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由東門入城,立即被把門的兵頭截著,道:「劉裕你回來得真是時候,頭子昨天才發下命令,只要見你回來,立即押你老哥去見他。」
頭子是劉牢之另一個軍中的匿稱。
劉裕笑道:「是否要上手銬?」
那兵頭叫方勇,曾和劉裕一同接受探子的訓練,與劉裕稔熟,探手搭上他肩頭,朝城內走去。欣然道:「你老哥現在是大大有名的人,誰敢對你不敬。坦白說,我也有些佩服你,到現在仍死不去、活生生的在老子眼前出現,你奶奶的!你是否戴了什麼寶貝護身符,被人怎麼打都不死?」
把門的北府戰士見到劉裕,都舉手致敬,口呼劉大哥,態度崇敬親熱。
劉裕笑道:「護身符欠奉,爛命倒有一條,你要便來拿我的命吧!」
方勇著人牽來兩匹馬,開懷笑道:「豈敢豈敢!連竺老妖都栽在你手上,誰敢拔你半根毫毛?」
劉裕接過馬韁,愕然道:「殺竺老妖的是燕飛,為何算到我頭上來?」
方勇笑道:「不是一樣嗎?燕飛是你的戰友,你是邊荒集的主帥,當然是由你巧施妙計,方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幹掉竺老妖,完成玄帥的遺願。此事傳至廣陵,轟動全城,人人提起你老哥,都要豎起拇指,說一句『英雄好漢』,你確是了不起。」
劉裕開始明白燕飛斬殺竺法慶對自己聲譽的影響,又感受到謠言的誇大失實處。不過北府兵兄弟一廂情願的想法,正代表自己與他們榮辱與共,亦代表著他們心裡極待填補的一個缺陷,就是他們需要繼謝玄後的另一個英雄,作他們的心靈支柱,而那個人現在已變成了他劉裕。
只要他能再次光復邊荒集,北府兵年輕一輩,將人人向他歸心,視他為另一個謝玄,而此為他手上最大的籌碼。
道:「上馬吧!我也想見劉爺呢!」
孫恩神采飛揚的立在巨岩邊緣處,細聽盧循一一報上從建康來的最新消息,潮浪一重一重的相繼而來,打上巨岩,濺起高達數丈的浪花。
一個消息比一個消息震撼,當他聽到竺法慶被燕飛斬首,終於動容道:「這是不可能的。」
盧循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竺法慶肯定名大於實,否則怎會飲恨於蝶戀花之下?」
孫恩緩緩搖頭,柔聲道:「竺法慶確有真材實料,他的『十住大乘功』來自上代有怪僧之稱的不戒大師的『碎金剛乘』,是佛門正宗。據吾師所言,『碎金剛乘』專攻日精月華,天下間只有『太陽真火』方能與之抗衡。不過,縱然燕飛身具『太陽真火』一類的奇功,他能保命不死,已是難得,怎可以不但避過『十止之劫』,還可以擊殺竺法慶,此事離奇至極,難道……不!這是沒有可能的,且『丹劫』在師尊坐化前,早不知影蹤。」
盧循一震道:「丹劫?」
孫恩點頭道:「師尊曾與不戒大師交手,故深悉『碎金剛乘』的虛實,而萬變不離其宗,『十住大乘功』雖為竺法慶自創,其源頭和心法始終離不開『碎金剛乘』,師尊既說過『太陽真火』能抗衡『碎金剛乘』,當然也能與『十住大乘功』平分秋色。而『丹劫』乃『太陽真火』之最,照此推之,當可以克制『十住大乘功』,問題在於,即使真的有人能從『丹劫』吸取『太陽真火』以為己用,仍不容易破竺法慶的『十住大乘功』,只能在不受竺法慶的十住法影響下,大家在招數戰略上見真章,以竺法慶千錘百煉的魔功,不論燕飛如何進步,仍不是竺法慶的對手。所以我說此事奇怪至極。」
盧循道:「天師曾差點要了燕飛的命,當然清楚他的強弱。不過燕飛殺竺法慶一事,該非謠傳,否則尼惠暉不會到建康尋燕飛的晦氣?難道『丹劫』真的落在燕飛手上?這是不可能的。」
孫恩長長舒一口氣,目光投往廣闊無邊的大海,雙目異采閃動,聲音卻充滿生機和期待,悠然歎道:「世事的曲折離奇,往往出人意表。燕飛先是在本人手底下死而復生,現在又斬殺竺法慶於邊荒,豈是可以隨意小覷的人。想不到竺法慶、慕容垂之輩外,尚有一個燕飛,令我孫恩不愁寂寞。燕飛呵!沒有你這樣的一個對手,人生又有何樂趣呢?」
