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鳳菲等人三更後回來,人人興高采烈,顯然表演非常成功。諸女均悄悄進房來看項少龍,他忍著起來的衝動,假寐應付過去。到後院大致靜下來,他改為盤膝靜坐,依墨子教下的養生之法吐吶呼吸,臨天明時,提著百戰刀到園內操練。他慶幸自己昨晚沒有待壽宴終結方始離開,故仍能把精神體力保持在最巔峰的狀態。他反覆練習雙手持刀的動作,盡量簡化,以速度為主,假想敵自是曹秋道。對著劍聖,墨子大巧若拙的招式仍是無用武之地。
他只能依靠科學化的現代技擊,提取最精華的部份,融入刀法裡。眾人這時不是仍醉得不省人事,就是酣睡未醒;他樂得專心一意,作戰前的熱身準備。接著到澡房洗了個冷水浴,精神翼翼的回房靜坐,小屏兒到來找他。
眾姬全體出席,還有雲娘的首席樂師和其他幾位較有地位的樂手。
鳳菲先代表眾人向項少龍表示感激,眼中射出回憶的神情道:「當淑貞一曲既罷,建太子宣佈鳳菲退隱的消息,場中盛況,教人畢生難忘。」
雲娘笑道:「人人以目睹大小姐表演最後一場的歌舞為榮。」
祝秀真興奮道:「昨晚大小姐的表演精采絕倫,聽得我們如癡如醉,完全被大小姐的歌聲迷倒。我們還擔心二小姐會給壓得抬不起頭來,幸好二小姐亦有超凡的演出,使整出歌舞完滿結束。」
項少龍苦惱道:「你們是想我後悔嗎?」
眾女一陣哄笑。
董淑貞感激道:「楚國的李園、韓國的闖侯、魏國的龍陽君,紛紛邀約我們去表演……」
幸月截入道:「就只上將軍方面沒發出正式的邀請。」
眾女又笑起來,氣氛輕鬆融洽,皆因以為歌舞團會解散的憂慮,已千真萬確的成為過去。
項少龍笑道:「大家是自己人嘛?你們到咸陽來當是回到家中好了,咦!我不是已發出邀請了嗎?」
眾女又嬌笑連連。
董淑貞道:「大小姐和上將軍覺得費淳人品如何?」
兩人知她在挑選執事的人選,叫好贊成。膳後項少龍和鳳菲到園內漫步,雙方有點不知該說什麼的感觸。
鳳菲平靜地道:「暫時我不會到咸陽去!」
項少龍愕然道:「大小姐打算到哪裡去?」
鳳菲仰望天上飄浮著一朵特別大團的白雲,道:「鳳菲想隨清秀夫人回楚小住一段時間。奴家已厭倦嚴寒的天氣,想享受一下秀麗的南方景色。」
項少龍想到她是要避開韓竭,點頭道:「換換環境也好,咸陽的冬天很不易捱的。」
鳳菲橫他一眼道:「不要以為已撇開我,說不定人家有一天會摸上你項家的門,然後賴著不肯離開。」
項少龍知她在說笑,哈哈笑道:「這是沒有男人可以拒絕的事情,還是大小姐記著莫忘了來探訪小弟。」
鳳菲幽幽道:「上將軍是否今晚走?」
項少龍沉聲道:「若能不死,我確是不宜久留。」
鳳菲喜道:「上將軍終於真正的信任鳳菲,只要想起此事,奴家以後再無遺憾。」接著輕聲道:「鳳菲寧死也會為項少龍守秘的。」
項少龍想起兩人由互不信任,互相欺騙,發展到這刻的視對方為知己,心中大感欣慰。生命動人的地方,或者正因美好和醜惡同時存在。人性是凹凸不平的立體,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會得出不同的印象。例如他很難把李園、韓闖歸類為壞人。每個人自有他們的立場,遇上他因利益關係來損你,你自然會對他深痛惡絕。
鳳菲忽道:「快到溶雪的時候哩!唉!想起不知和上將軍是否還有相見之日,教人神傷不已。」
肖月潭來找項少龍,中斷兩人的離情別話。
到了東廂,肖月潭掏出一疊帛書,笑道:「這是我今早給你擬好的,分別給呂不韋、齊王、新封太子的田建、解子元,當然還有李園、龍陽君、韓闖和仲孫龍,其中又以給李園和韓闖的比較精采,你看過沒問題就畫押,待你成功離開,我會交由鳳菲代你送出。」
項少龍擔心道:「你不怕給呂不韋認出你的筆跡嗎?」
肖月潭道:「我精擅不同書體,保證他認不出來。」
項少龍讚歎道:「呂不韋有你這等人才而不懂用,實是愚蠢之極。」
肖月潭狠狠道:「他是故意犧牲我,使別人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同時藉機削弱舊人的勢力。」
肖月潭是最重情義的人,故特別痛恨呂不韋的忘情負義。像這次他義無反顧的來助項少龍,正因他是這麼一個人。
項少龍隨意抽出其中一書,攤開細看,上面寫著:「字奉闖侯足下,侯爺賜讀此書之時,少龍早在百里之外。今日不告而別,情非得已,侯爺當心中有數,不會責少龍無禮。人生不外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此別之後,不知後會何期,願侯爺諸事順遂,長命百歲。」
項少龍捧書哈哈笑道:「韓闖看此書時,必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有苦難言。」
肖月潭得意地抽出另一紙書信,遞給他道:「給李園的。」
項少龍捧起讀道:「李相國園兄大鑒:世事峰迴路轉,遇合無常。想與兄當年並肩作戰,肝膽照應,義無反顧,至今記憶猶新。可惜時移世易,此情難再,令人扼腕歎息。如今小弟已在歸家途上,並誠心祝禱相國官場得意,縱橫不倒。」
項少龍拍案道:「可否再加兩句,但怎麼個寫法卻要由老哥這文膽來斟酌。我喜歡那種冷嘲熱諷的語調。」接著把李園昨晚說要接應他的事說出來。
肖月潭備有筆墨,忍著笑在尾後加上「相國接應之舉,恕小弟敬謝不敏,更不敢有須臾忘記。」
項少龍再拍案叫絕。其他給齊王、仲孫龍等的書信很一般,沒什麼特別刻畫,對龍陽君則最是客氣,情詞並茂,顯示出肖月潭的才華。
項少龍細看肖月潭的眼睛道:「老哥昨晚定是一夜沒睡,早上還要寫這幾封信。」
肖月潭笑道:「不睡一晚半晚,有什麼大問題?最緊要是使你無後顧之憂,這些信會比任何話更能激勵你的鬥志,因為若你今晚敗了,這些信只好燒掉。」
項少龍拍案而起,仰天長笑道:「放心吧!我現在戰意昂揚,管他劍聖劍魔,也會跟他全力周旋,絕不會讓他得逞。」
肖月潭拈鬚微笑道:「我這就改裝出城,到指定地方安放你今晚逃生的工具,明天再為少龍發信好了!」
肖月潭走後,剛升任執事的費淳來向他道謝,項少龍心中一動道:「你找人偷偷監視小寧,假若她今天在我起程赴稷下宮前,藉外出去見其他人,立即告訴秀真小姐把她辭掉,亦不必懲罰她。」照他估計,小寧若是內奸,今天怎都要向收買她的人匯報他最後的情況,故再加上一句道:「若無此事,當我沒有說過這番話。」
費淳醒悟過來,領命去了。項少龍伸個懶腰,感到無比輕鬆。一些本來難以解決的事,最後均得到圓滿解決。只要今晚過了曹秋道這關,避過燕趙高手的伏擊,憑著滑雪板,可趁溶雪前趕回中牟,與滕翼諸兄弟會合,打道回秦,苦難將成為過去。當然仍有小盤的身份危機急待解決,但現在他只好堅信歷史是不能改動分毫的。至少在歷史上,從沒有人提過秦始皇既非異人之子,亦非呂不韋之子。令他一直不解的是也沒提及他這名動天下的人物。苦思難解時,龍陽君兩眼通紅的來了,不用他說項少龍也知他昨晚睡不好。兩人到園內的小亭說話,龍陽君歎了一口氣,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項少龍反過來安慰他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老天爺沒注定我死,十個曹秋道都奈何不了小弟。」
龍陽君苦笑道:「少龍或者以為曹秋道會劍下留情,但昨晚我聽到消息,田單曾找曹秋道密談整個時辰,你猜他會說什麼呢?」
