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風雨當然不會集中往劍鋒去,可是蝶戀花的劍氣,卻確實令人有漫天風雨集此一劍的感覺,筆直射向立在崖緣處的孫恩。
孫恩現出錯愕的神色,顯然未曾想過燕飛竟可以單獨使用太陰氣,不含絲毫陽火,令陰水至純至淨,沒有其它任何雜質。
要知陰陽術家有所謂物物——太極——就是任何事物,不論大小,都是一個太極,而太極是由一陰一陽組成,沒有東西能例外。
例如孫恩的黃天大法,也是由陰陽組成,他的太陽真火亦是一陽一陰,只不過是「陽中之陽」、「陽中之陰」。正因為如此,他必須把「陽中之陰」化為「陰中之陰」,在一般情況下,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安玉晴雖因洞極丹練就太陰之氣,可是她的「陰中之陰」仍含有「陰中之陽」,要練成極端相反的「陽中之陽」,是沒有可能的,正如水和火不能以等勢等況同時存在、互補長短,增添對方威勢,共同發揮效用。孤陰不長,要練成純陰而不含陽的太陰氣,已是難之又難,遑論同時擁有純陰純陽之氣。
從這角度去看,燕飛現今的「日月麗天大法」,實是獨步古今的曠世絕學。
孫恩的目標,就是要把「黃天大法」裡的「陽中之陰」,借燕飛而化為「陰中之陰」,燕飛等若他的洞極丹,服食後他將變成另一個燕飛,遂可施展「破碎虛空」此一終極招數,開啟仙門,渡往彼岸。
他之所以為之錯愕,除了燕飛不像上一次決戰般陰陽並施,更因為太陰真氣的特性,在這天氣濕寒之際,威力倍增,便如上趟在火場內,燕飛能把凡火轉為己用,令其劍氣有無堅不摧的威力。
在天時、地利、人和上,他已是失時,而於其它兩項上,他也佔不到便宜。
要就那麼擊敗燕飛,孫恩自問有十成十的把握,問題在如果真的殺死了燕飛,他的仙門夢將告完蛋,終其餘生只能對洞天福地望洋興歎,緣盡於此。
孫恩的難處是必須佔奪上風,控制戰局,牽著燕飛的鼻子走,令燕飛的太陰真氣無所渲洩,太陽真氣卻逐漸損耗至一滴不剩,然後他便可以施展從仙門領悟回來的「黃天無極」招數,逼燕飛比拚功力,最後把燕飛的太陰真氣完全吸納,便可大功告成,完成不可能的事。
可是如果燕飛只以純陰之氣來抗衡自己,那損耗的只是燕飛的太陰之氣,燕飛陰氣愈弱,對他的大計愈是不利,他哪能不為之愕然。
燕飛是否已看破他的企圖呢?
孫恩閃電飄前,撮指前劈。
方圓十多丈內的寒風細雨,隨著蝶戀花離鞘而出,以驚人的高速聚集往劍鋒噴發的劍氣去,突破了任何劍術宗師人力有時窮的極限,變成至陰至寒之氣,實有非人力所能抵擋的可怕力量。
但當孫恩移離立身處的一刻,燕飛卻感到高曠的整個天地似被孫恩牽動的樣子。孫恩再非孫恩,而是天和地的本身,也像天地般雖然不住轉化,但卻是無有窮盡。
這才是黃天大法的極致,盧循的黃天大法比起來只像剛學爬行的嬰兒。
孫恩的手掌在前方擴大,變成遮天覆地的一擊。
燕飛明知肉眼所見是一種錯覺,但仍然被孫恩龐大無匹的精氣神完全吸攝,沒法破迷得真,遂也沒法變招化解,就那麼被孫恩的手刀一分不差的命中蝶戀花鋒銳最盛處。
沒有絲毫勁氣交擊的爆響,亦沒有勁氣激濺的正常情況,被孫恩劈中劍鋒的一刻,劍勁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燕飛醒悟過來,在剎那間明白了什麼是黃天大法,但已痛失先機。
那種極虛極無、滿身氣力卻無處渲洩的感覺,令燕飛難受至極點,且在沒有選擇下,不得不以陽火代替陰水,同時往後疾退,蝶戀花化作一個又一個以太陽真氣畫出來的劍圈,布下一重又一重的陽勁。
果如所料,孫恩一聲長笑,黃天大法從虛無變為實有,一時方圓十丈之內,儘是如火如煙的狂流勁,從四方八面向燕飛打去,他本人則雙手幻化出無數掌影,每一掌都準確無誤穿入燕飛畫出的劍圈去,而燕飛的獨門圈勁則應掌而破。
燕飛在疾退,孫恩則如影附形的窮追不捨,不予他有絲毫喘息之機。
燕飛心中有數,刻下是生死勝敗的關鍵,像他們這般級數的高手對壘交鋒,勝負只在一線之差,一旦落在下風,將失去反擊之力,至死方休。
更可慮者是以陽氣對陽氣,他根本不是孫恩對手,這等於以己之短,抗敵之長,失去了太陰氣天性克制太陽氣的奧妙功能。