盧循心中激盪,更曉得孫恩已決定予燕飛另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因為對孫恩來說,燕飛已取代了竺法慶在他心中的地位,成為一個能令他動心的對手。
孫恩像忽然拋開燕飛一事,神馳意飛的道:「司馬曜真的死了!」
盧循道:「此事千真萬確,下手的是成為司馬曜貴人的妖女曼妙,如不是她被楚無暇截殺於大江,情況會變得更精彩,不過現在已夠司馬道子頭痛的了,唉!可惜千秋不知如何被司馬道子識破身份,累得道覆須立即把我們在建康的人撤走,使我們辛苦經營多年的佈置,毀於一夜之間。」
孫恩微笑道:「有什麼問題呢?我們得到的遠比我們失去的多,些微損失,何用介懷?為達成我們的夢想,總有些人須犧牲的。司馬曜的橫死,將令王恭、桓玄、殷仲堪、劉牢之等人別無選擇,只有連手麾軍建康,名為逼司馬道子交代司馬曜之死的真相,實則為必須殺司馬道子以自保,否則如讓司馬道子假新上位的傀儡皇帝之手亂髮聖旨,如何招架?那時將是我們進攻建康的最佳時機,一舉把南方所有反對的力量摧毀,好一勞永逸。所以你有什麼該擔心的呢?」
盧循終察覺孫恩的異於平日處,這不單是他出奇地隨和輕鬆的語調,且字字珠璣,更因此時的孫恩,像一個永不見底的深潭,蘊藏著無有極盡的智慧和異乎尋常的力量,卻又超然於眾生之上。那種感覺玄之又玄,非比尋常。
他剛才來時,因消息的震撼而心神不屬,兼之因對孫恩的敬畏,不敢平視觀察,所以一時沒有察覺孫恩的異樣處。
此時的孫恩,比以前任何一個時間,更像「天師」,「真」的「天師」。
盧循發覺自己不受控制地張大口喘起氣來,艱難的道:「天師……」
孫恩往他瞧來,雙目晶瑩通透,又深邃無可測度,保持微笑的神態,柔聲道:「趁現在還有點時間,我須立即趕往邊荒,只要燕飛在附近,我便能對他生出感應。我要以他的人頭來祭我天師軍出征的大旗,讓普天下曉得誰才是天下第一人。」
盧循生出被孫恩看個通透的奇異感覺,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敬意,更清楚孫恩為燕飛而心動,必須立即趕去會燕飛的心態,忽然雙膝一軟,跪往石上去,顫聲道:「天師……」
仍是語不成句。
孫恩仰望晴空,雙目射出熱切和憧憬的神色,道:「我去後,你們全力備戰,結集戰船,待我回來後,時間該差不多了。」
接著探手在盧循的天靈穴輕拍三掌,道:「好好給我練功!」
每一掌拍下來,盧循都覺全身經脈遽震,所有竅穴跳動起來,說不出的受用。盧循福至心靈,曉得孫恩是以無上法力助他修煉「黃天大法」,哪敢輕忽,就那麼跪在地上練起功來,再不敢說話。
孫恩一聲長嘯,到嘯音收止,早去得無影無蹤。
燕飛緊接劉裕之後進入廣陵城,他備有通行證件,把門的衛兵沒有留難,盤問幾句後,放他入城。
他還是首次到廣陵,心忖還有時間,先四處逛逛,再到與劉裕約定處等待。
就在此時,他的心湖忽然浮現孫恩的形相,還似正對他欣然微笑。
這怪異無倫的情況一閃即逝,快速得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可是已像一塊巨石,狂擲進他波平如鏡的平靜心湖去、激起濺空而起的水花和波蕩的漣漪。
他清楚感應到孫恩對他的殺機。
燕飛完全不曉得孫恩身在何方何處,那種玄妙的聯繫模糊而遙遠,更不明白孫恩如何辦得到,不過肯定的是,早臻達天人合一之境的孫恩在道法武功上又更上一層。
燕飛心中叫苦,清楚自己又落在下風。
他現在一心一意去反攻邊荒集,是為配合拓跋珪營救紀千千進行的大計,實在不願分心到別的事上去,尤其是像孫恩這種可怕的對手。
