隻管自己偷笑,卻全然不在意說的什麼。這些收集完整屍首的作用,是趙毅成執行所謂驚懾戰略的一部。這個策略在許久以前的一次閒聊中便被提了出來,隨後不斷被增添補充新的內容,只要能影響到對方的士氣,便都納入這種戰略之中。而對於這些屍首,是最直接,最簡單的一種威懾。既然這後金已經動手,便不必再想什麼隱藏形跡。大可公開在所有後金可能途經之路口張掛敵人屍首首級,上書「越境者死」幾個血淋淋的大字,先不管是否敵人士兵認得,僅這種氣氛就足以讓其中膽力稍弱者夜夜噩夢,而類似的手段正不斷花樣翻新地集中實施。

    最後美中不足的是,最先的那十名游騎本在計劃中是理所當然被全殲,蘇翎事先便命令不必留有活口。游騎尖兵都是精銳之士,蘇翎不想為此十人徒增己方傷亡。或許正是這未盡全力的謹慎,十名游騎有兩人脫逃,不知所蹤。湯虎是率隊伏擊的隊長,對此面有慚色,回報時便請求率隊追剿。那逃脫的兩人倒不是因驍勇異常而殺出血路,那二人在最初的箭襲中便已中箭,不過都未傷到要害處,但二人身手敏捷,見勢頭不對不是撥馬拚殺,而是立即棄馬鑽入山林。這反倒讓埋伏的湯虎措手不及,等消滅了剩餘的八人,再去尋找,這山林反過來倒成了湯虎所部的障礙,始終未尋見二人蹤跡。

    蘇翎略作考慮,便命湯虎率隊絞殺,但最多給他三天時間。這三天若是還找不到,那二人定然已經逃出,再追無用。蘇翎因此次逃脫事件影響,讓以後類似的戰鬥中都在羽箭上沾滿毒藥,只要中箭,傷者也活不過三天。

    返回千山堡之後,騎兵們臉上勝利笑容未散盡,蘇翎等人已聚集在一起商議下一步行動。

    「趙毅成,」蘇翎說道,「你的哨探人馬不得鬆懈。這次的消息定然瞞不住,努爾哈赤絕不會善罷甘休。這次哨探的功勞不小,你要好好嘉獎他們,不過這不得有任何放鬆,小心留意消息。」

    「是。】」趙毅成回道。

    「大哥,你說這努爾哈赤還會再來?」郝老六的笑容表明這不是擔心的詢問。

    「難說。」蘇翎皺著眉頭說道。「這次雖然咱們勝了,但還是比我估計的要早了。」

    「咱們不是早就料到敵人要來的麼?」郝老六問。

    「來是要來的,只要努爾哈赤有空,隨時都能兵發千山堡。只是你們看,」蘇翎指著地圖說道,「這西面葉赫,南面遼東,哪個不是努爾哈赤的眼中釘?威脅都比咱們要大得多。眼下遼東正調集兵馬,葉赫也必然隨著遼東一起撿便宜。他努爾哈赤不防著這些,卻這個時候來尋咱們,不是有些奇怪麼?」

    「大哥是說……」趙毅成似乎有些想法。

    蘇翎點點頭,說道:「咱們千山堡的實力,努爾哈赤不會太清楚,一直以來咱們都是暗地裡行動,也沒有大規模向努爾哈赤挑戰。按說他要來,咱們最初在渾江渡口北岸行動時就該出手了,那時不動,這會兒兩面臨敵卻派人前來,不是有些欠妥麼?」

    「難道是術虎那邊有什麼危險?」趙毅成問。

    「我也是擔心這個。你立刻加派人手與術虎聯繫,有任何消息都立即回報。」蘇翎說道。

    「是。」趙毅成轉身出去安排,不多時便又返回,向蘇翎點點頭,便是已經派出。

    「已經派人去了,另外,還加派人手到渾江渡口一帶,要預防下一次努爾哈赤換個方向進犯。」

    蘇翎滿意地點頭,這些兄弟都在不斷地成長,昔日的夜不收,不過是成千上萬遼東軍馬中微不足道的一員,現在,已經能獨擋一面,擔負起維護千山堡安危的工作。儘管渾江渡口一帶不利大軍行進,但蘇翎所部行得,自然後金兵也能行得。努爾哈赤不是遼東的老爺兵。