項少龍心中篤定,心想他既親口應承肖月潭,自然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決定。一拍百戰刀把,淡淡道:「他想要我的命,先要問過我的好拍檔。」
龍陽君勉力振起精神道:「奴家不是想挫少龍的銳氣,只是來提醒少龍不要輕敵,可戰則戰,反之則退。他終是上了年紀,怎都該跑不過你。」
項少龍失笑道:「說到底,你仍是怕他殺死我。」
龍陽君端詳他片晌,大訝道:「少龍確是非常人,換過別人,面對如此強敵,誰能像你般從容自若?」
項少龍坦然道:「擔心是白擔心,不若把精神留在比武時使用最為上算。」
龍陽君倚在圍欄處,垂首道:「李園和韓闖……」
項少龍截斷他決然道:「君上不要再說下去,由現在到見到曹秋道前,我不想聽到關於他們的任何事。」
龍陽君劇震道:「少龍……」
項少龍微笑道:「一切盡在不言中。君上回去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明天我再和你說吧!」
龍陽君緩緩移到他身前,輕擁他一下道:「少龍強大的信心,使奴家感到你可應付任何困難,珍重了。」
看著龍陽君逐漸遠沒在林木掩映的背影,項少龍湧起無限的暖意。
歌舞團上下人等,在鳳菲和董淑貞的率領下,全體在廣場為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道別,目送項少龍登上新太子田建和呂不韋的馬車。旗幟飄揚下,齊兵隊形整齊的馳出聽松院,為三人的輿駕開路,聲勢浩蕩。由百騎御衛護翼的隊伍馳出大街,人民夾道相送,不知是為曹秋道打氣,還是因項少龍的「勇氣可嘉」而叫好。包括項少龍在內,從沒有人想過曹秋道會輸,問題只是項少龍能否僥倖不死。這輛馬車特別寬敞,座位設在靠車廂尾的位置,可容四人並坐,而項少龍這位主角,拒絕不得下,自然坐到田建和呂不韋中間去。近年來,他罕有與大仇人呂不韋那麼親熱,感覺上很不自在,只望馬車快些出城。
他先向田建道賀,田建笑得合不攏嘴,呂不韋插入道:「剛才老夫和太子討論治國之策,太子提出管仲在《牧民》篇中所說的『倉庫實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確是真知灼見,有建太子登位,大齊之盛,可以預期。」
田建喜不自勝的道:「治國常富,亂國必貧。可知善為國者,必先富民,然後治之。」
項少龍忍不住問道:「太子有什麼富民之策?」
田建呆了片晌,沉吟道:「強兵和富國是分不開的,不強兵,國家沒有保障,不富國,兵就強不起來,此乃千古不移之理。」
項少龍心中暗歎,知他根本沒有治國良方,只是因循管子之論,尚於空言。他來臨淄雖時日不長,但從仲孫龍的存在,已知齊國表面繁榮,卻是貧富懸殊。這是君主縱容貴族與商賈圖謀資財、爭相開設賭館青樓和放高利貸的後果。當然民智不齊,教育不夠普遍亦是重要原因。可是田建無視種種情況,空言強兵富民,令人可笑。小盤之所以遠勝他國君主,正因他體察民情,又有李斯等智士之助,凡事從實際出發,而非空談理論。
呂不韋大拍馬屁道:「太子之見,可上比管仲齊桓!」
田建連聲謙虛,其實心卻喜之,照單全收。
快到城門,聚集道旁的人更多,有人大叫道:「曹公必勝!曹公必勝!」
轉瞬生出連鎖效應,千百齊民同聲喊叫,令人心神震盪。田建露出不自然神色,沒再說話。
呂不韋偷偷觀察項少龍的神情,見他容色波平如鏡,笑道:「少龍的鎮定功夫非常到家。」
項少龍心中好笑,這類似一隊球隊在客場出賽的情況,主隊佔盡地利人和,若自己受不住喝倒采的聲音,這場球不用踢也輸了。微微一笑道:「一個劍手若受外事影響他的鬥志,怎還有資格出戰?」
呂不韋兩眼一轉,裝出忘記某件事般道:「差點忘記告訴少龍一事,老夫與太后和小毐商量過,派人到邯鄲把撫育儲君成人那對張氏夫婦請回咸陽,好讓他們安享晚年,照時間計,他們該已抵達咸陽1
項少龍心中大恨,知他是故意於此時提出此事,好擾亂他的心神,使他因擔憂而不能集中精神應付曹秋道的聖劍,用心歹毒之極。幸好仲孫玄華因要試探此事,已先一步說給他聽。否則驟然證實心中所想,說不定會亂了方寸。田建露出注意神色,可知早有人曾向他提及此事。
項少龍故作驚訝道:「仲父定是沒有先向儲君請示。」
呂不韋呵呵笑道:「我和太后的用意是要給儲君一個驚喜嘛!怎可事先說明?」
項少龍歎道:「若仲父問過儲君,便不用多此一舉!政儲君早差人把張氏夫婦接回咸陽,只不過瞞著太后,沒有張揚吧!」
這回輪到呂不韋臉色大變,驚疑不定。鞭炮聲中,車隊馳出城門。李園、韓闖、郭開、徐夷則、龍陽君、仲孫龍父子、閔廷章等和一眾齊臣,早聚集在城門外的曠地上,組成送行團。
馬車停下。項少龍首先下車,接受眾人的祝頌,齊臣當然不會祝他什麼「旗開得勝」、「一戰成功」諸如此類的話。擾攘一番,在仲孫玄華和閔廷章的陪同下,由八名稷下劍士穿上禮服,持燈籠前後映照,策騎往稷下宮馳去。
仲孫玄華肅容道:「送上將軍入宮後,我們須立即回城,此乃大王應師尊而下之嚴令,要待師尊放出火箭,我們才可到稷下宮一看究竟。」
項少龍訝道:「難道稷下宮現在除曹公外再無其他人嗎?」
另一邊的閔廷章答道:「正是如此,據師尊所言,他這不情之請,皆因怕有其他人在場,會為他歡呼喝采,影響上將軍的心情,看剛才的情況,可知師尊所慮,不無道理。」
此時正馳上地勢較高處,只見稷下學宮除正門掛有燈籠外,整個地區烏黑一片,唯東南角透出燈光。
仲孫玄華以馬鞭遙指燈火通明處道:「那是觀星台所在,位於東門空地,樓高三層,最上是個寬達二十丈的大平台,師尊在那裡恭候上將軍的大駕。」
項少龍目光落在燈火映照處,心中忽地想起龍陽君的話。打不過時,就要逃了。
項少龍甩蹬下馬,舉步踏進雪林小徑。想到曹秋道天生異稟,雖年過四十,但健步如飛,想打不過就逃,絕非易事。而且在高台上,逃起來很不方便,只要曹秋道攔著下台的去路,立成困獸鬥的局面。思索到此,心中一動,暗忖這刻離約定時間尚有小半個時辰,曹秋道身為前輩,自重身份,該不會如仲孫玄華所說,早到一步恭候他,那他該還有時間作點佈置。忙加快腳步,穿林過徑,一座「桓公台式」用白灰粉刷的台基,赫然巍峨屹立眼前。項少龍既有圖謀,哪敢遲疑,一口氣由北面長階奔上台頂,只見平台三面圍以石欄,每隔丈許,豎立一支鐵柱,一些掛上旗幟,一些掛上風燈,照得台上明如白晝。
他見不到曹秋道,鬆了一口氣,走到對著登上石階另一端的石欄盡處,解下腰索,往下垂去,雖仍差丈許才觸及地面,但憑他特種部隊的身手,又有腰索的幫助,滑下去易如反掌。遂把另一端扣緊在其中一條石柱上,佈置妥當,盤膝坐下,一番吐納,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帶著奇異節奏的足音把他驚醒過來,首先入目的是密佈晴空的星斗。項少龍心中訝然,剛才自己來時,一點感覺不到星空的壯觀,為何現在心神澄明,為夜空的美麗所感動。想到人事雖有變遷,宇宙卻是永恆不滅,若人人都可想到這點,人世間很多不必要的鬥爭,將會大幅減少。曹秋道雄偉的身形逐漸在台階處出現。項少龍長身而起,拱手敬禮。曹秋道仍是長髮披肩,身上換上灰色的武士袍,還加上一對寬翼袖,使他本已雄偉的身型更為高猛。
曹秋道回禮道:「上次拜領上將軍絕藝,曹某回味無窮,今晚務請上將軍不吝賜教。」
項少龍哈哈笑道:「本人乃曹公劍下敗軍之將,何足言勇,請曹公手下留情。」
曹秋道臉容冷若冰雪,不透露出絲毫心中的感受,平靜地道:「敗的是曹某才對,當晚上將軍用的不是趁手兵器,曹某能挫上將軍,只是僥倖。」
項少龍略感愕然,聽他口氣,似乎自認十招內收拾不了自己,那是否還肯和自己玩玩就算呢?
