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晉宮城位於建康東城北部,又稱為台城,所謂天子居處禁者為台,因以為名。
台城背靠覆舟、雞籠一山,前望牛首山,有牆兩重,內宮牆周長五里,外宮牆周長八里,建康宮居中。環城有壕,闊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門為「大司馬門」,凡上奏者,均於此門跪拜待報,故又稱為「章門」。
大司馬門遙對都城南大門宣陽門,以御道貫通,御道兩側開有御溝,溝岸植槐栽柳。由宣陽門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橋。七里長的御道,是為貫通都城的中軸大街,其他里巷橫街,依此而擴展。
南晉都城不論宮城或浮骯,以至其衛星城堡如石頭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勢或水道,達至最堅強的防禦能力,此亦反映著南晉輿北萬胡族的對峙,還有內部政治鬥爭的激烈和社會動盪的混亂情況。
司馬曜所居的宮城,不僅是皇家的宮殿區,更是戰爭中可發揮龐大防守力的堅固堡壘。台城的安危,關係著整個政榷的輿亡。
對桓玄來說,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晉的天下,挾荊揚二州之力,謝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懼。
而在謝玄來說,他必須盡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這樣的形勢下,謝玄逆江攻打荊襄困難,桓玄順流攻打建康則容易,所以自有南晉以來,主動總是操控在荊州的軍閥手上,下游的建康卻陷於被動的劣勢。
謝安的車烏隊,長驅直入大司馬門,他的地位尊崇,並不用在大司馬門候命,自有人飛報司馬曜。
他眼看的雖是宮城內的重樓疊閣,心想的卻是將來可見的兩玄之爭,心中百感交集。
車隊朝正殿太極殿馳去,此殿為建康宮內最宏偉壯觀的建築物,十二開間,象徵一年十二個月份,兩旁有東、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長二十七丈,寬十丈,前有方庭六十畝,整組以太極殿為主的建築庭園,是司馬曜召見大臣,舉行宮宴和處理日常政務的地方。
司馬曜已連續三天取消早朝,自納得新寵張貴人後,借口淝水之戰後須休養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謝安和王坦之勞苦功高,大幅削減他們的政務,轉移到司馬道子的尚書官署手上,所以興建彌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謝安,使他無從阻止。
不過今趟謝安已狠下決心,決意不讓司馬曜含混過關,而司馬曜必須在重臣分裂和團結兩項上,作出選擇。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於遍佈城內的水道。
建康城處於長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網地帶,四面環水,城區依秦淮河發展,日益繁盛,工商業區和住宅區由長干裡,大市向東面的秦淮訶兩岸和青溪方向擴展,市區鱗次櫛比,菲常熟鬧。
當時建康城的規模,巳成中原之冠,高樓大宅,連宇高甍,參差可見。
最有特色處是河通港叉,舟檣往來,曲折進港;御道馳馬,人來車住,川流不息。
城內有四個商市,秦准河兩岸市集更達百個以上。另一個特色是市場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倡隆,寺院周圍人流穿梭,故成為做買賣和交易的好場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寺和歸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設的市場外,還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顯示經商謀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為天下最富饒,最繁華的大都會。
在主御道和馳道之外,是蜘蛛網般探伸往城內裡坊的次一級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牆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橋、浮航、石河埠;江中則舟楫往還,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風光,加上大雪之後,處處披雪掛霜,美如夢境。
比之燕飛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況。
對於江南水鄉的特色,燕飛是情有獨鍾。對他來說,江南城鎮那種依水而居的美景,猶如一幅梳密得當,虛實相生,充滿詩情的畫卷,在有限的空間中,展現無限的意境和情趣。燕飛轉出烏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彥和梁定都,後面還跟著四名謝家的府衛,均為府衛裡的好手,是燕飛推不掉而由梁定都堅持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彥則像錯貼的門神,互不相望,而不言則已,一說話便互不相讓,鬥嘴爭拗,明嘲暗諷,令燕飛不勝其煩。
燕飛只好也不說話,拋開一切煩惱,擠身於熙熙攘攘的繁華大道,投入建康城的生活情趣中。
