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領劉裕進入書齋,坐下後,謝玄道:「安叔去後第三天,司馬曜以司馬道子領揚州刺史,負責全國軍事。在名義上,軍政大權便由司馬道子獨攬。為了令此事不那麼礙人眼目,司馬曜同時任命三叔為衛國大將軍,等若國家的最高統帥。」
三叔是謝石,亦即謝安的親弟,淝水之戰時謝石是名義上的統帥。劉裕先是心中錯愕,旋又釋去心中疑慮。建康實質的軍政大權早落入司馬道子手上,現在擢升他為揚州刺史,只是確認既成的事實,也以此安司馬道子之心。曼妙為司馬曜想出來的「平衡之計」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絕非魯莽行事。
謝玄續道:「一天司馬道子當權,石叔的街國將軍只是個虛位,何況自安叔去後,石叔因傷心過度,一直臥榻不起,如此封賜,只是個笑話。」
劉裕深切感受著南晉頭號世族的謝家,由淝水之戰的鼎盛期,忽然滑下陡坡的轉變,謝氏的風流軼事,隨謝安、謝玄之去,轉眼將變為明日黃花。
在書齋坐下之後,他一直克制對王淡真的掛念和擔心。正如謝玄對他的訓誨,成大事者必須在個人方面作出種種犧性。他的犧牲表面不露絲毫痕跡,實際上是沉重至難以承受的痛苦。
足音響起,一名年紀與劉裕相約的年青軍官大步進入書齋,向謝玄致軍禮,卻不望劉裕半眼。
此人身材高大結實,長相不算英俊,卻是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劉裕並不以他對自己的冷淡為異,因來人是謝玄親兵之首的何無忌,乃劉牢之的外甥,與他同為副將級的年青軍官。大概他受到劉牢之的影響,對謝玄看重他劉裕頗不以為然。
謝玄淡淡道:「請我們的客人來吧!」
何無忌施禮告退。
劉裕記起謝玄說過要為他引見一個人,心忖謝玄口中的客人肯定是此人,奇怪的是謝玄並沒有指名道姓,而何無忌卻一聽便明白是誰,益發顯出事情的神秘感,不由也生出好奇心,不過只是非常淡薄的情緒。
他的人雖坐在這裡,一顆心卻早飛到王淡真處,深切體會到神不守舍的滋味。
忽然謝玄的聲音傳人他的耳內道:「你覺得無忌這個人如何呢?」
劉裕嚇了一跳,道:「小裕不敢評論,事實上我與他並不稔熟。」
謝玄微笑道:「小裕認為我們尚有很多機會像現在這般交談嗎?」
劉裕虎軀一震,醒悟過來,曉得謝玄並不是隨意閒聊以打發時間,而是近乎「交待後事」,故沒有一句話是無的放矢,雖然此刻他完全把握不到他說話背後的用意。沉吟道:「他的劍法相當不錯,辦事能幹,且對玄帥的事守口如瓶,休想從他身上打聽玄帥的意向。」
謝玄道:「這是當親兵的必然條件,沒啥出奇。他是我從淝水之戰有功勞者中提拔的人之一。之所以看中他,一來因他不但心存理想,且絕不會感情用事,更因他與牢之的關係。」
劉裕一震朝謝玄瞧去,迎上謝玄銳利的目光,心申明白過來,謝玄是因他劉裕而重用何無忌。何無忌可以變成劉裕和劉牢之間的緩衝和橋樑,所以謝玄提醒他,更暗示他該拉攏何無忌。
謝玄不僅是戰場上的無敵統帥,更是權力鬥爭的高手,在這方面的能耐不亞於謝安。如非命不久矣,環顧當今天下,即使桓玄以至乎孫恩、慕容垂之輩,恐怕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此著確是厲害之極,影響深遠。問題在於如何令何無忌服他劉裕呢?
