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跟著許然,舉步進入船艙,來到一道門前。
許然停下來,把門向內推開少許,示意道:「張爺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廊道上出奇地沒有人,上層卻傳來曼妙的樂聲歌聲,安排在這種情況下對付他項少龍,就算打得他殺豬般慘叫,也不虞有人聽到。項少龍微微一笑,猛地以肩頭用力撞在許然肩上。許然猝不及防下,驚呼一聲,蹌踉跌進艙房裡。一個黑布袋蓋了下來,把許然的頭臉罩個結實,接著許然被拖入房內,谷明、富嚴等四、五名御者,加上巫循等三名家將,撲了過去,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
項少龍閃入艙內,順手把門關上,許然已頹然蜷臥地上,痛得彎曲成似一隻煮熟了的蝦般的可憐樣兒。這些人也太性急緊張,竟然分辨不出無論衣服體型,許然和項少龍都有很大的分別。谷明首先瞥見站在入門處的不是許然而是項少龍,駭然張口,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來。其它人始發覺打錯人。
項少龍搖頭歎道:「你們真不知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嗎?」
驀地標前,欺到巫循矮壯的身側,一記膝撞,頂在他腹下。早在二十一世紀,項少龍便是鬧事打架的高手,深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之道。巫循那種體型,肩寬脖粗,最具勇力,否則也不能推得下盤穩扎的項少龍滾下跳板去,所以他一出手,就以巫循為第一個目標,且命中他的要害。他勝在速度,教巫循不及擋架。下一刻他已到了另兩名家將中間,左右開肘,狠撞在兩人肋下處。這種近身戰術,最適合在狹窄的環境施展,亦教對方摸不著他的位置,並以敵人的身體作掩護。兩名家將痛得慘叫側跌。項少龍轉撲到富嚴身前,側頭避開他照面打來的一拳,兩手箍上他的脖子,連續兩下膝撞,頂在他腹下。又側飛一腳,把另一名御者踢得飛跌開去,「砰」一聲撞上艙壁。
上層的樂聲恰巧奏至高潮澎湃的精采處,似在為項少龍助威。不知誰人從後箍著項少龍,項少龍放開富嚴,任他跪倒地上,再使下柔道的身法,蹲身把後面的人摔過頭頂,擲往窗門的方向。
「砰!」的一聲,那人背脊狂撞在窗門旁的艙壁上,滾倒牆角。谷明和另兩名御者撲上來,項少龍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扭著其中一名御者的手腕,曲膝連續在他腰眼處凌空以腳側掃了兩記,痛得那人整個彎曲起來。項少龍用力一扯,被制的御者蹌踉與另一名御者撞作一團。
谷明撲到項少龍前,先前中招的兩名家將剛爬起來,卻呆若木雞,變成一對一的局面。谷明面容扭曲,雙目凶光四射,由懷裡拔出匕首,當胸搠至。項少龍使了一下假身,避過匕首,撮手成刀,狠狠劈在他手腕。谷明匕首墮地,失勢前跌,項少龍乘機一拳轟在他背心。橫行霸道的御者登時跌了個四腳爬爬,狼狽之極。
「鏘鏘!」兩名回過神來的家將激起凶性,拔劍撲到。血浪離鞘而出,化作漫天劍影。那兩人怎想得到世上竟有人使劍使得如此神乎其技,驚呼聲中,手中長劍甩手丟地,腕口鮮血標出。項少龍還劍入鞘,迫了上去,鐵拳左右開弓。骨折聲和慘叫合奏般響起,只三數拳,兩人再爬不起來。谷明掙起來之時,給項少龍壓到艙壁去,重重在小腹打了四拳,立時口逸鮮血,貼著艙壁滑坐地上,痛不成聲。艙門倏地推開來,接著是小玲姐的尖叫聲。此時艙內除項少龍外,再沒有人能以自己的氣力站起來。
項少龍好整以暇的拍拍雙手,微笑道:「小玲姐你好!還不去告小人一狀,好革掉小人的御者之職?」
小玲姐俏臉血色褪盡,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嘴唇顫震,卻是說不出話來。其中一名家將勉力跪起來,旋又咯出一口血,再倒回地上去。項少龍一對虎目射出冷酷無情的光芒,向小玲姐迫去。小玲姐尖叫一聲,亡命逃了。項少龍伸個懶腰,暗忖離船的時間怕該到了吧!
寬大的艙廳裡,項少龍昂然立在廳心。鳳菲仍戴著輕紗,女扮男裝的小屏兒肅立其後。歌伎團的第二號人物董淑貞首次亮相,坐在鳳菲之側,旁邊是仍有餘悸的小玲姐。董淑貞年在二十左右,生得美貌異常,眼如點漆,非常靈活,一副精明厲害的樣子。樂師之首雲娘亦有在場,坐在鳳菲另一邊,半老徐娘,但姿色仍在,反多了幾分年輕女子所欠的成熟風情,性感迷人。張泉側坐一旁,神情興奮。沙立亦被從另一艘船召過來參與這場「審判」,坐在張泉對面,雙目凶光閃爍,一副要擇人而噬的模樣。兩男三女的座位,像一面張開的扇子般對著卓然而立的項少龍。
至於昆山等一眾家將,則排在兩旁和入門處,二十多人肅靜無聲,使氣氛更是沉重。谷明、富嚴、巫循、許然等人包紮妥當,虛弱無力地頹然坐在一旁,像一群鬥敗了的公雞,可憐亦復可笑。
董淑貞首先發言道:「沈良!這是什麼一回事,自你來後,屢生事故,可知我團嚴禁私鬥?」
她的聲音清越嘹亮,餘音鏗鏘,唱起歌來必是非常動聽。
項少龍環視全場,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惟隻鳳菲有點莫測高深,淡淡一笑,故意沉下嗓子道:「若想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何不問問小玲姐,她是策劃的人,自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沙立插入怒喝道:「沈良你是什麼身份,竟沒上沒下的,還不給我跪下。」
項少龍雙目寒芒亮起,冷冷瞪著沙立,卻不說話。家將中屬沙立派系的立時群情洶湧,怒喝連聲。
風菲嬌喝道:「給我住嘴!」
眾人靜下來。
項少龍手按劍柄,仰天大笑道:「士可殺不可辱,男兒膝下有黃金,若要我為沙立這種卑鄙小人折腰,那可要殺了我才辦得到。」
沙立霍地起立,手按劍把,怒喝道:「讓我來取你這大膽奴才的狗命。」
項少龍油然笑道:「你若是我十招之敵,我向你叩十個響頭。」
沙立氣得一張俊臉陣紅陣白,只是不敢拔劍。
張泉推波助瀾道:「沙副管事若有真本領,我張泉樂於一開眼界。」
一直沒作聲的雲娘道:「這麼吵吵鬧鬧的,成什麼體統,更不能解決事情。」
沙立乘機下台,氣鼓鼓的坐回席位去。
鳳菲柔聲道:「好了!讓我們平心靜氣來把事情弄清楚,巫循你乃家將之首,告訴我是什麼一回事。」
巫循顯是頭腦簡單的人,不擅言詞,愣了片晌,脹紅了臉,卻無辭以對。
