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稟軀!體本一無,元精雲布,因氣托初。陰陽為度,魂魄所居。陽神日魂,陰神月魄;魂之與魄,互為居室。」
燕飛心中一震,魏伯陽的這個看法,比他的日月麗天大法更跨進幾步,且與己身情況非常吻合。
若肯坦白承認,他對「馴服」舟劫後的自身情況,是深懷懼意。那好像是除他「燕飛」外,體內還另有主宰,「他」並非唯一的主人。可是魏伯陽寥寥幾句話,令他想到控制不到的部分仍是他自己,或者只是陽神和陰神之別。如能把陽神陰神合而為一,會可能是武林史上的最大突破。
再細看謝安的註釋,以蠅頭小字朱批道:「宜克其氣質之性,而修其形體之命。是以惟命為吾身之至寶,乃修道之樞紐也。今以丹道言之,性即神也,命即氣也。」
風帆破浪之聲悠悠傳進耳內,燕飛坐在艙房的木板地上,挨著舷壁,在孤燈照耀下捧卷細讀。雖身處窄小的空間內,心神卻擴至與天地宇宙同運,參同契內的一字一句,揭開的均是人身的秘密,那種感覺既可令人心生寒意,又是非常刺激引人。
「干動而直,氣布精流;坤靜而翕,為道捨廬。剛施而退,柔化以滋,九還七返,五行之初,上善若水,清而無瑕。」
燕飛心中一震,隱隱掌握到陰神陽神合璧的法門,盡在這幾句之內。尤其「上善若水,清而無瑕。」兩句話。
「篤!篤!」
敲門聲響,未待他答應,高彥已推門進來,低呼道:「燕小子還未睡嗎?咦!有榻子不坐,竟坐到艙板上去,你是否天生賤骨頭。」
看到高彥掩不住的喜色,比對起他遇襲受傷後的失意淒涼,心中湧起溫暖。他把《參同契》納入懷內時,高彥已一屁股毫不客氣坐到他身旁,興奮道:「你想得到嗎?秦淮河的第一才女,就躺在我們隔鄰作海棠春睡,這是多麼了不起的輝煌成就?別人想見她一面而不得,我們卻可攜美回邊荒集去,以後可以朝見夕對。哈!真爽!」
燕飛把想責怪他惹禍的話吞回肚子內去,不忍掃他的興致,淡淡道:「興奮得睡不著覺嗎?」
高彥傲然道:「我豈是如此道行淺薄之徒,你和劉裕兩個不解溫柔的人上船後便入房,只有我獨力去幫助小詩姐打點搬來的行裝,侍候紀小姐。照我看千千不會對你兩個有甚麼好感,只覺得還是我可靠點兒。」
燕飛啞然失笑道:「你怕我和劉裕跟你爭風呷醋嗎?我們是看在一場兄弟分上,讓你獨力去獻慇勤。不過我要警醒你,紀千千是固有所求,才曲意逢迎你這荒人小子,若你自作多情,結局不堪設想。」
高彥不滿道:「勿要潑我冷水。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尚未聽到她名傳天下的曲藝,對她的人品已非常仰慕,架子比丑她百倍的娘兒還要少,完全沒有建康名妓一般的流俗習氣。他娘的!真奇怪!你或者以為我說謊,事實上我對她並沒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多親近她,為她辦事。」
接著又稍作猶豫,然後似忍不住地湊到燕飛耳旁道:「我反覺得小詩姐很有騷勁兒,很想親她的咀,看她會否拿刀子來殺我?」
燕飛沒好氣道:「人家可是正經姑娘,你最好檢點些,不要拿邊荒集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高彥啐道:「你當我高彥是傻瓜嗎?我最了得的是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剛才我不知多麼謙恭有禮,她小詩姑娘要我去東我便去東,往西便朝西走,大家不知多麼融洽。我想好哩!到邊荒集後,我便包阮二娘的邊城客棧的東廂來安置兩位佳人。若她恃著有祝老大撐腰敢說半句不,你便給我去掃場。記著紀千千也是你的貴賓,今趟你要免費服務。」
燕飛訝道:「阮二娘只看銀兩做人,你肯付錢,她怎會不答應?」
高彥毫無愧色道:「長期居住,阮二娘當然要打個折扣。他奶奶的!阮二娘一向看不起我,今次我攜美而回,怎到她不對老子刮目相看。」
燕飛心神落到懷裡的《參同契》,心忖若不在返回邊荒集前找出融合陽神陰神之法,肯定屆時一榻糊塗。道:「夜哩,回房睡吧!否則明天你怎夠精神去討好人家主婢呢?」
最後一句話比甚麼話都更見效,高彥立即滾蛋大吉。
天明時分,風帆出秦淮入長江,順流而下,於出海前轉北上邗溝,朝淮水駛去。
