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燕飛經過邊城客棧,街上再沒有行人,只有頭紮金帶的夜窩族,又或有可資識別幫派徽號的武士,戒嚴令已落實和執行,直至天明。待東方露出第一線曙光,夜窩族將還原為邊民或各自隸屬的幫會徒眾,夜窩族並不存在於光天化日之下。
外來人或許奇怪,可是邊人早習以為常,邊荒集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地方。
邊城客棧被重重包圍,搜索的行動進行得如火如荼。
燕飛當然曉得為何會以邊城客棧作第一個搜索目標,因為搜索大計是由他們在紀千千的營帳內構思出來,由方鴻生以總指揮的身份去執行。
他把自己保持在陰神陽神交融的境界,神妙的感覺充盈於心靈的天地間,不斷提升擴展。
燕飛來到邊城客棧大門前,守門的武士均向他致禮問好。
從《參同契》他領悟到陰神和陽神的分別,大概言之,陰神等若識神,一般人平常的所思所感,均是識神用事;陽神在道家而言,指的是元神,深藏在心靈深處的某一處所,在識神的思感之外。只有當識神拋棄我執,返本歸源,通過種種嚴格的修行,方可以接觸到陽神。不過卻要結下金丹,陰神陽神方可合為一體。
燕飛並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結下金丹,只感到自己正在這條路上走著,且是走快捷方式,至於將來能否成仙成聖,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風聲驟響,一人從對街的屋頂躍落燕飛身旁,原來是「貴利王」費二撇,他正在高處監視邊城客棧的大規模搜索行動。
燕飛剛準備進入客棧,只好止步,看著一臉凝重神色來到身旁的費正昌,打招呼道:
「費老闆你好!」
費正昌直趨他身前,沈聲道:「祝老大要缺席今晚的除妖行動。」
燕飛皺眉道:「沒有他怎行?」
費正昌道:「我剛收到消息,祝老大練功出了岔子,性命危在旦夕,你傷得他哪麼嚴重嗎?」
燕飛大感愕然,記起早前漢幫徒眾投向他充滿敵意的目光,心頭一沉,搖頭道:
「雖然不輕,卻未致嚴重至如此程度,此事真的很奇怪。」
費正昌歎道:「際此風風雨雨的時刻,祝老大的事確為橫生的枝節,令邊荒集的未來更添不穩的變數。現在程大仙已趕去漢幫總壇,看看可否盡點人事。」
燕飛皺眉道:「會否是被人暗算呢?例如與屠奉三有關?」
費正昌道:「理應不關外人事,祝老大出問題時是在忠義堂內,周圍有高手守衛,據說不見任何敵蹤。第一個發現此事的是胡沛,當時祝老大仍神智清醒,著胡沛去尋大仙。」
燕飛吁出一口氣道:「如此確應是練功練出問題,唉!」
他感到一陣內疚!雖說祝老大是咎由自取,可是這兩天他確曾用盡方法去反擊祝老大,使他陷於風雨飄搖的不安情況。
費正昌狠狠道:「心情不好,是練功的大忌,祝老大是聰明人,怎會如此愚蠢?」
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燕飛道:「我想去看看祝老大,費老闆可否從中穿針引線?」
費正昌道:「明天我找大仙給你疏通一下,現在尋花妖的正事要緊。千千小姐刻下在古鐘樓等待你,我們下一間要搜查的是西大街的格香珠驛店,若這裡沒有結果,你可以在那處加入隊伍。」
格香珠驛店是北方胡人開設最有規模的旅館,輿邊城客棧齊名。通常各族旅人只入住本族人開設的旅館,不過花妖既精通各族語言,大可扮作任何一族的人,入住他心目中的旅舍。
燕飛朝邊城客棧瞥上一眼,點頭道:「待會見!」
說畢展開身法,朝夜窩子掠去。
劉裕在荒寒的野地全速奔馳,循蹄印的痕跡追趕座騎。
直追近十多里,蹄印忽然凌亂起來,且改變方向。
劉裕心中泛起不祥的感覺,就近攀上一棵老樹之巔,俯察遠近。心忖若沒有猜錯,肯定可憐的馬兒已被敵人射殺,適才見到的蹄印是它受驚下弄出來的。
林原小丘在四方往地平線無垠處擴展,卻見不到敵蹤。
劉裕在橫桿處蹲下來,藏在枝葉茂密處,稍生出安全的感覺。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靜,好好思考眼前的異樣形勢。這本是他精心設置的陷阱,可是他反生出落入陷阱的感覺,對敵人的行動一無所知,絕對地落於下風和被動。