謝玄道:「你明白了!」
劉裕點頭應是。
謝玄歎道:「二叔既去,三叔病情又殊不樂觀,我則時日無多,淝水之戰我謝家的功臣,只剩下琰弟一人。琰弟是怎樣的一個人,你當比我有更深的感受。未來的路不會是好走的,我會為你盡力作出安排,小裕你千萬勿讓我失望。」
劉裕湧起熱血,在這一刻,他忘掉了王淡真,雙目淚湧,下跪道:「小裕於此立誓,絕不辜負玄帥對我的期望。」
足音響起。
神秘的客人終於到達。
百多騎在星空下穿林過野,全速奔馳,迅若旋風。
慕容戰一馬當先奔上一座小丘,朝西望去,穎水在三里外蜿蜒而過,三艘風帆比他們落後近兩里,只是三點光芒,有點像三個深夜才鑽出來活動會發亮的精靈。
慕容戰哈哈笑道:「看慕容垂你如何走出我們的掌心。各位!我們何不小休片刻,待慕容垂趕上來後,方一口氣朝蜂嗚峽奔去。」
拓跋儀來到他另一邊,聞言笑道:「好主意!」朝後方打出手號。
接著兩人交換個眼色,均生出心中異樣的感覺,想到的是將來雙方難免為敵,此刻卻是合作無間。
屠奉三、燕飛策騎來到他們兩旁,目光自然往敵艦投去。
後方百多名拓跋鮮卑族戰士,紛紛馳上山丘,散立四人身後,士氣昂揚。
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燕飛死而復生,對他們是最大的鼓舞和激勵。
燕飛全神貫注的凝望敵船,忽地虎軀一顫,雙目神光俱盛。
屠奉三、拓跋儀和慕容戰訝然朝他瞧來,旋又釋然,猜到他是感應到紀千千。
只有燕飛自己心中明白,他不單感應到紀千千,還輿紀千千的心靈再次建立神妙的聯繫,「看到」北方最令人驚懼的慕容垂。
紀千千醒轉過來,首先想到的是燕飛,就在這一刻,她清楚感覺到燕飛的心靈與她的結合在一起,且燕飛非常接近。
她「呵」的一聲擁被坐起來,睜開美目,映入眼簾是慕容垂威武的身形。
慕容垂立在艙窗旁,目光朝穎水東岸望去,神情從容卻帶點冷漠,聞聲朝紀千千瞧過來,微笑道:「小姐的臉色好看多了,我已解開小姐身上的禁制,小姐將不會再出現先前的情況。」
紀千千一顆心卻在忐忑跳動,慕容垂銳利的眼神,彷似看穿她和燕飛的心靈聯繫,暗吃一驚下,「心內的燕飛」立時雲散煙消,沒法把他留住。
慕容垂訝道:「小姐因何事忽然變得緊張呢?慕容垂是絕不會傷害小姐和小詩姑娘的。小姐作客北方,我必會躬盡地主之誼,令小姐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紀千千勉強壓下波動的心情,避開他懾人的目光,垂首輕輕道:「你不正在傷害我嗎?千千根本不想到北方去。」
慕容垂緩移腳步,到她床邊坐下,細審近在咫尺紀千千的如花玉容,鼻內填滿她青春健康的芳香氣息。柔聲道:「情非得已,請小姐見諒。我已安排好豐盛的節目招呼小姐,包保小姐不虛此行,第一站將是位於洛水平原的偉大都會。」
紀千千嬌軀一顫,舉目往他望去,失聲道:「洛陽?」
慕容垂微笑點頭道:「正是洛陽。」
接著長身而起,負手回到窗旁,目光掃視右岸遠近,續道:「征服邊荒集只是我軍事行動的起點,雖然過程比我預想的困難,但一切仍是在我的掌握裡。小姐也勿要對你邊荒集的戰友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對我慕容垂來說,他們根本未夠道行,只是戰場上的嫩口兒。」
紀千千對他生出高深莫測的感覺,隱隱感到慕容垂強擄自己北返的行動,並非如表面般的簡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燕飛!你在哪裡呢?
就在這一刻,她再次感覺到燕飛。雖然體力因禁制被解而大有好轉,可是精神仍感疲弱。
慕容垂淡淡道:「你的戰友若要救你,唯一方法是在前面的蜂鳴峽伏擊船隊,那是由此到泗水最佳的偷襲地點。」
紀千千登時色變,心神被他的說話硬扯回來,終斷了與燕飛心靈的聯結,瞪著慕容垂道:「你在說什麼?」
慕容垂沒有別過頭來看她,仰望深黑的夜空,輕鬆的道:「隨我來的七千戰士,此時該改變行軍路線,離開穎水穿過邊荒直撲洛水平原。這支部隊將是洛陽之戰的奇兵,在敵人最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突然出現。」
紀千千心神劇震,明白過來。
整個行軍行動是個陷阱,而中途改攜自己乘船北上更是計中之計,一切盡在慕容垂算計中。
慕容垂旋風般轉過身來,哈哈笑道:「小姐明白哩!」
紀千千心湖內波濤洶湧,首次生出絕望的情緒。慕容垂實在太厲害哩!
難怪他敢視邊荒集諸雄如無物。天下間是否有人鬥得過他呢?
