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像跑腿跟班般,擰著一袋籌碼,隨燕飛從一張賭檯擠往另一張賭檯,從賭場這一角到另一角去。燕飛在人潮裡似是來去自如,高彥陪他「探訪」了十多張賭檯後已是苦不堪言,終忍不住扯著他道:「你老哥有眼看的,這些賭哥賭姐到賭場來都是拚身家,哪有像你般似是來遊山玩水,你還要等到何時才肯下注。」
燕飛微笑道:「我現在是在練功,練的叫賭功,你的身家財產是我賭功成就的試金石。你這小子,晚晚跑青樓又不見你怨辛苦,還樂之不疲,現在走兩步便像要了你的小命似的。」
高彥反駁道:「怎麼相同?到青樓去叫泡妞兒,活動的範圍只是一榻之上;賭場是七、八座大廳,更慘的是還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燕飛欣然道:「只要你想著白花花的銀子,把在榻上的力量化作跑賭場的動力,儘管要多走一個時辰,包保你仍是生龍活虎的。來吧!看你哪個可憐的模樣!我們便賭他娘的一鋪骰子。」
高彥終展歡顏,挨著他往附近賭骰子的賭檯擠進聚賭的人群內去,笑道:
「賭錢的要訣是不怕輸,不怕輸才會贏。這頭注雖關乎到燕老大你在賭界的聲譽,不過卻要輸得起。我變成窮光蛋不算甚麼一回事,我們還有千千龐大的財力作後盾。憑老子賺錢的本事,頂多做十來天小白相,便可以榮休。」
燕飛目光凝視荷官搖盅的動作,淡淡道:「來到賭場,方曉得邊人是多麼富有,失去賭場的收入,漢幫肯定坍台。」
高彥湊到他耳旁道:「賭仙來哩!」
燕飛從容望去,在數名漢幫好手的簇擁下,一位長著五綹長鬚的中年儒生,正步履輕鬆的往賭檯走過來,由於有人開路,他完全不受擠迫的人群影響,即使不認識他的人,也知他是個有身份的重要人物。
燕飛還是第一次碰上這位夜窩子的名人,此君中等身材,頗有點道骨仙風的丰采,手足靈活,雙目精靈,是為祝老大坐鎮賭場的至尊活寶。遇有賭林高手來踢場,一律由他出面應付。直到今天,敢來較量賭術的無不損兵折將棄甲曳兵而逃,想來使奸弄詐者更難逃他法眼。祝老大之有今天,被尊為「賭仙」的程蒼古居功至偉。
今趟漢幫出動程蒼古來應付燕飛,可見祝老大對燕飛這位賭界新丁不敢怠慢,嚴陣以待。
「砰!」
骰盅落在桌面,在荷官的催促下,賭客紛紛下注。
程蒼古來到荷官身旁,眾漢幫好手扇形般在其身後散開,愈顯情況的異乎尋常,惹得四周的人均圍過來看熱鬧。
揭盅在即,人人依照規矩縮手離桌,氣氛忽然拉緊,眾人大氣也不敢透半口的靜待結果,哪種勝負決定於剎那間的刺激,確有其引人入勝的滋味。
燕飛沒有作出指示,高彥當然不敢自作主張。對高彥來說三錠金子說多不多,但已足夠他逛多次青樓,每次也可充作豪客闊少。
程蒼古欣然笑道:「燕兄和彥少不玩這一手嗎?」
燕飛以微笑回報,道:「程兄既開金口,兄弟怎敢不奉陪,我們買十八點那一門。」
高彥提心吊膽的把整袋籌碼孤注一擲的放在十八點的一門去。
程蒼古向荷官頷首示意,後者忙揭開骰盅,現出骰盤上六粒骰子的點數,合起來正好是十八點。
眾人立即嘩然起哄,買點數是一賠二十四,當然教人大為艷羨。
高彥難以置信的看著六粒骰子,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燕飛沒有作敝,純憑真功夫聽出點數來,他且是第一趟上賭場,怎可能如此神乎其技。邊荒集的賭場慣用六粒骰而非一般的三粒骰子,正是為防範懂得聽骰的高手,豈知此法對燕飛完全不起作用。
程蒼古仍保持輕鬆的笑容,讚歎道:「原來燕兄不但懂得喝酒,還是賭林高手,累得老程也手癢起來,我們何不對賭一鋪,以一局定勝負如何?」
燕飛欣然道:「請程兄指點!」
紀千千盤膝坐在失竊的鐵箱子上,抿嘴不語。
龐義在跌坐的劉裕身旁蹲下,苦笑道:「千千對邊荒集的印象,肯定已變得很壞。」
從劉裕的角度瞧去,這位絕色美人變得高高在上,紗帳的空間感,更強調了她曼妙的體態,一時看得呆了。
紀千千似聽不到龐義的說話,呢喃細語的道:「自乾爹表示會離開建康,千千便不斷變賣手上的珠寶玉石,換成天下通行的金錠子。千千從未試過擁有這麼多的一筆財富。」
龐義和劉裕交換個眼神,開始感受到這可惡的卑鄙竊賊不但偷去美人兒的身家,還令她多年來的辛勤工作,為離開建康做的準備工夫,一切的心機努力,盡付東流。誰人會如此狠心去傷害她呢?