谷明搶著道:「這事是由沈良惹起,我們一眾兄弟在艙內耍樂,沈良卻……」
小屏兒嬌叱一聲,打斷谷明,怒道:「小姐問的是巫循,怎到你這奴才插嘴?」
谷明委屈地把餘下的話吞回肚子裡。
巫循醒覺過來,顫聲道:「是的,沈良闖進來沒頭沒腦的對我們拳打腳踢,就是這樣子。」
張泉失笑道:「他怎會知你們躲在那個艙房內耍樂呢?」
巫循再次語塞。
沙立大怒道:「大管事是否要縱容兇徒,現在擺明沈良是行兇傷人,只看現在他大膽無禮的樣子,當知此人的狂妄。」
董淑貞正用神打量項少龍,皺眉道:「你們給我先靜下來。」轉向項少龍道:「沈良你有什麼話說?」
項少龍哪會作甚解釋,瀟灑地攤手道:「我沒有話好說,只要二小姐一句話,我便自行離去,把事情了結。」
張泉色變道:「你怎可全不辯白而退出。」
項少龍冷冷瞅他一眼,悶哼道:「張爺肯聘用我,是出自私心,現在我沈良醒悟了,再不會被你利用,還留在這裡幹嘛?」
張泉勃然大怒,額角青筋跳現,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小玲姐冷笑道:「你這以下犯上的奴才,打傷了人,走得那麼容易嗎?」
董淑貞打斷她道:「小玲住嘴!」
小玲姐一向得董淑貞愛寵,少有給她這麼當眾責罵,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說話。項少龍本心中好笑,悠然靜待被趕離歌舞團的判決。他故意將決定送到董淑貞手上,是看準她要維護自己的丫頭,現在聽他喝止小玲姐,立時暗叫不妙。艙廳內鴉雀無聲,只有張泉和沙立沉重的呼吸聲。
董淑貞先望了出奇地沉默的鳳菲一眼,再環顧諸人,最後目光來到項少龍臉上,輕蹙秀眉道:「現在已非誰動手傷人的問題,而是沈良你目無尊卑的態度。」頓了一頓續道:「你顯然並非平凡之輩,但這只是一個歌舞伎團,容納不下你這種人,所以……」
項少龍正心叫謝天謝地,鳳菲打斷董淑貞的話道:「且慢!」
眾人愕然朝她望去。項少龍心中叫苦,若鳳菲認出是他,那就糟糕之極。自己已故意改變聲音神態,樣子又變得厲害,她對自己更是只有一面之緣,理該可把她瞞過的。
鳳菲在眾人目光中,幽幽道:「想不到我們小小一個歌舞伎團,竟然生出這麼多事故。這事罪不在沈良,而在於管事的人。一向以來,我都忍著不出聲,豈知現在你們變本加厲,我再不能不說話。」
項少龍放下心來,但又知道不妙,若不被趕走,豈非要隨團到齊國去?張泉、沙立和小玲姐同時色變。董淑貞也感到不大自然,鳳菲這麼說,顯也有怪責自己的意思。
鳳菲淡然道:「沈良你放心為我駕車,以後若有任何人敢惹你,可以直接向我報告。」
項少龍愣在當場,恨不得痛哭一番,以表示心中失望。若他堅持離開,就是於理不合。以為他是沈良的張泉現正恨他入骨,說不定更會生出疑心或壞心,只好施禮謝恩。鳳菲接著朝張泉和沙立兩人望去,緩緩揭開面紗,露出可比擬紀嫣然和琴清的絕世玉容。不過此時她鳳目生寒,神情不悅。
張泉嚇得跪下來,叩頭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沙立不知是否有恃無恐,竟仍硬撐道:「大小姐,事發時小人並不在船上……」
小玲姐尖叫道:「你竟敢說這種話?」
董淑貞怒喝道:「小玲跪下,由今天起,我再不用你侍候!」
小玲姐嬌軀劇顫,哭倒地上。沙立知道不妙,終於跪下來,不迭叩頭。
鳳菲淡淡道:「待會船泊碼頭,沙立你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休怪我辣手無情。」
轉向張泉道:「念在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亦肯知機認錯,便讓你降級為副管事,有關錢銀往來的事,暫改由雲娘負責。至於谷明等犯事者,一律扣起這個月的工錢,異議者立即逐走。」
言罷不理沙立的哀求,起身離去,包括董淑貞在內,都嚇得跪伏地上。項少龍無奈跪下,心中卻在盤算應否和沙立一起「滾得遠遠的」。鳳菲如此精明果斷,確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經此一事,項少龍的身份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離底層,到中層與四名家將同房,不用對著谷明那幾個御者。更重要是誰都不敢再來惹他,又或言語上敢對他不客氣。這並非因有鳳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為有巫循等前車之鑒,誰都不敢再開罪他。在某一程度上,他成為團內的英雄,使一向受慣張泉、沙立和小玲姐三人的氣焰者大感痛快。在團內的鬥爭裡,他反客為主,成為勝利者;但在逃亡大計上,他卻是失敗者。他當然不甘心就這麼到齊國去,但總不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跳河逃走。但對於應否在下次登岸時溜走,則仍有點舉棋難定。吃晚飯時,仍沒有人敢主動和他說話,但已有人肯和他點頭為禮,神態較為友善。項少龍樂得清清淨淨。
當大多數人都因避風回到了艙內,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雜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兩岸的景致。後方緊隨另三艘大船。他想起離開咸陽的嬌妻愛兒愈來愈遠,又想起周良和鷹王的慘死,以及戰士一個接一個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慘烈情景,一陣淒酸湧上心頭,難過得想放聲大叫。李牧使他嘗到戰敗的苦果,但他卻不能恨他,亦生不出報復的心態。李牧說過的「將來在戰場上相見,必不留情」之語,就像是昨天說的。言猶在耳,他們已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小盤對他的失蹤,是否既感失落但又暗中稱慶呢?說到底,項少龍代表的是小盤的過去。沒有了項少龍,小盤才真真正正不用有任何顧忌的去當他的秦始皇,這想法使項少龍深感戰慄。小盤每天在改變,在中國的歷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除非搶了皇帝來做。在此事上他已非常小心,不敢居功自滿。但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一個權力中心,可以左右小盤的決定。他和小盤從小建立的關係,能否逃過這條功高震主的定律?
