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的兩天,燕飛為免節外生枝,足不出戶,每天子、午兩個時辰,依獨叟之言進陽火退陰符。起始兩次,沒有甚麼明顯徵象和效應,到第三次依訣法行功,進陽火竟丹田生寒氣,退陰符時卻長曖氣,似乎與獨叟預告的情況剛好相反,偏又不敢在三天之期前去打擾那正邪難分的怪老頭,只好按捺著,屆時好去問他,但對行功則不敢巰懶下來。
這天早上起來,院子裡人聲沸騰,隱隱聽到梁定都和高彥對罵的聲音,不由搖頭苦笑,自受傷醒來後,他尚是首次聽到梁定都的聲音,應以康復過來,卻不知為何會到這裡和高彥吵鬧。
侍婢小琦剛好進來,見到他便笑臉如花的欣然道:「公子今天的臉色很好,精神奕奕的,一對眼晴似是會放光,有點像宋爺那樣。」
燕飛心忖,極可能是獨叟的子午訣見功,對明早的約會更添信心。邊讓小琦侍候他梳洗,問道:「外面發生甚麼事?」
小琦沒好氣道:「小梁過來為高公子打氣,偏只懂吵吵罵罵,高公子氣不過來。」接著俏臉微紅的吐舌道:「高公子說起粗話來,不但臉不紅且語氣流暢,真像訓練有素,又快又羞人。」
燕飛笑道:「不是訓練有素,而是操練有素。在邊荒集最斯文的便是我,其它全是滿嘴粗話的人,男女如是。哈!」含笑走出廳外。
在房內為他執拾被鋪的小琦嬌聲道:「甚麼男女如是?原來燕公子也會開人家玩笑哩!」
跨過門檻,踏足環繞內庭園的迴環半廊,出乎他料外地粱定都正扶著高彥,助他步行,十多名府衛婢僕則在一旁為高彥打氣。
粱定都左臂還纏著藥布,罵道:「睡沒兩三天便不懂走路,你的腿子早好了哩!不用再有顧忌,跨前少許,下一步才穩妥。」
高彥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又不是我,步子跨大點便渾身筋骨全給扯痛,你道我不想跨大點步子嗎?你奶奶的龜孫子!」
燕飛想不到兩人忽然如此「相親相愛」,或著是因曾共歷生死。對高彥的「努力」卻是心中莞爾,因自他告訴高彥,謝安已首肯帶他去見紀千千,條件是高彥必須能起來走路,高彥便不辭痛苦,朝此方向努力不懈。
燕飛向他們打個招呼,笑道:「放開他!」
粱定都為難道:「我怕他立即摔倒,這小子上半身雖像男兒,下面卻長著一對娘兒的軟腿。」旁觀者立時發出震庭哄笑。
高彥給笑得臉也紅了,大怒道:「去你的娘,快放開你老子我!」
粱定都一臉佔盡上風的得意神情,往旁移開。
高彥一陣搖晃,終於站定,現出勝利神色,哈哈笑道:「看!頂天立地,是對甚麼腿自有公論。幸好梁小子你不是娘兒,否則定要亮點厲害要你求饒投降。不過若有娘兒長得像你那個醜樣子,鬼才肯屈就你。」
他的話非常不文,府衛男僕們固是起哄大笑,三個旁觀的俏婢則聽得啐罵連聲。謝府那曾招待過像高彥這種粗野的人。
粱定都笑道:「你的狗嘴愛說甚麼便甚麼,還不走兩步來看看!我還要回去向宋爺作報告呢。哼!竟不懂好好巴結我!」
燕飛明白過來,宋悲風是怕他明天的療治時間或須廢時三數日,所以希望安排他們今晚隨謝安去見紀千干。
高彥一聽,立即換過另一副臉容,前倨後恭道:「梁小哥大人有大量,勿要見怪,多多包涵。」這些話登時又惹起另一陣笑聲。
高彥緊張的嚷道:「不要吵!」凝視著前方的地面,一步跨出果然四平八穩,沒有絲毫搖晃不穩的情況。
高彥趾高氣揚的向梁定都笑喝道:「看!老子在走路上還有甚麼問題嗎?還不滾回去向宋爺報告,好安排今晚佳人之約?」
今次連燕飛也忍不住笑起來,加上剛出來湊熱鬧的小琦嬌笑聲,庭院鬧哄哄一片。
粱定都擺出誇張的驚訝表情,指著他的腳大聲嚷道:「這能叫走路?高公子要走到那裡去呢?」
小琦顯是和梁定都稔熟,不忍高彥受窘,幫腔道:「高公子比起昨天,確好了很多哩!」
燕飛含笑來到高彥身旁,挽著他左臂,道:「今天到此為止,回房休息吧,免強挺來的有甚麼意思,你也不想千千小姐看到的高彥是個跛子吧?」
小琦也道:「骨節駁好後再折斷,手尾會很長的。」
梁定都趕到另一邊扶著高彥,歉然道:「我只是想激厲小高你的鬥志,你康復的情況已比我想像中的好多呢。」
燕飛心忖,粱定都雖一身大族人家奴材的習氣,本身卻是心地善良的人,那天在餃子館更是奮不顧身來救援他們,又見高彥脹紅臉低下頭,知他在強忍痛楚的苦淚,不想讓梁定都看到,忙支開粱定都道:「去告訴宋爺,待我辦妥明天的事後,再決定何時適宜讓小高去會佳人。」
梁定都一聲領命,逕自去了。
燕飛向各人揮手告退,方扶著一拐一拐的高彥回廂房內去,在床沿甫坐下,高彥的淚水已珠串般灑下,卻強忍著沒哭出聲來,只是哽咽。
燕飛心中湧起滔天怒火,暗下決心,不管王國寶是天王老子,只要有一天自己恢復武功修為,必找他為高彥算清楚這筆賬。
口上卻道:「你不是說自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嗎?怎可以這般軟弱?動不動哭成個娘兒似的。」
高彥揮拳捶榻痛心疾首的道:「我操那班人的十八代祖宗!此仇此恨,我高彥永不會忘記。」
燕飛沉聲道:「若你經不起屈辱挫折,怎有資格去報仇?」
高彥以袖拭淚,嗚咽道:「我從未試過這般淒慘!」
燕飛苦笑道:「你是因為我才落得如此下場!幸好保得住小命,又沒有被打成殘廢,總算不幸中的大幸。你是否氣小梁嘲笑你呢?」
高彥搖頭道:「梁定都那小子的說話雖然難聽,卻沒有惡意,那天若不是他不顧生死的苦撐大局,我們今天肯定沒法坐在這裡說話,我氣的是燕飛你受到的折辱!換過在邊荒集時的燕飛,他們休想有一人能活命。你抱著我任他們打,我可以感覺落在你身上的每一棍的力道,想起來我便想哭,我還以為你死定了。」
