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天上烏雲疾走,暴雨將至。
十二艘代表著大江幫剩餘戰力的雙頭船,載著一千三百名戰士,藏在離穎口只有數里處的淮水上游,耐心靜候。
江文清和劉裕在帥艦的指揮台上仰觀天色變化。在劉裕的堅持下,他們苦候半天,終於得到老天爺善意的響應。
豆大的雨點打在他們臉上,接著大雨嘩啦啦的灑下來,轉密轉急。兩人任由風吹雨打,大感痛快,盡洩心中抑鬱。
戰船隊解索啟航,朝穎口推進。
江文清歎道:「我現在開始相信玄帥的話。」
劉裕往她望去,戰衣盡濕下,尤顯露出她胴體動人的曲線,不過劉裕卻沒有異樣的感覺。不知是因王淡真而令他對情場生出怯意,還是根本不把她視作女兒家。
訝道:「什麼話?」
江文清道:「玄帥說你是個有運道的人。像這場大雨,不但來得及時,沒損你觀天能者的聲名,且是近月來最狂暴的風雨,會令河水暴漲,建康水師不得不躲進河彎襄去。即使有攔河鐵索,也會因水漲失去效用。」
劉裕微笑道:「或許是因小姐和我並肩作戰,方得老天爺眷顧,誰說得定呢?將來如我劉裕有成,必保大江幫的興旺。」
又岔開道:「有沒有聶天還的消息?」
江文清道:「我們最後知道的,是聶天還親自率領,由二十五艘船組成的艦隊,已駛離兩湖。照我估計,最遲明早他們將到達穎口。」
此時雨勢更趨狂暴,天色轉黑,從指揮台往前瞧去,船首只是隱約可見。十二艘雙頭艦在船尾掛上風燈,一艘跟一艘的在洶湧起伏的河道上行走。從左右船舷探出的船槳,整齊有力地划行,不但顯示出櫓手的訓練有素,更以行動表明大江幫戰士復幫的決心和毅力。
劉浴沉吟道:「如此說,桓玄的荊州軍亦應在進軍邊荒集的途上,只要問屠奉三,當可以弄清楚莉州軍行軍的路線。」
江文清皺眉道:「劉大人是要偷襲荊州軍嗎?」
劉裕道:「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當我們掌握到荊州軍的行軍路線,便可以設法讓邊荒集的敵人知道,由他們出手。從現在開始,小姐千萬勿以官職稱呼小弟,此為荒人的大忌。」
江文清欣然道:「我早有此意,不過卻沒有劉兄想得那麼周詳。最好是在荊州軍和兩湖幫進攻邊荒集,雙方堅持不下的時刻,我們一舉挫敗所有敵人,如此短期內邊荒集將不會受到威脅。」
劉裕道:「這須考驗掌握時機的能力。」
船隊此時抵達穎口,水流湍急凶險,河面波濤洶湧,四周大雨茫茫,加上黑夜的降臨,站在船尾已看不清楚船首,更遑論陸岸。而大江幫黑夜暴雨下的操舟奇技,亦叫他歎為觀止。
江文清道:「這叫天助我也,我們現在等若一支隱形的船隊,再加上劉兄的藏身小湖,我們將成為兵家夢寐難求的奇兵。亦只有以奇制勝,才可補我們實力上的不足處。」
劉裕道:「事實上玄帥在多年前,已看到邊荒在南北戰場上起的關鍵作用。」
江文清接口道:「而劉兄卻是北府兵探察邊荒本領最高強的斥候,我們現在並肩作戰,配合精銳和空前團結的荒人,結果將會令孫恩、聶天還和桓玄大吃一驚。」
船隊破浪逆流,暢通無阻的駛上穎水,這條關係到邊荒集榮辱、流經邊荒最著名的長河。
大江幫船隊過穎口後第七天的黃昏,邊荒集東南的鎮荒崗上,燕飛、屠奉三、呼雷方、慕容戰、拓跋儀精神煥發的遠眺邊荒集。
光復邊荒集的大戰即將開始,人人一洗頹唐之氣,更把紀千千被虜走的恥辱暫擱一旁,全心全意展開計劃周密的軍事大計——「邊荒行動」。
慕容戰沉聲道:「由楊全期率領的一萬荊州騎車將於今晚三更時分到達此崗,情報來自江文清,是由劉裕親作探子,聽以該絕對準確、敢問屠兄,楊全期究竟是何等人物?」
拓跋儀接下去道:「據劉裕所說,敵人士氣昂揚,雖日夜不停的趕路,卻沒有絲毫疲態,隊形整齊,肯定是荊州軍的精銳。」
呼雷方啞然失笑道:「我有點歷史重演的古怪感覺,只不過我們被鐵士心、宗政良、徐道覆等替代,天師軍則換上荊州軍,唯一沒變的角色是聶天還。」
慕容戰道:「但此時的情況,卻與我們曾面對的有個很大的差異,他們並不須應付南北夾攻,該比我們輕鬆得多。」
