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垂下裂石弓,愕然瞧著從海水裡走出來的女子,赫然是久違了的柔然女武士朔千黛。她一身黑色水靠,背掛長劍,浸濕了的秀髮垂在兩肩處,隨著往他所處的沙石灘走來,逐分地向他展露美好的身段,在月夜裡分外有種神秘的誘惑力。
他怎麼猜也猜不到,獨駕孤舟勇闖急流險礁的人竟然是她。
朔千黛顯然花了不少氣力方抵此處,嬌喘著來到他身前,雙腳仍浸在齊膝的海水裡,潮水一陣一陣的湧上沙石灘,天地仿似只剩下他們這雙男女。
朔千黛喘息著道:「什麼地方不好躲呢?偏要躲到這鬼地方來,我用了重金買到登島的正確航線,仍是避不了要翻船,明天還不知如何離開,你要給我想辦法。」
劉裕收起大弓長箭,一頭霧水的道:「姑娘似乎有急事找我,對嗎?」
朔干黛拖著疲乏的身體,到他身旁的大石坐下,目不轉睛的打量他,卻沒有答他。
劉裕別轉虎軀,面向著她道:「姑娘不是一向對我不太友善嗎?因何卻要冒險到這裡來見我?」
朔千黛靜看他好一會,忽然掩嘴笑道:「我自小便是這種個性,不懂得討好人。事實上,自弄清楚你不是花妖後,我心中從沒有討厭過你。好吧!算我看漏了眼,差點錯過了你這可托付終身的好夫婿。」
劉裕失聲道:「好夫婿?姑娘在說笑嗎?」
朔千黛顯然心情極佳,欣然道:「你可以當我在開玩笑,但我至少有一半是心底裡的真話。唉!我當然不會嫁你,因為要作我的夫婿,不但要隨我的姓氏,還須和我返回北塞,我知你是決不肯這般做的。南方需要你劉裕,便如柔然族需要我朔千黛。所以,我們的婚事是絕談不攏的,你不用怕我會煩你。」
劉裕聽得糊里糊塗的,一知半解的試探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仍有興致來找我呢?」
朔千黛輕描淡寫的道:「作不成夫妻,也可以作終生的夥伴嘛!」
劉裕錯愕地盯了她半晌,不解道:「大家有共同的目標,方可以做好夥伴。姑娘打算長留南方嗎?」
朔干黛生氣道:「我不是說過必須返回北塞嗎?你竟這麼快忘記了,是否不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劉裕苦笑道:「我不是善忘,只是奇怪,所以向你請教。」
朔千黛轉嗔為喜,道:「好吧!讓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構想。咦!你不奇怪我的漢語可以說得這麼好嗎?」
劉裕一呆道:「這也有好奇怪的嗎?在邊荒集能說好漢語的外族人,俯拾皆是,精通四書五經的胡人,在北方亦大不乏人吧!像苻堅便是飽讀書之士。」
朔千黛沒好氣道:「可是我是柔然族人嘛!一直在北塞的大草原生活,從沒有進入中原。」
事實上,劉裕對柔然族雖曾聞其名,可是卻毫不瞭解,對此族活動的範圍、實力、風俗各方面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幕容垂之所以扶持拓跋珪,除了需拓跋族人作「馬奴」外,還要他們守護北疆,阻止柔然族的勢力伸展往長城內,令幕容垂可沒有北顧之憂下,從容統一中原。
劉裕順著她的語氣道:「對哩!姑娘怎會說得一口這麼漂亮出色的漢語?」
朔千黛白了他一眼,眼睛似在說「算你哩」,這才傲然道:「此事亦要由苻堅說起,他的崛興,除了得漢人王猛之助,更因他本身精通漢文化,令我爹丘豆伐可汗對你們的文化生出好奇心,遂請來漢儒教導王族子弟學漢語、認漢字。不過沒有人學得比我更出色。」
劉裕笑道:「姑娘天資過人,學起東西來當然比別的人好。」
朔千黛不悅道:「我不用你來拍我的馬屁。有本領的人是不用拍別人馬屁的。」
劉裕想不到稱讚她兩句竟會碰了一鼻子灰,雖有點沒趣,卻又大感她的「野性難馴」也是一種吸引力。在荒島中獨處了數天,怎都有點寂寞,有她來解悶,總勝過胡思亂想,以致練功練出岔子來。
劉裕笑道:「好吧!姑娘其蠢如豬,全賴比別人用功,這才有些許成就,這般說是否表示我是有本領呢?」
朔千黛忍俊不住的「噗哧」嬌笑起來,然後嗔道:「我是要和你談正事,莊重點好嗎?」
劉裕攤手道:「我一直在恭聽著。」
心忖,她既然是柔然族之王丘豆伐可汗的女兒,到中土來便肯定不是追殺花妖那般簡單,而該是負有特別的使命。可一時間仍想不到自己和遠在北陲的一個強大部落,有何利害關係。
朔千黛道:「你對拓跋鮮卑該比對我們熟悉,對嗎?」
劉裕點頭道:「這確是事實。」
朔千黛望往夜空,道:「我開始覺得這個島也不錯,令人有點不願想外面世界的事。」
劉裕道:「姑娘肩上的擔子肯定不輕,故而生出這樣的想法。」
朔千黛訝異的盯他一眼,道:「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劉裕笑道:「姑娘不曉得我是探子出身的嗎?」