曹秋道從容道:「曹某劍出鞘後,從不留手,只有以生死相搏,才能表達劍手對劍的敬意。上將軍這把刀有名字嗎?」
項少龍深吸一口氣,奮起雄心,解下百戰寶刀,左手持鞘,右手持刀,微笑道:「刀名百戰,請曹公賜教。」
曹秋道凝望他手中寶刀,連連點頭,淡淡道:「十多年來,除了一個人外,再無其他人能在曹某面前站得如此穩當。對手難求,上將軍可知曹某的欣悅。」「鏘!」長劍到了手上。
項少龍心想那人定是管中邪的師傅那個叫什麼齋的大劍客,自己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一時忘了,只不知他們是否亦是挑燈夜戰?想起挑燈夜戰,心中猛動,往刀鞘瞧去。
曹秋道伸指輕抹劍沿,低吟道:「這把劍乃曹某親自冶煉,劍名『斬將』,上將軍小心。」
項少龍心有定計,卓立不動,淡淡道:「曹公請先出手。」
曹秋道仰天大笑道:「總有一人須先出手的,看劍!」
「看劍!」之聲才起,台上立時瀰漫森森殺氣,戰雲密佈。皆因曹秋道已舉步往他迫來,配合出長靴觸地發出的「哧哧」之音,氣勢沉凝懾人之極。項少龍收攝心神,貫注在對手身上。他知曹秋道決勝在幾式之間,十招並不易捱。上次他是佔上奇兵之利,但對方乃武學大行家,經過上次接觸,該摸清他的刀路,故再難以此欺他。他讓曹秋道主動攻擊,不是托大,而是另有妙計。對他這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戰略是無比重要,若能智取,自不宜純憑死力廝拚。
曹秋道的步法深含著某種奧妙,令他很難把握他迫近的速度和時間。項少龍心神進入止水不波的清明境界,無憂無喜,四大皆空。驀地曹秋道加速迫至,「斬將」幻出大片劍影,倏然現出劍體,閃電橫削而來,凌厲無比。項少龍感到對方「斬將」劍隱隱封死自己百戰寶刀和刀鞘的所有進路,教他只可運刀封架。他早領教過曹秋道驚人的神力,知若硬架對方全力一劍,不虎口痛裂才怪,再不用打下去。不過他卻絲毫不懼,略擺刀鞘朝向的角度,刀鞘反映著燈火之光,立時映上曹秋道的雙目。
正如曹秋道剛才灑出一片劍光,是要擾他眼目;項少龍這下借刀鞘反映火光,起著同樣的作用,難易卻有天壤雲泥之別。項少龍只是擺擺手,已達到目的。無論曹秋道劍法如何出神入化,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只不過天份比別人高,潛能發揮得更淋漓盡致。火光映上他雙目,他習慣了台上明暗的眼睛不由稍瞇起來,至少有剎那的時間看不到任何東西。彈指即過的時間不足以讓項少龍克敵取勝,卻儘夠他避過雷霆萬鈞、無可抗禦的一劍,同時疾施反擊,爭取主動,克破曹秋道決勝於數式之內的穩妥安排,又重重打擊他滿溢的信心。項少龍閃往斬將劍不及的死角,先以劍鞘卸開敵劍,右手百戰寶刀不教對方有任何喘息之機,迅疾劈出。
「噹!」的大響一聲。曹秋道絞得項少龍差點刀鞘脫手,還能及時回劍,擋開他的百戰寶刀。曹秋道雖成功擋開項少龍重逾泰山的一刀,但也心知不妙,想錯身開去,爭取剎那的間隙,以重新掌握主動,項少龍的百戰寶刀已發動排山倒海的攻勢。項少龍每一刀劈出,步法天衣無縫的配合著。每一刀的角度和力道都不同,忽輕忽重,雖以砍削為主,其中卻包含卸絞黏纏等奧妙的手法,把刀的獨有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最驚人的是刀刀均是捨命搶攻,著著進逼,完全無視於生死。
這正是項少龍早先定下的策略,仗的是自己比曹秋道年輕,故甫上場立即迫他打消耗戰,更希望在十招之內令對方無法像上次般完全控制大局。上次項少龍因懾於曹秋道的氣勢,落在下風,這次卻是用計減弱他的氣勢,反客為主。以曹秋道之能,一下失著,亦被項少龍連續三刀劈得左閃右避,到第四刀,方找到機會,反守為攻,欺入刀影內,眼看要把項少龍斬於劍下,又給項少龍以刀鞘解圍,且刀削下盤,迫他回劍擋卸,形成平分秋色之局。
曹秋道雙目掠過寒芒,顯是首次動氣,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盪開刀鞘,望空處一劍劈下。項少龍正大感奇怪,曹秋道的斬將劍已中途變招,由上劈改為前搠,斬將劍像有生命的靈物般,疾取項少龍咽喉,劍招之巧,令人由衷驚歎。項少龍刀鞘一擺,鑲在刀鞘上寶石反映的火光再次映上曹秋道的厲目。曹秋道發覺刺在空處,項少龍移到他左側,反手劈出另三刀。曹秋道錯身開去,畫出一圈劍芒,外圈處剛好迎上項少龍第一刀。項少龍虎口劇震,知對方學乖了,應付起來比上次高明。「當當!」項少龍兩刀均劈在對方劍上,他想重施故技,希望能三刀都劈在對方寶劍同一處,卻事與願違,不能辦到。
八招已過,尚餘兩招。縱是落在少許下風,可是曹秋道的氣勢仍是堅強無匹,使項少龍完全找不到可乘之隙。
曹秋道忽然旋動起來,渾身像刺蝟般射出無數劍芒,龍捲風般往項少龍旋轉過去。項少龍知道退讓不得,否則兵敗如山倒,勢將捱不過餘下兩招。此時他把什麼刀法戰略全忘了,且由於對方正急轉著,藉火光映照擾目之策無法派上用場,故只能憑本能的直覺反應,以應付對方出神入化的劍術。兔起鶻落間,兩人錯身而過,剎那間交換兩招。項少龍左臂血光迸現,被斬將劍劃出一道兩寸許長的血痕,不過只是皮肉之傷。他的百戰刀鋒卻削下曹秋道轉動時隨著旋舞的長髮,在兩人間隨風飄散,緩緩落下。
曹秋道大為錯愕,停了下來,哈哈笑道:「好刀!曹某從未曾如此痛快過。」
項少龍以為他就此罷手,鬆了一口氣,道:「項某實非前輩對手,現在十招之數已足,大家可止息干戈!」
曹秋道雙目厲芒激閃,冷喝道:「笑話,什麼十招之數?上將軍乃我東方諸國頭號大敵,你以為我曹秋道會放你活著回去嗎?」
項少龍呆了一呆,原本對他的尊敬立時煙消雲散,心想你原來只是個沒有口齒的卑鄙小人,憑什麼喚作劍聖?不過已無暇多想,人影一閃,曹秋道的攻勢怒濤狂刮的疾擊而至。項少龍百戰刀上下翻飛,寒芒電射,堪堪擋了曹秋道三劍,到第四劍,因給對方震得手臂酸麻,緩了一線,正要以左手刀鞘爭取喘一口氣的時光,豈知正中曹秋道下懷,立即運劍絞擊,又借旋身之力,項少龍受了傷的左臂再拿不住刀鞘,脫手飛出,掉往後方,危急下也不知掉到哪裡去。項少龍際此生死關頭,發揮出生命的潛能,刀把下挫,硬撞在曹秋道順勢橫削他左臂空門大開處的一劍。「噹!」的一聲,曹秋道想不到項少龍有此臨危怪招,無可奈何往後退開。
曹秋道哈哈笑道:「失去刀鞘,看你還玩得出什麼花樣?」
項少龍知是生死開頭,若讓曹秋道再組攻勢,主動進擊,不出十劍,自己必血濺當場。哪敢猶豫,如影附形地往曹秋道迫去,同時由單手改為雙手握刀,高舉過頭,隨著似能蹈敵之虛的步法,當頭疾往曹秋道劈去。
曹秋道疾止退勢,冷喝一聲「找死!」運劍微往前俯,項少龍出乎他料外的躍空而起,奮全力的一刀往他劈至。