屠奉三淡淡道:「輕鬆不了多少。我和楊全期可算是談得來的朋友,此人智勇雙全,是荊州最出色將領之一。而聶天還能大破大江幫,擊殺江海流,更絕不可小覷。我和聶天還長期交鋒,從來佔不到他任何便宜。孫恩也佔不到他的便宜。」
燕飛道:「屠兄若依我們的計劃進行,等若背叛貴主,希望屠兄有考慮及此。」
屠奉三微笑道:「我只是在執行南郡公派下來的任務吧!只要我能在邊荒集立足,他可以分享邊荒集的利益,如此何背叛之有呢?」
呼雷方坦道:「假設我們必須和楊全期作生死決戰,屠兄若仍站在我們一方,貴主不認為這是背叛才怪。」
人人屏息靜氣,聽屠奉三如何回答此切中要害的問題。
今戰是許勝不許敗,敗了將永無翻身的機會,所以必須弄清楚屠奉三的立場,以免因此而致敗。
屠奉三道:「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我們製造出一種令楊全期感到事不可為的形勢,我可於此時去向他痛陳利害,避過雙方硬撼的可能性。」
慕容戰欣然道:「我們是不會令你為難的,現在一切均在我們掌握裡,要甚麼形勢有甚麼形勢!對嗎?」
燕飛感覺到慕容戰與屠奉三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所以毫無保留地去他。同時也想到收復邊荒集後的諸般問題。
為了邊荒集,為了大家的生死存亡,邊荒集從一盤散沙變得團結一致。可是當收復邊荒集後,情況會如何呢?會否每個人對拯救紀千千仍是那麼熱心?
拓跋儀道:「如何可以製造出那樣的形勢呢?」
忽然間,人人朝燕飛瞧來。
燕飛愕然道:「為甚麼都瞧著我呢?你們不懂動腦筋嗎?」
呼雷方笑道:「小飛不用謙讓哩!我們如何攢盡腦汁,都難及得上你如有神助的靈機妙算。若不是你老哥通靈如神,我們早中了慕容垂的奸計。」
屠奉三道:「我很少佩服人,不過對燕兄卻是口服心服,誰能似你般若如有未卜先知的本領。」
燕飛心中叫苦,又不敢把與紀千千心靈相通的特異情況說出來。
慕容戰道:「據高彥的情報,鐵士心和徐道覆為了糧食和財貨的分配問題,鬧得很不愉快,兩軍貌合神離,恐難齊心應付荊州軍和兩湖幫。」
拓跋儀道:「若事實如此,確是我們反攻的好時機。不過現在形勢有變,楊全期和聶天還忽然殺至,我們如何方可取得漁人之利呢?」
眾人目光又往燕飛投射。
形勢因此變化而轉趨複雜,幸好主動權完全絕對地穩操在邊荒聯軍手上,不過因有屠奉三與荊州軍的微妙關係牽涉在內,他們既要奪回邊荒集,又不可與楊全期正面衝突,當然難度大增。一個不好,讓楊全期和聶天還攻陷邊荒集,又或被鐵士心和徐道覆擊退,他們將陷入進退兩難之局。
屠奉三道:「我們在集內的兄弟會被迫助守,甚至被推上戰場送死,所以隔山觀虎鬥這妙計並不可行。」
拓跋儀歎道:「小飛,輪到你說話哩!」
燕飛隱隱感到拓跋儀為自己推波助瀾,使自己成為邊荒聯軍發號司令的領袖。而為了紀千千,他亦是當仁不讓,沒法拒絕。
暗歎一口氣。
燕飛道:「淝水苻堅之敗,敗在朱序臨陣倒戈,鐵士心和徐道覆有前車之鑒,該不敢迫我們的兄弟上戰場,只會令他們在集內助攻。」
呼雷方同意道:「應是如此。」
燕飛道:「我們須考慮集內兄弟的安全為先決條件。當荊湖聯軍兵迫邊荒集的緊張時刻,集內敵人的注意力會被分散,我們便把武庫的兵器秘密運往小建康,只要把集內兄弟武裝起來,我們可立於不敗之地。」
拓跋儀點頭道:「我們該有足夠時間辦妥此事,攻守兩方的勝負不會於數工內見分明,我們有充裕的時間。」
燕飛道:「我們要製造出楊全期不得不退兵的形勢,須完成兩大軍事目標,首先是要擊垮聶天還的船隊,然後是刺殺鐵士心。」
屠奉三精神一振道:「燕兄想出來的戰略果然精采,我大可把擊退聶天還的事,完全推在兩湖幫的死敵大江幫身上。」
慕容戰道:「失去兩湖幫的,楊全期將變成孤軍作戰。不過聶天還並非庸輩,收拾他絕不容易。」
呼雷方道:「大江幫的戰船隊是聶天還意料之外的奇兵,我們大可重演孫恩和聶天還伏襲江海流的情況,從陸上助大江幫報仇雪恨。如能幹掉聶天還,兩湖幫也要一蹶不振。」
屠奉三道:「最怕是我們攻擊聶天還之際,邊荒集的敵人則趁機扯我們的後腿。」