馬兒的失蹤更是不吉的凶兆,若他不能把劣勢扭轉過來,明年今夜將是他的忌辰。
燕飛進入鐘樓議堂,紀千千正憑窗觀看空蕩無人的古鐘場,神色蒼茫。他直覺感到於此刻佔據佳人思域的非是他燕飛,而是令她黯然離開建康的某君。
這個想法令他感到懊喪。她的愛便像一把兩邊鋒利的匕刃,既傷害她自己,也傷害他燕飛。連日來在她的魔力下,事實上他已逐漸淡忘久已過去的傷痛。可是今夜此刻見到她的神情,卻使他似回到剛離開族人時的情景,踏足與世隔絕的無垠沙漠,伴著他只有炙熱的焰陽和有如汪洋的滾燙黃沙,他既乾渴亦一無所有。再沒有家庭,沒有朋友,天地間只剩下他孤獨的一個人。
紀千千終於察覺到他,別過俏臉,展現一個強顏歡笑的笑容,輕輕道:「你來了啦!」
燕飛差點要拔腳逃跑,有那麼遠跑那麼遠,跑到天之涯海之角,水遠不要回來,水遠不見到她。可是他當然不可以這麼做,只可以在腦袋內讓這念頭打個轉,亦可稍為減輕心中的憤怨。
唉!為何愛情總是這麼痛苦的!她一個表情已足可令自己魂斷神傷,而他更清楚自己之所以不濟至此,正因深陷情海,風浪稍急,立遭沒頂之禍。
忽然他發覺自己來到她香噴噴的嬌軀旁,隨她往窗外瞧去,整個夜窩子的店舖雖是關門停業,可是仍依指示燃著所有綵燈,份外顯出夜夜笙歌的邊荒聖地,當空無一人時是如何寂寞無聊,亦似在寫照他此刻的心境。
紀千千在他耳旁輕輕道:「為何不說話呢?你有甚麼心事?」
燕飛很想說我是因你有心事才變得有心事,但當然不忍落井下石,於她滿懷幽思之際再損她,深吸一口氣道:「再上兩層便是邊荒四景的另一景『鐘樓望遠』,那是邊荒集的最高點,擁有邊荒集無敵的視野。」
紀千千不由眼往上望,拋開所有心事似的雀躍道:「上一層是大銅鐘,竟還再可以更上一層樓嗎?千千定要見識見識。」
燕飛正要答話。
「砰」!
一朵煙花升上窗外西門大街的天空,爆出嫣紅奪目的色光。
在胡沛的陪同下,江文清和程蒼古離開祝老大的臥室,回到內廳堂。
胡沛向兩人恭敬道:「下面的兄弟仍未曉得老大出了事,下屬該怎樣處理呢?」
程蒼古上下打量他幾眼,沈聲道:「你是老大的軍師,對幫務比我熟悉,有甚麼提議?」
胡沛沉吟道:「哪就得看老大是否有起色,若老大能於數天內復原,我們可推說老大閉關療傷。可是假設老大短期內不會好轉,際此多事之秋,我幫須有人暫代老大之職,以穩定軍心。」
他兜了一個圈子,無非是要探知江文清和程蒼古是否有回天之術,因為如果兩人高明至可「起死回生」,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捲鋪蓋遠遁,一是再施辣手取祝老大之命。
江文清往程蒼古瞧去,後者臉露難色,顯然不願接祝老大之位。
江文清暗歎一口氣,心忖這叫變生肱肘,比屠奉三更難應付,向胡沛道:「胡軍師隨便找個借口,讓議會曉得祝叔不會參與今晚的行動,回來後我們再仔細商量。」
胡沛心猜她是故意支開自己,好勸程蒼古接替祝老大,顯然他們並不看好祝老大的情況,暗中歡喜,裝作憂心仲忡的領命去了。
江文清與程蒼古到廳心的桌子坐下,後者眉頭深鎖道:「真奇怪!老祝確被燕飛所傷,但傷勢尚未嚴重至運功療傷也會走火入魔的地步。不過也很難說,自燕飛回來後,他事事不遂心,在如此心情下,練功最易出岔子。」
江文清目光投往胡沛離開的廳門,道:「胡沛是怎樣的一個人?」
程蒼古道:「他是漢幫的立幫功臣,當年老祝只是建康一個小幫會的老大,得大哥來邊荒集打天下,我是後來奉大哥之命到這襄助老祝擴展賭業。胡沛一直對老祝忠心耿耿,理該沒有問題。」
江文清雙目寒芒岡閃,冷然道:「此人很有城府,或許不如表面看來般簡單,他更是第一個發現祝叔叔離奇出事的人,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怎也要防他一手。」
程蒼古同意道:「小心駛得萬年船,不過若我暫代幫主之位,便不得不重用他。」
江文清沈聲道:「讓他當幫主又如何呢?我對祝叔叔不敢抱任何期望,恐怕大羅金仙也難救他一命,只看他能捱至什麼時候嚥氣吧!」
程蒼古愕然道:「你不是懷疑他有問題嗎?」
江文清從容道:「目下邊荒集最難坐的位子正是漠幫龍頭老大的寶座,我們給胡沛兩個選擇,一是由他代祝叔叔主持漢幫,一是由我們大江幫把漢幫吞併,看他作何種選擇?」
程蒼古不解道:「若他作前一個選擇,而他又確是有問題的人,豈非白白把漢幫拱手送給他。」
