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掠出叢林小徑,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現眼前,他並不以為異,像這類的城堡,遍佈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時代的獨特產物,不過眼前塢堡明顯已棄置多時,籐草蔓生,外牆崩塌,沒有半點燈火,入口變成沒有大門扇的一個黑洞。
自永嘉之亂後,塢堡成為飽受戰火摧殘的老百姓生存的一個據點,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儼成一個靠高牆圍護的武裝自衛單位,自給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戶計,煙火相接,在堡內比鄰而居。像眼前的建築屬小型的塢堡,建有望樓,堡牆上還築有雉堞,只是百多戶人家聚居的規模,不過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現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訴老天爺加諸它身上的苦難。
劉裕忽然加快腳步,竄到塢堡的入口處,探頭一看,目光掃處,三個人倒斃接連出口的主街上,像給人擺佈過般分別隔開丈許,最接近他的屍體清楚地顯示頭蓋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勁,確是駭人聽聞。
劉裕絲毫沒有入堡尋根究底的衝動,更不願碰上那來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後頭也不回的全速離開,直奔汝陰。
比起身負的重任,塢堡內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乞伏國仁奔至穎水東岸,長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鄰粼粼、閃爍生輝,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虛實對比,更是疑幻疑真,卻不見燕飛的影蹤。
天眼神騰在對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盤旋,顯然仍未把握到燕飛藏身之處,一段粗若兒臂的樹枝,正隨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國仁心中冷笑,燕飛肯定是投木河上,再借力橫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後躲進密林內,以避開天眼的銳目。想到這裡,那還猶豫,大鳥般騰空而起,往那段斷枝投去,無論距離和對斷枝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腳尖點個正著,異變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國仁應變的本領仍要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乾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沖天而來,疾刺乞伏國仁胯下要害。
乞伏國仁厲叱一聲,施展出壓箱底的本領,亦是無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數,勉力提起往下蹬點的右腳,改以左腳硬碰硬的踏上劍尖,全身功力盡聚腳底的湧泉穴。
「轟!」
長劍筆直沉入河面,乞伏國仁則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呼,長靴碎裂,腳底鮮血四濺地在空中連翻三個觔斗,反投回東岸去。
水內的燕飛雖暗慶妙計得逞,但也給對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氣血翻騰,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況下,仍未能置對方於死地,不過也夠乞伏國仁好受,沒有一段時間,休想再來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著是先借樹枝渡江,竄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潛回水裡,在水下伏擊貪圖方便的可怕勁敵。
乞伏國仁踏足實地,立即以呼嘯召喚天眼,然後逸進東岸的林木內去。
燕飛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氣,不敢停留的朝汝陰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內傷頗為嚴重,必須覓得可躲避天眼追蹤的隱秘處調息養傷,待復元後再趕回邊荒集,沒有一處比一個廢棄的城堡更理想了。
南晉建康都城,烏衣巷,謝府四季園內忘官軒。謝安席地坐近東窗,彈奏五弦古琴,月色灑遍園林,軒內沒有點燃燈火,惟小炭爐的火焰明滅不定,一位風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謝安不遠處以扇子煽火煮酒,神態悠閒自得。
謝安進入琴音的天地,現實再不存在,一切給音樂淨化,風從西窗溫柔地吹進來,兩人衣衫不斷拂動,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時而清麗激越,忽又消沉憂怨,不論如何變化,總能滌慮洗心,使人渾忘塵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餘未盡,縈繞軒梁。
那僧人搖頭吟詠道:「外不寄傲,內潤瓊瑤;如彼潛鴻,拂羽雲霄。謝兄隱就隱得瀟灑,仕就仕得顯赫;隱時是風流名士,仕時仍為風流宰相,一生風流。但最令我支循佩服的,是謝兄隱時未忘情天下,仕時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來天下第一風流人物。」
謝安淡然笑道:「支循大師為何忽然大讚起我謝安來,謝安愧不敢當,自漢晉以來,名士輩出,何時數得到我。照我看大師是另有所感,對嗎?」
支循點頭道:「聽謝兄琴音,便知謝兄放達逍遙的外表下,內中卻有一往深情,暗蘊著對長期內亂外患下的傷懷,尤以今夜的琴聲為甚,不知是否正擔心即將來臨的大戰?」說話時提起爐上提壺,另一手取起爐旁的兩個酒杯,油然來到謝安對面坐下。