慕容垂從容道:「洛陽將是我爭霸天下的踏腳石,趁此關中大亂之時,洛陽只是孤城一座,難以堅持。」
紀千千呼吸急促起來,關心的非是洛陽,而是燕飛和邊荒集的兄弟。道:「你是故意讓他們猜到我在船上,對嗎?」
慕容垂欣然道:「和小姐說話確是人生樂事,不用費無謂的唇舌。只要不是瘋子,誰都不敢正面攻擊我們北返的部隊,只能採取於某點突襲的戰略,人數則貴精不貴多。如此確是防不勝防,因為穎水西岸河灘岸崖處處均是埋伏藏身的好處所,故而我索性讓他們有明顯的目標,有更佳的伏擊點,當他們以為智謀在握之際,豈知正落入我的掌握裡。」
紀千千色變道:「你狡猾!」
慕容垂啞然失笑道:「小姐此言差矣!所謂兵不厭詐,此乃戰場上的常規。來救小姐的肯定是荒人中最有本領的人,只要把他們收拾了,荒人將失去乎反敗局的機會。唉!若非小姐正處於與我對立的情況,否則不單不會責我用詐,還會為我的奇謀妙計鼓掌喝采。不過終有一天小姐會改變過來。」
紀千千肯定地搖頭道:「你勿要枉費心機,不如乾脆殺了我吧!紀千千是永遠不會改變立場的。」她忽然感到打心底湧起的疲倦。
慕容垂哈哈一笑,道:「小姐尚未復原,好好睡一覺吧!小姐離開建康,不是要經歷多姿多采的刺激生活嗎?隨我慕容垂征北闖南,看著我統一天下,不正是人生快事嗎?小姐很快會把邊荒集拋諸腦後,比起洛陽、長安,邊荒集算什麼一回事。」
言罷推門去了。
看著慕容垂輕輕為她關上艙門,一陣強烈的勞累襲上心頭。
紀千千心中高呼千萬勿要睡去,偏是力不從心,挨往床頭。現在十萬火急之事,是把慕容垂的陰謀傳送予燕飛,可惜心力實在損耗過巨,眼皮子重若千斤,頹然閉上雙目。
真想爬起來穿窗投進穎水去,可是想起膽小脆弱的詩詩,轉瞬打消此意。
燕郎啊!你聽到我心底裡的話嗎?
倏忽間,燕飛又在她心深處出現。
「蜂鳴峽是個陷阱」。
傳出這句話後,眼前一黑,昏睡過去。
人人摸不著頭腦地盯著燕飛,如非燕飛數次打手勢阻止他們發問,他們定會問個清楚明白。
燕飛臉色忽晴忽暗,眉頭深鎖。
忽然歎道:「我們中了慕容垂的奸計。」
屠奉三、慕容戰和拓跋儀無不是智謀過人之士,卻都聽得一頭霧水,不明他沉默良久後,為何忽然有這麼一句話。
慕容戰道:「是否再感應不到千千在船上?」
燕飛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感覺,直到此刻,他仍不願讓人曉得自己和紀千千有心靈相通的異能,特別是屠奉三或慕容戰這些愛慕紀千千的人。
不知是否因距離接近的關係,他和紀千千的以心傳心比之以前任何一次心靈的接觸更要立體和清晰。他不單「看」到慕容垂,還聽到他的說話。雖是時斷時續,但已讓他把零碎的說話砌出完整的意思,同時看破慕容垂超凡的手段。
若沒有紀千千作神奇的探子,肯定結果會是他們一敗塗地,不過現在或仍有挽回敗局的少許機會。
屠奉三緊張的道:「慕容當家說對了嗎?」
燕飛收攝心神,答道:「千千仍在船上。」
拓跋儀也忍不住問道:「問題究竟出在什麼地方?你怎會忽然知道?」
燕飛面對最難解釋的問題,卻又不能不說清楚,否則沒法說服他們三人。深吸一口氣後道:「這或者叫福至心靈。盛名之下無虛士,慕容垂能縱橫北方從未遇上敵手,當然有他的一套本領。看!這三艘船燈火刻意亮著,隔數里仍可清楚看見,擺明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惹我們懷疑千千確在船上。撇開我的奇妙感應不談,因為慕容垂不知道亦不會相信我有此能耐。換過是你們,會怎麼辦呢?」
慕容戰點頭道:「當然不理是否空船計,總之絕不容這三艘船離開邊荒。」
屠奉三神色凝重地點頭道:「燕兄所言有理。我們根本無戰船可用,唯一方法是在狹窄險急的蜂鳴峽攔截這三條船,只要慕容垂先一步在蜂嗚峽兩岸布下伏兵,可將我們一網打盡。」
拓跋儀一震道:「此計既毒又絕,我剛才還在想既有充裕時間,何不盡用三千二百戰士,便更十拿九穩,可操勝券。」
慕容戰皺眉道:「可是慕容垂七千大軍遠遠落在後方,黃河幫的人又要守衛邊荒集和兩座木寨,憑甚麼來對付我們最精銳的荒人聯軍呢?」
燕飛一字一字緩緩道:「若我所料不差,在那裡恭候我們的將是由慕容寶率領以萬計的部隊。」
三人為之色變。
屠奉三倒抽一口涼氣道:「豈非殺雞用牛刀嗎?」
燕飛歎道:「我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直覺,攻打邊荒集只是慕容垂征服北方的起步,下一個目標將是洛陽。這三艘船是引開我們主力大軍的手段,在穎水西岸行軍的部隊,現在應已改變方向,從邊荒直撲洛陽。」
慕容戰劇震道:「糟糕,若慕容垂在邊荒秘密行軍,到兵臨城下,洛陽的守將方會知道。」
三人均明白他震駭的原因,苻堅早已日暮途窮,關中將成為慕容戰族人和姚萇的天下,慕容垂的行動擺明是衝著他們而來,一旦讓慕容垂攻佔洛陽,關中危矣。
拓跋儀沉聲道:「我們該怎麼辦?」
燕飛暗幸沒有人懷疑自己的「直覺」,答道:「當務之急,是如何在蜂鳴峽前把千千救回來,其它的在救回千千後再作打算。」
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明瞭沒有地理形勢的配合,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