上次交手時的孫恩,武功已不在竺法慶之下,如他再有突破,燕飛能勝他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問題是他仍非心無掛礙,且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急切把紀千千主婢從慕容垂的魔掌解放出來。
可是他更清楚與孫恩此戰是避無可避,且他是陷於完全被動的惡劣形勢。
他並不是畏懼孫恩,只是感到孫恩選此要命的時刻來對付他,已充分表現出孫恩掌握到自己沒法彌補的破綻和弱點,如他過不了孫恩這關,那過去的一切努力將盡付流水,他固然一命嗚呼,紀千千主婢則永遠落在慕容垂手上,荒人失去邊荒集,劉裕當不成北府兵的統帥,拓跋珪則要亡國滅族。
除非他能擊敗孫恩,否則情況將會朝最不幸的方向發展。
沒有人能在此事上幫半點忙,一切只能倚賴自己,看看蝶戀花是否有護主的能耐。
門衛在主堂大門報上劉裕的名字,劉牢之的聲音傳來道:「進來!」
劉裕舉步入堂,劉牢之坐在一角發呆,几旁擺放著一封開了口的火漆密函,並沒有朝劉裕瞧來,只淡淡道:「坐下!」
一時間,劉裕不知該坐到哪裡去,只好恭敬地來到他身前,施禮問好。
劉牢之一臉苦思而不得的疲倦神色,指指身旁隔著小几的太師椅道:「坐!我有些事須問你。」
劉裕有點受寵若驚的坐在他一旁。
劉牢之終於朝他瞧來,道:「你是不是從建康來的呢?」
劉裕點頭應是,忽然間,他已曉得几上的密函來自司馬道子,信內並提及自己。
劉牢之滿懷感觸地歎了一口氣,沉聲道:「皇上駕崩了。我該怎麼做呢?」
後一句他顯然不是求教劉裕,只是正糾纏心內的一句話,不自覺地衝口而出,顯示他正為某一個決定舉棋難下。
劉裕當然明白他的心事。
劉牢之此刻正為選擇站在哪一方而煩惱。以前王恭背後有司馬曜全力,劉牢之投向王恭一方是順理成章,只要收拾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他便可得到司馬曜的回報,名正言順的坐上北府兵大統領之位,說不定還可當揚州刺史。成為桓玄之外南方最有權勢的人。
現在司馬曜死了,劉牢之若再站在王恭的一方,至少在名義上是與司馬氏皇朝對著幹,且因有桓玄牽涉其中,動輒會弄出改朝換代的局面。如被桓玄登上帝座,劉牢之肯定死無葬身之地,還要被抄家滅族。劉牢之的為難處,可以想見。
劉牢之肯於此時和這種心情下見劉裕,是因為劉牢之從密函裡,曉得司馬道子和劉裕的緊張關係放緩,更想從他口中知道多點有關司馬曜猝死的真相,問多點有關司馬道子的事,好幫助他作出決定。
劉裕識相地保持緘默。
果然劉牢之沉吟半晌後,忽然問道:「燕飛是不是真的殺了竺法慶?」
劉裕點頭道:「確是如此!」
劉牢之往他瞥一眼,目光移往屋樑,徐徐道:「皇上是怎樣死的?」
劉裕小心翼翼的答道:「據傳殺皇上的是他最寵愛的張貴妃,而張妃實是與桓玄有關係的人,所以派郝長亨到建康來把她接走,不過功虧一簣,此女最後被彌勒教的楚無暇殺死滅口,否則桓玄便可以借她之口,嫁禍司馬道子。」
他不敢說出曼妙的真正身份,怕的是難以向劉牢之解釋,自己是如何得悉箇中的來龍去脈。
劉牢之一震朝他瞧來,雙目射出複雜的神色,道:「你倒清楚其中情況。」
劉裕苦笑道:「全賴參軍大人栽培,我只是盡探子的本分。」
劉牢之淡淡道:「你回廣陵來,是否想我出手助你們光復邊荒集?」
劉裕點頭道:「彌勒教已因竺法慶之死冰消瓦解,邊荒集的形勢轉為對我們有利,只要大人肯點頭,使淮河的水師封鎖壽陽以東的淮水下游,我們便有把握打贏這場仗。」
劉牢之道:「糧食和武器方面又如何呢?」
劉裕心忖難道真的這麼順利?可能是司馬道子在密函裡提到肯他們收復邊荒集吧!又感到有些兒不妥當,如劉牢之肯這麼聽司馬道子的話,豈非代表他決定投向司馬道子的一方?那自己心上人的老爹王恭豈非陷入動輒敗亡的險境?
