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息呼吸的工夫,劉裕已走遍三進房舍,內進與中進均給徹底打掃過,與外進的蛛網塵封截然有異,顯示敵人不單利用這作為落腳的地方,本身還有潔癖,否則只須隨便弄乾淨一點便成。
此時他對這尚算完整的棄宅已得到一個清晰的印象,屋內僅絲的小量傢俱殘破不堪,依邊人的作風,可用的傢俱均會被他們搬走據為己用。
可藏千多兩金子的地方一眼看通,除非密藏地下或牆內的密格,不過那可半臨時可辦得到的。照他的分析,偷金的行動只是靈機一觸下發生的,是因曉得財物藏在搬進睡帳的箱子後倉卒下匆匆安排,致露出破綻,所以早有預謀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劉裕目光投往破窗外的荒園,尚未被燒掉的幾株老樹撐天而立,樹蔭裡雜草野籐纏綿糾結,要收起金子絕非難事,他要把金子搜出來則勢必費一番工夫。
他是別無選擇,正要付諸行動,倏地心現警兆,聽到自己適才伏身處的阱捨瓦面傳來足尖點地的微響,顯示來人至少在身法方面非常高明,若換了在淝水之戰前的劉裕,肯定難以覺察。
由於對方是從高處來,可鳥瞰全局,使他再沒有時間離開,人急智生下,騰身而起,落到主樑上,入目的情景,令他欣喜如狂,差些兒笑了出來。
燕飛往紀千千瞧去,晶瑩的淚珠排隊列陣般從她一對眼角瀉下嬌嫩的臉蛋兒上,歎道:「唉!這是何苦來由呢?」
紀千千搖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他是第一個令我心動的人,燕飛是第二個。」
接著以淚眼迎上他的目光。
燕飛再沒法控制大熾的憐意,正要舉袖為她拭掉掛在原本微泛嫣紅,現在卻蒼白褪色的臉蛋兒上的淚珠,伊人敏捷地從香懷內掏出手帕,送到他的手上,然後似陽光破開烏雲般「噗味」嬌笑起來,接而有點不好意思,垂首避開他呆瞪著她的眼神。
燕飛拿著香帕發了一陣子呆,方如夢初醒般溫柔地為她拭掉俏臉的淚漬。
紀千千唇角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這:「知道嗎?你回到邊荒集後,整個人像不同了,有種天下間沒有任何事難得倒你,遇上困難仍可揮灑自如不可一世的氣魄,令千千開始相信劉裕的看法,你不但是邊荒第一高手,更可能是無敵於天下的第一把名劍。」
燕飛於完成拭淚大任後,拿著她的香帕不知該物歸原主還是該據為己有?
聞言淡淡道:「只因我是屬於這裡的,所以你會對我生出這種感覺。便像高彥,在建康他是處處碰壁、受盡歧視,回到這裡有如猛虎歸山,在邊荒集他方可以成為受尊敬重視的人,與建康崇尚高門的風氣他是格格不入,在這裡他卻是如魚得水。我的情況相同,可是若離開邊荒集,我頂多是個出色的劍客和刺客,個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紀千千柔聲道:「收起手帕吧!當是千千和你燕飛交換的定情之物。滿意嗎?」
燕飛拿著染上她淚漬、帶善她傷心往事的香帕,失聲道:「定情之物?」
紀千千似已回復正常,挺起胸膛理所當然的道:「誰叫你送人家十八盞走馬燈呢?千千也恨你呢?一路北上都裝作對人無動於中的冷淡模樣,忽然又要出這麼漂亮的一手,教人立時失去女兒家的衿持。走馬燈不是示愛是什麼呢?
