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在午前時分抵達廣陵城外,戰馬已疲不能興,下馬入城。
到城門時立感氣氛異樣,守城的衛士人人哭喪著臉,沒有半點朝氣活力。
他們都認得他是劉裕,其中一名衛士雙目一紅,湧出熱淚,悲呼道:「安公昨晚去了!」
「轟!」
這個消息像晴天起個霹靂,轟得他頭皮發麻,全身發軟。
縱使明知謝安捱不了多久,可是總有種不願去面對的心態。又似乎此事永遠不會發生,但卻已成眼前殘酷的事實。
南朝兩大支柱,江左的兩位巨人,桓沖已去,現在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譽的謝安亦撒手歸西,團結南朝的力量終告冰消瓦解。
整個廣陵城為愁雲籠罩,人民哭奔於道旁,沒有謝安的南晉,再不能保持清平興盛的好日子。
沒有謝安的,謝玄將變成孤軍作戰。他雖是無敵的統帥,卻缺乏像謝安般對皇室和高門權貴的影響力。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之流將更肆無忌憚。
劉裕恍恍惚惚,行屍走肉地來到位於城心的刺史府,更感受到因謝安之死而來的悲痛哀傷。
他不知說過甚麼話,糊里糊塗地被引進迎客室,也沒有人對他的忽然出現生出好奇心,就像所有人的心均因謝安的離開而死去。
不知坐下多少時間,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道:「劉裕!竟真的是你!」
劉裕神不守舍地循聲瞧去,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出現眼前,好一會方認出是謝府家將梁定都。兩人呆視片刻,後者雙眼驀地通紅,淒然淚下道:「安公去了!」
同是一句「安公去了」,由謝府的家將親口道出,份外有不能改移、生死有定的威力。劉裕很想陪他痛哭一場,只是沒法哭出來。自離開邊荒集後,他一直像活在一個沒法脫身的噩夢裡。
現實中的可怕夢魘和咀咒!
梁定都顯然也哭盡了淚水,以袖拭眼後強忍悲痛,道:「大少爺在書房,請你去見他。」
劉裕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任梁定都一把扶著,後者駭然道:「你沒有事吧?」
劉裕感到頭重腳輕,苦笑道:「我的臉色是否很難看?」
梁定都表現出他愛嘔氣的性情,道:「現在誰的臉色會好看呢?」
謝玄坐在書房一角,垂首沉思。
沒見面不到十天,謝玄卻像衰老了十多年,兩鬢花斑,再無復淝水之戰時的英氣,顯示他的內傷不但沒有痊癒,且有急劇惡化的情況。
梁定都把他引到門外,著他自行進去。
劉裕的腦子仍充滿沿途來此所目睹謝府上下人等的悲痛情景,踏進書房內下跪道:「玄帥在上,劉裕回來哩!」
謝玄抬頭往他瞧來,一呆道:「你受了傷?快起來!」
劉裕像見著最親近的人,不由想起邊荒集,想起紀千千和燕飛等人,更想起最不該想的王淡真、謝安的死亡,熱淚終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謝玄歎道:「別哭哩!這豈是哭的時候,邊荒集失陷了嗎?快起來!」
劉裕勉強起立,強忍淚水,依謝玄指示在他左方的太師椅坐下。
謝玄現出一個心力交瘁的表情,強振精神的道:「說罷!」
劉裕感到身體陣寒陣熟,很不舒服。知道因心情鬱結和疲勞過度,致尚未完全復原的身體舊患復發。不過此時那還顧得這麼多,硬撐著把整個情況,一五一十的交待出來。
謝玄聽罷皺眉道:「你難道看不穿這是個陷阱嗎?」
劉裕深感有口難言的痛苦。
他當然不能告訴謝玄,他要回來面稟謝玄的事,是曼妙便是司馬曜的新寵,因為曼妙和任青媞與他的關係,已成他於謝玄步謝安後塵時唯一在軍中掙扎求存的本錢。
所以他不得不在此關鍵上向謝玄撒謊,也是第一次欺騙謝玄,而唯一能解釋自己親回廣陵的理由是為逞荒巢向謝玄求援。
劉裕清楚感覺到謝玄對自己的不滿和失望,卻仍不得不硬撐下去,頹然道:「當我發覺自己看錯時,已恨恨難返。」
謝玄目光灼灼地仔細打量他,沉聲道:「當你逃離孫恩的魔爪,為何不立即趕回邊荒集與燕飛並肩作戰?」
劉裕的心扭曲了地痛苦滴血,這會成為他平生之恨!死在邊荒集總好過傷害王淡真;現在又被謝玄看輕和誤會。早知如此,不若與王淡真一走了之,甚麼都管他的娘。
謝玄是他劉裕最感激和敬重的人,現在卻要對著他說違心之言,心中的矛盾可想而知。
他聽到自己在說道:「當時我受了重傷,只能坐在小艇調息靜養,當任青媞離去且遇上聶天還的戰船隊,已錯失回頭的機會。」
謝玄仰望書房橫樑,淡淡道:「這並非英雄的行徑。」
劉裕腦際轟然一震,憤怨之情從心底狂湧而起。
謝玄並不相信他的話,不相信他確曾動過趕回邊荒集的念頭。只認為他是貪生怕死的懦夫。
唉!
