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是細雪飄飄。
近日天氣轉暖,外面下的可能是這個冬天建康的最後一場雪。
帳內溫暖如春,不但因房內燃著了火盆,更因劉裕心中充滿暖意。
江文清蜷伏在他懷裹,沉沉的熟睡過去,俏臉猶掛著滿足的表情,唇角牽著一絲甜蜜的笑意。
劉裕心中填滿對懷內嬌嬈無盡的憐愛,記起她驟失慈父的苦日子,那也是他最失意的時候,他們互相扶持,撐過荊棘滿途最艱苦的人生路段,現在終於到了收成的一刻。
她懷內的孩子,不但代表他們的未來,更代表他們深厚誠摯經得起考驗的愛。
劉裕清楚知道,尋尋覓覓的日子終於過去了,他現在要安定下來,珍惜所擁有的事物。不可以再感到猶豫、矛盾。幸福就在他手心內,只看他如何去抓牢。
從邊荒到鹽城;從鹽城到建康;接著是海鹽、廣陵、京口,到現在再次身處建康,劉裕一直憑復仇的意志堅持著,花盡所有精神氣力,用盡所有才智手段,施盡渾身解數,爭取得眼前的成就,創造了不可能的奇跡。
可是謝鍾秀的死亡,不論他如何開解自己,仍無情地把他推向崩潰至乎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邊緣。什麼南方之主?對他再沒有半丁點兒意義。
就在這一刻,江文清抵達建康,還帶來了天大喜訊,驅散了他的頹唐和失意。
沒有一刻,比這一刻他更感到自己的強大,縱使天掉下來,他也可以承擔得起。
為了江文清,為了他們的孩子,為了殺死桓玄,他會全心全意去做好他所處位置該做的事。再沒有絲毫猶豫、絲毫畏縮。
嗅著江文清髮絲的香氣,他忘掉了一切。
高彥門也不敲歡天喜地地直街入房內,手舞足蹈的大嚷道:「攻陷建康哩!攻陷建康哩!」
尹清雅被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棉被從她身上滑下去,露出只穿輕薄單衣的上身。
高彥撲到床邊,忽然雙目放光,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她露出被外起伏有致的嬌軀。
尹清雅「啐」的一聲,嬌羞的拿起被子掩蓋春色,臉紅紅的罵道:「死小子!有什麼好看的?天未亮便到人家床邊大呼小叫,是否想討打了?」
高彥吞了一口唾沫,道:「建康被我們攻陷哩!」
尹清雅嬌軀遽震,失聲道:「什麼?」
兩手一鬆,棉被二度滑下,登時又春意滿房。
高彥無法控制自己似的坐往床上去,把她摟個軟玉滿懷,滿足的道:「建康被我們攻陷了。」
尹清雅顫抖著道:「不要胡說,我們在這裹,如何去攻陷建康呢?」
高彥緊擁著她,歎息道:「我太興奮哩!攻入建康是劉裕和他的北府兵團,大家是自己人,他攻入建康,不就等於是我們攻入建康嗎?」
尹清雅顫聲道:「桓玄那奸賊呢?」
高彥道:「好像逃返老家江陵去了。老劉真了得,返回廣陵後,不用一個月的時間,便幾乎把桓玄的卵子打掉。老劉派了個人來,囑我們守穩巴陵,其它的事由他負責。真爽,我們不用去打仗冒險哩!」
尹清雅淚流滿瞼,沾濕了高彥的肩頭,嗚咽道:「高彥高彥!你說的是真的嗎?不要哄人家。」
高彥離開她少許,心痛的以衣袖為她吹彈得破的瞼蛋兒拭淚,道:「不要哭!不要哭!你該笑才對!這些事我怎敢騙你?據來人說,劉裕已派出征西大軍,追擊桓玄那奸賊,桓玄已是時日無多。」
豈知尹清雅哭得更厲害了,似要把心中悲苦,一次過的哭掉。
燕飛在邊荒飛馳著。
他不停地急趕了兩晝一夜的路,現在是離開壽陽後第二個夜晚。
雨雪在黃昏時停止,天氣仍然寒冷,但之前北風呼呼,冰寒侵骨的情況已減輕。
奔跑對他來說不但是一種修練,還是一種無法代替的享受。定下目的地後,他的「識神」退藏心靈的至深處,與「元神」渾融為一,無分彼我,沒有絲毫沉悶或不耐煩的感覺,身體亦感覺不到疲倦。
腳下的大地,似和他的血肉連接起來,邊荒的一草一木,全活了過來般,變成有思想有感覺的生命,燕飛用他的心靈去傾聽她們、接觸她們,無分彼我。
燕飛輕盈寫意的飛奔,雙腳彷彿不用碰到地上的積雪。皎潔的明月,孤懸在星夜的邊緣,天地以他為中心,為他在邊荒的旅程合奏出偉大的樂章。
白雪山區出現前方,他的心神亦逐漸從密藏處走出來。
