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體內的變化,並不如妖女青媞所預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覺,只余下漸趨死亡的神智。
當他往後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制著的那股早先入侵屬於“逍遙帝君”的真氣,立如脫韁野馬般從潛伏處竄冒出來,新舊的兩股真氣,既兼容又相沖,登時把他全身經脈化作角力的戰場,兩者不斷激蕩爭持,那種痛苦縱是硬漢如燕飛者亦忍受不來,像千萬把冰雪造成細如牛毛的利刀,切割著他的經脈和五髒六腑,若不是口不能言,早失聲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盡“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見,耳不能聞。有如給投進一無所有的虛無境界,不知身在何處?究竟發生甚麼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劇烈的傷害和痛苦。
就在這悲慘深淵的至深處,忽然生出一點暖意,雖仍是痛不欲生,情願快點死掉好脫離苦海,但神智卻逐漸清明起來。隱隱感到暖意起自心髒正中的位置,逐漸蔓延往心脈。
那情況便如一個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給凍斃的人,忽然得到一點火燼,火焰且不斷增強生熱。
燕飛絕處逢生,再沒暇理會因何會出現這種特異的情形,只盡力使自己忘記冰割般的痛楚,神志死守苦心頭那丁點溫暖。
暖意逐漸擴大,經心脈緩緩延往任督二脈,專心一志下,痛苦仿佛正逐漸離開他。
這並不表示他由冷轉熱,而是他再不是完全無能為力,任督二脈仍給寒毒占據,但他已搶回部份控制權。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復知覺,開始感覺到身體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來逃走,仍是遙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動,想到陰差陽錯下,反仗任遙先入侵的寒毒暫保自己的一條小命。所謂陽極陰生,陰極也陽生。兩股至陰至寒之氣的交激裡,物極必反下,反生出陽暖之氣。加上他本身的日月麗天大法,一向講求陰陽互濟之道,本身已具備寒極暖生的先決條件,機緣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飛心中卻沒有絲毫欣喜之情,他乃這方面的大行家,從體內的情況,早預見可能的結果。
這些許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熱能,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時間,而他的經脈因受損過度,他不但武功全失,還將變成癱瘓的廢人,永遠再不能憑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來。
而這小股陰極陽生的純陽之氣,只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來收屍,見他仍未死去,還不知會怎樣凌辱他呢。
他從未試過如此痛恨一個人,凡是可以傷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去實行。就在這仇恨、怨憤、傷痛、疲乏、頹喪交襲而來的時刻,腦際靈光一閃,想到個好主意。
就是懷內秘不可測的銅壺丹劫。
謝玄收慢馬速,全隊騎兵放緩速度,待到馳上高處,人人可見到邊荒集冒起的濃煙,事實上邊荒集離他們所在處尚有數個時辰的馬程。
謝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萇有此一著。”
追在他馬後的劉裕道:“希望燒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則邊荒集將成廢墟。”
謝玄好整以暇地似閒聊的道:“你對邊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
劉裕曉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堅,故趁機讓人馬休息回氣。以養精蓄銳的馬兒去追苻堅力戰身疲的戰馬,自然占盡優勢,苻堅將是休想脫身。點頭道:“邊荒集是個刺激有趣的地方,甚麼荒誕不經的事也可以發生,到那裹的人都像拋開所有規限和約束,可以為所欲為。”
謝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數,過往你曾多少次進入邊荒集,又拋開過甚麼約束呢?”
劉裕老臉一紅,稍作猶豫,最後坦然道:“我在北府諸郡從來不逛窯子,但到邊荒集後,每晚都和高彥去嘗鮮,只差在沒有進賭場碰運氣。”
謝玄哈哈笑道:“這是人情之常,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當是痛快非常。聽說邊荒集並不是個價錢便宜的地方。”
劉裕暗吃一驚,忙道:“高彥出手闊綽,每趟均是由他請客,玄帥明察。”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只是順口問問,你不用作賊心虛,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稍頓後道:“苻堅一行人該在十裡之內,我們須分三路行軍,小心埋伏。”
旗號兵忙打出旗號,部隊重整陣勢,又熄滅大部份火炬,隨謝玄繼續追躡敵人。
苻堅一眾人等,雖擺出迎敵的陣勢,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饑寒勞累侵襲下,所有兵將不單失去作戰的力量,也失去斗志。
月色下以百計的騎兵馳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勒馬停下,尚有眾多部隊從後方南面密林街出,止騎不前,列成陣勢,隊形整而不亂,顯示出對方是有組織的精銳。
乞伏國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氣道:“是慕容上將軍的人。”
苻堅不知如何,一顆心卻“卜卜”狂跳起來,對於慕容垂,雖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總心存忌憚,而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唯一顧忌的人,臨終前更千叮萬囑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於慕容垂的實力遠比不上他,所以苻堅並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戰力助他平定北方。只恨現今形勢逆轉,他氐兵的精華在洛澗和淝水兩役變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萇已叛他而去,比姚萇更可怕的慕容垂會對他采取甚麼態度呢?