現在千千已肯拋開一切接受你的心意哩!綵燈若不是定情之物該算作什麼?」
燕飛立生出回去狠揍高彥一頓之想,只恨現下只好啞子吃黃連。涉足情場已非他所願,更何況捲入紀千千糾纏不清的男女關係中。
紀千千命令道:「還不收好它?」
燕飛別無選擇,把香帕納入懷內,正要說話。
「鏗!」
蝶戀花鳴聲示警。
一條重甸甸的長布條,安靜地躺在大圓樑上,以兩把匕首固定首尾兩端。
劉裕探手一摸,果然是滿載金子的纏腰囊,可分幾匝纏綁腰間。約略估計下,囊內的金子該不過六百兩,應仍有另一腰囊,很大可能放在中進的橫樑上。如此藏金的方法,確是頗有心思,正因橫樑太顯眼,反會忽略過去。更想到這只是臨時措施,好方便取走。
劉裕剛伏身橫樑藏好,來人已穿窗而入,移到梁下。
香氣傳來,登時生出熟悉的感覺,嚇得他不敢偷看,因為已認出梁下的美人兒是何方神聖,「逍遙帝后」任青媞是也。
破風之聲響起,有人繞宅疾馳,顯然和任青媞是一道,從另一方向繞過來,這是防備有人埋伏的江湖手法。
只聽其速度,便知此人身手不在任青媞之下,劉裕心中自然浮起「逍遙帝君」的名字。不由心中叫苦,若他們到橫樑來取回金子,自己能突圍逃走已難比登天,更遑論取回金子。
一把男子的聲音在入門處道:「確是這所房子,外面有以石頭擺書的暗記。」
任青媞熟悉的嬌柔聲音響起這。「離約定的時間尚有一刻鐘。唉!我剛見過燕飛,他不單像沒事人一個,還大有精進,我竟瞞不過他,差點給他堵截著。唉!我真有點害怕他。」
應是任遙的人苦惱道:「真的令人費解,我的確而且予他致命的一擊,他能活下來已是奇跡,怎可能反變得更厲害呢?」
樑上的劉裕暗鬆一口氣,幸好這對妖男女非是偷金賊,否則自己肯定有難,不過危機仍未過去,若他們的會的正是那偷金賊,他仍大有被發覺的機會。希望偷金賊與任遙兩人說過密話,待兩人離開後才上梁來取金子,哪自己便可以乘機送他致命的一刀作為見面禮,以出憋在心內的窩囊氣。
任青媞歎一口氣,沒有答話,劉裕生出奇異的感覺,任青媞的內心似不像她表面一心置燕飛於死地狠辣無情的行為。此日歎氣充滿無奈的情緒,聽來頗有點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之味。
任遙似沒有覺察他后妃的心事,怕是還在心心不忿燕飛仍然活著。沉聲道:「聶天還此人很不簡單,雄材大略,是個可以有一番作為的人,如非桓家一直撐江海流的腰,他早吞併了大江幫。我們今趟和他合作,須步步為營,否則吃虧的會是我們。」
任青媞冷哼道:「任聶天還智比天高,仍沒法夢想我們周詳縝密的統一大計,最終只會為我們作嫁衣裳。」
任遙道:「我們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我們。郝長亨是個難得的人材,若青媞可以美色籠絡他,收之為己用,說不定可以把兩湖幫變成我們班底,哪時司馬賊的天下,將是我們的天下。」
劉裕聽得心神劇震,想不到任遙和聶天還兩個天南地北向無關係的一方霸主,竟會破天荒合作起來,目標明顯是先要佔得邊荒集。
聶天還固是名震南方、十多年縱橫不倒,沒有人能奈何他的梟雄人物。郝長亨亦是橫行兩湖一帶的不世高手,乃聶天還椅之為臂膀的左右手,今次遠道而來,當然不是遊山玩水。而他更有可能是盜金者,若非以他般身手,即使自己被哪甚麼娘的邊荒七公子分了心神,仍難避過他耳目。
令他費解的是逍遙教究竟有何顛覆司馬皇朝的計劃?不過此時已無暇想及其他,若給這三大高手發現自己的行蹤,縱使高明如燕飛也難逃劫難,何況他自問比不上燕飛。連忙大動腦筋,思量逃走之法。
任遙又道:「郝長亨交給你處理。唉!若非目下不宜對付燕飛,現在我便去取他狗命。」
任育媞柔聲道:「如要坐收漁人之利,確不應對付他。是哩!帝君對《太平洞極經》是否已有眉目呢?」
任遙沉吟道。「真古怪!縱使有那兩個小子默寫出來的地勢圖,卻似沒有半點幫助。若我所料不差,必須三佩合一始能勘破玄虛,從洞極經找出傳說中的洞天福地。」
劉裕為之愕然,照任遙的語氣《太平洞極經》並非甚麼道藏經典,而是尋找某一處地方的地圖。
任遙又道:「我不宜留在這裡,好讓你可向郝長亨施展手段。防人之心不可無,最好確定他是單身赴會,方可現身。」
破風聲起,劉裕探頭一看,梁下空蕩無人,心忖此時不走更待可時,拔起匕首,把金子纏在腰間,此時東南方衣衫拂動的聲音遙傳而至。劉裕暗歎一口氣,曉得時間再不容他取回另一半金子,心想這筆賬暫寄在郝長亨身上,迅速離去。
這是蝶戀花第二次示警。
第一次是從水路往秦淮河採訪紀千千途上,盧循從水裡躍出來偷襲,其時陰神陽神尚未合而成為金丹大法,神通廣大的陽神祇好向日常行事的陰神示警,透過蝶戀花作出警告。勉強解說,陰神或可稱為後天的我;而陽神則為先天的我、生命的本源和最神秘的部分。