借躍空之勢,又是雙手運刀,其氣勢之盛,力道之強,再非先前任何一刀能夠比擬。百戰刀破空而下,發出尖銳破空的刀嘯聲。以曹秋道之能,當然可後退避開,不過這不但有失身份,還會使項少龍氣勢更盛,再要把他壓伏,須大費功夫。曹秋道猛一咬牙,運劍躍起接刀。一下清響,山鳴谷應,傳遍稷下宮的每一角落,在城牆上遠處觀戰的呂不韋等都清楚可聞。事實上自兩人交手後,刀劍交擊之音便隱隱傳來,但都及不上這一擊嘹亮。
兩人交換位置。曹秋道喘氣之聲,傳入項少龍耳內。項少龍的消耗戰終於奏效,一個旋身,雙手緊握百戰刀把,用的卻是旋轉的離心力和運腰生出的勁道,從左肩斜劈剛正面朝向他的曹秋道。曹秋道仍是從容自若,至少表面如此,橫劍硬擋他一刀,然後錯身開去,好重整陣腳。不料項少龍卻如影附形地再反手一刀,畫向他的背脊。曹秋道哪想得到項少龍的變招迅疾至此,首次露出少許慌亂,勉強回劍把百戰刀盪開。項少龍得勢不饒人,狂喝聲中,雙手不住運刀,每刀都高舉過頂,時而直劈,時而斜削,不求傷人,只求迫得對方以劍格守。
「叮噹」之聲不絕於耳。曹秋道氣力雖勝項少龍,卻是相差不太遠。可是現在項少龍是以雙手運刀,用的除了腕力臂力外,最主要是腰勁,且是由上而下,著著似泰山壓頂,又若狂濤卷體,曹秋道登時給他劈得連連後退。最妙是項少龍故意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十刀下來,至少有六刀劈在他劍鋒運力難及之處,此正為項少龍聰明的地方。
若論招式精奧細膩,他實非曹秋道對手。但這等大開大闔的砍劈,卻最可以發揮刀的優點,顯現出劍的弱點。此消彼長下,曹秋道被迫處在守勢裡。不過優勢並不能保持長久,初時每一刀都把曹秋道逼退一步,漸漸曹秋道憑著種種手法,扳回劣勢,項少龍要很吃力才可把他迫退一步。項少龍心中有數,到曹秋道一步不退,將是他反攻的關鍵時刻,不再保留,全力急劈三刀。
「叮!」的一聲。斬將劍不堪砍擊,終斷去兩寸許長的一截劍鋒。曹秋道被他劈得雄軀劇震,一聲狂吼,運劍猛刺,卻忘了斷去小截劍鋒,當只觸及項少龍胸衣時,去勢已盡,使項少龍憑毫釐之差逃過大難。項少龍已然力*歇,往後急退。迅速將兩人間的距離拉至三丈有餘,亦使他離後方「逃命索」只有五丈許的距離。
曹秋道低頭細審手中寶刃,搖頭歎道:「縱是斷劍,仍可取君之命。」
項少龍心中明白,剛才那輪狂攻,已使自己成了疲兵,無復先前之勇。
不過當然不會從神情上表現出來,深吸一口氣道:「曹公請三思,剛才若項某要求個兩敗俱傷,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曹秋道淡淡道:「以曹某之命,換上將軍之命,非常划算。」
項少龍話中有話道:「這該由我來決定,而非由曹公決定。」
曹秋道怒哼一聲,冷笑道:「你以為可激怒曹某嗎?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本領。」
提起斷去鋒尖的寶刃,一邊運腕左右掄轉,同時舉步往項少龍迫去。項少龍撻刀前指,調整呼吸,同時往後退開。兩人一進一退,轉眼項少龍抵達石欄邊沿。
項少龍大喝道:「且慢!」
曹秋道愕然道:「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項少龍挽刀施禮道:「多謝曹公賜教,小弟走了。」
曹秋道醒悟過來,運劍衝前。項少龍一個翻身,沒在石欄之外。
項少龍觸地,立即貼靠牆角的暗黑處,聽著曹秋道遠去的足音,知他在盛怒下,要循石階奔下來追殺自己。目光一掃,百戰刀的刀鞘在腳下不遠處,忙撿拾起來,把刀掛在背上,再奮力一躍,循索爬返台上去。台上當然不見曹秋道,項少龍匍匐而行,偷往下望,見曹秋道在下方飛奔而過,同時看到左右兩方枝動葉搖,顯是有敵人伏在暗處,因摸不清他的藏身所在而彷徨失措。他暗叫好險,假若貿然逸走,說不定會落在伏兵手上。
重回觀星台之計,確是高*章,既可觀察敵勢,亦可藉機休息片刻,包紮傷口。片刻後,他由東南角滑下觀星台,取回勾索,藉著林葉掩映,直抵稷下宮南牆。他對稷下宮附近的形勢已有深刻的認識,知道牆外是茂密的樹叢,對逃走極為有利。他氣力回復小半,動手雖必吃虧,逃走仍勝任有餘。翻過高牆,抖手射出李園給他的火箭,接著全速往肖月潭放置滑雪板的方向奔去。
此著疑兵之計,是要把敵人引來火箭發射之處,最好是以為他因傷無法逃走,不得不召援兵來救。一口氣奔出十多丈,項少龍膝頭髮軟,仆倒地上。原來地上仍是積雪盈尺,走起來非常吃力,項少龍體質雖勝常人,可是力戰之後,又曾受傷失血,一口氣轉不過來,登時眼冒金星,差點脫力昏厥。貼臉的冰雪令他清醒過來,四周黑茫茫一片。幸好後方遠處觀星台的燈光,若迷航者的燈塔,指示他正確的方向。
項少龍勉力爬起身來,蹌踉踏雪移到附近一處草叢,鑽了進去,*趺坐休息。星夜仍是那麼美麗,但他心中一片憂急紊亂,身體則疲憊欲死,再無欣賞的閒情。他閉上眼睛,忍受陣陣因缺氧而引致令他幾欲昏去的衝擊,咬緊牙關堅持下去。好不容易呼吸平復下來,睜目一看,立時叫糟。
星光月照下,他蹌踉走來時留在雪地上的足印,觸目驚心的一直延展過來,清楚告訴敵人他正確的位置。這時他只勉強不讓自己昏迷過去,要站起來提也不用提。雖仍是深冬,他仍渾身冒汗。足音由遠而近。
十多道人影出現在數丈外的密林處,正一步高一步低的踏雪前來。他們沿著足跡,筆直往他藏身處迫近。項少龍暗叫我命休矣,看著敵人愈來愈近,卻是毫無辦法。只差三十多丈,潛過另一座疏林,他便可抵達放置滑板的小丘。功虧一簣,是多麼令人不值。
這時他就算勉強舉步,亦比不過敵人的腳力,不若留口氣給先發現自己的敵人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洩點怨氣。遂拔出綁在腿上的兩把飛刀,藏在手立。若非敵人不敢舉火,這時該可看到他。蹄音忽起,眾敵同時愕然。
一騎橫立馳出,大暍道:「爾等何人?」
項少龍認得是曹秋道的聲音,收好飛刀,大喜下爬起身來。「嗤嗤」聲響,那批人手上弩箭齊發,盡往曹秋道射去。曹秋道怒喝一聲,舞出一片劍光,弩箭紛被撥落,竟奈何他不得。
項少龍勉力站起來,朝他的目標奔去。後方慘叫連聲,顯是盛怒下的曹秋道大開殺戒。項少龍不知哪裡來的神力,轉眼鑽入疏林去,才再跌倒。腳步聲與蹄聲來迴響起,可見「敵人」正四散奔逃。項少龍心中稍安,心想敵人逃走弄得足印處處,再非前此般只有自己的「處女印痕」。項少龍俯伏半晌,爬起來緩緩前行,蹄聲響起,從後趕至。項少龍大駭,蹲在一棵樹後。林內幽黑,不比外面空曠,故不虞對方看見足印。看來曹秋道匆忙下沒帶火種在身,否則此時好應拿出來點起火把或樹枝以作照明。他大氣不敢透一口,因為曹秋道正策馬來到他藏身大樹的另一邊,正急促喘息。若非劍聖懂得找馬兒代步,這時他該倒在項少龍另一邊。
「嚓!」
項少龍暗叫不妙,知自己估計落空,因此正是打著火熠子的可怕聲音。項少龍哪敢遲疑,拔出飛刀,移身閃出朝曹秋道的坐騎頸側擲去。健馬狂嘶躥跳,登時把曹秋道翻下馬來,火熠子脫手甩飛,掉到遠處,林內回復暗黑。
項少龍大笑道:「你中計了,看刀!」