正深深思索之時,一陣溫柔的女聲在耳旁響起道:「你在想什麼呢?」
項少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別頭一看,原來是權力大增的樂師之首雲娘,忙跳起身施禮。
雲娘移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而立,歎道:「是否因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只好孤零一個人在這裡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艙看到你在這裡,她著我來問問你呢。」
項少龍瞥她一眼,這女人的年紀怕也有二十七、八吧!但保養得很好,皮膚像少女般滑嫩,臉上輪廓極美,只是多了點歲月刻上的風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時不由看得癡了。
雲娘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微笑道:「看你剛才侃侃而談的神態,便知你以前在信陵君府時有過一番風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為他駕車,該已是莫大的榮譽,現在誰都不敢小覷你。」
項少龍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間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看得雲娘多年來平靜無波的芳心劇烈顫動一下,感到這男人對她生出強大的吸引力。
項少龍見雲娘忽地避開自己的目光,暗忖難道連她都怕了我嗎?淡然道:「人見人愛,又或是人見人怕,兩者究竟哪種較好呢?」
雲娘發覺自己很難把這個男人當作下人對待,而他的說話亦引起她的興趣,撥好被風吹亂的秀髮,想都不想道:「還用說嗎?當然是人見人愛好了。」說完不由俏臉微紅。
項少龍搖頭道:「這只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愛。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寧可被人怕,至少那會比較安全。」
雲娘聽得呆起來,好一會道:「你的想法很特別,但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時傷害我的人,都是愛我的人。唉!以你這等人材,怎甘於只當一個御手呢?」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肯和一個下人談起心事來。項少龍當然沒有「自卑」的問題。對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世上每個人基本上是平等的。聽她這樣問,苦笑道:「這就叫人有三衰六旺。」
雲娘怎會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會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動容道:「這句話形容一個人的時運際遇,確是非常貼切。」接著有點依依不捨道:「我來久了,要回去向小姐報告哩。」
項少龍乘機問道:「船還會泊岸嗎?」
雲娘應道:「你想學他們般到岸上散心嗎?這次可不行。明天到達歷下時只會停留一個時辰,除上岸辦貨的人外,其它人一律不准離船。我走了!」
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項少龍只好報以苦笑,只好寄望在再下一個站有逃走的機會。
次日船泊碼頭,項少龍來到甲板上,只見碼頭上滿佈從城中來想一睹鳳菲風采的齊國官民,城守大人更親自上船來向三大名姬之首請安,使項少龍更是毫無逃走的機會。他已開始生出不耐煩之心,這艘船對他來說只是個開放式的河上監獄。唯一安慰的是經過這一段優悠的日子,他的精神體力完全恢復過來,人也比逃亡時好看多了,不再予人皮黃骨瘦的感覺。回房時在艙廊與張泉撞個正著,對後者怨毒的眼光,他只是一笑置之。他這時已和同房的三名家將級團友混熟,遂問起他們下一站船停處。
一個叫費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兒們了。」
費淳中等身材,即是說比項少龍要矮上整個頭,相貌平凡,但性格隨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輕鬆。四名家將中以他年紀最大,剛好二十出頭。
家將馮亮道:「大後天的翟城是到臨淄前最後一站,要耍樂得把握時機。因聽說臨淄物價高漲,要玩都輪不到我們哩。」
馮亮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長得高大精壯,只比項少龍矮上兩、三寸,四人中數他最有識見。
另一名家將叫雷允兒,比馮亮還少上兩歲,手長腳長,形如猿猴,頗有形格,與上層的一個俏婢相好,頗為自負,對項少龍雖友善但亦帶點妒意。悶哼道:「泡妞兒不一定要用錢吧?到時看我的手段。」
費淳和馮亮立時起哄,三人鬧作一團。項少龍想起二十一世紀時自己和隊友小張、蠻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著一片溫暖,男人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和金錢。翟城可說是最後一個溜走的機會,若到了齊都臨淄,便危險多了。只是田單的手下,認識他的大有人在。最糟是他身為鳳菲的御手,若整天載著她往來於權貴的府第,暴露身份的機會大增,其中險況,可想而知。所以縱是跳水逃走,亦絕不可到臨淄去。
快要席地就寢,敲門聲響,一名婢女來找項少龍,說鳳菲要見他。項少龍頗感受寵若驚,又是心中打鼓,不知鳳菲因何要紆尊降貴的見他。
領路的俏婢有點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頭去的刁蠻惡婢,遂道:「這位大姐怎麼稱呼?」
婢子冷哼道:「問東問西的,這麼多話?待會見到大小姐,你最好守規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項少龍給她一輪搶白,推測她或許是小玲姐那邊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類,所以對自己充滿敵意,豈會和她計較,微笑不語,隨她登往上層去。
鳳菲沒有戴上面紗,神色安然的坐在艙廳中特為她設的席位裡。項少龍施過晉見之禮,依她指示在離她半丈許處的軟墊坐下。惡婢退了出去,廳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男女間的吸引,乃與生俱來的天性。項少龍忍不住暗地飽餐秀色。
只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動人,高雅素淨的絲袍寬大的下擺把她下肢完全掩蓋,裙腳拖往地席左旁,雖是坐著,她的腰肢仍挺得筆直,使她酥胸的曲線更為突出,既驕傲又閑雅。只要是正常男人,都會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覺。她的秀髮在頭上結成雙環髻,絕世玉容平靜無波,教項少龍不由憶起圖先對她「內外俱美」的贊語。她身旁放置一張五絃琴,木色沉鬱,襯托起她淺白底淡黃鳳紋的寬大袍服,顯得她更是綽約多姿。這確是幅動人的美女坐圖,如詩如畫般益顯秘不可測的美麗。
廳裡火爐內柴炭在燃燒著,偶而送來劈啪之聲,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響音,交織成有若仙籟的交響曲。以項少龍這麼有自制力的人,一顆心亦不由被美女強大的感染力融化。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難怪這麼多公卿大臣、王侯將相,要傾倒在她的裙下。不要說能一親芳澤,只要她肯回眸一顧,已是天大恩寵。
鳳菲淡淡道:「無忌公子是怎樣死的?」
項少龍立時提高警覺,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這句話是在大梁問我,小人定不敢如實給出答案。」接著如若目睹般勾畫出當時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厘那昏君當時病得快要死了,龍陽君和太子增帶了大批禁衛來到我府,送來一杯酒。接著君上逐批的找我們去吩咐後事,然後喝掉毒酒,唉!」他知道若說得不夠詳細,必會啟蘭質慧心的美女之疑,索性編小說般詳細道出經過,免得她追問細節詳情。
鳳菲果然不啟疑竇,幽幽歎一口氣,沉吟不語。項少龍心念電轉,知她對自己已動疑心,甚至可能懷疑自己是項少龍,故來盤問他。但他卻頗有過關的自信,先不說她對自己的模樣只是在某一環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當時燈光既暗,自己的服飾神態又與今大異,再加上他項少龍此時滿臉鬍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張泉是通過魏國的官家馬廄把他聘回來的,誰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轉折。
鳳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臉上,柔聲道:「沈良你真的只是無忌公子的御手嗎?」