紀千千目光移往帳頂,秀眸射出如夢如幻的茫然之色,幽幽道:「千千自少過的是寄人籬下的生活,餐飽餐餓,直至養父母把千千賣身給恩師,千千方掌握到自己的生命,學曉生存之道,明白天下只有強權,並沒有公理。在大亂的時代,有本領的人才可以堅強地活下來。」
龐義痛心道:「千千不必為此傷心,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紀千千白他一眼,微嗔道:「千千還未說完呢!」
龐義現出個尷尬和無奈的表情。
紀千千輕輕道:「恩師臨終前,命千千到建康投靠秦淮樓的沈叔叔。恩師大去前的一番吩咐千千不敢忘記,他老人家說千萬不要倚賴別人,不要做權貴的附屬和裝飾品。憑自己的技藝去開闖天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寧死而不悔。」
劉裕直覺感到她的恩師是女性,由衷的道:「令師是個非常超卓的人。」
紀千千欣然道:「沒有恩師,便沒有今天的紀千千。恩師常教誨千千,必須日夕常新,每一天都像生命的第一天開始,做甚麼事也要像第一次去做般充滿好奇心。若給風雨打倒,要立即站起來,應付下一場的風雨。千金散盡還復來,變成不名一文的窮光蛋又如何?還有機會可以重新開始。」
龐義和劉裕均聽得舒一口氣,紀千千的鬥志,並未因失去財富而崩潰,雖然第一樓的庫房因此而一窮二白,但只要人在志存,便可以在機會處處的邊荒集繼續奮鬥。
紀千千從箱子輕盈地跳下來,滴溜溜的旋身一匝,嬌笑道:「這是千千轉運的方法,轉一個身,轉一個運。不過千千真的不服氣,若不能把這個偷金子的卑鄙之徒挖出來,老天爺還有眼嗎?」
劉裕長身而起,雙目殺機大盛,道:「我今趟是老貓燒須,還不知如何向燕老大交待。千千放心,我會證明給你看,偷金子的小賊定會得到報應懲罰。」
龐義也跳起來,正要說話,小詩在帳外驚喜的嚷道:「小姐快來,又有人送禮來哩!」
「燕兄請下注!」
旁觀者人人鴉雀無聲,目光集中在燕飛臉上,看他如何決定。
高彥更是手心冒汗,他提著的大袋籌碼贏來不易,雖說有紀千千的財力作後盾,感覺上他手上拿的仍是全副身家,一鋪輸清是非常冤枉。他對燕飛不是沒有信心,問題是對方乃賭國縱橫不敗的「賭仙」程蒼古,燕飛又是初來甫到的新丁,經驗尚淺,馬失前蹄並不稀奇。
燕飛的目光迎上程蒼古的眼神,此人是他在卓狂生外另一個發現,與卓瘋子同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而程蒼古的武功更絕不在祝老大之下。
賭桌上各門沒有人下注,因曉得此局等若程蒼古和燕飛在交鋒,誰敢插手其間?
骰盅內叮噹作響,六粒骰子像不肯歇下來的頑童,依然頑皮地在盅內激撞跳躍,盡顯程蒼古賭林高手精微的搖盅奇技。
燕飛表面從容,暗裹卻把靈覺提升至巔峰狀態,生出無所不知,無有遺漏,神通廣大的感覺。
骰子的動力由盛轉衰,迅速放緩,在萬眾期待下,終於停下來。
骰盅內的情況如一個謎,誰能破解點數,立成贏家。
燕飛生出異樣的感覺,隱隱感應到其中一粒骰子有問題,偏又無法硬拖下去,喝道:「二十一點!」
高彥如奉綸旨,一股腦兒把手上籌碼全押往二十一點的一門去,反生出如釋重負的感覺,皆因贏輸已定。
程蒼古高唱道:「揭盅!」
兩手閃電般迅快地往骰盅探去。
燕飛那種不妥當的感覺更趨強烈,程蒼古右手真勁暗藏,而那粒有問題的骰子便像受到他盅外的雙手牽引般,翻出側面的點數,把先前的點數改變了。
燕飛心叫不妙時,已來不及改變賭桌上殘酷的現實。
盅開。
眾人齊聲起哄。
高彥則失聲叫道:「我的娘!」
程蒼古以勝利者的姿態盯著燕飛微笑道:「是二十五點,多謝燕兄相讓。」
燕飛心中一歎,亦不得不佩服程蒼古高明的手法,他感應到那粒骰子有古怪,皆因其餘力未消,暗藏陰勁,雖是微僅可察,卻受程蒼古右手心的陽勁在陰陽相吸下,適足夠動力使骰子翻側,累他輸掉這場競賽。
若再賭一鋪,他肯定自己可必勝無疑,因為他可以阻止最後變異的發生,可惜再沒有賭本繼續下去。
燕飛從容笑道:「程兄高明,明晚小弟再來多領教一次。」
