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南岸,黃昏。
離江乘三十里許處的一座小山崗上,燕飛和劉裕蹲坐草叢之中,目光投往快沒入西山下的夕陽。
劉裕苦笑道:「自離開海鹽後,我的日子實在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更搞不清楚是痛苦還是快樂?看著勝利不住接近,但我反而有茫然若失的感覺,有時還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燕飛道:「事實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每一步都顯示出你深謀遠慮,且每一步都沒有犯錯,眼前的成就是你為自己爭取回來的。」
劉裕頹然道:「可是我總有身不由己的感覺,像被命運之線擺佈的木偶。每一步都是險著,每一步都可令我把贏回來的全輸出去,那真是很大的負擔,而我完全沒有別的選擇。」
燕飛道:「自玄帥看中你的那天開始,你便失去了選擇的自由。我明白你的心境,但只要你想想南方百姓的禍福,全繫於你身上,那受什麼苦都是值得的。」
劉裕歎道:「早於玄帥提拔我之前,我便有命運再不屬於我的感覺。還記得我們在汝陰城的相遇嗎?由那一刻開始,我便注定要走上這條沒有得掉頭的路。老天爺真殘忍,為何讓我遇上淡真呢?」
燕飛說不出話來。
劉裕滿懷感觸的道:「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如果不是沒有時間去想東想西,我怕我真會發瘋。」
燕飛明白他的心情。
在手下面前,劉裕必須裝出英明神武的模樣,以掩飾其脆弱的一面。可是對著燕飛,他卻不用隱瞞,可盡洩心中情。
劉裕道:「你明白我的心情嗎?當上皇帝又如何?我永不能得回淡真。我本以為那是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憾。可是當我擁著鍾秀的一刻,我生出擁著淡真的滋味。那感覺是沒法形容的。為何我會這樣,我是不是不知自量呢?」
燕飛凝望他好半晌,道:「因為對你來說,鍾秀等於另一個淡真,且在某一程度上,犯禁的感覺更強烈,因為當安公和玄帥在世時,鍾秀的確是建康的天之驕女,身份地位比淡真更顯赫,所以打破禁忌的滋味更無與倫比。對嗎?」
劉裕回想著道:「就在我們赴秦淮樓雨枰台之約的那一天,我們見到淡真和鍾秀。那時我生出她們是高高在上的天星的奇異感覺,只能抬頭觀看,但永遠沒辦法把她們摘下來。鍾秀比淡真更驕傲,有點不大看得起我們,當然!這只是比較而言。淡真臨別時的笑容和眼神,令我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但卻只敢暗中偷偷地想她,不敢告訴任何人,怕被人嘲笑我癡心妄想。但老天爺為何偏要讓我再遇上她呢?這算甚娘的命運?」
燕飛見他雙目淚光閃動,知道他正陷於傷痛的回憶裡,不過他真的找不到安慰他的話,因為他最明白王淡真之死對劉裕的沉重打擊。而劉裕今夜如此黯然神傷,與謝鍾秀脫不了關係。
劉裕仰望轉黑的天空,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只有兩個人能令我完全失控,一個是淡真,一個是鍾秀,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愛。這個想法令我對文清生出內疚和歉意,也令我更痛苦,我不但要瞞著文清有關任青媞的所有事,還要向她隱瞞心中真正的感覺。老天爺為何要陷我於這樣的處境裡?」
燕飛有感而發的道:「那是因為淡真在你心中造成的傷痕太深刻了。相信我,幹掉桓玄後,你的感覺會好得多。好好的去愛護文清,她會是個好妻子。當她為你生下白白胖胖的兒子,一切會改變過來。人是不能永遠活在沉痛的記憶中,那不但會摧毀你,還會摧毀愛你的人。任青媞的事你也不用內疚,因為你並非平常人,你肩負的是漢族未來的命運,在這大前題下,個人的一點犧牲並不算什麼。」
劉裕慘然道:「問題在我並不覺得是犧牲,我不但迷戀青?的肉體、她的風情,還沉迷於她對我的愛,這使我更感內疚。」
燕飛道:「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任青媞是任何男人都難以抗拒的美女,便當是老天爺對你的一點補償吧!但當然是有條件的,所以你必須克服心中的內疚。」
劉裕默然片刻,沉聲道:「為何你不提鍾秀?你是否對鍾秀的病情不樂觀?」