項少龍微一愕然,思出另一套釋疑之法,頹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厲害,小人本是趙國廉頗大將軍的手下,隨廉大將軍離趙往投無忌公子,被無忌公子看中收為客卿,還以為可再有一番作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落泊大梁。經此兩次變故,小人對功名已淡若止水,只希望賺一筆錢,找個窮鄉僻壤,以清茶淡飯安度餘生算了。」
鳳菲動容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得很好,其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為我管理歌舞團。」
項少龍裝出汗顏之色,垂首道:「怎當得大小姐沈兄之稱,況且我只是初來甫到的新丁,難以服眾,大小姐千萬不要抬舉小人。」
鳳菲微笑道:「我周遊列國,閱人無數,只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廣眾從容自若的神態,看出你不是慣為奴僕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咸陽遇到的一個人,若非張泉肯定你的身份,我就會認錯你是他。」
項少龍吃了一驚,裝出大感興趣樣兒,問道:「我是否長得很像他呢?」
鳳菲定神打量他一會,眼中射出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確有點相肖,尤其是你的眼神。不過現在就算沒有張泉的肯定,也知你不會是他,因為中牟傳來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點把大梁翻轉過來,原來竟是一場誤會,當然拿不到人啦!」
項少龍醒悟過來,知道滕荊兩人接到荊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處境,故意放出煙幕,說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敵人放棄追捕他的行動。這一著高明之極,只要找例如烏果那類身形酷肖他的人,加點易容法,遠看去確可以瞞過人。而唯一知道他到過大梁的龍陽君,則是有口難言,不敢把真相說出來。說到底,龍陽君的心仍是向著他。在這種順水推舟的情況下,只好閉口不言,幫他一把。至於王宮秘道的破綻,該至今仍未被發現,又或發現了亦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想到這裡,立時陰霾盡去,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口中卻道:「原來大小姐指的是秦國的項少龍。」
鳳菲深深望他一眼,秀眸射出緬懷之色,沒有說話。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鳳菲對另一個自己生出微妙的感情,大感榮幸。
鳳菲柔聲道:「這次到臨淄,完成我遍游各國都城的宏願,之後我打算把歌舞團解散,返回南方,過點平淡的生活。」
項少龍一震道:「原來大小姐要榮休了。」
鳳菲露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或者我是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賢傳下來的詩歌舞樂發揚光大。不過此趟臨淄之行確不容易應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伎團的消息洩露出去,現在人人對我的去向虎視眈眈,沈兄該明白我的意思。」
項少龍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臨淄,豈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嗎?」
鳳菲淡淡道:「漏了臨淄,我又不甘心,何況人生總要面對各種挑戰的,若我臨陣退縮,下半生難免深抱遺憾。」再道:「像你這種人材,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來作個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可保我鳳菲安然離齊,不致淪為別人姬妾,我會予沈兄二十錠黃金,使沈兄安渡下半生。」
項少龍頭皮發麻,先不說他絕不肯到臨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裡,亦只會惟恐不夠低調。假若成為歌舞伎團的「公關經理」,終日面對面應付田單一類齊國權貴,還要用盡手段周旋其間,好保鳳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給人宰割。同時他亦明白到鳳菲的處境,一天歌舞伎團在巡迴表演,她仍可保著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舍下這身份,那人人都希望她這朵鮮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鳳菲若能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方可以孤芳自賞的姿態傲然獨立,一旦息演,自然群起爭奪。她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只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舉在下。」
這是絕不能應承的事,問題是拒絕更不合理,看來只好狠下心騙她一次好了,心中矛盾至極。
鳳菲平靜地道:「你若做不來,張泉做得來嗎?至少你是那種不易被收買的人,對張泉我則沒有半分信心。」又歎道:「我們終是婦道人家,應付那些像蝗蟲般的男人,只能倚靠你們男人。」
項少龍皺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伎團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諸般煩惱嗎?」
鳳菲露出傷感神色,淒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給一個親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為尚有其它人知道,好試探她對我的真誠。現在終於清楚,故雖身陷險境,仍覺值得。」
項少龍一震道:「是二小姐嗎?」
鳳菲回復平靜,點頭應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男人當權的情況下,我們女子很難建立自己的事業,歌舞伎團可算是異數,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後快。」
項少龍道:「那不若把歌舞伎團送給她算了。」
鳳菲道:「那牽涉到很多問題,我曾答應跟隨我的人,當歌舞伎團解散之時,每人贈予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唉!誰都知道以色藝示人的活是幹不長久的,有了錢後還不乘機引退?所以董淑貞她只有設法在正式遣散前,與人合謀把我從歌舞團攆走。」頓了頓續道:「事實上你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使我可以逐走沙立,但現在董淑貞又拉攏張泉,沈兄該明白我的處境。」
項少龍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睜著眼說謊的答應她。那種矛盾和痛苦,實非任何筆墨所能形容。他怎忍心這麼一個才華橫逸、色藝雙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歡的人的魔爪內呢?
翌晨鳳菲召集眾歌舞姬和團內像張泉那種管事級人員,當眾宣佈破格提升項少龍為正管事,負責團內大小事宜。董淑貞和張泉均大為錯愕,偏又不敢反對。
首先恭賀他的是雲娘,還在他耳邊道:「這次你該好好謝我。」使項少龍知道雲娘乃鳳菲心腹,暗中向鳳菲舉薦他,真是哭笑不得。他尚是首次見到董淑貞之外的十一位歌舞姬,無不國色天香,體態撩人,看得他眼花繚亂。不過她們大多對鳳菲重用他不以為然,神情冷淡。其中一位叫祝秀真的長腿美姬,更露出不屑之色。
歌舞團上下共有一百八十人。鳳菲當然是高高在上。接著是歌舞姬和樂師,兩者分以董淑貞和雲娘居首,由一群婢女僕婦侍候。除樂師有小部份是男性外,其它清一色是女兒家。總管整個團對外對內事務的就是他這位大管事和降為二管事的張泉。家將、御者、男僕、腳夫歸他二人管治,儼若一個政治團體的統率者。家將、御者等各有頭子,前者是張泉的心腹昆山,後者則是谷明。只是這兩個人,加上含恨在心的張泉,項少龍便要頭大如斗。最糟是他立即便要逃跑,現在肩負重責和鳳菲的期望,弄得他進退兩難,苦得差點痛哭一場。最大的好處則是張泉給調到另一艘船去和他可獨佔第二層的一個房間,但當雲娘來找他,便知有其利也必有其弊。雲娘是打著移交職務的旗號來找他,令他欲拒無從。
交待一切後,雲娘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大膽地瞅著他道:「好了!現在沈管事該怎麼樣謝人家哩!」