滾動聲音傳來,曹秋道一時不知急躲到何處去。項少龍見計得逞,忙奮起餘力,往目標小丘悄無聲色的爬去。說到潛蹤匿跡,十個曹秋道都非他的手腳。他的氣力逐漸回復過來,離開疏林,登上小丘東面的斜坡,快到坡頂,後面傳來曹秋道的怒喝聲。
項少龍怒火狂升,隨手找到一塊重約數十斤的石頭,勉力往追上來的曹秋道擲去。石頭橫過五尺許的空間,無力地墮在坡上,朝下滾去。曹道秋往旁一閃,雪坡濕滑,雖避過石頭,卻立足不穩,失去平衡,直滾至坡底,狼狽之極。項少龍心道你也應嘗嘗灰頭土臉的滋味,忙往丘頂攀去,剛抵丘頂,一對精巧的滑雪板和滑雪杖,正靜靜躺在一個包紮整齊的小包袱旁。項少龍心中同時向肖月潭和老天爺道謝,竭盡全力奔過去,迅速把腳套入肖月潭以粗索織成的腳套裡,像穿靴子般紮緊。
背上包袱之際,曹秋道出現後方,大喝道:「這次看你走到哪裡去?」
項少龍長身而起,大笑道:「當然是回咸陽去,秋道小老兒我們後會無期!」
曹秋道這時離他不足一丈,項少龍弓身猛撐雪杖,滑下丘頂,一陣風般衝下斜坡,回頭看望,曹秋道雄壯的身形,在坡頂呆若木頭,完全失去追趕的意圖。
項少龍不住運杖,耳際風生下,剎那間把曹秋道拋在遠方的黑暗中。他心懷大暢,雖仍渾身疼痛,心中卻在唱著也不知是解子元還是鳳菲所作的曲子。這時他只想起咸陽,其他的人和事再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晨光熹微下,項少龍俯身小溪,掬水連喝幾口,舒服了些,坐在溪旁一塊大石上,把肖月潭為他預備的包袱打開,想取出食物醫治空虛的肚子。
入目是一張帛圖,繪畫了往中牟的路線,還有足夠的盤川,其餘是食物、衣服、刀傷藥和火種等物,安排得非常周到。攤開地圖,內中捲了一張帛箋,寫滿文字,卻沒有署名,上書道:「少龍看到書箋,該已安然離開臨淄,並擊敗曹秋道。老哥有一事只可在此刻告知你,少龍與曹秋道十招之約,只是老哥虛張之事,那封信並沒有送到曹秋道手上。若非如此,少龍根本不敢應戰。若不戰而逃,對你聲譽的損害,比死在曹秋道手上更嚴重。少龍亦失去與呂不韋鬥爭中賴為最大憑藉的信心,在儲君心中再非那寧死不屈的英雄。假如少龍看到此信,當然不會怪我。假若看不到此信,則是萬事無須再提。老哥情願看到你命喪曹秋道劍下,亦不想你被人譏為懦夫和膽小鬼,後會有期。」
項少龍看得頭皮發麻,既吃驚又好笑。其實此事早有蛛絲馬跡可尋,否則肖月潭每次提到十招之約,不會提醒自己小心曹秋道爽約,又神態古怪,肖月潭可說是拿自己的小命去賭博,幸好他賭贏了。自己雖沒有勝,但亦沒有敗,至少曹秋道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令他兩敗俱傷的能力。
填飽肚子,他小睡片刻,跟著沿河如飛朝西南方滑去。到黃昏時找個小洞穴生火取暖,大睡一覺,醒來繼續行程,如此五天之後,項少龍進入魏境,朝中牟潛去。當他抵達黃河北岸,河水已是冰消凍解。心想只要見到淇水,可乘船沿河北去,至多一天時間,將可到達中牟。現在他唯一擔心的事是滕翼等已撤出中牟。那他便要再費工夫撐到咸陽去,糧食方面有可能出現短缺的問題。際此溶雪季節,天氣寒冷得教人無論穿多少衣物都有消受不起的感覺,換過體質較差的人早冷病了。正憂心忡忡,三艘大船在夕照下順流駛來。
項少龍心中一動,伏在一塊大石後用神遠眺。看清楚來船的旗幟,項少龍大喜撲出,站在最突出一塊大石上,點起火種,向來船打出秦軍慣用的訊號。船上的秦人立時驚覺,不斷有人擁上甲板,向他嚷叫。三艘船緩緩往岸旁平坦的泥阜處靠近。項少龍欣喜若狂,就像終生離鄉的浪子見到最親近的家人,甩掉滑雪板,拋下滑杖,沿岸狂奔迎去。前頭的巨舟首先靠岸,十多枝長桿撻過來,撐著岸阜,以免碰撞。
一陣雄亮的聲音隔遠傳下來道:「少龍!少龍!是我們啊!」
項少龍劇震下仆跌地上,認得是滕翼親切的聲音。接著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聽到紀嫣然、趙致的嬌呼和泣叫,還有昌平君的呼喚聲。項少龍乏力地把臉埋在泥土裡,心叫終於回到家了。
巨舟掉頭逆流而上,船艙的大廳裡,項少龍換上新衣,群星拱月般被眾人圍在正中處。紀嫣然和趙致因思念他而消瘦,此時又哭又笑,悲喜交集。
項少龍喝著兩女奉上的熱茶,對滕翼和昌平君道:「現在我明白什麼叫恍如隔世,我曾想過永遠再見不到你們。」
趙致又伏入他懷裡飲泣,嚇得他連忙好言撫慰。
紀嫣然的自制力比趙致好多了,平復過來,幽幽道:「我們曾想過自盡殉節,幸好接到消息,知你到了臨淄,大家歡喜得發狂。嫣然和清姊遂不顧一切晉見儲君,請他派人去齊國接你回來……」
昌平君激動的插入道:「儲君比任何人都緊張,立即要小弟拋下一切,趕往臨淄。只恨河水結冰,不過幸好如此,否則可能會互相錯過,我們成了白走一趟。」
滕翼道:「荊家村雖有人來報訊,可是我們怎麼等都不見到三弟回來,還以為三弟出事了。」
項少龍問道:「其他人好嗎?」
昌平君道:「我們與趙人達成和議,自中牟退兵,現在荊俊和桓齮仍在屯留。少龍此戰既平定蒲(高鳥)之亂,又大挫趙人銳氣,功業蓋世。」
項少龍歎道:「功業若真能蓋世,周良和這麼多兄弟就不用客死異鄉。」
滕翼沉聲道:「戰爭就是這樣子,無論是勝是敗,難免會有傷亡,三弟不必自責。唉!李牧確是個人物。」
昌平君道:「呂不韋不是到了臨淄嗎?他當然不知你在那裡吧。」
項少龍苦笑道:「恰恰相反,我不單曾和他同席喝酒,還由他親送我往稷下宮與曹秋道決戰。」
眾人齊齊失聲道:「什麼?」
項少龍把臨淄的事娓娓道出,聽得各人心驚膽跳,瞠目結舌。其中關於小盤的身份危機,他當然仍瞞著不說。
趙致被引出興趣,忘了哭泣,本仍纏在他懷裡不肯離開,直至聽到善柔已作人婦,坐起來大發嬌嗔道:「柔姐怎會這樣許身別人又不告知我們的?」
項少龍忙解釋解子元乃理想夫婿,善柔作出很好的選擇,可是趙致總難釋然。
紀嫣然奇道:「你沒見到乾爹嗎?難道……」
項少龍繼續說他那曲折離奇的故事,到結束時,伸個懶腰道:「現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更希望醒來時已身在咸陽。」
項少龍換上戎裝,卓立船頭,身旁除昌平君、滕翼、紀嫣然、趙致外,還有領大軍在途中與他會合的荊俊。近百戰船,在河道形成壯觀的隊伍。咸陽在一個時辰的船程內。白雪鋪蓋大地的景色換上初春的美景。白雲冉冉,江水粼粼,兩岸翠峰簇擁,綠樹幽深。項少龍凝望岸旁因船隊經過驚起的一群長尾藍鳥,想起過去數月的逃亡生涯,此刻不禁有像鳥兒們般海闊天空、任我翱翔的興奮感覺。唯一擱在他心頭的問題,是小盤尚未知吉凶的危機。
項少龍隨口問道:「近日有什麼大事發生?」
昌平君道:「韓王剛過世,由安太子繼位,遣使向我們求和。儲君著韓王安派韓非入秦,不知韓王安肯答應否?」
項少龍點頭道:「儲君一向欣賞韓非兄的治國理論,若韓非兄能在秦一展抱負,該是好事。」
紀嫣然卻歎了一口氣,但沒有說話。
項少龍欲問其故,昌平君壓低聲音道:「嫪毐更得太后寵幸,被封作長信侯後,俸祿與呂不韋相同,囂張得令人難以忍受。」