對方騎陣裂開,三騎緩馳而來,領頭的正是頭扎鋼箍、長發垂肩,狀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著的分為其子慕容寶和親弟慕容德,直趨苻堅馬前。
三人沒有絲毫異樣,照常的在馬上向他致君臣之禮。
苻堅心頭一陣激動,顫聲道:“上將軍……”
乞伏國仁、呂光、權翼等人人默言不語,靜待慕容垂的反應。在此次南征之役中,惟有慕容垂和姚萇的本部兵馬全然無損,慕容垂肯否繼續向苻堅效忠,將直接影響異族諸將對苻堅的。
慕容垂神色平靜,目光投往邊荒集升起的濃煙,不徐不疾的道:“天王請先恕臣遲來護駕之罪,邊荒集怕已成為灰燼,不宜前往。為安全之計,天王請由此直赴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師,臣將全力攔截謝玄追兵,諒他也不敢越過邊荒集。”
眾人均生出奇怪感覺,若慕容垂身在鄖城,即使昨天聞訊立即趕來,至少也要在明天黃昏方能趕到這裹,除非他一直潛藏在附近某處。
現在眼前所見慕容垂的兵力約在二千至三千人間,他其余的二萬多本部兵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勢微妙凶險,即使苻堅也不敢質問他。
慕容德和慕容寶則是臉無表情,教人莫測高深。
苻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激動,沉聲道:“現今有上將軍來助,我們可以收拾殘兵,重整陣容,趁謝玄得勝驕狂之際,回師反撲,說不定可反敗為勝。”
慕容垂唇角現出一絲笑意,淡淡道:“現在敗局已成,糧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馬多上一倍,謝玄又被殺身亡,仍難過峽石淝水一關。如桓沖聞訊揮軍攻來,我們將連安返北方的機會也失掉,請天王立即起駕,遲恐不及。”
苻堅差點想當眾大哭一場,以洩心頭悲憤,今次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已成徹頭徹尾的失敗,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屬實,無奈答應道:“殿後的重任交由上將軍負責,朕在洛陽等待上將軍。”
慕容垂漫不經意的道:“臣尚有一個請求,萬望可得天王賜准。”
苻堅愕然道:“上將軍有何要求。”
乞伏國仁等均大感不妥,曉得慕容垂不會有好說話。表面看慕容垂仍是對苻堅必恭必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對苻堅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寶和慕容德兩人的神態為甚,擺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堅放在眼內的模樣。
慕容垂神色平靜的道:“我軍南征失利,北疆諸族,定必蠢蠢欲動,臣願領本部人馬,前往鎮壓,以安戎狄,順道拜祭祖宗陵墓。”
苻堅的心直沉下去,這等若放虎歸山,如讓慕容垂率本部兵馬返回北疆根據地,他還肯再受自己調度嗎?
只是在眼前的形勢下,他可以說“不”嗎?
燕飛想到的是榮智既在臨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給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把它服下,又讓她看到空壺,肯定可把她氣死。
而除此一得外,這充滿“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制”的提示,而榮智最終仍不敢服用,理應是極毒極霸道的丹藥,否則不該以“劫”為名。
他燕飛是拚死無大礙,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後再有任何損失,因最好是能藉此了卻殘生,到地府中與娘相會。
想到這裡,燕飛振起意志,以意引氣,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導往右手的經脈,他的右手立時顫動起來,同時有如針刺,整條手臂的痛楚以倍數劇增。
不知是否有明確的奮斗目標,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漸增強,可見到模糊的景像,就在此時,一陣聲音從古剎方向隱約傳來,雖仍似在遙遠的天邊地極,卻字字可聞。
一把雄壯的男聲長笑道:“原來是逍遙帝後親臨,難怪我方人馬難逃劫數。”
妖女青媞的聲音響應道:“難得江教主不遠千裡而來,奴家當然要悉心侍候。”
燕飛大感錯愕,心忖這妖女竟非任遙的妹子,而是他的‘偽後’,真教人意外。
逍遙教的人行事詭邪怪異,難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時他已可移動指頭,證明經脈仍未被徹底破壞,不過寒毒仍在肆虐擴張,只好趁猶有余力之際,完成死前的唯一心願。
他的性格孤毅卓絕,再不聽妖道妖女的對答,專心一志移動右手,探入懷內,如此簡單的動作,在此際卻似是歷盡千百世劫難般方能完成。
他雖是立心不聽,無奈江凌虛的聲音又傳入耳內道:“聽說帝後最近巧施妙計,從安世清父女處騙得天心玉佩,不知是否由帝後隨身攜帶著呢?”