燕飛心中感動,沉聲道:「放心吧,再過幾天我便可以肯定告訴你,我究竟是找個地方躲起來,還是堂堂正正和你回邊荒集去打天下。」
高彥一震朝他瞧來。
燕飛暗下決定,不論獨叟提出的治療方法如何荒謬危險,自己也要一試,大不了便賠上一命,總勝過看著自己的朋友受盡凌辱。
忘官軒外彎月褂空,群星拱照,軒內只有謝安身旁的小几燃著一盞油燈,照亮軒堂一角,氣氛寧靜得有點異乎尋常。
到達軒門,宋悲風請燕飛獨自入內。燕飛直抵謝安身前,驀地謝安抬頭往他瞧來,眼神銳利之極,似一瞥下便可把他看通看透。
接著謝安捋鬚笑道:「小飛氣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極泰來的氣象,明天之約雖有險厄,必可安然渡過。」
燕飛一呆坐下,雖明知宋悲風必須先得謝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獨叟之約。但給他當面揭破,仍頗感尷尬。
坐下苦笑道:「安公著我來,竟是要給我看氣色。」
謝安親自為他斟茶,微笑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希望我寶刀未老,沒有看錯氣色。」
燕飛雙手捧杯,讓謝安把茶注入杯內。
這時若有人問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誰?他的答案肯定是謝安無疑。
天下第一名士之譽確非虛傳,不論心胸氣魄,才情學識,至乎一言一語,舉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謝安與他對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說,際此良辰美景,我實不慣以茶代酒,不過小飛情況特殊,老夫只好將就。」
燕飛不好意思的道:「我們可以各喝各的。」
謝安道:「哪豈是待客之道。今晚我還有一本奇書送紿你,要你萬勿輕忽視之,你的性情較接近我,此書當對你有所裨益。」
燕飛受寵若驚的道:「只怕我生性愚魯,又學識膚淺,有負安公期望。」
謝安哈哈笑道:「我謝安或會看錯別人,卻不會看錯燕飛。」跟著,珍而重之地從懷內掏出一本己舊得發黃,薄薄的一本帛書,雙手遞給他,雙目現出凝重神色。
燕飛慌忙起身恭敬接過,只見書面寫著《周易參同契》五個大字。
謝安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道:「你曾聽過此書嗎?」
燕飛搖頭道:「聞所未聞。」隨手翻開,只見寫著「乾坤者,易之門戶,眾卦之父母。」看得他嚇了一跳,往謝安望去,囁嚅道:「我對周易的認識很膚淺,肯定會看得一知半解。」
謝安道:「沒有關係。書內的蠅頭小字是我的考釋註解,你開始看時或會有點困難,很快你會沉迷其中,盡得精奧。你即使恢復內功,但亦大有可能須從頭多下工夫,此書會對你有意想不到的幫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後無來者我不敢說,但可肯定是前無古人。」
燕飛把書納入懷內藏好,道:「此書能有此異能奇效,究竟出自那位大家之手?」
謝安解釋道:「此書是東漢末年,會嵇上虞人魏伯陽,窮畢生精力之作。」
燕飛一震道:「原求是他,此人被推崇為兩漢第一,丹法大家,更是當代道門第一高手,難怪安公說這是一簿奇書。」
謝安道:「你既嘵得魏伯陽是何方神聖,當知此書等若一個豐富的寶藏。書中包羅萬有,以《周易》和道家思想為依托,廣泛吸取先秦兩漢天文曆法、醫學、易學、物候學、煉丹術等方面的精華,達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體系,並不限於武術。現你懷內所藏是天下唯一孤本,我亦希望通過你,把其內容發揚光大,流傳下去。」
燕飛知道推辭不得,且心中確實生出好奇和企望,肅容道:「燕飛絕不會讓發公失望。」又訝道:「安公若要此書流傳,何不教人抄寫多本,再贈輿有識之士,岢非可輕易達到傳世目的,至少該把正本留給自己。」
謝安淡淡道:「不要再追問,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燕飛默然片刻,沉聲道:「安公語調荒涼,是否…」
謝安打手勢阻止他說下去,微笑道:「我剛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請朝廷,要辭掉新加於他身上的大司馬之位。」
燕飛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棄這個他夢寐以求的官職。」
謝安欣然道:「你對桓玄確有很深的認識,卻不知這正顯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謀士,此是一石二鳥之計。在實權方面並無影響下,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令朝廷轉而對付我謝家。淝水之勝的風光,已因此辭函,一去不返。我已決定待小玄回來後,輿他商量該在何時離開建康。」
燕飛心中一歎,道:「恭喜安公!」