天穴將在未來悠久的歲月襄,躺臥在山區之內,孤單卻永恆,默默見證邊荒的興盛和沒落。不同的人,會對天空生出不同的感覺、不同的猜測、不同的想法。但他們可能永遠不曉得天穴的真相。
這個想法,令他生出悲哀的感覺,對同類的悲哀。
今回他是要到北方去,從慕容垂的魔爪內把他至愛的人兒和她親如姊妹的婢女救出來,天下間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過往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朝這個目標而付出的。
他完全瞭解劉裕向桓玄報復的心境。為了能殺死桓玄,劉裕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他燕飛也是如此,為了輿紀千千重聚,他會用任何的手段,不惜一切。
他感應到安玉晴;安玉晴也感應到他。
一切是如此順乎天然,不用經人力勉強為之,他們的心靈已緊鎖在一起。
安五晴盤膝安坐天穴邊緣一塊被熏焦了的大石上,並沒有回頭看他,直至燕飛在她身旁坐下,方向他展露一個溫柔的笑容,輕輕道:「你來哩!」
燕飛有點想告訴她有關劉裕的勝利,卻感到安玉晴該超然於人間的鬥爭仇殺之外,遂按下這股衝動,道:「玉晴在想什麼呢?」
安玉晴目光重投天穴,道:「我甚都沒想,一直到感覺你正不住接近,腦子內才開始想東西。既想燕飛,想著千千姐,也想起我父母。」
燕飛生出輿她促膝談心的美妙感受,微笑道:「我明白那種感覺。」
安五晴像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呢喃道:「我爹便像他的師傅那樣,畢生在追求破空而去的秘密,如果不是我娘令他情不自禁,肯定他會終生不娶,那就不會有我這個女兒。他的內心是苦惱和矛盾的,其中的情況,你該清楚。」
燕飛湧起沒法形容的滋味,感到與安玉晴的關係又往前邁進了一大步,她少有談及關於她家的事,現在卻是有感而發,向他傾訴。
安玉晴目泛淚光,道:「可是當他煉成洞極丹,又確實清楚的知道破空而去非是妄想,卻把寶丹讓給我服下,他對我的愛寵,令我……令我……」
燕飛安慰她道:「玉晴肯接受你爹的好意,他一定非常欣慰。」
安玉晴道:「我本來是不肯接受的,因為我曉得寶丹對他的意義。不過爹說了一句話,令我沒法拒絕他。」
燕飛好奇心大起,道:「是哪句話呢?竟可說服玉晴。」
安玉晴正處於激動的情緒裡,嗚咽道:「我爹……我爹說,只有這樣做,才可顯示他對我們母女的愛。」
尚未說畢,早淚流滿面。
燕飛自然而然地探手把她摟入懷內去,心中感慨,他明白安世清,明白他為何這樣做,因為如果自己處於他的情況,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只恨當他處於那樣的情況下時,並沒有選擇的自由,只好朝另一方向努力,幸好現在一切難題都解決了,只剩下紀千千和安玉晴培養元神的最後難關。
他更慶幸自己向安玉晴提出與她和紀千千攜手離開的保證,不但沒有辜負安世清對女兒的苦心,更令他和安玉晴墮入愛河,得到美滿的結果。擁抱著她,便像擁抱著一團能融化他心神的熱火,一時間,除紀千千外,其它的事物他都忘得-干二淨,便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安玉晴默默地流淚,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安玉晴從他懷裡仰起螓首,輕柔的道:「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燕飛,便感到你是邊荒的化身,你體內流的血脈便像邊荒的大小河川。」
燕飛深情的道:「你喜歡邊荒嗎?」
安玉晴害羞的把俏臉重新埋入他被她淚水沾濕了的衣襟去,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我喜歡邊荒,更喜歡邊荒集,那是個奇異美妙的地方。夜窩子在白天是不存在的,只有當夜色降臨,夜窩子才誕生於邊荒集的核心處;白晝來時,夜窩子又會像l個美夢般消失。天下間,還有比夜窩子更奇妙的地方嗎?」