江文清不屑的道:「他何德何能?怎到他自把自為?我是要看他會否露出狐狸尾巴?有二叔和三叔在,立他或廢他全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程蒼古訝道:「文清似是認定老祝的出事與他有關。」
江文清雙目殺機劇盛,道:「祝叔叔雖然沒法說話,可是剛才我以真氣助他回醒片刻,他的眼神充滿憤恨怨毒,到現在我仍忘不掉。且當時祝叔叔正要去鐘樓赴會,怎會忽然練起功來,既不合情更不合理。胡沛可以瞞過任何人,卻瞞不過我。若我不是見他在漢幫位高權重,沒有證據而下手殺他會令人心不服,剛才已不容他活著離開。」
程蒼古道:「若他真能以獨特的手法造成老祝走火入魔似的傷勢,此人武功將遠超他裝出來的身手,既是如此,不妨出手試探,即可得出眉目。」
江文清現出一絲冷靜的笑意,柔聲道:「在尚未摸清他的來龍去脈前,我們不宜輕舉妄動,若他確是某方混入漠幫的奸細,他將有很大的利用價直。」
程蒼古呆看著她,心忖她比自己這老江湖更要厲害。難怪江海流放心由她率重兵到邊荒集來,與堪稱天下間最超卓的人物爭雄鬥勝。
劉裕從枝葉茂密的藏身處居高臨下監察遠近動靜。
朔千黛的截擊打亂了他的計劃,在他離開邊荒集之際,他已擬好用快馬穿越邊荒的路線和戰略,而穎水在他的大計中尤為關鍵。
可是朔千黛卻令他因追逐戰馬偏離了原來的路線,如非馬兒背負著他用以對付敵人的主要裝備,他寧願徒步也不會如此冒險追蹤馬兒。這個決定顯然是個錯誤,馬兒現在應已落入敵人之手,他也等若被人廢去一半武功,再難以用他斥堠的伎倆輿敵人周旋,甚麼惑敵、誤敵、陷敵、殺敵的種種手段均無從施展,能保著小命已可還神作福,更休說要對付屠奉三。
他忽然藏身樹上,是把主動權爭回手內的唯一方法,以靜制動,看誰耐不住性子,敵人總不能無了期地等待下去,更怕他掉頭逃返邊荒集。
想到這裡,西南方出現敵蹤,起始只是幾個暗黑中的人影,接著似如幽靈集體從冥府闖上人間來,近百個身穿夜行衣的大漢,持著刀槍弩箭等攻擊利器,分散地掩撲過來,在月色下的林木間,予人鬼影憧憧的恐怖感覺。
劉裕心中喚娘,曉得給塑干黛的搗亂胡搞,令他落入敵人的包圍網內,陷進最不願面對的形勢裡。
他原本的計劃是借戰馬的腳力,邊荒的遼闊,穎水的形勢,種種裝備法寶,擺脫敵人的攔截,把敵人甩到後方,那時只要敵人窮追不捨,他便有方法重重打擊追兵。
現在當然全行不通。
他不敢動半個指頭,頭皮發麻地瞧著敵人在樹下經過。
忽然有人叫道:「停!」
腳下全是敵人,此時只要有一個人發現他的存在,肯定自己必死無疑。
又有足音在東面傳至,劉裕心中一震,曉得是另有大批敵人循他來路尾躡而至。
不由暗叫僥倖,如非他先一步察覺狂奔的馬兒情況有變,及時就地躲藏,便會一頭栽進敵人的羅網內。那時縱能脫身掉頭,甩掉眼前的搜索者也只會給尾隨的敵人截個正著,後門避虎,前門則進狼。
東面來的敵人迅速接近,與停在樹下的人匯合。
其中兩個看來是頭子的移到他藏身的大樹下商議,其中一人訝道:「菇大人竟沒有截著那小子嗎?」
劉裕聽得呆了一呆,天下間沒有多少個姓「菇」的人,他唯一知道是司馬道子的心腹菇千秋,登時糊塗起來。
姓菇的狠狠道:「這小子非常機伶,不但懂得及時改道,還曉得以一匹空馬愚弄我們,教我們只能殺掉一頭畜牲。更奇怪是馬兒載有各種下三檻的玩意,可用作擺脫追兵,似是早知到會被人追蹤攔截的模樣,事情非常可疑。越大人你們也撲了個空嗎?」
劉裕終於肯定下面說話的兩個人,一是菇千秋,一是越牙,均是司馬道子的人,而非屠奉三派來的手下。至於因何有此變異,他一時仍沒法子想得通。不過至少曉得司馬道子對邊荒集亦正虎視眈眈。
越牙歎道:「我們可能已走失了他,當時他只要再走半里,我們便可以把他擊殺,卻不知如何竟會被他發覺。」
劉裕倒抽一口涼氣,再不敢怨怪朔千黛,反而要感激她。
菇千秋冷然道:「我們已在他到廣陵的路上布下天羅地網,他愈往南走,愈難逃過我們的追捕,讓他得意一時又如何?我們走!」
劉裕頭皮發麻地瞧著敵人沒進南面林木的暗黑處,心叫不妙,若追蹤他的是屠奉三一方的人,他愈近廣陵便愈安全,眼前卻是另一回事,因為南方亦是司馬道子的地盤。
不過他卻絲毫不氣餒,反振起鬥志,躍落地面,躡在敵人背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