她的目光令他想起朱姬和莊夫人的眼神,像她們這類飽經男女之事的成熟女性,一旦對異性動情,幾乎立即是肉慾的追求,不會轉彎抹角。一方面是生理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亦是因年紀大了,少去少男少女的幻想和憧憬,而趨向於取得實質的收穫。站在男人的立場,項少龍絕不介意和風韻迷人的成熟美女來一場友誼賽,那會是一次令人醉心傾倒的美麗經驗。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又偷走在即,則不宜惹上感情上的牽連。他自己知自己事,一旦和女人發生肉體的關係,很難沒有感情上的負擔。若那麼的飽食遠揚,定會心生歉疚。除非她是明賣明買的妓女,自當別論。
眼前若斷然拒絕,他又辦不到,只好采拖延戰術,一邊遏制被她挑起的慾念,一邊岔開話題微笑道:「自然是心中感激,不過我仍有一個問題,須請教雲大姐!」
雲娘欣然道:「說吧!只要人家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看她神態,聽她語氣,擺明一副任君大嚼的姿態。項少龍更感頭痛,亦有些把持不住,暗暗警告自己,正容道:「歌舞伎團所到處,自然會惹來狂蜂浪蝶。鳳小姐不會是問題,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不會陪侍人,但假若有人看中其它歌姬,那我該如何應付呢?」
雲娘橫他別有意思的一記媚眼,道:「你所說的事常有發生。不過我們的小姐們不是妓女,那些男人若想一親香澤,要下點工夫,例如先邀她們參加宴會,討得她們歡心,再設法試探她們的心意,這方面的事大小姐一向不管,你更管不到。」
項少龍道:「有沒有中途離團嫁人的呢?」
雲娘點頭道:「有!但卻不多。嫁給那些公卿大臣有什麼好,未得手前當你如珠如寶,得手後便似再不值一顧,回到家裡還要給其它眾多妻妾視作敵人,怎及得在歌舞伎團的寫意。將來賺足了錢,回到鄉下要嫁誰都可以啦。」
項少龍點頭道:「一入侯門深如海,你們懂得這麼想確是聰明。」
雲娘雙目亮起來,讚歎道:「一入侯門深如海,這句話棒極了,定要告訴小姐,她正編寫一首深閨怨婦的舞曲,說不定可加進這一句。」
項少龍惟有報以苦笑。
雲娘興奮起來,移到長裙碰上他膝頭的親近處,低聲道:「這次到臨淄去,還有與其它兩個名姬較量之意,所以大小姐非常緊張,絕不希望分別在桓公台和稷下學宮的兩場歌舞,會給蘭宮媛和石素芳比下去。」
項少龍想起這兩個與自己有過瓜葛的美女亦會到臨淄去,稷下學宮不用說是稷下劍聖忘憂先生曹秋道的大本營,桓公台卻不知是什麼地方,遂請教雲娘。
雲娘吐氣如蘭道:「桓公台又稱環台,是齊宮內一座壯麗的大殿,當年桓公最愛在此宴會賓客、聚召群臣,遂以他為名。未曾到過桓公台表演的歌姬,便不算有身份。」
項少龍聽得悠然神往,齊國乃春秋戰國的超級大國,文化源遠流長,自己過門不入,實在可惜。不過小命要緊,何來旅遊的閒情,只好不去多作遐想。
雲娘上身俯過來,柔聲道:「這次齊王的出手很大方哩,兩場歌舞共二百錠黃金,到時由你去收錢。」
項少龍嚇了一跳,二百錠金子是當時代的天文數字,可見齊人的窮奢極侈。若把這些錢用往軍隊去,足可支付五百人的一隊兵將一年的餉銀。
雲娘微嗔道:「人家什麼都告訴你,你還未說會怎樣酬謝人家。」
項少龍暗忖既是避無可避,惟有拋開一切好好享受飛來的艷福。伸手摟著她蠻腰,正要擁入懷裡,船身微顫,緩慢下來。兩人大訝,明天才可抵達翟城,為何船卻像要停下來的樣子?燈火由前方映照過來。項少龍乘機跳起來,移往窗旁,探頭外望,見到前方有一艘大船,正在減緩船速,好讓他的船隊趕上。雲娘擠到他旁,嬌軀緊貼著他俯前張望。
項少龍道:「是誰的舟駕?」
雲娘細看對方插在船尾的旗幟,忽地叫道:「談先生來了!他乘的是韓國上大夫的船。」
項少龍見她興奮得發亮的俏臉,猜到談先生與她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她不會興奮得像頭發情的叫春貓。
男人就是這樣,他本以雲娘的癡纏為苦,對她只有好感而無愛意。這時見有了「情敵」,不由掠過些微嫉忌之意,有點酸溜溜的問道:「談先生是何方神聖?」
雲娘歡喜得什麼都不再有理會的興趣,雀躍道:「談先生是南梁君府中最懂詩辭音律的人,更是守信的人,說過會到臨淄看我們的歌舞,現在果然來了。我要告訴鳳姐!」言罷置項少龍不顧,旋風般出門去了。
項少龍只好對「砰」一聲關上的房門報以苦笑,同時心中升起一種奇異感覺。南梁君的名字為何有點耳熟,究竟曾聽誰人提起過呢?兩艘大船緩緩靠近。
鳳菲和一眾歌姬到了甲板上來,欣然靜候,顯示同道中人的談先生,在她們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雲娘更是不停的與其它歌姬頻頻揮手。在燈火和月照下,對方船上靠近這邊的船沿處,站了十多人,也在不斷揮手回應,氣氛熱烈。連著鉤子的繩索拋了過來,項少龍忙指揮家將接著,把對船緩緩拉近,船速更緩。到清楚看到對方臉貌的距離,項少龍虎軀一震,他見到一位闊別多年的朋友。那人亦遊目到項少龍處,呆了半晌,以劇震回應。
赫然是肖月潭。
項少龍終記起「南梁君」之名,是聽自圖先。肖月潭到了韓國,投靠南梁君府當客卿,此人多才多藝,難怪如此得歌舞伎團眾姬的歡心。「隆」的一聲,兩船因輕微的碰撞抖顫了一下,合成一塊兒。
對方船上伸出跳板,搭到這邊船上,肖月潭一馬當先,帶頭領著幾個隨人舉步走過來,先朝項少龍打個眼色,呵呵笑著來到鳳菲身前,施禮道:「去春一別,至今竟年,鳳小姐妙絕天下的歌舞,仍縈繞夢域,想不到今夕竟能相逢河上,談某真的要感激老天爺的恩賜。」
鳳菲領著眾姬還禮,微笑道:「昔日在韓,暢談竟夜的美事我們仍是回味無窮,更感獲益良多,今夜再巧遇先生,怎能不竭誠以待,請談先生和貴介們到艙廳用茶。」
肖月潭打出手勢,教他船上的手下收回繩索跳板,領著隨人與鳳菲進艙去了。恨不得立即與肖月潭詳談的項少龍只好壓下心中的衝動,同時心中欣慰。只看肖月潭的架勢,便知他在南梁君府內非常得意,否則怎能如此乘船應約,到臨淄來看三大名姬同場較藝的盛事。心中的些許妒忌之心更是不翼而飛,看來老小子風流如故,不知他除雲娘外,還弄了哪個歌姬上手?兩船分開來之時,項少龍鑽入大艙去,好看看肖月潭的情況。到艙廳正門處,肖月潭正向鳳菲等介紹隨來的三人,都是南梁君府的重要客卿,只看他們模樣,便知是學富五車的人。
鳳菲與眾姬和雲娘坐在左邊的席位,肖月潭等則坐在另一邊,氣氛熱烈。雲娘親自向四人奉茶,還不斷向肖月潭拋媚眼。肖月潭瞥見他,當然要裝出不大留神的樣子。
項少龍感到自己與廳內的氣氛格格不入,正躊躇應否進去,一名本站在祝秀真身後的婢子移過來,厭惡地道:「小姐說這裡沒有你的事,管事去打點其它事情吧!」
項少龍聽得無名火起,向祝秀真望去,只見她眼尾都不望向自己,只是嘴角露出不屑的神色,不由向那婢子低聲冷喝道:「滾開!」
婢子怒極朝他瞧來,看到他雙目射出森寒的電光,花容失色,退了兩步。項少龍心想這就是寧要人怕不要人愛的效果,大步走進廳內。
鳳菲見他進來,亦覺有點不合他的身份,蹙起黛眉介紹道:「沈良是我們歌舞伎團的新任管事,快來見過談先生。」
肖月潭長身而起,與項少龍同行見面之禮,笑道:「沈兄長相非凡,以後我們要多多親近。」
三個隨他來的客卿均感奇怪,肖月潭一向恃才傲物,少有對人這麼親熱,何況對方只是歌舞伎團區區一個管事。就算是創辦三絕女石素芳那歌舞團的金老大金成就,地位仍難和石素芳相媲,在權貴眼中只是一個較有地位的奴材而已。董淑貞、雲娘、祝秀真等亦心中奇怪,不明白肖月潭為何如此禮待項少龍。兩人則是心知肚明,難掩異地重逢的狂喜。
肖月潭請項少龍在身旁的席位坐下後,為避人嫌疑,不敢交談,與鳳菲等暢聊起來,話題自離不開音律詩歌的題材。項少龍對此一竅不通,想插口說上一句都辦不到。
只聽其中一名叫幸月,生得嬌小玲瓏,姿色比得上祝秀真的美姬道:「聽說談先生常到民間采風,收集民謠,而《齊風》在《詩經·國風》裡乃精采的部份,想這次先生必不會空手而回。」
陪肖月潭過船來的一名叫仲孫何忌的英俊儒生正和其它兩人神魂顛倒地瞧著鳳菲,聞言笑道:「談先生近數年曾經兩度到齊國,早滿載而歸。」
項少龍聽得有悟於心,知肖月潭因厭倦骯髒的政治遊戲,故縱情詩歌文藝,反贏得超然的地位。
董淑貞欣然道:「那更要向談先生請益。」
肖月潭一捋垂須,神態瀟灑,令項少龍想起在邯鄲初會他時的情景。這麼多年了,他怕該有四十歲左右。但看來仍是年輕而有活力,難怪雲娘這麼迷戀他。
他謙讓兩句,油然道:「來自民間里巷的采風,不外描寫風土民情,表現民間的悲歡離合,但數最感人的,仍是描寫戰爭和男歡女愛的詩歌。所謂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將,苦難中每見真情,誠不爽也。」
雲娘微笑道:「民間的情歌率直大膽,齊人居於大海之濱,思想一向奇詭開放,齊歌當更加精采,談先生可否唱兩首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肖月潭在眾女渴求的目光下,拍幾唱道:「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於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這首曲描述的是在靜謐的夜色裡,幽室內一對戀人密會的動人情景,抱怨是那可恨的公雞因日出鳴叫吵醒他們的甜夢。女的催男走時,男的卻說那只是蒼蠅在叫。女子又說東方亮了,男的卻指那仍是月亮的光芒。女的沒法,惟有說若那是蒼蠅的嗡嗡聲,我願陪你再共諧好夢,但若你應該歸去而仍不走,會惹其它人說你不是。此曲旋律素樸自然,內容熱烈誠摯,描寫生動,充滿生活氣息。由肖月潭那帶點嘶啞又充滿磁性的嗓子唱出來,誰不動容。
項少龍心迷神醉之時,天籟般的動人聲音由鳳菲的檀口吐出來,接下去唱道:「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闈兮。在我闈兮,履我發兮。」
此歌描寫的是另一對男女幽會的情景,以男方作第一人稱自述,說的是當東方的太陽初升時,一位美女溜到我的屋內,輕輕伴隨我的腳步。她為何來呢?或者只是偶然來到,見我正沉吟擲躅,故才伴我同行吧!