朔千黛嬌笑道:「你這個探子專探別人內心的秘密嗎?」
劉裕道:「我倒希望確有此本領。我明白姑娘的感受,是因為我有同感。」
朔千黛道:「好哩!不要扯遠了。」
劉裕心忖,又是你岔開話題,反倒過來怪我,這話當然沒有說出口,否則便顯得自己沒有風度了。
朔千黛道:「拓跋鮮卑自大晉開始,便在陰山以北一帶活動,我們生活的地方,則在他們的西北方。現在拓跋鮮卑往南遷徙,定都盛樂,霸佔了陰山以南的河套之地,勢力不住膨脹,不過他們並沒有放棄陰山以北的據地,反蠢蠢欲動,不時侵犯我們的領地,逼得我們往北遷移。」
劉裕愕然道:「這麼說,拓跋鮮卑是你們的敵人。」
朔千黛俏臉一沉,狠狠道:「不但是我們的敵人,且是勢不兩立的死敵。」
劉裕恍然道:「因為他們擋著貴族南下之路。」
朔千黛的臉脹紅起來,怒道:「不要胡言亂語,我們對中土根本沒有野心,大草原才是屬於我們的,我和族人從不欣賞建城務農的呆板生活方式。」
接著望往夜空,道:「世上沒有比草原和沙漠更動人的地方,隨著季節和水草,我們不住遷移,環境不住變化,生活更是多采多姿。如果你肯到我的地方來,擔保你會迷上我們的生活。」
劉裕想到的卻是如果在星空覆蓋的草原上一個帳幕裡,與此女共赴巫山,肯定動人之極。旋又暗吃一驚,奇怪自己竟會忽然生出慾念,難道是修練先天真氣的一個現象?不由暗自後悔沒有問清楚燕飛,修習先天真氣是否要戒絕女色。想到這裡,不覺好笑。
朔千黛狐疑地瞥他一眼,道:「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劉裕的確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如果草原沙漠真是那麼迷人,匈奴、鮮卑、羌、氐、羯等族,便不用爭先恐後的擁入中原來打個你死我活、此興彼替。
道:「然則姑娘又因何到中土來呢?」
朔千黛定神看著他,好半晌後道:「因為我們不想被滅族。」
劉裕皺眉道:「這和到中原來遊歷闖蕩有什麼關係?」
朔千黛道:「我們最大的敵人,一向是鮮卑族,現在鮮卑族裡最有勢力的兩個人,分別是幕容垂和拓跋珪。而我們對拓跋珪的恐懼,更甚於幕容垂。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不要懶惰,快動腦筋,我在考量你的智慧。」
劉裕不知該生氣還是好笑。自他成為謝玄的繼承人後,即使是敵人對他說話也要客客氣氣的,只有眼前性格爽快率直的柔然族女高手,喜歡便呼喝斥責,可是他感到樂在其中,不用旁敲側擊,轉彎抹角的說話。此女雖然爽直,但絕不是愚蠢的人,否則,她的可汗老爹也不放心她到中原來。
不由用心細想,以設身處地的方式,站在柔然族的立場,去思量幕容垂和拓跋珪的分別。他雖然不瞭解柔然人,卻對幕容垂和拓跋珪知之甚詳,所以非是沒有根據。
朔千黛催促道:「快些兒!」
劉裕一向沒怎麼把她放在心上,今夜方開始認識她,也發現,如論美貌,她實及不上王淡真、任青媞和江文清那樣的美女,可是她卻另有一種剛健裡帶嫵媚的動人美態,充滿異族美女的開明風情,另有迷人之處。
忍不住調侃她道:「你不是說過陪我一夜嗎?為什麼這般的沒有耐性?」
朔千黛白他一眼,鼓著腮幫子道:「你可知在我們柔然族裡,如有男人敢說出要我陪他一夜,我會賞他兩記耳光嗎?這種話是不可以亂說的,男人只可以牽著女人的手唱情歌,女人心動了,便乖乖的隨男人走,明白嗎?」
旋又噗哧笑道:「你會唱情歌嗎?」
劉裕給她似嗔怪似鼓勵,難辨其心意的話惹得怦然心動,柔然族女子的大膽作風,像塞外的大草原般一切本乎天然,不含絲毫矯揉造作,別有一番誘人的滋味。
在這麼一座海上孤島裡,如此溫柔的月夜下,那感覺像在暗室裡面對誘人美女,而自己更一向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確很易出亂子。
唯一令劉裕不得不把慾念壓下去的理由,是剛才差點走火入魔的經歷。不敢打蛇隨棍上的在言語上挑逗她,岔開道:「我想到哩!」
朔千黛瞪大眼睛看他有什麼話說。
劉裕道:「以實力論,幕容垂當然比拓跋珪強大,可是,即使他能統一北方,在一段長時期內,只會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土上,對北塞只採守勢,亦無暇去理會大草原的事。」
朔千黛點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更重要是我們根本不怕幕容垂,在進入中原後,幕容鮮卑族已從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變為農耕民族,再不適應塞外的情況。而拓跋族卻仍是遊牧民族,生活方式與我們大致上沒有分別,拓跋族不論爭霸中土成敗如何,都直接威脅到我族的存亡。得志的話,他們依然不會放棄往草原大漠擴展;失意的話,更會避往北方來,與我們直接交鋒。」