燕飛歎道:「你該明白孫小姐心病的源頭,那也像你心中的創傷般,是沒法縫補的。生老病死,人生便是如此,只是時間的問題。你必須堅強的面對任何情況,因為你已成為南方百姓最後的希望,千千萬萬民眾未來的福祉,全掌握在你的手上。」
劉裕目光投往里許外的官道,聽著隱傳過來的馬嘶聲,道:「那是最沉重的負擔,我再不是為自己活著,我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說話,都要考慮所帶來的後果和影響。我多麼希望幹掉桓玄後,能隨你去與慕容垂作生死決戰,然後回到邊荒集去,過醉生夢死的生活,過那只有今夕,沒有明天的生活。」
燕飛搖頭道:「這樣的生活,並非你真心所願,因為你並不是這種人。好好的愛惜文清,好好的享受任青媞的愛,好好的管治國家,當你見到一切回復安公在世時的繁榮,人人享有安樂的日子,你就會感到什麼都是值得的。」
劉裕倏地起立,向後方打出手號,守候在崗下的傳訊兵,立即把他的命令傳往後方。
燕飛隨之而起,道:「兄弟!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你走的這條路,套用句老卓的話,就是真命天子之路。老天爺從你處取去很多珍貴的東西,但也給了你很多珍貴的東西。人生便是這樣有得有失,而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針對現實的情況,盡力做好自己本份該做的。」
此時大批騎兵從後方密林馳出,在小崗兩邊佈陣。
劉裕雙目內傷情無奈的神色一掃而空,取代的是凌厲銳利的眼神,道:「敵人的主力大軍經已起行,且戒心不大,故只分兩路行軍,或許因先鋒軍沒有遇上阻截,故誤以為前路暢通。」
燕飛也目注前方,道:「屠當家的部隊該已進入攻擊的位置。」
兩個親兵牽馬來到他們身後,恭候他們上馬。
劉裕從懷中取出煙花火箭,由燕飛燃點,接著抖手擲往上空,火箭直朝上衝,在離十多丈的高空,爆開一朵金黃的焰光。
劉裕微笑道:「敵人看見我們的煙花信號,會有什麼反應呢?」
燕飛瞥劉裕一眼,心忖劉裕天生是吃這口戰爭飯的人,這時的他仿如另一個人,再難令他聯想到劉裕剛才傷情悲苦的模樣。
答道:「當他們誤以為我們是從這方向攻擊時,已後悔莫及。」
劉裕喝道:「是時候了!」
雨個親兵牽馬過來,讓他們飛身上馬。
劉裕暴喝一聲,策馬衝下小崗,燕飛緊隨其後。
左右兩軍連忙街出,隨劉裕和燕飛越過平野,朝官道的方向殺去。
此時官道處已是殺聲震天,顯示屠奉三和宋悲風以一千五百名精銳組成的突襲部隊,已向敵人發動猛攻。
今次的伏擊,他們經過精心的計算,對附近的地勢環境,下了一番研究的工夫。選取的時間也很精準,敵人於午前起行,從江乘出發,到這裡走了近三十里路,正準備紮營休息,再無力對抗養精蓄銳的突襲部隊。
敵軍主力在一萬三千人間,形成逶迤達數里的隊伍。他們雖然人少,但全力攻打一點,只要把對方首尾截斷,那麼任對方如何人多勢眾,也難發揮應有的戰力。
在劉裕和燕飛的領頭下,五百精騎街過疏林,前方火光處處,官道旁的叢林多處起火焚燒,在火光掩映下,敵方部隊已告不支,隊不成隊,陣不成陣,而屠奉三的部隊則四處衝殺,殺得敵人四散潰逃,再無反擊之力。
劉裕大喝道:「劉裕來了!」領著五百名手下,殺進戰場去。
當第一線曙光出現在巴陵城外的天邊,整座城池已落入兩湖幫手上。
楚軍於初更時分從陸路撤走,還留下七、八艘戰船,大批兵械物資。
當「小白雁」尹清雅領隊入城,城民夾道歡迎,為她喝采歡呼。
兩湖軍高舉的不但有本幫的旗幟,還有趕夜製成的北府兵旗幟,顯示他們再不只是地方的勢力,而是忠於劉裕的部隊,對穩定人心即收立竿見影的奇效。
高彥、卓狂生和姚猛等擁著尹清雅策馬入城,頗有陪著「公主」出巡的奇異感覺。看得出尹清雅在兩湖一帶的百姓心中,肯定享有金枝玉葉的公主地位。
姚猛發了呆的看著路旁情緒高漲的人群,雙目忽然放光。卓狂生顧著向另一邊的民眾揮手,沒有留意,卻被正左顧右盼的高彥察覺,循姚猛的目光瞧去,登時眼前一亮。
令姚猛失態的是個年輕女子,一身鮮黃色的奪目勁裝,體態均勻,樣貌甜美,看來斯斯文文的,聲音卻叫得比任何人都響,她雖位於人牆的後方,卻因是站在一個箱子上,令她形象更是突出。
高彥拍了卓狂生一記,道:「給我和小猛看管馬兒。」
卓狂生尚未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時,高彥已跳下馬來,還硬扯著姚猛下馬,就那麼挾持著姚猛往路旁人堆擠進去,登時惹起一陣混亂,幸好群眾注意力全集中在尹清雅身上。
察覺有異的尹清雅別頭一看,罵了句「死小子」,便不再在意,繼續行程。
一夜之間,劉裕扭轉了整個形勢。吳甫之率領的部隊,南離江乘便被劉裕以奇兵伏擊,大敗下退往江乘。豈知北府兵的水師船同一時間全面進犯,載兵於江乘北面登陸,分多路進攻,令敗軍沒法返回城內,變成在城外苦戰之局。