項少龍尚是首次親聆她的歌聲,只覺風格奇特,與蘭宮媛和石素芳並大不相類,其它以前聽過的歌姬更是絕不能與之媲美。她不但唱得極好,還有種不守成規,離經叛道的意境。就像在彩虹般色澤的流雲似水中,浮載著沉鬱而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歌聲變化萬千,抑揚頓挫,呼氣吸氣與歌聲結為一體,無限地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她一字一句的輕柔地把整個情景安置在音樂的空間裡,奇異的篤定更使人感懾得不敢不全神靜聽。唱罷項少龍跟著肖月潭等轟然叫好。
肖月潭一點沒因自己的光采被鳳菲完全掩蓋而不悅,誠切問道:「此曲從未得聞,不知是否鳳小姐新作。」
鳳菲淡淡道:「正是鳳菲新作,讓四位先生見笑了。」
肖月潭等人讚歎不已。
肖月潭方面另一叫游吉的壯漢歎道:「得聞鳳小姐天籟之音,頓起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慨。」
鳳菲謙讓道:「游先生過譽。」
至此項少龍方明白鳳菲能得享盛名,備受各國王侯尊崇,確有道理。對這麼一位多才多藝的美女,誰能不愛惜?當然,假若她要引退,當是另一回事。在她的光芒下,董淑貞等只能算作陪襯明月的小亮星。
肖月潭的聲音響起道:「我們四人無不羨慕沈兄,若你的管事之位可以讓出來,保證我們要爭得頭破血流。」
項少龍從沉思驚醒過來,苦笑道:「談先生真會說笑,小弟還是首次聽到大小姐的歌聲哩!」
四人大訝,肖月潭的驚訝當然是裝出來的。雲娘為他們解釋清楚。
仲孫何忌乘機試探項少龍的深淺道:「沈管事有何評語呢?」
項少龍隨口應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今趟連鳳菲都為之動容。
項少龍心叫慚愧,赧然道:「小弟對音律是門外漢,但大小姐的歌聲確教小弟顛倒迷醉。」
游吉大訝道:「難怪精通相人之道的談先生要對沈兄刮目相看?沈兄用辭運語之炒,是游某生平罕遇,什麼『門外漢』、『顛倒迷醉』,無不刻劃得入木三分,更不要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這可傳誦於世的絕句。」
項少龍知道不宜鋒芒太露,不敢再說話,更不敢接觸包括鳳菲在內許多正向自己灼灼而視的目光。
董淑貞道:「談先生剛才隨手拈來的齊曲非常迷人,難怪孔丘當年到齊,耳聞目睹韶樂的演奏盛況,有『三月不知肉味』,又有『盡善盡美』的贊語。」
肖月潭笑道:「上次看完董小姐的九韶妙舞,談某到現在仍不知肉味如何哩!」
眾人笑了起來。董淑貞更是神情歡暢,大感爭回不少面子。項少龍暗忖原來董淑貞擅舞,怪不得能坐上歌舞伎團第二把交椅的位置。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肖月潭等仍是依依不捨。
雲娘更是捨不得他走,歎道:「若這艘船大一點就好了,那樣在到臨淄的幾天途程中,可和談先生暢論古今曲樂。」
游吉熱切地道:「只要有一角之地,我們於願足矣。」
董淑貞道:「怎可委屈四位先生,大可教人讓出幾間房來,四位若不嫌棄……」
仲孫何忌等喜出望外,連聲答應。
項少龍心中一動道:「我那間房只得小弟一人,若……」
肖月潭乃跑慣碼頭的老狐狸,哪還不會意,大笑道:「就讓談某和沈兄同居一室,好多聽點沈兄的絕妙言詞,明早再教人送來我們的衣物用品。」
回到房裡,吹熄油燈,兩人坐在地席一角暢敘離情。
肖月潭聽畢他逃亡以來的遭遇,讚歎道:「少龍率領著千軍萬馬之時,固然把東方諸國弄得人仰馬翻,人人驚懼;想不到其後單槍匹馬,亦到處搞得天翻地覆。現在韓趙魏三國在少龍西返之路上重重佈防,如若貿然回去,風險實在太大,你更不值得冒這個險。」
項少龍道:「楚人有什麼反應?」
肖月潭道:「完全沒有反應。但人心難測,楚境亦非絕對安全。照我看,少龍該先避避風頭,使三晉深信不疑你確已回到中牟,再從容由我掩護你回秦好了。」又道:「我會使心腹回報咸陽圖管家,再由他向嫣然等報平安,你可放心到齊盤桓一段時間。」
項少龍苦笑道:「你可認我出來,別人難道不可以嗎?」
肖月潭細看他一會,道:「你留了須後加上消瘦不少,樣子確變得很厲害。我也因你呆瞪著我,兼之我兩個月來一直擔心你的事,才認了你出來。我精通易容之術,只要做點手腳,修飾一下你現在雜亂無章的鬍子,又改變你的發形,加上頂冠,保證田單與你面對面都認不出你來。說到底,誰像我般認識你那麼深呢?」旋即笑道:「讓我傳你口吃之技,那就更沒有破綻。以你現在的身份,接觸的頂多是田單下面的人,何須擔心。」
項少龍一顆心登時活躍起來。說真的,他實在有點不捨得離開鳳菲,那不是有什麼不軌企圖,而是很想看看她的歌舞,並盡保護她平安離齊之責。忽又頹然道:「你若改變我的形貌,歌舞伎團的人會怎麼想?」
肖月潭輕鬆地道:「我可以逐點逐點改變你的樣子,那就誰都不會覺察,還以為你因發須的改變而看似有點怪異,放心吧!少龍該知道我肖月譚的本領。」
項少龍心懷大放,笑道:「我怎敢不信任你的本領,對你的風流本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肖月潭道:「你是說雲娘和淑貞嗎?兩個女人都是騷媚入骨,不信你可試試看。」
項少龍失聲道:「董淑貞都給你弄上手?」
肖月潭道:「董淑貞和很多人都有一手,此事有何出奇?不過她的陪夜費是她們中最昂貴的,和她溫存一趟夠你肉疼。」
項少龍皺眉道:「那她們和妓女有何分別?」
肖月潭道:「當然有分別,你要先哄得她們歡心,還要千求萬請,方可一親芳澤。嘿!以前搭線的是張泉那小人,現在豈非換了你嗎?」
項少龍愕然道:「我豈非變成扯皮條的龜公?」
肖月潭不解道:「什麼是扯皮條?什麼叫龜公?」
項少龍苦笑道:「不要談這些沒趣的問題,這次究竟還有些什麼人會到齊國來賀壽?」
肖月潭冷笑道:「呂不韋正是其中一人,你知該不會有什麼好事吧!」
項少龍心中一震,想起單美美說過齊國未定太子人選的話。在這瞬間,他已知道奇異的命運,正以最奇異的方式,把他捲進這個漩渦裡。秦國不是正和東方五國交戰嗎,為何呂不韋可大搖大擺地出使來齊。同時想起久無音訊的善柔。他會在臨淄遇上她嗎?