程蒼古長笑道:「燕兄原來亦有一副賭徒本色,敝窩自是無任歡迎。」
誰都聽出他是暗諷燕飛死不認輸,肅靜下來,看燕飛如何反應。
燕飛哈哈一笑,領著高彥去了。
紀千千瞪大美目看著營帳空地處圍成一個大圓圈,被逐一燃點,重新漸漸回復動力的十八盞走馬燈。
她在看燈,賣燈的小子卻在看她,走馬燈不住變化的采光,投影在營帳和眾人身上,如夢幻般動人而不真實。
小詩興奮地來到紀千千身旁,道:「真好玩!」
隨紀千千出帳的劉裕和龐義你眼望我眼,想的均是追求紀千千者的手法層出不窮,不知何時方休。
龐義喝道:「不是又是那甚麼邊荒公子著你送來的吧!」
賣燈小子仍不知龐義在問他,呆瞧著紀千千,後者雖改為男裝扮相,仍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視。
紀千千似是忘記了失竊的事,欣然道:「你沒聽到龐老闆說話嗎?究竟是誰教小哥兒送燈來的呢?」
賣燈小子一震道:「小人查重信,小姐喚我小查便成。這十八盞燈由小人親手精製,是邊荒最了得的好漢燕飛著小人送來的。」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一向像看化世情、對人世間所有事物均淡然處之的燕飛,竟會也來這一套。
小詩雀躍道:「原來是燕公子!」
紀千千嬌軀劇顫一下,俏臉現出沒法掩飾看得人人心神動盪的驚喜神色,「啊」的一聲輕呼。
劉裕倏地輕鬆起來,若有任何人得到紀千千,他最能接受的只有燕飛,因為燕飛是他最好的戰友和至交。但又隱隱覺得如此取悅紀千千,不合燕飛性格,不似他一向的作風。
龐義也聞燕飛之名精神大振,燕飛肯來和甚麼邊荒公子、慕容戰之流爭奪紀千千,對他自然是天大喜訊。喝道:「兄弟們,給老子把走馬燈掛遍各大小營帳。」
眾人立時起哄,依言而行。
紀千千像勉強從夢境裡醒過來般,喜道:「小詩還不打賞小查,噢……」
又一把拉著小詩。
龐義和劉裕當然明白紀千千話說出口方記起自己變成窮光蛋,只恨他們也是不名一文,沒法解圍。
幸好查重信搖頭擺手,惶急道:「小姐勿要折煞小人,賣燈的酬勞已非常豐厚,小人告退哩!」
查重信去後,紀千千仍呆立帳門外,雙眸亮如深夜明月。
劉裕乾咳一聲,道:「我們現在是否起程去逛夜窩子呢?」
紀千千閉上美目,深吸一口氣道:「今晚不用勞煩你們哩!千千要等燕飛回來,讓他帶奴家到邊荒集最動人的地方去。」
燕飛和高彥離開夜窩子,沿東大街返營地去也。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疏落,所有店舖烏燈黑火。這情況是常況而非異象,白天是窩外的,夜晚則屬窩內的,趁夜市的人全集中到夜窩子去。
燕飛向一直沒有埋怨他的高彥道:「我輸掉你的身家,為什麼不拿我來出氣?」
高彥欣然道:「大家兄弟嘛!何況你不是亂吹大氣,確有神乎其技的聽骰本領,只是因太嫩鬥不過程老怪。哈!有借有還上等人,我須立即向千千借十兩八兩金子,否則我的情報網將告崩潰,做不成首席風媒。」
又道:「你說明天再去和程老怪賭一次,究竟是場面話還是認真的。」
燕飛淡淡道:「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的話,怎可當是玩兒?千千有多少我便央她拿多少出來,一鋪便可賭得黃金窩四腳朝天、關門大吉。」
高彥駭然道:「不要嚇我!現在我們人人靠千千吃飯,第一樓重建的經費也全看她,老龐騾車店的騾子是賒數賒回來的,仍未還清債項,若你輸此一鋪,我們豈非全要吃西北風。」
燕飛微笑道:「放心吧!我剛學滿師,明天便要程老怪在賭界除名,再沒有第二個可能性。」
高彥苦笑道:「你不是真的中了程老怪的咒語,變成個整天想翻本的賭徒吧。唉!真教人擔心。」
燕飛歎道:「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如何向千千解釋走馬燈的事。」
說到這裡,立即頭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