項少龍暗忖今年是小盤舉行加冕禮的時候,嫪毐和呂不韋大限亦至,只是他們不知道吧。靜心一想,朱姬和嫪毐的關係更形密切,可能是由兩個原因促成。首先是朱姬開始懷疑小盤不是她的兒子,其次是以為自己死了。朱姬無論在心理和生理上,都需要有一個男人作倚仗。
荊俊笑道:「這次三哥無恙歸來,必教一些人非常失望。」
趙致興奮地道:「夫君離家快兩年!你會想不到寶兒竟長得這麼般高大的。」
紀嫣然欣然道:「若不是為了寶兒,芳妹定會和我們同行,還害得小貞和小鳳不能隨行,她們為此哭了好幾天。」
項少龍又問起王翦。
昌平君低聲道:「這事見到儲君再說。」
項少龍愕然望向昌平君,後者向他打個眼色,項少龍只好把疑問悶在心裡。咸陽城出現前方。
項少龍悠然神往道:「終於回家了!」
小盤早得消息,親自出城迎接。
未來的秦始皇終於長大成人,留了一臉短鬚,胸背厚實,舉手投足,均具睥睨天下的帝皇威勢,驟眼下項少龍感到似乎在看著個陌不相識的人。昌文君、李斯、管中邪、烏廷芳、琴清和眾多公卿大臣傾巢而來,熱鬧隆重,卻不見嫪毐。鼓樂鞭炮齊鳴中,項少龍在眾人簇擁下,棄船登岸。
小盤排眾而出,扶起下跪施禮的項少龍,細審他消瘦了的容顏,歎道:「上將軍辛苦了!」
項少龍心中湧起奇怪的感覺,似乎兩人間再沒有以往那種親切的關係。這不但因小盤沒有預期中的激動,更因小盤的眼神內藏蘊某種令他難以索解的神色。其他人紛紛擁上來道賀,烏廷芳則不顧一切撲入他懷裡,琴清當然不能當眾這麼做,但眼內射出的情火,卻把項少龍的心燒熔了。
小盤與項少龍並排騎馬入城,接受夾道歡迎的人民歡呼,微笑道:「上將軍失蹤的消息傳回來後,家家戶戶為上將軍求神許願,希望上將軍早日安全回來,現在終給他們盼到。」
項少龍很想對他說及呂不韋的陰謀,卻知此時此地均不適宜談這天大的秘密,只好把說話忍在心裡,道:「呂不韋尚未回來嗎?」
小盤冷笑道:「他當然要趕在上將軍之前回來,上將軍在稷下宮的一戰確是精采絕倫,為我大秦爭得最大的光榮。你走後曹秋道親向齊王請罪,承認無能把你留下。上將軍知不知道齊王聽到此事後,當日就氣得病倒呢。」
項少龍訝道:「呂不韋回來了,那……唉!到宮內再說。」
小盤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一面揮手向群眾示意,淡淡道:「一切都在寡人掌握之內,回去才說吧!」
項少龍心中再泛起先前那種奇怪的感覺。闊別兩年,小盤威嚴大增,城府更深,再非昔日會說「師傅救我」的孩子。
在王宮的正廣場上舉行閱兵儀式後,項少龍和小盤避到書齋密話。
當說出有關邯鄲張力夫婦的事,小盤龍目生寒道:「好大膽!這奸賊竟敢向外人洩出此事,萬死不足蔽其咎。」
項少龍大訝道:「儲君好像早知會有此事似的。」
小盤微笑道:「別忘了寡人在嫪毐處布下茅焦這著棋子,嫪賊的一舉一動,怎瞞得過我。」
項少龍放下心頭大石,道:「儲君自該早有對策,」
小盤得意道:「若在知情之後,方派人去邯鄲,便趕不及了。幸好多年前寡人早想到此點,已解決了這件事。」
項少龍自心底生出寒意,沉聲問道:「儲君為何沒有告訴我?」
小盤避開他的目光,淡然道:「上將軍當時遠征外地,所以寡人一時忘了。」
項少龍窮追不捨道:「儲君怎樣處置他們?」
小盤有點不耐煩的道:「當然是予他們足夠的報酬,再把他們安置別地,教人找不到他們。」
項少龍直覺感到小盤在說謊,但若追問下去,大家會鬧得很不愉快,只好默默不語。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小盤打破僵局,歎道:「師傅不高興嗎?」
這句「久違了」的「師傅」,令項少龍心中一軟,有感而發道:「你變了很多。」
小盤虎虎生威的銳目往他瞧來,與他對視半晌,點頭道:「我是不能不變,要坐穩這個位置,更是不能不變,但對上將軍我則仍是那個小孩子。」接著有點難以啟齒的道:「除上將軍外,還有誰知道寡人的事呢?」
項少龍知他一直想問這句話,到此刻趁機問個明白。略一沉吟道:「除廷芳外,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此事。」
他自然不肯將滕翼供出來。
小盤吁出一口氣,挨在王座處,仰首凝視上方的樑柱,輕輕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現在外面必是謠言滿天飛,若讓寡人知道有任何人提及此事,不理是誰,必殺無赦,還要抄家滅族,看誰再敢多言。哼!呂不韋、嫪毐1
項少龍心中大懍,這句話雖似並非針對他,卻是小盤作的暗示,警告自己勿要再告訴第三個人,心中登時很不舒服。
小盤沒有再解釋,俯前低聲道:「寡人已秘密把王翦調回來,兩個月內返抵咸陽。」
項少龍皺眉道:「此事儲君沒請示太后嗎?」
小盤雙目寒芒閃閃,不屑道:「她既不把我當作兒子,我為何仍要看她的臉色做人。她在雍都更是肆無忌憚,與嫪毐的事弄到街知巷聞,天下誰不以此為笑柄,使我大秦蒙羞。」
項少龍知他痛恨朱姬洩出張力夫婦的事,淡淡道:「儲君該記得曾經答應過我的事。」
他指的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小盤都不得傷害朱姬一事。
小盤憤然往他瞧來,怒道:「到現在上將軍仍要維護她嗎?」
項少龍亦虎目生寒,盯緊他道:「是的!她總曾全心全意愛護你,扶持你,你亦曾把她視為生母,你若肯設身處地為她想想,該知她這麼做對她沒有半分好處,她仍然去做只是人之常情。」
小盤不知是否仍有點怕他,移開目光,看著堆滿案上的卷宗文件,道:「這裡大部份報告都或多或少與鄭國渠有關,最近寡人收到消息,鄭國可能是韓王派來的人,上將軍對此有何看法?」
項少龍見小盤故意岔到別的事上,不肯續談朱姬的事,強忍住怒氣,沉聲道:「臣下累了,想回家休息。」
小盤歎一口氣,苦笑道:「太傅動氣了!很多事我都不想這麼做的,但不這麼做卻是不成。太傅亦好應設身處地為寡人想想。」
他以另一官銜稱呼項少龍,立時又把兩人的距離再次拉近。
項少龍消了點氣,正容道:「儲君今年七月正式加冕為王,那時大權集於一身,太后還於儲君有何影響力呢?」
小盤沉下臉去,一字一字緩緩道:「上將軍可知那賤人將印璽交給嫪毐隨意使用,使寡人每晚睡難安寢?」
小盤真的變了,和朱姬的關係亦到了不可縫補的惡劣地步,否則怎會直呼其為「賤人」?項少龍為之愣然無語。
「砰!」小盤寬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咬牙切齒道:「賤人為嫪毐生下兩個賊種,一個叫嫪政,一個叫嫪龍,上將軍說這是什麼意思?若非嫪賊與呂不韋勾結在一起,牽連太大,寡人忍不到七月就要將他碎屍萬段。」忽然怒容斂去,啞然失笑道:「上將軍可知嫪毐以『假父』自居,還說我這『假子』時日無多,他日將由他這假父加冕。哈!這蠢材瞪大眼睛都可做夢,寡人倒要看他怎樣收常」
這番話他笑吟吟的說出來,比咬牙切齒更令項少龍心寒。忽然間他真的覺得很累,應付小盤竟比應付呂不韋還要吃力和辛苦,這怎是他把小盤帶來咸陽時想像得到的呢?
