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神色凝重的遠眺鹽城碼頭區的情況,忽然打出手勢,著老手改變航線,往大海的方向駛去。
老手立即傳令,然後問道:「我們到哪裡去?」
劉裕道:「我們繞遠路到鹽城北面找個隱秘處登岸,順道看看有沒有離岸不太遠,適合你們落腳的無人荒島。」
老手目光投往鹽城,道:「城內沒有起火,理該沒事。」
劉裕冷哼道:「鹽城城內仍平靜無事,焦烈武只是襲擊泊岸的船隻,現在已遠揚而去。不過看鹽城城門緊閉,沒有人敢出來救人救火,可知城內官民被嚇破了膽。他娘的!這般凶悍蠻橫的賊子,我還是初次得睹。」
老手沉著氣道:「焦烈武為何要攻擊碼頭區的船?」
劉裕狠狠道:「看來是示威的可能性較大,以顯示他才是在這一區當家作主的人。想想看吧!海上的貿易是沿海郡縣的命脈,如果被焦烈武截斷海上的交通,鹽城的民眾如何生活下去?焦烈武是借此來警告沿岸郡縣,誰敢與他作對誰便大禍臨頭。他娘的!今次惹火了我劉裕,我會教焦烈武血債血償。」
再打手勢,老手連忙傳令,改向繼續沿岸北上,把鹽城拋在後方。
老手道:「我們可以幹什麼呢?」
劉裕雙目電芒閃動,顯然對焦烈武的暴行動了真火,沉聲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我們要摸清楚形勢。如果我們剛才就那麼登岸入城,恐怕活不過數天。船泊岸後,我會獨自入城探清楚情況,設法與東海幫的人碰頭說話,看可否說服何鋒站到我們這邊來。只要令何鋒明白這是關係到他東海幫成敗存亡的最後一個機會,不到他不乖乖的與我們合作。」
老手興奮的道:「還是劉爺有辦法。哈!只要劉爺再顯神威,一箭射沉焦烈武的帥艦『海霸』,保證沿岸官民歸心,清楚是救星來了。」
劉裕心中苦笑。
事實擺在眼前,誰都看出賊勢強大,可是老手卻沒有半絲懼意,原因正是以為劉裕是真龍轉世,小小一個焦烈武怎奈何得了他?可恨劉裕心知自己這個所謂真命天子,只是因緣際會下硬給捧出來的,一個不小心不單自己小命不保,還會牽累對他深信不疑的人。
劉裕拍拍老手肩頭,道:「照我的話辦吧!我要去和王弘談話。」
老手欣然領命。
來到王弘養傷的艙房,這位世家大族的公子擁被坐在床上發呆,見劉裕進來,勉強擠出點笑容。
劉裕輕鬆的往椅子坐下,道:「剛才的情況,王兄看到哩!」
王弘微一點頭,又歎了一口氣,一副飽受摧殘挫折的神情。誰都看出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忽然又瞥劉裕一眼,似在驚異劉裕出奇輕鬆的神態。
劉裕則心中暗歎一口氣,在某一個程度上他正在欺騙對方,至乎欺騙每一個相信他是未來天子的人。「欺騙」這名詞或許用重了一點,但不可否認自己正在「使詐」。事實上每一個當上主帥的人,都免不了或多或少用上了詐術,不單須欺騙敵人也要欺騙追隨的人。
像現在般他根本完全看不到能擊敗焦烈武的可能性,可是他必須裝出智珠在握的神情模樣,以激勵手下的士氣。否則如他劉裕亦是一籌莫展的姿態,這場仗還用打嗎?大家落荒而逃保住小命算了。
對王弘他更有另一番期望。
王弘在建康世族年青一輩中的影響力是不容忽視的,如果可以把他爭取到自己的陣營,當時機成熟時,便可通過他而得到建康世族新一代中有遠見者的。王弘的親爹王珣正是謝安一系改革派現存的頭號人物,如果王珣自己,聲勢將會截然不同。南方的政治是高門大族的政治,王珣代表的是政治的力量,單憑武力並不足以成事,否則桓溫早當上皇帝,還須高門大族的認同和嗎?