劉裕借馬快之利,趕上吳甫之,親手斬殺吳甫之於江乘城西的羅落橋。
城內的皇甫敷率三千兵出城來援,輿劉裕激烈交鋒,北府兵將領檀憑之不幸戰死,皇甫敷則被流矢射中,從馬背栽下身亡。
至此楚軍再無力反擊,江乘軍棄城而逃,劉裕進軍建康之路終於廓清。
何無忌等收拾殘局,趁手下處理戰場之際,劉裕、燕飛、屠奉三、宋悲風、孔老大、魏泳之和劉毅等七人,策馬登上羅落橋西面一個小丘之上,遙眺建康的方向。
偉大的建康都城,已在一天馬程的範圍內。
決戰一觸即發。
孔靖道:「我的心情完全改變了,再沒有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覺,現在只看小劉爺你如何帶領我們去打勝此戰,看如何贏得乾脆利落。」
魏泳之欣然道:「據建康傳來的消息,桓玄已派桓謙及游擊將軍何澹之,進駐覆舟山東北的東陵城,後將軍卡范之,則負責指揮覆舟山的守軍,兩軍總兵力約二萬人,仍有和我們一拼之力。」
劉裕搖頭道:「不!楚兵再也沒有成為我們對手的資格。」
屠奉三皺眉道:「這將是我們和桓玄最後一場決戰,劉帥萬勿掉以輕心。」
宋悲風也道:「只要擊潰覆舟山的楚軍,我們便可直入建康,取桓玄之命。」
劉裕沉著的問道:「建康情況如何?」
魏泳之道:「很奇怪!桓玄把兵力和船隊集中在石頭城,可是如果我們從覆舟山進入建康,石頭城將難起作用。」
屠奉三歎道:「桓玄是要逃走哩!」
劉毅道:「我們可以水師船隊,攻入建康水域,再封鎖石頭城水段,令桓玄欲逃無路。」
劉裕淡淡道:「桓玄要走,便任由他走吧!他可以逃到什麼地方去呢?以逆流攻順流,這個險不值得我們去冒,也沒有這個必要。」
接著狠狠道:「我要桓玄死前多受點苦,嘗遍朝不保夕的流亡滋味。」
眾人放下心來,曉得劉裕並沒有因勝而驕,生出輕敵之心。
燕飛道:「建康高門的情況又如何呢?」
魏泳之答道:「除了和建康關係密切的高門外,其它人都採觀望的態度。對我們發出討伐桓玄的檄文,大多數人都認為既合情合理,亦充滿誠意,令他們對我們的疑忌大減。」
宋悲風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道:「我們何時進軍覆舟山?」
劉裕輕鬆的道:「今晚如何?」
眾皆錯愕。
誰都曉得事不宜遲,要趁士氣高昂之際,乘勝進軍,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摧破桓玄在覆舟山最後的防線,但誰都沒想過,今晚便動身起行。
燕飛道:「是否快了點呢?」
劉裕胸有成竹的道:「你們感覺到如果今晚進軍,會是過於急促,那就表示敵人亦會這的去推斷,當覆舟山的敵人,明早起來,見到我們大軍殺到,且旌旗似海,軍容鼎盛,會有何反應呢?」
孔老大道:「最怕是對方趁我們趕了一晚路,人疲馬困之時,突施反擊,我們可能會吃大虧。」
劉裕微笑道:「他們敢嗎?」
燕飛心生感慨,這時的劉裕,和昨晚向他傾訴心事的劉裕,活像兩個不同的人。而這正是劉裕的特點,當面對敵人,他便變成精明厲害、冷靜沉著的統帥,個人煩惱,再不能對他生出影響。
屠奉三道:「絕對不敢。敵方的主事者當然是桓謙,我清楚桓謙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絕不敢主動來攻。」
劉裕道:「桓謙根本摸不清我們的實力,尤其是天師軍已破,我們可從南面抽調大批的軍隊投入這場戰爭去,今回我們是師玄帥淝水之戰的故智,巧佈疑陣,令敵人不敢強攻。方法很簡單,我們派出數十隊騎兵,把旌旗遍插於覆舟山東面各處山頭,至於我們的主力部隊,則由戰船送至覆舟山之西,切斷覆舟山和建康之間的聯繫,好省去我們的腳力,天亮後我們便開始進攻,不容楚兵有喘息的機會。」
屠奉三讚歎道:「好計!」
劉裕道:「敵方軍心已亂,速戰速決是我們最佳的策略,如讓桓玄回過氣來,覆舟山的敵軍再次完成部署,建立起堅固的堡寨,我們要攻破這道防線便很吃力。正如淝水之戰,宜速不宜遲。說到底,現時我們能動用的兵力,仍及不上桓玄。」
劉毅不解道:「桓玄不是常自誇英勇無敵嗎?為何不披甲上陣,到覆舟山與我們正面交鋒呢?」
眾人目光都落在屠奉三身上,在場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桓玄。
屠奉三望往覆舟山的方向,滿懷感觸的道:「因為他已嗅到失敗的氣味,不但失去了信心,且比任何人都更愛惜自己的小命。桓玄呵!你想不到會有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