燕飛道:「這方面不難解決,當我們成功把小建康秘密武裝起來,而兩方敵人又在邊荒集的攻防戰上爭持不下,雙方傷亡慘重,我們便可以進軍穎水東岸,臨河設立堅強的木壘。你道敵人們會如何反應呢?」
慕容戰拍手喝采道:「當然是攻者退而觀變,守者則固守自重,而穎水將落入我們的控制下。燕兄此招不用損一兵一卒,已掌握全局主動之勢。」
屠奉三笑道:「此計確是可行,此時集內敵人若想對付集內的兄弟,已遲了一步。必要時我們可佔領小建康,從腹地內動搖敵人的防禦。」
拓跋儀道:「如此夾擊聶天還的難逢機會將會出現,當聶天還倉皇敗走,大江幫的艦隊將會取而代之,只要我們再成功刺殺鐵士心,邊荒集的敵人將不戰而潰。」
燕飛心中一陣激動,能否殺死鐵士心,是與慕容垂長期鬥爭的關鍵。黃河幫由盛轉衰,勢對慕容垂生出很大的影響。
慕容戰道:「我提議由燕飛暫代千千之位,作我們聯軍的統帥。」
拓跋儀驚訝地瞥慕容戰一眼,這雖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有異見的提議,可是拓跋族一向是慕容戰本族的死敵,而燕飛至少算是半個拓跋族的人。從慕容戰此舉,可看出他是以大局為重的人。
這方面屠奉三比拓跋儀更明白慕容戰,知他視慕容垂為頭號對手,且急切救回紀千千,所以把種族的仇恨擱在一旁。
燕飛笑道:「我們仍是以鐘樓議會作最高的領導,誰肯多點聽我的愚見,小弟絕不反對。」
忽把目光投往穎水方向,道:「劉裕來哩!」
破風聲起,風塵僕僕的劉裕登上鎮荒岡,長笑道:「諸位別來無恙!」
燕飛搶前和他拉手,道:「死不掉已是最大的鴻福,劉兄風采更勝從前,可見在孫恩魔爪下逃生後,又有精進。」
劉裕歡喜若狂的打量燕飛,欣然道:「聽到燕兄仍然生存的喜訊,我們立即士氣大振,更清楚此戰必勝無疑。」
放開燕飛的手,與眾人逐一打招呼問好。
最後輪到屠奉三,劉裕笑道:「以後若還要騙屠兄,我會打醒精神。」
眾人為之莞爾。
屠奉三語重心長的道:「是友是敵,誰都不敢肯定。不過今天我們肯定是並肩作戰的好友,大家都應珍惜。」
拓跋儀道:「我們剛談妥全盤的反攻大計。天黑哩!我們入集後再交換消息如何?」
慕容戰帶頭馳下山坡,眾人追在他背後,往穎水的方向掠去。
他們是邊荒集聯軍裡最高明的人,不論智計武功,均是一等一的水平。任何人成為他們刺殺的目標,地點又是他們熟悉的邊荒集,等若半隻腳已踏進鬼門關內。
天上烏雲忽現,一場暴雨又在醞釀中。
小詩捧著煮好的一碗藥,坐到紀千千床頭處。
容色蒼白的紀千千擁被坐著,接過小詩遞上的藥湯,輕呷一口,皺眉道:「這麼苦的。」
艙房一片寧靜,戰船正逆流西上。在個許時辰前,船隊進入泗水,朝洛陽進發。今次慕容垂攻打洛陽是志在必得,除了七千人由高弼指揮的部隊,穿過邊荒直撲洛陽外,還有慕容寶的五萬大軍,沿大河北岸飛騎向洛陽推進。如此實力,當非力量如江河日下的大秦軍所能抗禦。
小詩哄孩子般道:「良藥苦口嘛!這是燕王的大夫為小姐開的藥。」
紀千千搖頭道:「我不想喝。」
小詩兩眼一紅,道:「為了燕公子,怎難喝小姐也要喝下去。」
紀千千不知是為了燕飛,或是不忍拒絕小詩,苦著俏臉「咕嘟咕嘟」的把藥湯喝個清光。
小詩默默接過了碗,放在床旁小几上,忽然飲泣起來。
紀千千憐惜地把愛婢摟入懷內,輕責道:「又哭哩!」
小詩嗚咽道:「小姐千金之體,實不該回來陪我哩!」
紀千千道:「傻瓜!我不這樣做怎行呢?所以你要堅強起來,還記得那課六壬嗎?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邊荒集過最自由和寫意的日子。」
小詩哭得更厲害,道:「可是小姐也病倒哩!小姐從未試過發病的。」
紀千千道:「我是因受了風寒,過幾天便沒事了。」
心中卻暗自歎息。
她的病是沒有任何藥石能治好的,原因是與燕飛以心傳心,致心力損耗過巨。希望多休息幾天可以恢復元氣。
不過問題也來了,她將忍不住在心中呼喚燕飛,以慰相思之苦,同時告訴他慕容垂行軍的情況。這就像燃燒自己的生命力,如蠶吐絲,至死方盡。
她能否支撐到與燕飛再見的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