燕飛從沒有想過,對邊荒集,安玉晴有這麼深刻的情懷,而換個角度去解析安玉晴這番話,她正以她獨特含蓄的方式,采迂迴曲折的路線,來響應自己對她的愛。
她和紀千千的分別亦在這裡。
紀千千熱情放任,她的直接大膽,可令人臉紅心跳。
安玉晴又道:「你現在是否正要北上去救千千姐呢?」
燕飛點頭應是。
安玉晴道:「我有預感,燕飛一定會成功的。我會回到家裡陪伴爹娘,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燕飛呆了一呆,說不出話來。
安玉晴淺笑道:「很奇怪人家沒嚷著跟你去嗎?如果玉晴連燕飛這點心意也不明白,怎配是你口中所說的紅顏知己?」
燕飛尷尬的道:「我只是不想玉晴捲入人世間醜惡的事裡,而最醜惡的事,莫過於戰爭。戰場上,所有平時看來正常的好人,都會變成無情的殺戮者,因為不是殺人,便是被殺,在那種時刻,人性最令人害怕陰暗的一面,會暴露無遺。」
安玉晴輕輕道:「人家早明白哩!為何還要長篇大論呢?如果玉晴硬是堅持要隨你去,才說出這番話來嚇唬玉晴也不遲呢。」
燕飛感受到安玉晴內在一直隱藏著的另一面,心中愛憐之意更盛,道:「玉晴不用返壽陽去,胡彬會安排支遁大師返回建康,保證路途平安,因為魔門的威脅再不存在。哈!胡彬對劉裕有一個請求,你道是什麼呢?」
安玉晴興致盎然的道:「不要賣關子,快告訴玉晴。」
燕飛道:「他請求劉裕讓他有生之年,安安樂樂的在壽陽當太守。」
安玉晴欣然道:「看看壽陽充滿生機朝氣的樣子,便知胡將軍作出了明智的選擇,他也是被邊荒迷倒了。」
又問道:「你有心事嗎?何不說來聽聽。我吐露心事後,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燕飛皺眉道:「我的心事,你該知道得一清二楚。唔!還有什麼心事呢?」
安玉晴隨意的道:「說說你的爹娘吧!我從未聽你提起過他們。」
燕飛心中登時像打翻了五味架,各種滋味湧了出來,苦笑道:「這的確是我的心事,可能因我採取逃避的方式,所以似沒有這方面的心事。唉!我真的不知該從何說起。」
安玉晴道:「不說也不要緊。對不起!勾起你的心事。」
燕飛道:「沒關係。自出生後,我便只有娘沒有爹。每次看到我娘眼內的憂色和寂寞,我心中便痛恨爹對娘的負心和無情。但現在我的想法已改變過來,爹對娘是情深如海的,他看我時的眼神絕不是騙人的。唉!我有點語無倫次了,玉晴肯定愈聽愈糊塗。情況是這樣的,我最近才曉得年幼時遇上的一個人,他就是我的爹。唉!」
安玉晴緊抱著他,道:「不用再說了,你肯把心事說出來,玉晴已很感動。」
燕飛道:「有機會再告訴玉晴有關我爹娘的事。現在有一件急事,是我必須和千千作心靈的連結,好弄清楚她現在的情況和位置。此事關乎到拯救她們主婢行動的成敗,卻會耗用玉晴大量的心力,恐怕玉晴在短期內難以復元。」
安玉晴欣喜的道:「能為千千姐稍盡綿力,玉晴不知多麼高興呢!為什麼要說客氣話呢?」
燕飛微笑道:「如果千千正在安眠,效果會更為理想。」
安玉晴柔聲道:「那便讓玉晴送你一程,好讓你進入千千姐的夢鄉。我從未想過生命可以這般有趣,燕飛你準備好了嗎?」
燕飛提醒她道:「記著要適可而止,妄用心靈的力量,會對你造成永久的傷害。」
安玉晴微嗔道:「知道哩!首先我的至陰會與你的至陰結合,然後晉入至陰無極的境界,陰極陽生,你的至陽之氣會強大起來,令你的元神能無遠弗屆。當你與千千姐的心靈結合為一,我們聯手的至陰之氣,會令她的元神得到裨益,補充她損耗了的精神力,令你們之間的傳信再沒有困難。」
燕飛一震道:「且慢!」
安玉晴從他懷襄仰起俏臉,訝道:「你想到什麼呢?」
燕飛露出苦思的神色,遽震道:「我想到令你們的元神兼具陰陽的方法了。」
安玉晴倏地坐直嬌軀,呆看著他。
燕飛看了她好半晌後,道:「關鍵處就在陰極陽生、陽極陰生兩句話上。」
安玉晴搖頭道:「我仍不明白。」
燕飛道:「安公送給我的道家奇書《參同契》內指出,陰之中永遠藏有一點真陽,陽之中也永遠藏著-點真陰,只是未顯露出來吧!我想到的,就是把玉晴至陰之內這點真陽點燃的方法。至於能否成功,我們立即町以知道答案。」