    「術虎會有麻煩麼?」郝老六這時是真的擔心了。

    「術虎的近一千人馬,自保有餘。打不過便會回來,這點還是放心。」蘇翎說道。海西、東海一帶是一步暗棋,並不關全局,即便是丟了,也大可重新來過。相信以術虎本身熟悉地利的便利,在那一帶游刃有餘。並且,蘇翎並不相信努爾哈赤會在此時對那一帶有什麼大動作。即將進入冬季,並非用兵的好時機。

    「我始終對努爾哈赤此時派人前來感到蹊蹺。」蘇翎疑惑不解。對形勢的分析不該得出這個結論,那努爾哈赤並非隨意行事之人,若沒有點真功夫,焉能打下這片天地?何況努爾哈赤也是由少到多,以弱敵強起家的,這勝算優劣可不是如遼東那般文官,坐在官署之內便可以指揮若定。

    「或許只是派人前來試探的。」郝老六說道。試探虛實也是一種手段。

    這個或許,也有幾分可能,尤其是李永芳的出現。他當然是來勸降的,若按這個思路,蘇翎未免多慮。

    隨即,李永芳被帶入廳內,跪在地上。按蘇翎的交待,並未將其捆綁,此人面如死灰,眼睛裡絲毫沒有半點生氣。

    蘇翎盯著李永芳,半響才說道:「給他安把椅子。」

    一把椅子被安放在李永芳身後,按說這算是一種待遇,但護衛們將這椅子放在李永芳身後,卻仍是一副被審問的架勢。李永芳一雙灰色眼珠轉了兩轉,算是有了點人味兒,掙扎著站起來,將半個身子放在椅子上。這幅模樣,在座的蘇翎等人都不覺奇怪,但若是蘇翎等人唯一有關聯的並不劉大人見了,會感到幾分熟悉,因為這是典型的下官見上官被賞坐後,所有的下官舉止便是這般模樣。

    見李永芳仍然提不起精神,蘇翎便又給了他一杯茶。那李永芳喝了幾口,才算真正緩過氣來。

    蘇翎與李永芳的舉止,但郝老六等人看來,倒都像在表演,不過各自目的不同。

    「我現在還沒想殺你。」蘇翎也喝著茶,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不殺你,只是我還在想是將你交給遼東都司呢?還是交給別的什麼人。」

    李永芳手一顫,潑出幾滴茶水來,嘴唇動了兩動,卻沒說出話來。

    交給遼東都司,不過還是死路一條。說不定便是在遼陽被斬首示眾,以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身份新任遼東經略的楊鎬,在遼陽用御賜尚方寶劍斬清河逃將陳大道、高炫徇的消息,經努爾哈赤之口已經透露給李永芳,當然努爾哈赤的用意是,你李永芳還是好好為我效命的好,回去不會有好下場。此時蘇翎話裡的意思,說不定便是要將李永芳送給遼東經略,換個什麼好處。若是最糟糕的,便是被押回京城受審,那樣還不如一刀死了的好。

    見李永芳面色又變,卻實在講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蘇翎便笑著問道:「你不必擔心,你的事我會慢慢考慮,說不定想上個一年半載的,也是有的。」

    這種吊人胃口的說法,並不能使李永芳安心,反使李永芳更是沒了主意。生死操於別人之手,這滋味無法言傳。

    「這會兒叫你來,是有些問題問你,你可願說?」蘇翎問道,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旁的郝老六卻咧開大嘴,不過並未笑出聲來。蘇翎越是客氣,這諷刺的味道越強。對於這等叛將,若按郝老六的性子,便是如戰場上那般,一刀斬了,免得浪費糧食。

    「願意。」李永芳低聲說道,大約是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與其猜測生死,不如盡力配合,說不定便能或一線生機。

    蘇翎想了想,卻先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略知一二,」李永芳說道,「原振武營百戶蘇翎。」

    「哦?沒聽說我是叛逃投敵?」蘇翎問。

    「聽說了。」李永芳的話低了下去,這種報道遼東都司的叛逃消息,內幕他是最清楚的。這逃亡的旗軍有多少是真想投敵的,他一清二楚。

    蘇翎沒有再說這個話題,那幾句多少還是對明軍有些怨氣的發洩。不過,純屬多餘。

    「那努爾哈赤知道我什麼?」蘇翎問道。

    李永芳想了想,說:「只知是逃出邊牆的人聚集之地,為首的叫蘇翎。約有千人左右。」

    這一戰之後,李永芳自然知道努爾哈赤錯了,自己也錯了,不僅這一戰蘇翎所部顯現出來的武力讓其驚詫,進入千山堡之後,他就明白這哪裡是千人左右的寨子,分明足有五六千之多的堡壘。甚至堡牆上的火炮都讓熟悉堡寨防禦的李永芳一眼便看出千山堡真正的實力。但看出來也晚了,只能自認倒霉。