勝負的關鍵一刻,就在此時。一著之差又或一念之失,將會令他輸掉此仗。
唯一可扭轉敗勢的,只有施出孫恩作夢也沒有想過的劍法——仙門劍訣。
燕飛此時已退至峰緣,再退一步,便要往陡峭的峰坡掉下去,連忙化退陰符為進陽火,畫出最後一個劍圈。
太陰真氣布下最後一重圓滿和充滿張力的劍氣。
原來陰氣陽氣各有本身不能改移的特性。
陽主進,陰主退;陽氣速進速退,陰氣則是進緩退緩。所以燕飛這招把仙門劍訣融入日月麗天劍法的奇招「仙蹤乍現」,必須利用陰陽不同的特性,先布下以純陰之氣形成的劍勁,始能再以純陽之氣,點燃引發陰陽激盪所產生的仙門劍氣。
換句話說,如果他是以太陰真氣布下劍勁,孫恩絕不會像現在般見招破招,輕鬆容易。
孫恩的掌刀穿花蝴蝶般往他這最後一圈攻來,令人看得目眩神迷,根本沒法測度他最後穿進圈內的是左掌還是右掌。以招式論,孫恩確已臻達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的境界。
燕飛再由進陽火變為退陰符,太陽真氣透過劍鋒烈火般噴射,直擊孫恩穿入最後一重的太陰真氣裡吸攝了燕飛心神的手掌。
「叭喇!」
驚心動魄的電光,閃於劍鋒和掌鋒之間,燕飛全身遽震,眼耳口鼻滲出血絲,但雙腳卻穩立於崖緣,沒有跌下去。
孫恩則像斷線風箏般向後拋飛,在空中連續兩個翻騰,落回另一邊崖緣處。
一切便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只有當事者方曉得,剛才龍爭虎鬥的激烈處,仿如在鬼門關前徘徊,稍一失足便會錯踏進去。
兩人目光交擊。
燕飛體內真氣翻騰不休,五臟六腑倒轉了過來般難受,太陰太陽兩股真氣於經脈內激盪衝突,因而沒法乘勢追擊,無從得知孫恩還能捱多少招仙門訣。
孫恩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後,孫恩沉哼道:「我真的沒有想過,你竟練成小三合。」
燕飛以手拭抹沾在鼻下唇邊的鮮血,右手握著的蝶戀花斜指地上,輕鬆地問道:「什麼是小三合?」
孫恩神色平靜地答道:「天、地、心合璧為大三合,你能在劍法上重演三佩合一的情況,但威力仍未足以破開虛空,便是小三合。」
燕飛直覺感應到表面看來全無異樣的孫恩亦受了點傷,卻比自己受傷較輕,這個發現令他心中震盪,因為自悟通「仙門劍訣」後,他還是首次在施展此招時,對手能佔上便宜。由此推之,眼前此刻的孫恩,他的黃天大法,實在他燕飛的「仙門劍訣」之上。
為何會如此呢?難道「破碎虛空」並非最終極的招數?又或他的「小三合」仍未成氣候?孫恩的真氣又開始籠罩過來鎖緊他,在氣機牽引下,對手又是孫恩,他想逃也逃不了,只有竭盡所能,敗此強敵。
「好!好!好!」
孫恩連說了三聲好,接著兩手高舉張開,本隨風拂揚的衣衫反靜止下來,而他卻似成為一個風暴的核心,把整座山峰完全置於他引發的風暴威力籠罩下。
天地先靜止了剎那光景,然後燕飛身處的四周開始狂風大作,風雨隨著勁氣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如實質旋轉著的兵刀割體而來,短促而有力,愈刮愈猛,沒頭沒腦地攻向燕飛。
一時間漫天風雨在孫恩勁氣的引導下,狂舞亂竄,山峰景物輪廓變得模糊不清,燕飛腳踏的實地也似變成泥沼浮沙般不穩,那種感覺,非是身歷其境,怎也不會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威力無儔的招式,似永不衰竭、無有窮盡的可怕功法。
比起孫恩,魔門前輩高手衛娥的氣場,只是小兒的玩意。
這是不可能的。
孫恩功力的表現,已完全突破了人力至乎任何武學大師的極限,高深莫測。
不過事實擺在眼前,正如他從三佩合一領悟了「仙門訣」,孫恩也從中得到大益處,把黃天大法推展至這至高無上的層次。
每一下割體而來的氣勁漩渦,損耗了燕飛少許的護體真氣,而當漩渦前赴後繼,接踵而來,甚至有些時候兩個或以上的氣旋同時襲體,燕飛的損耗更大。
孫恩的黃天大法有種把天地宇宙的狂暴,全集中於此的驚人感覺,令燕飛生出被完全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絕對的孤立無援、被氣海急旋淹沒了的感受,只要他撐不下去,會像玩偶般任憑孫恩的勁氣擺佈,失去自主力量。