項少龍在一眾好友如李斯等前呼後擁下返回烏府,見到田氏姊妹各人,自有一番激動狂喜。項寶兒剛滿五歲,長得比一般小孩粗壯。纏著項少龍問這問那,說個不停,逗得他父懷大慰。烏應元領家人拜祭祖先,當晚大排筵席,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酒酣耳熱時,對座的昌文君笑道:「無敵的曹秋道終非無敵,稷下學宮觀星台一戰,劍聖之外多了少龍這個刀君,看看東方六國還有什麼可拿來壓我大秦的?」
紀嫣然、琴清等帶同眾女眷向項少龍、滕翼、荊俊等遠征回來的諸將敬酒,項少龍等忙還禮回敬。
項少龍見到其中有與烏果結成夫婦的周薇,勾起乃兄周良與鷹王殉職的心事,慘然道:「可惜周良兄……」
周薇神色一黯,垂下頭去,輕輕道:「先兄一生人最大的抱負是訓練一頭鷹王出來,好在戰場上助大軍爭雄鬥勝,現在心願達成,死應無憾。上將軍不用介懷,他是不會抱憾泉下的。」
說到最後,秀目紅起來。
眾人知項少龍最重感情,忙設法岔開話題。成為荊俊夫人並育有一女的鹿丹兒問道:「上將軍會不會留在咸陽,還是返回牧場去呢?」
李斯打趣道:「荊夫人是否太善忘哩?別人或可稱少龍作上將軍,可是你卻要喚三哥或是三伯才對。」
眾人哄笑聲中,鹿丹兒卻把氣出在荊俊身上,狠狠瞪他一眼,低罵道:「是你不好!」
這話自是惹來滿堂哄笑,大大沖淡傷感的氣氛。宴後,眾人告辭離去,烏家的一眾領袖則聚在密室商議。紀嫣然於項少龍不在時,烏家一切對外事務實際全由她這智囊負責,故成唯一參加的女眷。
陶方首先發言:「少龍回來我們就安心。我曾見過圖先多次,證實呂不韋確與嫪毐是表面裝作不和,其實在暗中勾結,加上太后在背後,勢力膨脹得極快。而在呂不韋挑撥下,嫪毐長期留在雍都,所住宮苑與日用衣物、出門車馬,處處比照國君;凡須太后蓋璽的詔令,均先經他那對賊眼看過始發佈。」
紀嫣然點頭道:「由於太后的關係,雍都事實上已落在嫪毐手裡。在呂不韋的默許下,他秘密組織死黨,從各國招來大批死士,準備在七月儲君舉行加冕禮時舉事,此事確令人頭痛。」
項少龍道:「儲君早在嫪毐的陣營內布下茅焦這著厲害棋子,故對嫪毐奸黨所有舉動瞭若指掌,現已秘密召王翦回京,準備與嫪毐展開決戰。」
滕翼劇震道:「如今既有少龍在,何用召王翦回來?」
項少龍呆了一呆,首次想到這個問題,心中湧起寒意。眾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荊俊道:「儲君既肯親口告訴三哥此事,該沒有問題吧?」
紀嫣然秀目掠過複雜的神色,沉聲道:「每逢牽涉到王位權力,父子兄弟都沒有人情道理可言。夫君最大的問題是得人心,看看夫君這次回來,人民夾道相迎的盛況,可見一斑。」
烏果怒道:「儲君的天下是姑爺給他掙來及保住的,怎可……」
烏應元乾咳一聲,將他打斷道:「不要再說廢話,烏果你真不長進,經歷過趙人忘本的事後,仍有這種天真的想法。少龍現在等同另一個白起,想想白起是怎樣收場的!」然後續道:「幸好多年前我們已有決定,要遠奔塞外,建立自己的王國,現在終抵最後階段,殺呂不韋後我們立即離開秦國,此事由少龍全權處理。」
陶方也乾咳一聲道:「近來不知是誰造的搖,說儲君實非先王之子,亦非呂不韋之子,而是少龍秘密弄回來的,嘿,這些話太荒唐!」
紀嫣然奇怪的瞥項少龍一眼,垂下螓首,神情奇特。
滕翼是知道內情的人,一震道:「聽到謠言的人是否相信?」
陶方正容道:「現在秦國上下,除別有用心者,人人深信儲君乃承天命受水德的真命君主。區區謠言,能起什麼作用?問題是怕儲君聽到後心中不舒服吧!」
項少龍斷然道:「正如岳丈剛才所言,我們烏家的命運再不能隨別人的好惡喜怒決定,一切須掌握在自己手上。」
接著研究推敲全面撤走的細節,其後眾人各自回房休息。
紀嫣然卻將項少龍拉往園裡去散步,這蘭質慧心的美女道:「夫君是否感到儲君這兩年改變很大呢?」
項少龍正欣賞天上的明月,歎道:「當上君主的,誰能不變?」
紀嫣然道:「說得好!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這不是你的警世名句嗎?儲君威權日增,性格愈趨陰沉難測。唉!李斯也變了很多,再不像以前般和我們烏家親近,少龍你若像以前般坦誠待人,很容易會吃上大虧的。」
項少龍呆了一呆,紀嫣然垂首道:「是廷芳告訴我的!」
項少龍愕然往她瞧去。
紀嫣然委屈地瞟他一眼道:「當日聽到你兵敗失蹤的消息,廷芳情急下把儲君的身份說出來,說儲君定會因此關係全力救你,所以你是不可為此怪責她的。唉!想不到你竟連我這作妻子的都瞞著。」
項少龍色變道:「還有誰知道此事?」
紀嫣然道:「當然還有致致知道,我已吩咐她嚴守秘密。少龍啊!若沒有此一事實,任他謠言滿天飛,仍不能影響你和儲君的關係,但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少龍不可不防。」
項少龍點頭道:「多謝嫣然提點,這事我早心裡有數。夜了!我們回房休息吧!」
翌日項少龍、滕翼和荊俊三人天未亮起床趕赴早朝,到達議政殿,赫然發覺不但呂不韋在,嫪毐亦從雍都趕來,登時大感不對勁。群臣見到項少龍,紛紛過來問好,不過都有點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嫪毐擠到項少龍旁,把他拉到一角說話道:「聽得少龍遇險,我和太后擔心得要命呢。」
項少龍當然知他口不對心,卻不揭破,裝作感激道:「有勞嫪兄和太后關心。」
嫪毐忽地湊到他耳邊,還特別壓低聲音道:「不知是誰造的謠,這幾個月來,不斷流傳儲君非先王所出,而是少龍弄來的把戲。於是我向太后求證此事,經商議後,決定把在邯鄲曾收養儲君的窮家夫婦請回咸陽,以去天下之惑。」
項少龍裝作若無其事的答道:「結果如何?」
嫪毐雙目寒光一閃,盯著他道:「結果發覺在年半前,張力夫婦和左鄰右里數十戶人家,全部喪身在一場突然而來的大火中,四百多人不論男女老幼,無一生還,此事在邯鄲非常哄動,成為令人不解的懸案。」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腦內一片空白,茫然無措。