    「派你來,」蘇翎慢慢問道,「果真是勸降的麼?」

    李永芳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先勸,若不成,便……」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蘇翎與郝老六等人相互看了一眼,這倒符合某些猜測,也是努爾哈赤的慣用手法。寬甸一帶原來的很多村寨,都是如此或被降服,或被剿滅,海西、東海一帶稍小的部族也是如此。

    那麼這努爾哈赤便不是特意針對千山堡採取極端手段了,這其中或許還有幾分對李永芳的試探。明白問題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嚴重,蘇翎算是暫時拋開過多的疑慮。

    接下來,便是趙毅成詢問,將努爾哈赤的軍民詳情一一記錄,那李永芳此時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趙毅成足足記錄了厚厚的一摞紙,自此,蘇翎所部對後金的軍事、民政等等算是初步有了瞭解,從而為日後的一些應對做出相應判斷提供依據。

    努爾哈赤於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建立黃、白、紅、藍四旗,稱為正黃、正白、正紅、正藍,旗皆純色。四十三年,增編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旗幟除四正色旗外,黃、白、藍均鑲以紅,紅鑲以白。把後金管轄下的所有人都編在旗內,這便是後世所稱滿族八旗。每300人為1牛錄,設牛錄額真1人;5牛錄為1甲喇,設甲喇額真1人;5甲喇為1固山,設固山額真1人。這些情況,蘇翎等人已有所聞,此時只是確認。

    李永芳隨後提供的情況,才算有些軍事價值。此時努爾哈赤親領正黃旗(45牛錄)和鑲黃旗(20牛錄);正白旗(25牛錄)旗主皇太極;鑲白旗(15牛錄)旗主諸英之子杜度;正紅旗(25牛錄)旗主代善;鑲紅旗(26牛錄)旗主代善長子岳托;正藍旗(21牛錄)旗主莽古爾泰;鑲藍旗(33牛錄)旗主阿敏;共210個。按此推算,努爾哈赤此時全部人口不超過十萬人,若是每固山領有步騎士七干五百名,努爾哈赤擁有的武力最多也就五、六萬人。這些八旗兵丁主體是騎兵,分為三個等級,馬兵,戰兵和守兵,軍餉依次降低。平時從事生產勞動,戰時徵調為軍,至於軍械糧草,則需兵丁們自備。

    這些後金詳盡軍情使得努爾哈赤的實力完全展現在千山堡面前,那些八旗旗主,在日後曾在遼東戰場上所向無敵的名字,這第一次出現在蘇翎等人的視線之中。這第一戰所獲,遠非殲滅五百後金兵的戰果,甚至可以說這李永芳的價值此時才算是真正體現出來,就連郝老六,都有些心虛,當時若是一刀殺了,這些情況還不知道何時才能收集齊全。自然,努爾哈赤的面目清晰之後,對於戰勝的信心又增添了幾分,而對於術虎在海西一帶的行動,也會有更多針對性的變革,畢竟後金的這些牛錄改編歸改編,人卻仍然是那些人。如同後金看待遼東,都是明朝人,但在千山堡蘇翎所部的人看來,這後金努爾哈赤會麾下,卻不僅是女真後金兵,而是更加詳盡的分類。遼東已不是鐵板一塊,但後金也不是銅牆鐵壁一體。那糧草、兵馬來源的消息,必將會對千山堡的戰略產生一些影響。

    不過,此時的李永芳,卻是真正可以放心,千山堡內想殺他的人,已經不多了,至少在可以下令的人中,已經不見。為此,李永芳當晚還享受到一頓有酒有肉的飯食,睡覺也給加了一張毯子,這使得李永芳活下去的信心更加強烈。

    這些對後面的故事影響不小的收穫,此時對千山堡卻沒有帶來更多的安全保證。十多天後,千山堡又一次面臨烏雲壓城般的威脅,而這一次,會是更加猛烈,更加血腥的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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