答道:「我會找孔老大想辦法。」
劉牢之沉默片刻,然後沉聲道:「我現在說的,你須仔細聽清楚,並要如實執行,否則我將視你為背叛北府兵的叛徒。」
劉裕就像在雲端直跌下來,整條脊骨涼颼颼的,道:「大人請指示。」
劉牢之雙目精芒畢露,冷然道:「我要你立即退出荒人的所有行動,由這刻開始,不准你接觸任何外人,孔老大也包括在內,明白嗎?到有適合你的工作時,我自會找你。」
劉裕遽震失聲道:「這怎麼成?」
劉牢之大喝道:「這是軍令!」
劉裕喘著氣直視劉牢之,然後逐漸平復,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大人是不是決定與桓玄合作,對付司馬道子?」
劉牢之臉泛怒容,冷笑道:「小裕你不覺得你愈來愈放肆嗎?我的事怎到你來置喙?」
劉裕雖然心中充塞難以壓抑的憤慨,仍曉得不宜頂撞他,垂首道:「大人可否容我說出心底的話,那不是我為自己說的,而是為大人和北府兵著想。」
劉牢之容色稍為放緩,顯然也希望在此事上有人為他參詳,道:「說罷!」
劉裕正容道:「不論與桓玄或司馬道子任何一方合作,均是與虎謀皮。現在北府兵最宜嚴守中立,坐觀其變。另一方面則再次打通邊荒集的脈絡,令北府兵維持自給自足的有利形勢,足可以應付南方任何突變。」
劉牢之若無其事的哂笑道:「說到底,你都是想我你和你的荒人兄弟,對嗎?」
劉裕差點想拍幾大罵,再拂袖而去,當然也曉得真這樣做,絕無機會活著離開參軍府。惟有動之以利,道:「不論形勢如何變化,只要邊荒集尚在我們手中,我們北府兵便有籌碼去應付任何事情。請參軍大人三思。」
劉牢之歎一口氣,道:「我並非沒有深思此事。唉!我們現在自顧不暇,怎還有能力去處理遠在邊荒的事?」
劉裕知他意動,忙道:「如此我可不勞大人一兵一卒,也不用勞煩孔老大,就憑荒人的力量,把邊荒集奪回來交到大人手上如何呢?」
劉牢之愕然道:「你真有此把握?」
劉裕暗抹一把冷汗,直立而起,單膝下跪道:「願領軍令狀!」
劉牢之道:「你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劉裕訝然朝他望去,捕捉到他眼內輕蔑的神色,心中忽然感到很不妥當,一時卻沒法想到原因。
劉牢之陰森森地笑道:「好吧!若我不給你一個嘗試的機會,肯定你不會心服。」
劉裕對他最後的一點敬意終於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差點壓抑不住的怒火,更曉得中了他的奸計。劉牢之故意在邊荒集-事上說得這般決絕,正是看穿他不會放棄邊荒集,從而製造出眼前的情況,令他不得不接受他任何苛刻的條件。
劉裕緩緩起立,心忖有一天我會教你向我下跪。神色卻保持冷靜,道:「請大人賜示!」
劉牢之道:「你須憑自己的力量去收復邊荒集,不可把北府兵拖進此事去。由現在起,你暫時脫離北府兵,直到收復邊荒集,才可以歸隊。你肯簽押這樣的軍令狀嗎?」
劉裕徹底明白過來,劉牢之是要他自我放逐,離開北府兵,因為劉牢之看死他在沒有北府兵的下,他絕無可能光復邊荒集。
對劉牢之他已心死,點頭道:「一切照大人的吩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