今趟真是一切完蛋,謝玄再不會視他為繼承人。
謝玄會否心中在想,他劉裕只是借個借口逃離險地,若是如此,自己真的不應該回來。這時他心中想到的只有王淡真。
在失去一切之後,只有這靈巧慧黠的美麗淑女,方令他感到生存是有意義的。
也難怪謝玄對自己失望,他托負自己的事完全泡湯,既保不住邊荒集,又沒法保護紀千千,更沒法阻止「大活彌勒」竺法慶南來復仇。
想到這裡,意識逐漸模糊,最後似乎聽到謝玄的呼叫聲從千山萬水的遠方傳來,然後逐漸消失,最後是絕對的虛無和黑暗。
劉裕逐漸甦醒過來,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身邊還有人坐著。
睜開眼睛,入目的是宋悲風的臉龐。
劉裕掙扎著坐起來,發覺渾身腰酸骨痛,嘴內有濃烈的藥材餘味。
宋悲風肋他挨著狀頭坐奸,欣然道:「你終於醒來了!」
劉裕茫然道:「發生了甚麼事?」
宋悲風不厭其詳的解釋道:「你在書房輿大少爺說話之際,忽然昏倒過去,你太累哩!致令舊傷復發。在這時勢,最緊要養好身體。我也在床上躺了十多天,這兩天才好一點。傷病來時,方明白甚麼叫英雄氣短。」
劉裕逐分逐寸重整昏倒前的回憶,駭然道:「我躺了多少天?」
他的精神逐漸好轉,體內真氣亦可運轉無礙,酸痛迅速減退,只是仍有點虛弱,或許是因多天沒有進食。
宋悲風道:「你躺了足有十二天,明天便是安公大殮的日子,各地來奔喪的有百多人,唉!入土為安也是一種解脫,誰人到頭來能免一死呢?自東山復出後,大人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劉裕失聲道:「十二天!」
宋悲風滿懷感觸,漫不經意地點頭應是。
劉裕一把抓著宋悲風衣袖,緊張的道:「有沒有邊荒集的消息?」
宋悲風目光迎上他焦慮的眼神,淒然道:「邊荒集淪陷了,我們從逃離邊荒集的人得到支離破碎的片段,到現在仍弄不清楚確實的情況。」
劉裕頭皮發麻,放開抓著宋悲風的手,一顆心直沉至無邊的淵底,渾身寒滲滲的,沒法說出一個字來。
宋悲風道:「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揮邊荒集聯軍反抗入侵的竟是千千小姐;他們非常勇敢,與慕容垂和孫恩的圍集軍激戰三天三夜後,敵人仍然沒法攻入夜窩子的最後也是最堅固的防線。且數次反擊,把強大的敵人逐出去。可惜到慕容垂放水灌邊荒集,破去穎水西岸的陣地,接著又抽乾河水,慕容垂麾下一萬養精蓄銳的步軍,迅速渡過乾涸的穎河,邊荒集方告失守。」
劉裕雙目湧出熱淚,道:「燕飛和千千等是生是死呢?」
宋悲風道:「直到此刻仍沒有人弄得清楚,集破時情況混亂至極點。千千小姐下令以爆竹驚嚇牲畜群,任牠們衝突逃竄,然後趁敵人陣腳大亂之際,四方八面的突圍逃亡。不過能逃返南方的荒人不足百人,可見其時戰況之滲烈。千千小姐和燕飛均不知所終。玄帥已派人到邊荒打聽他們的下落,若你不是病倒,你會是到邊荒的最佳人眩」
劉裕勉強忍著熱淚,慘笑道:「玄帥怎樣應付如此局面?」
宋悲風雙目神光一閃,道:「玄帥可以做甚麼呢?司馬道子已把此事攬上身,透遇司馬曜傳旨明令玄帥和桓玄不准過問邊集的情況。現在建康的水師船隊駐紮在穎口,試圖封鎖邊荒集南方水陸交通。哼!邊荒集若可輕易被截斷與南方的交通,邊荒集便不成邊荒集了,不走水路便走陸路,邊荒集南方邊界延綿千里,誰可封鎖得住呢?」
又向劉裕道:「可以吃東西了嗎?」
劉裕頹然道:「我沒有食慾。」
宋悲風道:「怎都要吃點東西,否則如何恢復體力?你好好休息一會,我著人送飯來,也要通知玄帥一聲,他很關心你的病情呢!」