在聞得王淡真死訊之時,他已狠下決心拋開一切,要用盡一切手段登上北府兵大統領之位,以向桓玄和劉牢之報復。現在更在形勢所逼下,向南方之主的寶座攀爬。只有成為南方最有權勢的人,他才可以保住自己和追隨他的人的性命,捨此再沒有其他選擇。
淡淡道:「焦烈武因何要攻擊泊在鹽城碼頭的民船呢?」
王弘朝他瞧來,好一會後苦澀地道:「正常人怎會明白瘋子的心?焦烈武一向憑心中喜惡行事,以殺人為樂,根本不講理性。」
劉裕搖頭道:「如果我像王兄那般看他,此仗必敗無疑。焦烈武不單不是瘋子,還是個有謀略的人。他是在向我施下馬威,因為他曉得我來了。」
王弘一呆道:「他怎曉得你來了呢?」
劉裕若無其事的道:「因為他得到我的敵人通風報信。」
王弘不以為然地看他片刻,卻沒有出言反駁他。
劉裕微笑道:「我的猜測是否屬實,很快便會揭曉。我如想成功破賊,首先是要知己,焦烈武對我並非全無顧忌,因為我有往績讓他參考,令他難以視我為另一個朝廷派來的太守官兒。王兄勿怪我直言,我更不是高估自己,而是像焦烈武這種在江湖上長時期打滾的人,會更明白我是怎樣的一個對手,會明白我是不會依官府的方式行事,反較接近荒人的作風。所以他先來個下馬威,燒掉泊在鹽城外的民船,一方面是警告鹽城的軍民勿要投向我這一方,另一方面則是截斷鹽城的海路交通、孤立鹽城。」
王弘頹然道:「劉兄當然不是平凡之輩,不過不論劉兄如何神通廣大,仍應付不了焦烈武打、逃、躲的靈活戰略。何況當焦烈武摸清劉兄的底子後,劉兄想逃都逃不了。」
劉裕並沒有因他唱反調而不悅,從容道:「任何一件事,換個不同的角度去看,會得出截然有異的結論。我想請教王兄,你認為我人強馬壯的率北府水師大舉東來討賊,比起像現在般只得一艘戰船及二十多名兄弟迎戰,哪一種情況較有可能斬下焦烈武的首級?」
王弘發起呆來,現出深思的神情。
劉裕斷然道:「焦烈武用的正是荒人最擅長的游擊戰術,不管你有多少人,他只要逃往大海,便可以逍遙羅網之外。所以只有一個方法可引他上鉤,就是以我劉裕作誘餌,製造出一種形勢,讓他踏進陷阱去,方有可能取他狗命。」
王弘一震朝他瞧來,像首次認識他般重新打量,點頭道:「劉兄的膽子很大,不過假設你的刀鬥不過他的『霸王棍』,一切休提。」
劉裕道:「單是贏得他手中棍並不足夠,我先要擊垮他的大海盟,然後把他逼進絕地,方可斬下他的首級。」
王弘皺眉道:「劉兄自問比之玄帥的九韶定音劍,高下如何呢?」
劉裕苦笑道:「教我如何回答你的問題呢?幸好我曾和王國寶交過手,我有信心在二十招內斬殺他於刀下。」
劉裕確曾和王國寶交過手,那時兩人相差不遠,當時劉裕自問在武功上尚遜王國寶一籌,卻以智謀戰術把王國寶逼在下風,得以脫身。現在得到燕飛的免死金牌,近日又屢屢在刀法上有新的領悟和突破,故敢作此豪言,絕不是為安慰王弘吹牛皮。
他費了這麼多唇舌,目的是要王弘振起鬥志,好多個有實力的幫手。在現在的惡劣形勢下,多一個人自然比少一個人好,何況是王弘這般文武兼備的人材。
王弘目不轉睛地看他,閃動著不敢輕信的神色。
劉裕深有感觸地道:「在邊荒集的反攻戰裡,我曾有過放棄的念頭,甚至想一死了之。我當然沒有這樣做,更因此從中學懂一個道理,就是對未來是沒有人可以肯定的,擺在眼前只是不同的選擇,該走哪一條路完全由我們決定。現在惡賊當前,我們一是立即開溜,要不就面對。假設你選擇的是後者,便要拋開生死成敗,竭盡全力去達致目標,令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否則不如立即作逃兵算了。」
王弘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垂下頭去。忽然又抬起頭來,沉聲道:「你清楚情況有多麼惡劣嗎?」
劉裕微笑道:「自從玄帥辭世後,我未曾有過半天安樂的日子。由劉牢之到司馬道子,由桓玄到孫恩,誰不千方百計想取本人的小命。我劉裕正是從這種環境裡成長的。面對險境,我和你一樣會害怕,這是人之常情。如果王兄選擇返回建康,我絕不會有半句話說。」
王弘的眼神開始發亮,道:「劉兄可多透露點心中對付焦烈武的計劃嗎?」
劉裕從容道:「我要先設法見到何鋒,才可以知道是要孤軍作戰,還是能得到地方上的龐大助力。」
王弘斷然道:「東海幫早給大海盟打怕了,何鋒絕不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劉裕心中苦笑,說了這麼多話仍不能打動他,建康的世家子弟真經不起風浪。淡淡道:「何鋒尊意如何,很快便有答案。」
王弘胸口急促起伏著,道:「假設你沒法說服何鋒,劉兄又有什麼打算?」
劉裕雙目精芒暴閃,射出無畏的異芒,緩緩道:「縱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勢要把焦烈武斬殺於刀下。」
王弘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的道:「到今天我才明白什麼人當得起真好漢三個字。好吧!我王弘決定拋開生死,追隨劉兄。我這條命橫豎是撿回來的,交給劉兄又如何呢?」
船身輕顫,開始減速,往左岸靠過去。
江陵城。
桓府內廳,桓玄默默吃早點,侯亮生和干歸兩人恭立一旁,先後向他匯報最新的消息。
桓玄聽罷皺眉道:「司馬道子是怎麼了?怎可以縱虎歸山,竟放劉裕到鹽城去打海盜?」
干歸淡淡道:「劉裕既具保命返回廣陵的本領,劉牢之只好另耍手段,借海盜之手除掉他,又或可以由司馬道子的人下手,事後亦可推在海盜身上。如此劉裕若死了,他可以推得乾乾淨淨。」
侯亮生聽得心中響起警號,干歸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可是一開口說話總能一語中的,教人咀嚼,可見其城府極深,不可小覷。
像他說的第一句話,便點出劉牢之和司馬道子,必曾於劉裕返回廣陵途上派人截擊,只是勞而無功吧!