燕飛如獲至寶的一把抓著銅壺,聞言明白過來,難怪太乙教和天師道兩方人馬會上門找安世清,皆因天心佩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現在任遙夫婦盡悉天、地、心三佩的秘密,如能殺死燕飛和劉裕,便可獨得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邊荒來。
心中不由浮現那對神秘深邃的美眸,體內的痛苦也像減輕少許。
銅壺從懷內掏出。
青媞的聲音嬌笑道:“江教主消息靈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只要你擒下奴家,徹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嗎?”
她的說話語帶相關,充滿淫邪的意味,還似在表示大有以被對方搜身為樂,充滿誘惑的能事。燕飛卻曉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虛的色心,在不會痛施殺手下,便可易於為其所乘。
豈知江凌虛並沒有中計,笑道:“少說廢話,你當我江凌虛是三歲孩兒?從你的屍身搜出來還不是一樣嗎?”
青煶嬌笑道:“既是如此,因何江教主又在廢話連篇,盡說話而不動手呢?”
這也是燕飛心中疑問,看先前江凌虛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車隊,大開殺戒,眼前沒理由不來個速戰速決,一舉斃敵。
他的手緩緩把銅壺移至唇邊,一股近乎無法抗拒的勞累蔓延往整只右手,使他差點想要放棄,就此閉目死去。
當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則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獻寶,振起無上意志,苦抗銷蝕他心靈的寒毒,誓不低頭地積蓄右手所余無幾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凌虛冷哼一聲,道:“還要裝蒜,曼妙你給我站起來。”
他這麼說,燕飛登時明白曼妙確在發放煙花訊號後,裝作昏迷引江凌虛上釣,旋又大惑不解,若她兩人聯手應敵便不怕江凌虛,怎會坐看江凌虛屠戮己方教眾?
唯一解釋是她們仍信心不足,而任遙卻在附近。
一陣可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嬌柔女聲響起來,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嚦嚦聲音,由於見過她誘人的臥姿,燕飛可在腦袋中描繪出她煙視媚行的誘人樣兒。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絕境中,仍會想到這種事,就在此一剎那,他感到右手開始有力。
燕飛“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蓋的火漆,竭盡全力務要推甩封壺的銅塞子。
心想成功失敗,便看此時。
他自己知自己事,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拔開壺塞,只有不到兩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發生了。
當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銅壺忽然變得灼熱起來,對此時的他來說,若如有人雪中送炭,有那麼舒服就那麼舒服。
熱力還似在不斷加劇中,壺內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壺塞彈開,怪異至極點。
古剎的三人雖有對話,他卻半句都聽不入耳內去,全心助壺內“丹劫”兩指之力,盡力把銅塞子拔出來。
“卜”的一聲,塞子沖空而上,擦過他鼻端,接著一股強烈至使人窒息的火熱,撲臉而來。
燕飛事實上已到達油盡燈枯的境地,那敢猶豫,不理一切奮盡余力,把壺內的“丹劫”倒入口內。
“當!”
壺子先滾落他胸口,再滑往地上,銅石相碰,發出清音。
江凌虛的聲音大喝道:“原來任教主親臨,難怪你兩個有恃無恐,恕江某人無暇奉陪哩!”
燕飛心叫誤會,不過已沒法作他想,他感覺不到任何丹丸入口,只是一股火熱傾入口內,像千百股灼熱的火柱般往全身擴散,渾體寒熟交擊,那種難受的感覺比較起來,剛才的痛苦實在小兒科之極。
“轟!”
寒熟激蕩,他身體內像火山爆發和雪崩冰裂同時發生,登時眼冒金星,偏又沒有昏死過去。冷暖流以他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飆,草木連根拔起,小銅壺和銅塞也被卷往遠處。
忽然全身陣寒陣熟,不論冰封火燒,均似要把他立時撕裂的情狀。
下一刻燕飛竟發覺從地上彈起來,他的身體再不受意志的控制,狂叫一聲,就那麼拚命狂奔,像發了瘋的樣子。
迅即遠去,比奔馬更要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