安玉晴皺眉道:「現今的當務之急,不是要和千千姐的心靈連結嗎?」
燕飛道:「兩件事並沒有衝突。當我們的至陰之氣,渾融無間,我的太陽真火自然而然在真陰內發生,此為天地自然之理,不能勃逆。」
安玉晴道:「可是水中火發,火中水生,不但非是自然之象,且是逆天行事,你的願望落空的機會很大。」
燕飛道:「那便真的要多謝著述《參同契》的魏伯陽。他在第三早便提出先天八卦和後天八卦的關係。由先天至後天,乾坤逆轉,先天為體,後天為用。所謂無極而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地一切變化盡在其中。我們正是要逆天返回渾沌前的先天狀況,我們要順應的是先天之道,而不是後天的道。」
安玉晴沉吟道:「可是儘管你能令水中火發,可是那個真陽,只是你的真陽,與我並沒有關係。」
燕飛微笑道:「如果我真陽發生的地方,恰是玉晴至陰中那點陰中之陽又如何呢?」
安玉晴嬌軀遽震,秀眸明亮起來。
燕飛道:「玉晴的至陰之氣,經洞極丹改造後,由後天轉化為先天,故能練成至陰無極。問題在玉晴那點陰中之陽,仍處於後天狀態,故不能和先天之陰結合,生出水中火發的奇事。我要做的,就是令玉晴的陰中之陽,從後天轉化為先天,令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這期間玉晴可能還有一段路要走,但不可能的再非不可能了。」
安五晴呼喚道:「燕飛啊!」
燕飛再把她擁入懷裡,道:「奇異的心靈旅程即告開始。玉晴不要害羞,我需要的是你全心全意、沒有任何猶豫的心靈結合,雙方間再沒有任何界限。當你成為了我,我也成為了你,我方可捕捉偵測到你那陰中之陽,再加以改造和引發。玉晴須僅記著四句歌訣,就是『太極圖中一氣旋,兩儀四象五行全,先天八卦渾淪具,萬物何嘗出此圈』。所有的可能性,無不被包含其中。」
安玉晴用盡力氣抱著他,心滿意足的道:「燕飛啊!玉晴把自己托付給你。」
燕飛心中燃燒著愛的焰火,那不單只是對紀千千和安玉晴的愛,而是一種廣衍的愛;對天地萬物的深情,無窮無盡的愛。
天穴變得模糊起來。
燕飛閉上眼睛,退藏往心靈的深處,肉體的感覺消失了,只剩下心靈的觸感。
在這片神秘的淨土裡,安玉晴在等待著他、期盼著他。
一反上回與安玉晴作元神會合的步驟,燕飛把至陰真氣注進她正全力運轉的至陰無極內,便若千川百河,奔流進大海裡去。
他們的心靈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再難分彼我,著他們的,是烈火般的愛戀。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或許只是剎那的光景,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這陰氣的汪洋核心處冒起,登時激起陣陣渦漩,由內而外往汪洋擴展。
天地旋轉飄舞,他們兩心合-的在這動人的世界裡翱翔,一股莫以名之的火熱,如旭日初升,打破了黑暗,光耀萬物,為大地帶來了無限的生機。
安玉晴在他心靈至深處歡呼道:「燕飛!我們成功了。你預期的事,正如你所料般的發生。」
燕飛響應道:「五晴快樂嗎?」
安玉晴答道:「玉晴從未試過這般滿足和快樂,令我再不假外求,不作他想。至陰和至陽的結合,便像心靈的結合般,本身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終極夢想,一切是那的動人,那麼的完美無暇。」
燕飛喚道:「我要去尋千千了。玉晴必須排除萬念,一念不起的守著那點不昧的陽火,我自會懂得如何借取玉晴的至陰無極。」
安玉晴欣然道:「燕郎放心去吧!玉晴全心全意的你。」
燕飛感受苦安玉晴對他沒有任何保留的愛。這種愛並不止於男女之情,而是超越了人類的七情六慾,-種對生命和存在的熱愛。
在安玉晴親暱地喚他燕郎的聲中,燕飛化作一股能量,越過茫茫的黑暗,尋找被萬水千山遠遠分隔的另一個與他有親密關係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