謝安笑道:「你或者是唯一一個,會因此而恭賀我的人。去吧!悲風在門外等你,希望再見到你時,我的小飛已功力盡復。」宋悲風在前頭默默領路,流水聲從前方傳來,轉出林中小徑,前方一座小碼頭臨河水而建,秦淮河水緩緩淌流,在月華星斗競相爭妍裡,繁星密密麻麻的填滿深遠無垠的夜空,對岸燈火點點,舟船畫舫,往來不絕。
燕飛到建康這麼久,還是首次感受到秦准河浪漫旖旎的氣氛。以往雖曾到建康,卻從沒有目下的醉人觀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彥對秦淮河第一名妓紀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間,此刻要到甚麼地方,至乎明天關係到他一生人的約會,似乎都變得無關痛癢。
小碼頭上有四人守候,泊著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發出「沙、沙」的響音。
宋悲風領燕飛來到碼頭上,其中一人道:「沒有可疑的船隻。」宋悲風凝視經過的一艘小艇,點頭不語。
燕飛迎著河風,遠眺對岸燈火,感受著秦淮兩岸的繁華氣象。
這四個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紀均在三十許間,人人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精光閃閃,知道全是高手,且沒有人顯示半點緊張或不安。
謝府曾受襲在前,敵人下一個目標甚至有可能就是謝安。可想像謝安若夜訪紀千千,必從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風的謹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風向燕飛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後,尚未有暢遊秦淮的機會,就借晚如何?」
燕飛欣然點頭,輿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隨之上船,解索開船。
兩人在船尾坐下,風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望西而去。
宋悲風道:「他們均是水道經驗豐富的操舟好手,而我們這艘小帆船設計獨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能跟上我們。」
燕飛仰望夜空,道:「我們到那裡去?」
宋悲風道:「這是最好擺脫敵人跟蹤的力法,比起明早大模廝樣的走出烏衣巷,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今晚我們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陽春巷去。」
燕飛皺眉道:「今晚貴府沒有你老哥打點照顧,不是太好吧?」
宋悲風微笑道:「若謝家沒有宋悲風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了!」又歎一口氣。
燕飛道:「老哥因何歎息?」
宋悲風壓低聲音道:「我在擔心安爺。他不單對司馬氏心灰意冷,對自己的生命更不樂觀。」
燕飛吃了一驚,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脅嗎?」
宋悲風道:「你誤會哩!我指的是,安爺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遠,所以很多時候像安排後事的樣子。」
燕飛一想到義贈奇書之舉,確有點安排身後事的味道,心中一動,把懷內的帛書掏出來,對宋悲風解釋清楚後,遞給他道:「明天之約,吉凶難料,老哥請暫代我保管,若我過不了難關,請老哥代我退給安公,請他另覓有緣者。」
宋悲風接過書藏好,眼中憂色更濃,苦笑道:「這本《參同契》數十年來輿他形影不離,他肯把此書贈你,當然是非常看得起你,也有了卻心願之意。」
他雖沒有明言,燕飛當然明白他是憂上加憂,道:「到現在我仍不明白,安公為何不把此書傳給玄帥?」
宋悲風歎道:「我跟了安爺數十年,從來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總在事後方曉得他是獨具慧眼,高瞻遠矚。像他一直沒有讓三老爺和琰少爺出任朝廷要職,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著。現在安爺一旦離京,謝家將失去對朝廷內政的影響力。而玄少爺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權,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因安爺辭退,再沒有輿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險,反可令烏衣巷的謝家穩如泰山。」
稍頓續道:「安爺把心愛的書送你,而不是傳給玄少爺,其中玄機暗藏,大有深意,但事後你會發覺他是對的。」
燕飛心中響起謝安的一句話: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