桓玄頷首表示同意,但深鎖的眉頭仍沒有解開,沉聲道:「海盜是否指焦烈武的什麼大海盟?哼!他們憑什麼收拾劉裕?」
侯亮生忙道:「亮生正要向南郡公稟報,建康傳來消息,奉朝廷之命率水師往鹽城討伐焦烈武的王式,已告全軍覆沒。」
桓玄立即雙目放光,點頭笑道:「如此便有趣多了。」
干歸道:「焦烈武不但武功高強,且精通兵法,近兩年來建康軍遇上他,沒有一次不吃虧的。現時沿海駐軍只能勉強保住城池,海上便是焦烈武的地盤。劉牢之今次派劉裕去更是擺明要害他,不派一兵一卒。所謂巧婦難為無米炊,這一著令劉裕陷入進退兩難之境,與焦烈武交手等於以卵擊石,討賊無功則會被治以失職之罪。」
桓玄朝干歸望去,淡淡道:「干將軍認識焦烈武嗎?」
干歸答道:「卑職曾和他碰過一次頭,還以武切磋比試了幾招。此人的霸王棍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堪稱南方第一棍法大家,我敢肯定他的武功在劉裕之上,否則王式亦不用飲恨於他棍下。」
桓玄笑道:「聽得我的手也癢起來。哈!如此將可省去我們很多工夫。」
干歸道:「為策萬全,卑職想趁此良機,率人趕往鹽城去,請南郡公賜准。」
侯亮生聽得暗吃一驚,一個焦烈武已令劉裕窮於應付,現在干歸又親率高手去行剌他,任劉裕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最令他擔心的是劉裕再不像以前般有荒人保護,當上鹽城太守後更是目標明顯。只好祈禱劉裕確是真命天子,怎打都死不了。
桓玄愕然道:「這是否多此一舉呢?我還另有要事須你去辦。」
干歸恭敬的道:「卑職的愚見仍認為殺劉裕是首要之務,請南郡公賜准。」
侯亮生心中慨歎,干歸確不簡單,看事看得很準,且有膽色在慣於獨斷獨行的桓玄面前堅持己見。
桓玄凝望垂首等候他賜覆的干歸好半晌,然後目光投往侯亮生,平靜的道:「亮生先退下,我有幾句話和干將軍說。」
侯亮生施禮告退。
跨檻出廳時,他心裡一陣不舒服。
一直以來,桓玄都視他為心腹智囊,事無大小均徵求他的意見,也讓他參與機密的事。
可是自干歸來後,桓玄明顯地逐漸傾向倚重此人,像現在將他遣開,好和干歸私下商議,更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桓玄是否在懷疑自己呢?又或自己是不是心中另有圖謀,所以在一些節骨眼的地方沒有獻上針對性的良策,如剛才便應由自己指出殺劉裕的重要性,而非由干歸代勞。正因此而令桓玄收回倚重自己的信心。
侯亮生比任何人更清楚,桓玄疑心極重,一個不小心,他將會死得很慘。
他是不得不提高警覺,因為他曉得屠奉三這幾天會來找他,這是約好的。光復邊荒集後,他們反桓玄的大計會全面展開。
事情的變化往往出人意表,誰想得到劉牢之竟想出這麼一條對付劉裕的毒計,若照表面的情況預測,劉裕該是難逃死劫,除非他的確是老天爺挑選有天命在身的人。
唉!
究竟劉裕是否真命天子呢?
想到這裡,侯亮生心中一動。
假設劉裕在這樣劣無可劣的情況下仍能大命不死,即使最懷疑他不是真命天子的人也會信心動搖。
所以劉裕正面對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要是他能手提焦烈武的首級榮歸廣陵,南方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壓制他的崛升。
侯亮生登上等候他的馬車,駛出桓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