駕舟的頭子綽號叫「老手」,是北府兵中數一數二的駕船老手,對江南河道瞭如指掌,十五名手下均是精通操舟與水性的人,知道紀千千肯坐上他們的船,人人感到光宗耀祖,更是小心賣力。
劉裕和高彥熟睡如泥之時,燕飛已來到甲板,到船尾呼吸幾大口新鮮的河風,整個人的感覺煥然一新。他昨晚沒合過眼,至少把半本《參同契》連謝安的註釋硬啃下去,便像開闢出一個令他思域擴闊的新天地,個中苦樂得失,只有他冷暖自知。
「我的燕公子!」
燕飛大吃一驚,別頭瞧著含笑來到他身旁,瀟灑寫意中帶著點放縱味道的紀千千,不禁皺眉道:「什麼我的燕公子?小姐不怕聽入別人的耳,會生出誤會嗎?」
紀千千深吸一口河風,閉上美目,心神俱醉的道:「真香!這是從邊荒集吹來的風。噢!刮遍整個邊荒的長風。」
接著睜開眸子,有點懶洋洋的瞧著燕飛道:「別人要怎麼想?我沒有興趣去管,沒有興趣去理會。你不是奴家的護法嗎?千千不說『我的燕公子』,難道喚『你的燕公子』嗎?」
燕飛開始感受到紀千千的「威力」,她是很懂玩遊戲的,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不像他們過慣刀頭舐血的日子,不懂像她般把平凡不過的事,弄得生趣盎然。她向你撒嬌買嗔,是你的福氣。
還有甚麼好說的,燕飛苦笑道:「我又沒有拒絕提供保鏢的服務,為何要剛起床便來提醒我?」
紀千千「噗哧」一笑,白他一眼,眼內的喜色,即使燕飛也看得有些兒驚心動魄,那種感覺活像打情罵俏,可是一切就是那麼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燕飛心中奇怪,自己向來並不容易和人在短時期內熟絡。可是紀千千幾句說話,加上一個甜笑或眼神,自己的堤防便像冰雪般溶掉,與她說話真是人生的樂趣,難怪建康城的名士如此為她傾倒迷醉。連天下第一名士謝安亦難以身免。
沒有紀千千的秦淮河,再不是以前的秦淮河。
紀千千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道:「你在想什麼?」
燕飛沉吟片刻,勉強找到說話,道:「你到邊荒集的決定,究竟是籌謀己久,還是臨時的決定?」
劉裕此時也來到紀千千的另一邊,加入他們的話局。
紀千千顯然心情極佳,笑道:「劉公子昨晚睡得好嗎?」
劉裕苦笑道:「我苦思一晚,根本沒有睡過。」
燕飛忘記了向紀千千提出的問題,訝道:「因何這般煩惱?」
劉裕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隔著紀千千一眨不眨的盯著燕飛道:「因為我不想到邊荒集是去送死,所以要多花點心神。」
燕飛微笑道:「只看你的眼睛!便知你老哥成竹在胸。何不說來聽聽?」
紀千千柔聲道:「千千是否須告退呢?」
劉裕微笑道:「小姐留步,因為在我的大計中,你也是其中一環,且是最重要的一環。」
紀千千愕然道:「我?」
劉裕不再理會她,朝燕飛道:「今次到邊荒集去,事實上目標頗為含糊,此是兵家之大忌,所以首先我們要定立明確的目標,此事至關緊要。」
燕飛點頭道:「劉兄這番話非常有見地,如何可以把目標明確化呢?」
劉裕沉聲道:「我們的目標是要統治邊荒集。」
燕飛失聲道:「你不是說笑吧?邊荒集四分五裂,人人只顧私利,幫會則勢力對峙,荒人一盤散沙,除非殺盡所有人,或把所有人趕跑,否則如何統一邊荒集?」
紀千千聽得瞪大眼睛,精神貫住,顯然大感有趣好玩,卻沒有半絲害怕。
劉裕道:「所以我們必須有最佳的策略,而這更是我斷然隨你們去邊荒集的原因。我們這個組合,是天衣無縫的組合。邊荒的第一劍手,邊荒的首席風媒,加上我劉裕的兵法韜略,冠絕秦淮河的絕色美人,若能聯手縱情發揮,肯定是無敵的。」
紀千千喜孜孜的道:「千千也有分兒嗎?」
劉裕終望向紀千干,從容道:「千千小姐當然難以置身事外,除非你現在立即掉頭回建康去。我們的成敗,等若你的成敗。」
紀千千秀眸射出灼熱的艷光,小心翼翼的先瞥燕飛一眼,輕輕道:「奴家可以做甚麼呢?」
劉裕微微一笑,輕描淡寫的道:「在燕飛和我的武力下,千千小姐是我們的外交大臣,專責以柔化剛,籠絡整個邊荒集的人。由幫會的龍頭老大,至乎做粗活的荒民,那是我和燕飛肯定做不來的事。」
燕飛心贊劉裕果然不負謝玄的栽培,妙想天開下竟給他想出這麼一個計劃來,那是他燕飛從沒想過的。