項少龍盤膝坐在席上,讓半跪於身後的肖月潭在他頭上弄手腳。
老朋友低笑道:「我雖精通裝神扮鬼的易容術,但自己真正用上的機會卻不多,反而是在你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確是異數。」稍頓續道:「我改變你束髮的方式後,再把你的鬚鬢分多次染得變成有少許花白,使你的年紀看上去大一點。」
項少龍擔心道:「豈非不能用水洗髮?」
肖月潭傲然道:「我調出來的染料,哪有這麼容易沖洗掉,若能不時加染,更不會有問題。」又笑道:「還有幾天才到達淄水,你最辛苦是要改掉說話的習慣,以前扮董馬癡時的故技當然不可重用。就改為帶點口吃,包保沒有人可聽出破綻。」
項少龍苦笑道:「說不擔心可是騙人的,最怕就是給見過我的人由身形識破真相。」
肖月潭哈哈笑道:「齊國原屬東夷,大多人身形雄偉,高大如少龍者雖不多,卻不是沒有。少龍只要裝得偃淒猥瑣一點,走起路來時不要昂首闊步,保證不會出漏子。」
項少龍想起齊人是山東人,出名強悍高大,也就釋然。
肖月潭瞥了窗外天色一眼,低聲道:「快天亮了,我們談足整晚,卻是愈說愈精神,很少這麼暢快的。自被呂不韋遣人偷襲後,我……」見項少龍沉默下來,歉然道:「我不該提起這件事的。唉!想起那事,我便睡不安寢。」
項少龍斷然道:「政儲君登位之日,就是呂不韋敗亡之時,誰都不能改變這命運。」
肖月潭當然不會明白他話內具有歷史宿命的含意,提醒道:「少龍千萬勿要輕敵,呂不韋在秦掌權這麼久,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掙來的權位化作烏有。」壓低聲音道:「我這次來齊,本是要找機會把他刺殺,好為三公主和自己報仇,現在有了少龍,更有把握。」
項少龍心中叫苦,因為歷史書上寫明呂不韋是死於小盤登基之後的秦國,若要趁呂不韋來臨淄的機會行刺他,注定必敗無疑。這想法當然不可說出來,只好道:「這事須得從長計議,而且這樣幹不夠痛快。我要親眼看到他辛苦建立和得來的一切被我一點一點的毀掉,等若逐塊的削掉他的肉,如此方能消我的心頭之恨。」
肖月潭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哈!完成了。你看來更不像項少龍!待會我弄方銅鏡來給你照照看。趁還有點時間,我們還是睡上一會吧!」
睡了不到半個時辰,項少龍給開門聲驚醒過來,偷眼一看,在昏暗日出前的光線中,雲娘躡手躡足摸進來,嚇得連忙詐睡。雲娘認清誰是誰後,鑽到肖月潭的被窩裡,接著響起肖月潭被弄醒的抗議咕噥,旋又被親嘴的聲音代替。項少龍心中苦笑,若不是肖月潭來了,現在享受與雲娘親熱的該是自己。同時醒覺到身份地位的重要,自己以前有身份有地位,加上出眾的外表,在情場上自然戰無不利,奪得多位美人芳心。但現在一派落泊模樣,又只是個當奴僕的下人,自然吸引力大減。聽著另一邊傳來相互調笑的挑逗聲音,他卻心如止水,不片刻重返夢鄉,與遠在咸陽的妻兒相會,出奇地竟是肖月潭把他喚醒。
此時天色大明,項少龍因近來睡得很多,所以昨晚雖少睡兩個時辰,並不覺得辛苦。可是肖月潭仍是精神翼翼,禁不住大奇道:「我還以為你會爬不起來。」
肖月潭尷尬道:「這女人真飢渴,幸好我是愈多女人愈有精神那種人。船快要泊碼頭,我會安排手下持密函到咸陽交給圖總管。你放心吧!我和總管有一套秘密的暗語,密函落到別人手上,亦看不懂的。」
項少龍由溫暖的被窩鑽出來,笑道:「你辦事,我怎會不放心?」
兩人穿衣後分頭行事。不久船泊碼頭,項少龍首次執行管事之職。幸好鳳菲派出愛扮男裝的俏婢小屏兒幫忙指點,一起到岸上採購所需。除食用之物外,其它是絲緞和胭脂水粉等物。忙了大半天,到黃昏返回船上去。小屏兒對他頗為傲慢,項少龍暗忖自己在她眼中只是個較有身份的下人,遂不以為意。
策馬回程,走在前頭的小屏兒忽然墮後少許,與他並騎而馳,神色平和道:「小姐教我提醒你,雖然升為管事,卻更須檢點行為,不要像張泉和沙立般破壞團內的良好風氣。」
項少龍愕然道:「小人不明白小姐的話意何所指?」
小屏兒嘟起小嘴冷哼道:「你自己知自己事,昨晚有人見到雲娘到你房內去。談先生是君子,當然與他無關。哼!勾上人還要抵賴。」
項少龍啞口無言。他自然不會出賣肖月潭,破壞他在鳳菲眼中的君子形象,只好把這只「死貓」一口吞掉。小屏兒露出鄙屑神色,不再理他,策馬領先去了。
晚飯後,項少龍回到房中,肖月潭坐在席上,憑幾專心研磨染料,笑道:「奔走半天,張羅到這些東西。我準備把你臉上的皮膚弄得黑一點,使你看起來更粗獷。」
項少龍在他旁坐下,笑道:「知不知道我給你頂了黑鍋。」
肖月潭訝道:「什麼事?」
項少龍遂把俏屏兒的話複述出來。
肖月潭沉吟片晌,啞然失笑道:「高傲的妮子在嫉忌呢!少龍確有魅力,竟能令她著急。」
項少龍苦笑道:「肖兄莫要說笑。」
肖月潭欣然道:「少龍智計過人,想不到卻會在陰溝裡翻船,中了這個小妮子的狡計。想想吧!這幾天天氣這麼冷,誰會在人人睡熟時四處走動,親眼看到雲娘摸到我們房裡來。定是給雲娘的貼身小婢發覺主子離開房間,遂告訴這愛穿男裝的漂亮丫頭。於是她猜到雲娘找你偷情,豈知一試就試出來,只不過弄錯對象。」
項少龍為之啞口無言。
肖月潭捧腹道:「除了鳳菲外,舞伎團有何良好風氣可言。你當鳳菲不知道我和雲娘有一手嗎?我是出名風流的人。只是屏兒那丫頭心生妒意,故意借鳳菲來壓制你。」
項少龍恨得牙癢癢道:「我遲早要整治這丫頭。」
肖月潭笑道:「最好在被窩內整治她,讓她在你胯下稱臣。」
項少龍苦笑道:「現在我哪還有拈花惹草的閒情?不過是想有機會時作弄她一下來消氣,而且我認為她根本看不起我。」