今次蝶戀花再度示警,使燕飛幡然而悟,陰神陽神祇是合作而非結合,非是融渾而不可分,所以會因紀千千而受到影響,陰陽分離,金丹大法也非是無懈可擊。
紀千千雖聽高彥說過燕飛的寶劍會在危險來臨前向主於示警,但因高彥一向愛誇誇其辭,所以是姑妄聽之,並不是確信不疑。現在終親耳聽到,一時又不知險從何來,不由瞪大美目瞧著燕飛背上的蝶戀花,亦擔心蝶戀花會忽然變龍化鳳的飛走。
「鏘!」
蝶戀花出鞘。
尖銳的破風聲在遠方某處響起一下彈弦聲後即呼嘯而起,以驚人的高速激射而來,眨間即至,快得比人腦筋的轉動也及不上,令人生出只好坐以待斃、無從躲避的頹喪感覺。
燕飛卻知因蝶戀花的鳴向,已使對方心神被擾,氣勢勁道大幅控減,發揮不出最佳狀態。
換過是以前的燕飛,唯一可保命之法或是翻下湖水裡去,那時只要對方守在橋上,憑他的功力和箭術,燕飛更是難逃一死。
「叮!」
蝶戀花一絲不誤地擊中箭鋒,勁氣爆破,把凌厲的一箭硬碰得橫飛開去,清楚俐落,絕不含糊。
在紀千千眼中,燕飛頭也不回,不看一眼的便可反手一劍,命中敵箭,動作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一把故意弄得沙啞低沉的男聲從後方岸上一座廢宅內傳過來道:「領教燕兄高明!閣下值大錢的頭顱,暫且寄在脖子上多留一段時日吧!」
紀千千別頭瞧去,聲音傳來的方向黑漆一片,沒有人影,沒有異聲。
燕飛淡淡道:「刺客走哩!」
紀千千訝道:「他要殺你,為甚麼你仍可以如此輕鬆?」
燕飛微笑道:「我燕飛仇家遍地,加上因想拿領賞金而要來取我項上頭顱者,更是數之不盡,緊張也是白緊張,對嗎?」
紀千千白他一眼,別有所指的道:「你這人哪!事事滿不在乎的。若每一個來刺殺你的人,都像這箭手的高明,我看也夠你煩惱哩!」
燕飛從容道:「能射出如此一箭的,天地雖大,仍是屈指可數。據說慕容垂的箭術便非常了得,我的兄弟拓跋圭亦是一絕。不過若既是為賞金殺人的獵頭者,箭法又高明至此,大有可能是橫行黃河一帶,人稱『小后羿』的宗政良。不信的話可把墜進湖內的箭尋回來一看,箭上當有三條橫紋為記。」
紀千千駭然這:「竟然是這個人,千千也聽過他的名字,你不擔心的嗎?據傳他一旦定下目標,便鍥而不捨,直至完成任務,而他從來沒有失敗過的。」
燕飛油然起立,深吸一口氣道:「上得山多終遇虎,長勝不敗者能有幾多人呢?他的造詣深淺已給我摸通摸透,我的寶貝蝶戀花又可令他的偷襲手段無所施其技,希望他臨崖勒馬,又或洗心革面改行去賣酒,那我還可以幫襯他,否則他只是自尋死路。」
紀千千聽得「噗嗤」嬌笑,又嗔道:「談得好好的,又坐得這般舒服,竟要走了嗎?」
燕飛俯頭看她,雙目閃動著頑皮的目光,柔聲道:「花前月下,又是在有名狂野的邊荒集內,我怕控制不了自己,強要親千千小姐的香嘴兒,那時弄得仍不曉得自己該芳心誰屬的紀千千心神大亂,那就非常罪過。」
紀千千「啊」的一聲,難以相信的垂下頭去,連小耳朵也燒紅了,以蚊蚋的聲音微嗔道:「燕飛啊!你竟也會說出這種輕薄話兒?」
燕飛哈哈笑道:「只要是男人便懂說這些話。說到底還要多謝宗政良一箭之賜,把我震醒過來。以前的燕飛已死去,現在我要重新做人,無畏地迎接所有挑戰,包括千千在內。」
紀千千輕輕道:「人家也是挑戰嗎?」
燕飛坦然這:「是感情上的挑戰,更是最難應付的。我的對手不單是先令你鍾情的某君,更可能是任何在邊荒集自以為是夠資格的人,不是挑戰是甚麼?」
紀千千仍不肯起來,瞥他一眼,目光投往湖上的浮蓮,喜孜孜的道:「我喜歡你這樣對人家說話,滿有男兒氣概的,千千這就向你投降好嗎?」
燕飛微笑道:「不是真心歸降,反成心腹之患。況且兩情相悅,何來甚麼投降?
嚴格來說該是我已屈服於千千的魅力之下,到你真的忘掉哪個人,我們再看看能否重新開始。眼前千千愛上的,或者非是我燕飛,而是邊荒集予你的新鮮感覺。」
說出這番話來,燕飛盡洩心中岔郁不平之氣,整個人輕鬆起來。
紀千千搖頭道:「不是你想哪樣的,收到你的走馬燈後,人家心中只想著你一個人,其他的都忘記哩!」
燕飛道:「就只是一段時間,對嗎?」
紀千千神色一黯,向他無言地遞出嬌貴的玉手。
燕飛別無選擇,更捨不得拒絕,一把握實,助她站起來。
紀千千在他身前亭亭玉立,秀眸異采大盛,深深望進他眼內,柔情似水的道:「人家真的愛聽你說親密話兒,甜言蜜語更是多多益善,更不怕你付諸行動,唉!你這大傻瓜。」
說罷領先下橋去了。
燕飛心忖最後一句不知是否在怪自己沒有立即親她嘴兒。登時魂消意軟,而在這一刻,他曉得自己確對她生出愛念,宛如久未興波的橋下萍湖,終於泛起一圈又一圈、不斷擴展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