御道兩旁各類店舖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館、酒樓、茶館、酒鋪、還有販子擺地攤賣各式雜貨。單是在御道輿烏衣巷附近便有兩間佛寺一所道觀,不論寺前觀外,均人如潮湧,巷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勝帶來的歡樂氣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飛感到興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農民,漁民從各條水道以船運來新鮮的蔬菜、水果、鮮活魚蝦,就在橋底水堤處擺攤出售,又或沿河叫賣。
燕飛一眾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長街漫步,離開筆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勝的感受。
不論是無法無天的邊荒集,又或南晉之都建康城,人總是要生活的,現實的情況本是大同小異,但前者卻遠及不上後者的悠閒。
高彥湊到燕飛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樓,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稱『上風炊之,五里聞香』,不容錯過。」
梁定都正豎起耳朵運功竊聽,聞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進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濃,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館淨心齋,肯定較適合燕公子。」
高彥生氣道:「你怎會懂我們荒人無肉不歡的飲食習慣,百日沒吃東西,醒來後還要去吃令人淡出鳥來的素菜,算那一門子的道理!哼!現在是誰請客?」
梁定都待要反唇相譏,前面忽然一陣騷動,人人爭相走避。
梁定都身負保護燕飛安全的重責,嚇了一跳,扯著燕飛避往一旁,後面的府衛立即撲上來築成人牆,保衛燕飛。
燕飛看過去,只見一人衝出馳道,險險的在一輛馬車前急急如喪家之犬般,奔往對街,令得馬兒人立而起,駕車御者則破口大罵。不過當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後的五,六名青衣武裝壯漢,立即噤若寒蟬,不敢罵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沒入一道橫巷去,街上情況轉瞬復常,像沒有任何事發生過。
梁定都頹然道:「又是寶姑爺的人。」
高彥訝道:「寶姑爺?」
梁定都白他一眼,沒好氣的不答他。
燕飛怕高彥難下台,代問道:「誰是寶姑爺?」
對燕飛,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寶姑爺是安公爺的女婿,中書監大人的兒子王國寶,他現在是建康城最有財勢的人,專放高利貸,又深諳囤積奇之道,不住兼併別人田、宅、邸、店,斂聚驚人的財富,安爺很不歡喜他。」
燕飛聽得心中一陣煩厭,深感謝安真實的處境,遠不如他表面的逍遙自在。
高彥當然對放債食高息的吸血鬼沒有興趣,道:「現在究竟到那裹去?」
燕飛向粱定都打個眼色,道:「誰請客誰話事,當然是吃烤羊肉去哩!」
高彥高興起來,一副勝利的神態,領路去也。
司馬曜或者是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執著,有些時候卻總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斡出非常率性狂熟的事情,甚至殘酷無情地進行殺戮,但又有謹慎,善良的一面。在南晉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一直以來,他都戰戰兢兢的克承祖業,不敢荒怠政務,雖然在私下裡他不斷放縱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懼而來的警覺,使他在整體上仍算能盡上身為君主的責任。
可是淝水之戰的勝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脅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終告崩潰,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惡勞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歲,中等身材,臉色帶點不健康的蒼白,文質彬彬,說話總是慢條斯理,舉止文雅,外貌談吐頗有名士的風采,實質上他是個內向的人,總愛依賴別人去幹繁瑣的事,又有點怕面對群臣,面對現實。
以前北方威脅嚴峻,他倚賴的是謝安;現在享樂當前,他依賴的卻是司馬道子。
眼前的頭等大事,絕非統一天下,而是如何鞏固他司馬氏的皇權,讓歡娛的皇室生活,無限地延續下去。
接到謝安入宮的消息,他正輿司馬道子兩兄弟在共進早餐,且囚剛離開龍床,故仍是睡眼惺忪,腦內仍滿呈昨夜張貴人狐媚迷人的動人神態,宿醉未除。
他有點神智不清的別頭向右下首的司馬道子皺眉道:「謝安來幹甚麼?有甚麼事不可待至下次朝會說嗎?」
他們刻下置身處是太極殿東的青龍殿,由一眾宮娥太監慇勤侍候。司馬道子倒非為作樂而來,美其名是要來向他報告政務,事實上卻是讓他在奏章和皇諭上簽押蓋璽。說到底他終是第一流的劍手,深明酒色傷身之禍,即使陪司馬曜飲宴,仍是適可而止。
聞言雙目閃過殺機,故作漫不經意的道:「軍政方面我們必須抓緊,若他談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須寸步不讓,大戰之後,我大晉自需一段長時期休養生息,不宜妄動干戈。其他的且看中書令大人有甚麼話要說。」
他最明白司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兩字,必可令他似刺蝟般豎起保護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為司馬曜找到反對北伐冠冕堂皇籍,教司馬曜可從容應付謝安。