劉裕目光移往燕飛,欣然道:「要爭取民心,必須清楚讓群眾曉得我們統治邊荒的理想。經符堅北伐軍的一場大鬧,更增添荒人對南北政權的恐懼和憎厭,此為人心所向。所以我們若能訂下目標,鎖定要為群眾爭取的是保持邊荒集自由放縱的特色,不讓任何勢力介入,又或一幫獨霸,最後所有人都會站到我們這邊來。而千千小姐便是我們的代言人。」
紀千千雀躍道:「目標如此遠大,千千當然義不容辭。喚人家作千千好嗎?再不要小姐前小姐後的,令人記起雨坪台的日子。大家是戰友夥伴嘛。不過人家有一件事和你們商量,是千千的一個夢想。」
劉裕差點要抓頭,顯然無從猜測紀千千芳心的夢想,道:「我們在洗耳恭聽。」
紀千千目光異采漣漣,投往晴朗的藍天,鎖定一朵冉冉飄飛、自由自在的白雲,神馳意願的道:「千千要改變邊荒集的風氣,把那裡所有妓院變成只出賣伎藝不出賣靈魂肉體的地方。」
劉裕和燕飛聽得面面相覷,她的夢想等若要嗜愛肉食的荒民,全體改行吃齋茹素,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
燕飛進一步瞭解紀千千,她確是與別不同的女子,難怪受不了建康人人沉溺酒色的生活方式。
劉裕見燕飛沒有絲毫援手之意,只好自行應付。眉頭大皺的道:「照我的體會,邊荒集的青樓一向貫徹賣身卻沒藝可賣的宗旨作風,千千的夢想怕難以實現。」
紀千千笑意盈盈的審視兩人,興奮的道:「我可比你們更明白她們,可以有得選擇的話,她們為何要出賣身體?我便是到邊荒集去向她們提供選擇。」
燕飛哈哈笑道:「若千千真的夢想成真,高彥第一個要找你拚命。」
「什麼?什麼?燕小子你是否在說我的壞話,我怎會找千千拚命?」
三人愕然瞧去,高彥正氣沖沖跨出艙門,朝他們走來。
紀千千欣然道:「千千第一個要改變的人,便是高公子。」
高彥一頭霧水的來到三人前,搔頭道:「我不夠好嗎?千千因何要改變我。」
劉裕忍著笑道:「千千要改變的是你到青樓買身不買藝的陋習。」
高彥顯然還不明白,一呆道:「這有甚麼問題?」
燕飛心中充激輕鬆愉悅的感覺,紀千千的加入,把「統治」邊荒集的危險任命化為浪漫有趣的情事。他一生人最厭倦的是鬥爭仇殺,然而自身卻不能倖免其外,劉裕的策略固是異想天開,紀千千的目標更是匪夷所思,把凶險無比的事大幅淡化,頗有狂想愛鬧的味兒。
紀千千認真的道:「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既然得到你們,千千又頗有積蓄,我便先在邊荒集開設最大的青樓,樓內姑娘只賣藝不賣身,若能同樣賺錢,豈不是正提供她們另一個選擇嗎?」
高彥終於明白過來,失聲道:「這樣的青樓,在邊荒集不用三天便要關門大吉。」
紀千千不悅道:「高公子怎會是這種人呢?」
高彥忙賠笑道:「我當然不是這種人,千千開青樓,我天天去光顧。」
劉裕歎道:「可惜邊荒集只有兩種人,一種光顧青樓,一種過門而不入。而光顧青樓的人中,只有高彥一個人肯改邪歸正。其它仍只是對青樓姑娘的身體感興趣,肯一擲干金。」
燕飛笑道:「我卻對千千的提議感到新奇有趣,橫豎我們要大幹一場,把邊荒集翻轉過來,不計成敗。何不在這方面看千千的手段。有很多事情的發展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的。」
紀千千大喜道:「終於有燕公子人家哩!」
劉裕啞然笑道:「燕飛說得對: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理想,只要曾盡過力,便對得起自己。我也同意千干的做法。」
高彥又糊塗起來,道:「你們在聊甚麼?因何會說及這方面的事?」
紀千千踏前一步,移到艙板邊緣,望往長河盡處,輕輕吁出一口氣道:「千千活了十九個年頭,首次感覺到生命可以是如此有意義和充滿生趣。這艘帆船載著我們深入邊荒,向邊荒最神秘和危險的城集進發,而我們的目標卻是要改變邊荒集,令它成為中土最自由和公義的地方。伴隨千千的有北府兵中冒起最快的英雄,邊荒集最有名氣的風媒,更有邊荒集最出色的劍手,想想也教人神馳意飛。」
高彥愕然道:「自由和公義?這似乎從未在邊荒發生過。」
紀千千別轉嬌軀,面向三人,秀臉透出神聖的光輝,秀眸卻充滿野性放任的灼人熾熱,柔聲道:「我們是要征服邊荒集,而不是讓她征服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