此時的孫恩,在他眼中變成了個能操天控地的巨人,而他卻生出渺小和不自量力的頹喪感。狂怒的氣旋從四方八面襲來,咆哮怒叫。
對方似是有用不盡的力量,而自己則在不住損耗中,那種彼長我消的可怕感覺,構成最難以抗拒的壓力。
一時間,他知道自己又落在下風,而孫恩則正逼他在極度劣勢裡作出反擊。
他如何才可以扳平呢?蝶戀花遙指對手。
燕飛神色平靜,仿如一座任由風吹雨打亦永不會動搖分毫的高山峻岳,雙目異芒遽盛,全身衣袂則飄揚作響,加上先前眼、耳、口、鼻滲出猶未乾透的血絲,形相詭異至乎極點。
在孫恩力逼下,燕飛只好施出全身真功夫來拚個生死,在如此正面對決的情況下,什麼計謀手段都派不上用場。
連孫恩也不曉得,他現在即將施展的反擊,實在是被孫恩逼出來的,他從未試過是否可行,但曉只有此招方可破去孫恩那人力所沒法抵擋的功法,不成功便要成仁,其中沒有絲毫緩衝的餘地。
太陽真火源源不絕注入遙指著孫恩的蝶戀花裡去,左手則緩緩舉起,掌心向外,當蝶戀花積蓄了爆炸性的能量,燕飛從容道:「不知天師此法可有名稱?」
孫恩雙目厲芒大盛,長笑道:「告訴你又如何呢?此招乃本人黃天大法中名為『黃天無極』的絕學,像你的『小三合』般已超乎一般武學的範疇,非是人力所能頡抗。」
燕飛微笑道:「小三合又如何呢?」
剛說畢此話,左掌推出。
以孫恩的眼光識見,一時也弄不清楚燕飛出掌的玄虛。
原來燕飛此掌不但無聲無息,且非直接攻向孫恩,反是向孫恩立處左方的虛空發出,表面看似不含任何勁力,可是卻帶得孫恩正籠罩燕飛的氣場,整個隨燕飛虛無至極的一掌,往孫恩左方移開去。
燕飛頓感渾身一鬆,曉得成功失敗,就在此刻,閃電逆氣流而上,人劍合一地刺向孫恩。
孫恩歎道:「你想找死嗎?」高舉的雙手合攏起來,掌心互向,一股氣勁立時誕生於雙掌之間,向衝至的燕飛潮沖而去。
燕飛長笑道:「天師中計哩!」
驀地旋轉起來,竟是要硬捱孫恩一招,蝶戀花鋒尖氣發,太陽真火如雨暴後積發的山洪,衝向孫恩的左方虛空處。
「蓬!」
燕飛硬受孫恩的一擊後,變成個陀螺般反旋開去。
同一時間,孫恩左方被眩目的激電以樹根狀的形態撕開,悴不及防的孫恩被突如其來的電火震得整個人踉蹌往橫急跌,還差點滾倒地上,狼狽非常,當然也沒法乘勢追擊燕飛。
在抵峰緣前丈許處,燕飛的旋轉開始減緩,到崖緣處旋動終止,剛站穩了,猛的張口噴出漫天鮮血,顯然受了嚴重的內傷。
孫恩也終於立定,又往橫再跌一步,這才站穩,張口吐出一小口鮮血,容色轉白,望往燕飛,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燕飛俊偉的臉容血色褪盡,亦感到難以相信,孫恩竟能在直接被仙門劍訣命中的情況下,仍只是吐出小口鮮血,受的傷比自己還要輕。
這是沒有可能的。
問題究竟出在什麼地方呢?至陰至陽相激下產生的小三合力量,絕不是孫恩以太陽真火為主的黃天大法所能抗衡的。
孫恩的位置轉移到燕飛右方,正以奇怪的目光瞪著燕飛道:「三十年來,還是首次有人令我孫恩負上不輕的內傷,敢問燕兄是否還有再戰之力?」
燕飛盡量不去視察經脈內的傷勢,歎道:「孫天師如仍不肯罷休,我燕飛只好捨命陪君子。不過再交鋒勢將分出生死,恐怕這非是天師想見到的吧?」
孫恩點頭道:「你能如此施展小三合,確在我意料之外。」
又笑著道:「你確是靈慧俱全、有大智慧的人,看破本人與你決戰背後原因,今次算你勉強過關,但下一仗將是另一回事。如果你仍只限於小三合的功夫,肯定輸得很慘。」
燕飛道:「天師是否要約期再戰?」
孫恩道:「不論你躲到天崖海角去,我仍有辦法尋著你,這方面你該清楚。」
燕飛淡淡道:「我從沒有想過避戰,正如天師所說,我們中只有一個人能破空而去,不是你便是我,在天師眼中,我燕飛乃天師能否練成『破碎虛空』的關鍵,但不知天師是否曉得,你現在亦已變成我能否練成『大三合』的決定因素。不如這樣,一年後的今天,我們在此重聚,再決雌雄如何?」
孫恩仰天笑道:「好!就次一言為定。」
說畢縱躍而起,落往右方斜坡,消沒不見。
燕飛全身劇顫,坐倒地上,再吐出另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