司馬曜果然臉容一緊,悶哼道:「大司馬正用兵巴蜀,我們當然宜動不宜靜…」
「中書令大人到!」
司馬曜立即閉口,輿司馬道子交換個眼色,目光投往大門。
把守大門的御衛肅然致敬,謝安高欣瀟灑的身形出現兩人眼下,步履輕鬆的直趨而來,唇角掛著一絲笑容,就像來赴清談的友會,沒有半點緊張的神態施禮參拜後,司馬曜賜坐。若論天下間尚有他畏敬的人,謝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謝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馬道子,從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謝安今次見駕,是有關係到我大晉存亡興廢的大事,須向皇上私下面陳,請琅琊王勿要見怪。」
司馬道子勃然大怒,謝安這番話明著說要他避席,非常不給他面子,更是不留餘地。遂冷哼一聲,往司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應。
司馬曜呆了一呆,往謝安看去,後者仍是一付從容灑逸的姿態,但他卻清楚感到,謝安在向他下最後通牒,假若他堅持讓司馬道子留下,等若和謝安公然決裂。
謝安直至此刻,仍是總攬南晉軍政大權,其聲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權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時嚇得酒意盡消。道:「安公要談的是…」
只聽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來稱呼謝安,可見謝安在朝廷的地位。
謝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稟告的是有關建彌勒寺的事。」
司馬道子再冷哼一聲,待要說話,給司馬曜打個手勢阻止,沉聲道:「原來如此,便讓朕親自向安公解說,以釋安公疑竇。」接著向司馬道子頷首示意。
司馬道子沒有辦法,只好施禮告退,卻不望謝安半眼,以示心中憤怒。
到司馬道子退出殿外,司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監宮娥,殿內只剩下君臣兩人和遠遠把守大門的御衛,謝安長歎一聲。
司馬曜皺眉道:「安公何用歎氣。彌勒教乃北方新輿的佛門支派,教義新奇精闢,我朝對各類教派一向採取兼容並蓄的開放態度,且今次輿建彌勒寺,經費全由善信捐獻,不會影響朝政開支,安公可以放心。」
謝安回復平靜,淡淡道:「經費是否來自國寶那畜牲?」
司馬曜大感愕然,自從他認識謝安以來,從未聽過他任何罵人的話。此刻竟喚自已的女婿作畜牲,可見謝安心中滿蘊怒火。而一向不易動怒的謝安,竟在自己這皇帝前大發脾氣,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險惡嚴峻。出奇地他心中沒有任何怒意,只有驚懼和不安。
司馬曜振起精神,搖頭道:「此事由琅琊王處理,朕並不清楚其中細節。」
謝安淡淡看著這位南晉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發毛,緩緩道:「天下紛亂,人心思道,自古已然。當對現實感到絕望,便改而追尋精神上的解放,以擺脫置身的處境,更是人情之常。漢末世亂,道教異端起於民間,與亂民結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亂,遺禍至今未息,影響深遠。多建一間佛寺,少建一間佛寺,本來並非甚麼了不起的一回事,不過若與竺法慶有關,此事萬萬不行,請皇上收回成命。」
司馬曜不悅道:「大活彌勒佛法高深,怎可與孫恩之流一概而論?」
謝安柔聲道:「皇上有就建彌勒寺之舉,向佛門德高望重者如支循等徵詢意見嗎?」
司馬曜想不到謝安竟敢如此對他不留餘地,憤然道:「誰是誰非,朕懂得分辯,若事事要向人詢問,還如何治理國家?」
這番話說得非常嚴重,如謝安稍有微言,將變成謝安懷疑司馬曜當皇帝的能力。
謝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當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們托皇上鴻福,於淝水幸獲全勝。不過此戰勝來不易,且無力乘勝收復北方,更應謹慎朝事,不可讓得來的勝利果實化為烏有。竺法慶此人不但是沙門叛徒,且野心極大,對付佛門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殘暴。若給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門中必會出現激烈鬥爭,亂從內起,最是難防,桓溫巳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則有孫恩虎視眈眈,勢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見,一動不如一靜,請皇上三思。」他雖是反對司馬曜的看法,卻說得非常婉轉,繞一個大圈子來向司馬曜痛陳厲害,說的均是鐵錚錚的事實,也是必然會出現的情況。
事實上,司馬曜對竺法慶的認識,有些是通過司馬道子和王國寶的口述,捨此他亦早有耳聞,故對因「不守青規」的作風,早有不滿,此時禁不住猶豫起來,道:「此事待朕想想。」
謝安怎肯容他再與司馬道子商議,搖頭道:「此事已廣傳開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則老臣也不會得悉此事。皇上若認為老臣仍可當這個中書令,請皇上當機立斷,授權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彌勒寺,把竺不歸逐返北方,如此將可平息風波,否則晉國危矣!」
司馬曜一震往謝安望去,後者亦一絲不讓的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