聽到謝玄關心他,劉裕羞愧交集,但感覺上亦好了點兒,至少謝玄尚未完全放棄他。
劉裕在宋悲風的婢女小琦侍候下,吃過東西,不理小琦的反對,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離正午尚有半個時辰。
他居住的是刺史府後院東北隅,專供有身份家將和親衛住宿的榴園,有二十多間廂房。宋悲風的房間就在他隔壁,另一邊的鄰房依次是何無忌和梁定都。
何無忌是劉牢之的外甥,因悍勇善戰被提拔為謝玄親兵之首,與劉裕同為副將,但當副將的資歷則要比劉裕深。在高門內等級分明,照現在居室的安排,他劉裕在謝家的地位,猶在何無忌之上。
偌大的榴園空空蕩蕩,只有兩名男僕在打掃房間。或因要預備明天的喪禮,宋悲風等也各忙各的去了。
小琦離開後,劉裕乘機調息練氣,靜心等待謝玄的召喚。
他同時下了決心,要把任青媞與他的關係和盤托出,再由謝玄決定該如何辦。他真的不願欺騙謝玄。若謝玄認為該揭發曼妙,便照謝玄的意思去做,只有如此他方可以減輕心頭的負擔。
豈知調息近一個時辰,過了午時,謝玄仍沒有使人來找他。劉裕又呆等一個時辰,仍是白等,禁不住心情低落,胡思亂想起來。謝玄是否再不看重他呢?換過以往的日子,不論謝玄幹甚麼事,總要他侍候在旁,可是現在自己昏迷了十二天,醒轉後謝玄卻沒有興趣看他半眼,是否表示謝玄對他已愛寵不再,如此他留在北府兵還有甚麼意義?
又想起被攻陷的邊荒集,心中的淒苦悲涼,只有自己承受著。
足音響起。
劉裕精神大振,聽出來者有七、八個人,以這等陣勢,難道是謝玄紆尊降貴親來探望他?忙從椅內跳起來,從臥室走出小廳堂。
踏入門來是個三十多歲、身形高頎、長得頗為清秀、穿了將軍服的漢子,後面跟著七名北府兵,見到劉裕,大喜道:「果然醒來哩!」
對方雖不是謝玄,但劉裕仍心中歡喜,忙施軍禮道:「副將劉裕,拜見孫大人。」
來的正是冠軍將軍孫無終,在淝水之戰前,他一直是孫無終的部屬,此時隨孫無終來者,均是他熟識的同袍兄弟和戰友,分外有親切感。
孫無終趨前一把抓著他雙肩,大喜道:「差點以為小裕你永遠醒不過來呢!」
其它人也興高采烈的把他團團圍住,不是打他一拳,便是捏他一把,非如此不足表示心中興奮之情。
孫無終拍拍他道:「我早說以你的體質肯定可捱過這一關劫,來!坐下說話。」
拉著他到一邊坐下,其它人分坐各處,沒座位的便站著,小客廳登時鬧哄哄的。
孫無終道:「剛才我往見玄帥,曉得小裕你甦醒過來,所以立即領你的一班兄弟來見你。」
另一人道:「我們曾多次來探望你,每次你都是出氣多入氣少,病得剩下半條人命,又胡言亂語,教人擔心。」
此人叫魏泳之,乃孫無終手下最出色的人材之一,現為校尉,與劉裕一向稱兄道弟。事實上劉裕在北府兵內人緣極佳,因他生性謙恭有禮,深懂與人相處之道。
劉裕暗吃一驚,自己不會在半昏迷裡大喚王淡真的名字吧?忙問道:「我胡叫些什麼呢?」
眾人齊聲哄笑,有人道:「既是胡言亂語,誰聽得清楚呢?」
劉裕放下心來,但又另起心事。
謝玄既清楚他醒轉過來,為何卻不屑見他一面?孫無終還是自己要來見他,非是謝玄的指示。
想到這裡,手足也冰冷起來,暗忖與謝玄親近的關係,應已告終。
孫無終道:「不要鬧哩!小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立即和他到廣淮大街的醉月樓大吃一頓,賀他變回生龍活虎。」
魏泳之皺眉道:「安公大喪尚未舉行,家家哀悼,酒館食肆均沒有營業哩!」
孫無終道:「醉月樓是我的老朋友孔靖開的,找著他便有辦法。」
眾人大喜,扯著劉裕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