劉裕點頭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
朔千黛神色沉重起來,道:「更令我們憂心的是拓跋珪這個人,我們一直在留意他。從他以馬賊的方式,縱橫北方,而苻堅卻沒法奈何他,到他借幕容垂的力量,於高柳大破窟咄,接著打敗佔領馬邑的獨孤部劉庫仁之子劉顯和劉衛辰兩個部落,領了黃河河套的產糧地區。站穩陣腳後,再敗陰山北麓的賀蘭部和河套以西的匈奴鐵弗部,同時又兼併庫莫奚、高車、紇突等部落,不但土地大增,且俘獲大批人口和以百萬計的牲畜,國力驟增,稱雄朔方,在大草原上己沒有人敢挑戰他。」
劉裕聽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不曉得拓跋珪的厲害,只是從沒有設法去掌握他的情況。回想當年在邊荒集與他在惡劣的形勢下掙扎求存,實在很難想像他可以變成這樣一個被其他塞外民族深切恐懼的人。此時聽朔千黛以帶著懼意的語調清楚描述,那感覺確是難以言表,比對下,自己現在被逼困守孤島,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實有天壤之別。
朔千黛續道:「拓跋珪肯定是拓跋族數百年來最出色的領袖,其野心和手段尤過於什翼犍,兼之心狠手辣,在北塞是無人不懼。幸好他現在的敵人有幕容垂,令他無暇理會其他事。不過,終有一天他會把矛頭指向我們,因為我們是在大草原上唯一具資格挑戰他的人。所以,我們必須未雨綢繆,作好準備。」
劉裕開始明白柔然族的情況,不解道:「那你們何不趁拓跋珪現時陷於與大燕的戰爭泥淖之時,抽他的後腿呢?」
說出這番話後,劉裕生出歉疚的不安感覺,說到底,在目前的情況下,他是不該鼓勵朔千黛干擾拓跋珪的,因為他的好朋友燕飛,正和拓跋珪並肩作戰,為救回紀千千主婢努力。
忽然間,他首次感到與拓跋珪無可避免的敵對關係。當日,他雖知道拓跋珪有殺他之意,不過並沒有放在心上。
朔千黛歎道:「我們的準備仍未足夠,拓跋珪的崛起太快太迅速,令我們措手不及,如果現在我們挑戰他,只會惹來無情的反擊。」
劉裕暗鬆一口氣,道:「姑娘今次到中原來,是作準備的其中原因嗎?」
朔干黛欣然道:「你真的很聰明。我今次到中原來,是要擴闊眼光,弄清楚中土的情況,追捕花妖只是順帶的事。唔!坦白點告訴你吧!我是私自離開的,並沒有得到爹的首肯。」
劉裕愕然道:「你竟是離家出走?」
朔千黛的俏臉紅起來,怨道:「誰叫爹要為我擇婿,我卻沒個看上眼的。我是獨生女,又沒有兄長。成為我的夫婿,等於成為我爹的繼承人,不找個英雄了得的人物,如何可以領導族人度過難關?」
劉裕正心忖你不是看上我吧?朔千黛道:「原本我也不覺得你有什麼獨特之處,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你領導荒人反攻邊荒集之戰,確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戰功,教人刮目相看。你們奪回邊荒集的一刻,我到了建康去。到我趕到邊荒集,你又回廣陵去了。我只好一直尋到這裡來。嘻!焦烈武都被你宰掉了,數百人打敗了數千海盜,我想不看好你也不行呢。」
劉裕記起她早前說的話,不解道:「你看好我又如何,你也清楚,我不會隨你回家,為何又千山萬水的來找我?」
朔千黛聳肩道:「不做夫婿也可以做情郎,對嗎?」
聽她輕描淡寫的說什麼夫婿情郎,劉裕失聲道:「你在開玩笑嗎?」
朔千黛理所當然的道:「我們若全無關係,你怎肯幫我呢?」
劉裕苦笑道:「坦白說,我現在自身難保,比你更需別人的幫助。」
朔千黛凝望著他,一雙大眼睛閃亮起來,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可是當有朝一日,你成為南方之主,一切將改變過來。只擁有南方能滿足你?你不想統一天下嗎?那時,我們便有合作的機會了。」
劉裕心中反覆念著南方之主四個字,暗忖自己離此目標仍有一段漫長艱苦的道路,每踏出一步,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時,香風拂鼻而來。
劉裕尚未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這位柔然族的美女已坐入他懷裡,兩手纏上他頭頸項,香唇湊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