肖月潭道:「若她不著急,只會來個不聞不問。你是箇中能手,當知女人的心最不可理喻。愈是針對你,愈是對你有意。」
項少龍不想討論下去,改變話題道:「為何不見你那幾位同伴回來呢?」
肖月潭道:「你指仲孫何忌他們嗎?我使了點手段,教他們留在我那艘船上,免得他們對我兩人過於親近而起疑心,用的自是小屏兒那招假傳旨意的手法。」
兩人對視失笑。
肖月潭把磨好的染料藏入剛帶來的衣物箱裡,拍拍手道:「鳳菲今晚排演歌舞,囑我去給點意見,要一道去看看嗎?」
項少龍躺了下去,道:「若我今晚起來時不見你,是否可在雲娘房中找到你呢?」
肖月潭搖頭苦笑的去了。不一會上層傳來舞樂之音,項少龍卻是思潮起伏。想不到重重轉折後,終仍是要到齊國去,不知是禍還是福。戰國七雄的齊、楚、燕、趙、魏、韓、秦中,除燕韓兩國首都未到過外,其餘都在他的時空旅程之內。回程時,很大可能會隨肖月潭到韓京去,卻該與燕國無緣。從燕國聯想起太子丹與其它人,最後龍陽君的「嬌容」浮現,不禁睡意大減。明早會繼續航程,會不會在臨淄又遇上曾是患難與共的「叛友」呢?在戰爭的時代,每個人都為自己效忠的國家或人盡力謀取利益,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某一程度上,他項少龍其實是為歷史盡忠。一切早給命運之手安排好,而他只是一個忠實的執行者。問題來了!假設沒有他,歷史仍會如此嗎?照道理當然是完全兩回事。至少小盤便當不上秦始皇。沒有秦始皇,可能便沒有大一統的中國。像秦始皇這種雄材大略的人,即使在中國歷史上也不常見。
或說秦國發展到這時刻,誰當上皇帝都可統一中國,他卻絕不同意。事實上他由於此時身歷其境,更明白那只是事後孔明的說法。勝敗往往只是一線之隔。假若秦國沒有王翦、李斯,嘿!沒有自己這個關鍵人物,要征服六國只是癡人說夢。既是如此,為何歷史上卻沒有寫下自己這號人物?
想到這裡,立時渾身出冷汗。以前想到這問題,總是一閃即逝。惟有此刻沒有人令他分神,又閒得要命,故能對此作出進一步深思。他曾向小盤提出過要他把一切有關自己的事徹底抹掉,是基於一個可怕的想法。假若不是出於自己主動提議,而是由小盤主動地做,那就大為不妙。說到底,現在唯一能影響小盤當皇帝的漏洞,就是他那不可告人的身世。呂不韋精明厲害,又是知道「內情」的人,見到小盤完全不把他當作父親,難保不會生疑。當日圖先便對自己膽敢讓鹿公等對小盤和呂不韋進行滴血認親而驚駭欲絕,所以小盤身世的保密工夫,不是全無破綻。
想到這裡,更是汗流浹背。現在只有朱姬和他兩個人知道收養真正蠃政的那家人所在,如若朱姬把秘密洩漏給繆毒知道,小盤立即陷身在很大危機中。以小盤的性格,絕不會讓任何人來動搖他的寶座。他或者不會殺自己。但朱姬呢?
「咯!咯!」
敲門聲響。
項少龍訝然坐起來,道:「誰!」
「咿呀!」
門開。
一位小婢溜進來,笑臉如花道:「沈管事好!」
項少龍認得她是美歌姬祝秀真的隨身小婢小寧,昨天還想把自己趕離艙廳,現在卻是眉目含情,春意盎然,不解道:「小寧姐有什麼事?」
小寧眼角含春地移到他旁坐下,微笑道:「人家是賠罪來呢!噢!沈管事這麼早睡覺嗎?」
項少龍見她神態親暱,生出戒心,正容道:「小寧姐不是要侍候秀真小姐嗎?」
小寧湊近了點,吐氣如蘭地低聲道:「人家奉小姐之命來見你,唉!旅途寂寞,小寧想找個人聊聊啊!」
項少龍皺眉道:「你小姐找我有什麼事?」
小寧蹙起黛眉道:「不要將人家當作仇人般好嗎?嘻!不過你發怒時的樣子很有霸氣,看得人心都動了,好想任由你懲罰處置。」
項少龍終是男人,不由心中一蕩,仔細打量起這個俏婢來。
她年紀絕不超過十八歲,雖只中人之姿,但眉梢眼角洋溢春情,胸脯脹鼓鼓的,腰細腿長,皮膚滑嫩,要說不對她動心就是騙自己。
正思量該否拖她入懷,旋又大感不妥,心中矛盾,小寧低聲道:「不過現在可是小姐想你,小寧只好耐心苦候。」
項小龍嚇了一跳,失聲道:「你小姐……」
小寧點頭道:「你該知小姐在哪間房吧。今晚初更過後,小姐在房裡等你,只要推門進去便可以。嘻!事後莫忘謝我這穿針引線的人呢。」
話完一溜煙的走了。項少龍目瞪口呆的坐著,祝秀真在眾歌舞伎中姿色僅次於鳳菲和董淑貞,以前擺出一副憎厭自己的高傲樣子,原來卻是對自己暗動芳心。飛來艷福,自己是否應該消受?若給鳳菲知道,會如何評量自己這個人。
自離開咸陽後,除了在大梁時和秋琳有過一手,一直過著苦行僧式的獨身生活,此刻鬆懈下來,又給雲娘那蕩婦挑起綺念,突然有這麼送上門來的風流艷姬,自然有點心動。這時更是睡意全消,不用說風情頗佳的小寧是和祝秀真共居一室,今晚若去偷香,很可能會一矢雙雕。忽又湧起羞愧之心。家中的紀才女等正為自己擔心,而他卻在這裡風流快活,怎對得住自己的良心。秋琳還可說是迫不得已,但要惹祝秀真卻沒有任何借口。猛地下了決心,躺回臥席去,拉被蓋個結實。肖月潭此時哼著小調回來,神情欣然。
項少龍奇道:「雲娘怎肯放你回來?」
肖月潭神色迷醉的手舞足蹈,應道:「這是我的養生之道,色不可無,但不可濫。告訴你,董淑貞很想和我再續前緣,還暗示我可做她好姊妹祝秀真的入幕之賓,看來她們是有事求我。」
項少龍聞語默然,大感沒趣。原來祝秀真只是這麼一個女人。
肖月潭見他神態有異,打量片晌奇道:「你睡不著嗎?」
項少龍歎道:「本要睡的!卻給人吵醒!」
肖月潭坐下,訝問其故。
項少龍把事情說出來後,肖月潭沉吟片晌,忽然道:「好險!肯定是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