嫪毐的聲音似在天外遠方般傳來道:「剛才我和仲父談起此事,仲父說少龍曾告訴他儲君早把張力夫婦接回咸陽享福,為何事實竟是如此?」
以項少龍的急智,一時亦無詞以對,幸好鐘聲響起,各大臣忙于歸班,項少龍答句「此事的確非常奇怪!」乘機脫身。
到小盤高踞龍座,接受文武百宮朝拜,項少龍仍是心神不寧,想著嫪毐剛才透露的可怕消息。他也猜到小盤會殺張力夫婦滅口,但做夢想不到左鄰右里無一倖免,可見小盤為保密而不擇手段,說不定去為他辦此滅口之事的人亦給處死。現在小盤心中,只有他項少龍和烏廷芳知道他身世的秘密,他會不會不顧恩情,把他幹脆滅口,好得後顧無憂呢?經歷過臨淄被眾好友出賣的經驗,他對人性有更深入的瞭解。小盤再非以前他認識的小盤,只看他在龍座上以帝君的姿態向群臣盛讚他項少龍平定蒲(高鳥)之亂,以作為早朝的開場白,知他完全把握作為君主以威德服人的手段。
接著是呂不韋作他臨淄之行的冗長報告,說到一半,小盤揮斷他的報告,皺起龍眉道:「田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上台後,田單仍可保持他的權勢嗎?」
呂不韋的長篇大論被小盤硬生生打斷,臉上閃過不悅神色,沉聲道:「田建和田單均不足慮,唯一可慮者,是齊楚的結盟,這次田建能穩坐王位,楚人在背後出了很多力,所以老臣……」
小盤有點不耐煩地截斷他道:「田建此人究竟是野心勃勃之輩,還是只屬貪圖苟安的懦夫?」
項少龍心中大為懍然。小盤確是變了,變得更實事求是,不尚空言。只看他問這幾句話,都予人一矢中的之感。
呂不韋愕然半晌,皺眉道:「此事還有待觀察。」
小盤的目光落到項少龍處,聲調轉作溫和恭敬,柔聲道:「上將軍可否為寡人解此疑難?」
項少龍心中暗歎,只要自己幾句說話,即可決定齊人的命運,其中還可能包括自己深愛的善柔和好朋友解子元在內。
不過卻不能不答,尤其他現在和小盤的關係如此微妙。深吸一口氣,從容道:「田建現時實際上已是齊國的君主,一切事務由他主理,自然是希望有一番作為,可惜卻受齊國一貫崇尚空談的影響,對國內種種迫切的問題視而不見,更力圖與我修好,再無以前『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志。」
小盤大力一拍龍座的扶手,歎道:「有上將軍此言足矣,太尉何在?」
李斯應聲踏前一步,捧笏叩首道:「儲君賜示!」
小盤道:「立即給寡人選個說話得體的人,再挑選一團聲色藝俱佳的歌舞姬,送往臨淄給田建,賀他榮登太子,並贈之以寡人恭賀之詞。」
李斯領命回位。
小盤長笑道:「自桓公以來,齊人力圖和我大秦爭一日之短長,而三晉、楚、燕等不是聯我抗齊,就是聯齊攻我。這事遲早要作一個了斷,卻該是我們平定三晉和楚人後的事。」
眾臣在王綰領導下紛紛出言道賀,呂不韋和嫪毐則是臉寒如冰,不言不語。項少龍心中明白,小盤是在向群臣顯示誰是真正當權的人,同時故意落呂不韋的面子,暗有迫他們加速造反之意。此時呂不韋忽向旁邊的嫪毐打個眼色,而後者則向隔了十多個人的另一位大夫錢直暗施手勢。
錢直猶豫片刻,踏前叩首道:「微臣有一事稟上儲君。」
殿內立時靜至鴉雀無聲。
位於項少龍上首的昌平君湊到項少龍耳旁低聲道:「他是嫪毐的人,由太后下詔一手從低層提拔上來當大夫的。」
小盤不動聲息地平靜道:「錢卿有什麼話說?」
錢直口唇微顫兩下,誠惶誠恐地道:「近日咸陽有很多蜚短流長、風言風語,中傷儲君。微臣經調查後,發覺這些謠言蠱惑民心,影響很大……為此!微臣奏請儲君,可否任命微臣對此事作出調……」
小盤冷冷地打斷他道:「錢大夫究竟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寡人並不明白。」
錢直臉上血色立時退盡,跌跪地上,重重叩頭道:「微臣不敢說。」
小盤怒喝道:「幾句話都不敢說出來,如何助寡人處理國家大事?」
嫪毐見勢色不對,推呂不韋一記。
呂不韋迫於無奈,又恨錢直的不管用,乾咳一聲,正要說話,小盤大喝道:「任何人等,均不得代這蠢材求情,快把搖言給寡人從實道來。」
錢直早叩得頭破血流,顫聲道:「外面傳儲君不是先王所……微臣罪該萬死。」
小盤哈哈笑道:「原來是此事。」接著龍顏一沉道:「謠言止於智者,東方六國心怯,故意散播流言,誣蔑寡人,而錢直你竟將謠言當作事實,還說什麼影響人心?」
錢直嚇得屁滾尿流,叩首悲叫道:「微臣並沒有誤信謠言,微臣……」
小盤暴喝道:「給寡人立即把這奴材推出宮門斬首,族中男的全發放往邊疆充軍,女的充作官妓。」
在眾臣噤若寒蟬下,頻呼儲君開恩的錢直就那樣給昌文君和如狼似虎的禁衛拖出去,只餘下殿心一灘因叩破頭顱留下的血跡。呂不韋和嫪毐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殿內落針可聞,無人不因小盤難測的天威驚懍。還有幾個月小盤正式加冕為秦國一國之君,誰敢在這等時刻出言冒犯。項少龍整條脊骨涼沁沁的,小盤變得太可怕。
小盤回復平靜,淡淡道:「現在無稽的謠言終於傳至殿上,仲父認為該怎樣處理?」
呂不韋回復冷靜,沉聲道:「儲君說得好,謠言止於智者,只要我們不作理會,自會止息。」
小盤微微搖頭,表示他的不同意,再向眾人問道:「眾卿可有什麼良策。」
昌平君在項少龍耳旁道:「到我出場。」這才踏前稟告道:「臣下認為此事必須從速處理,請儲君降下聖諭,賜示萬民,以後不准有人私下談論此事,凡有違論者,罪及全族,告發者重重有賞,如此謠言自然平息。」
項少龍心中恍然,知道小盤早和李斯、昌平君等幾個近臣立下默契,要以雷霆萬鈞的高壓手段,平息風波。
小盤欣然道:「卿家此言甚合寡人之心,寡人登基在即,凡有人再談此事者,無論官職大小,均是居心叵測之徒,立斬無赦。」接著大喝道:「退廷!」
眾臣跪倒地上,恭送威權日盛的儲君。
小盤去後,項少龍待要離開,給昌平君扯著道:「儲君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