謝安從容道:「此戰成敗,已交給小兒輩去負責,我謝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過際此大晉存亡一線的時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事。道窮則變,物極必反,此為天地至理,沒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撓改變。」說到最後一句話,唇角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表情。
支循提壺為謝安斟注熱酒,道:「你說得瀟灑。可是我卻清楚自苻堅崛起後,你一直在準備應付一場像這樣子的決定性大戰,不但進行土斷編籍,從世族豪強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攬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過你一向奉行黃老之治,清靜而不擾民,故像善戰者似無赫赫之功,其實是鎮以和靖,御以長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綱,對下面的人施行無言之教,大巧若拙,豈如你所說的像沒有幹過任何事呢?」
又為自己注酒,續道:「從興盛看出衰滅,從生機處察覺死亡,盛衰生死循環往復,一向如此,謝兄何須介懷?」
謝安舉杯邀飲,兩人一口氣喝盡。
謝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矯情;情之所鍾,正是我輩。剛才我撫弦彈琴,忽然想起自身所處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傷的憂思。」
支循大訝問道:「何出此言?」
謝安卻沒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導到我謝安,每次推行土斷,事實上都是要從世族的手上奪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謝兩家更為世族裡的世族,大師說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循明白過來。
晉室立國,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鎮督軍,種下八王之亂的禍根。而高門世族,則按品級享有占田蔭客蔭族的特權,即佔有大量的土地和戶口而免除國家賦役,土斷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這種特權的重要措施,更是針對世族強佔土地使問題更趨惡化的手段。
謝安沉聲道:「東漢末年,先後有黃巾之亂和董卓之亂,天下群雄並起,互相攻伐,戰禍連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經歷二百年,期間只有我大晉曾實現短暫的統一,卻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長期處於分裂割據的局面。八王之亂當然對大晉造成嚴重的破壞,可是比起因此而惹來各內徙胡族的作亂,仍算不上是甚麼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損,相填溝壑,民不聊生,自天地開闢,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末有若茲者也。究其主因,在於門閥政治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謝安身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支循道:「謝兄能對自身和所處的情況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晉有希望哩!」
謝安苦笑道:「我正是因為覺得沒有希望而感觸叢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無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組織北府兵,可知他是個敢打破成規,不理門第之見,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現今形勢分明,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但若得勝,朝廷必會對他多方壓抑,因怕他成為另一個桓溫,威脅司馬家的皇業,在這種情況下,玄侄能維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論針對時政作出改革。唉!大晉再沒有希望了。」
支循聽得默然不語。
謝安忽然舉手撫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為君既不易,為良臣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低沉嘶啞,充滿憂國傷時的悲歌,遠遠傳開去。
汝陰城受到的破壞,遠過於邊荒集,城牆幾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燒為灰燼,只餘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數百所店舖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門破窗塌,野草蔓生的淒涼慘狀。
劉裕從南面瞧進月映下陰森森的長街,穎水在右方里許外流過,心中泛起危機四伏的感覺,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陰影,還是基於軍人的敏銳直覺。
當機立斷下,他決定放棄入城,改為繞過廢墟的東南角,沿穎水繼續北上,有穎水作方向指引,縱使月黑風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內找尋逃出邊荒集的漢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內這番情景,曉得縱使有荒人躲在城內,必須大費一番尋尋覓覓的工夫,加上對太平妖道的懼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決定過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猶豫,展開身法,沿南垣全速東行,然後折北靠東垣而去,此正為他機智之處,遇事時隨時可躲進廢墟內,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過汝陰廢城的東北角,驀地前方蹄音大作,劉裕心叫僥倖,忙躍上左旁一處破牆之上,在三丈許高處朝北瞧去。
在淡黃的月色下,里許外宿鳥驚飛,塵土揚起,火把光閃爍。他乃專業的采子,一眼望去,已知來者約數百之眾,該是苻堅先鋒部隊裡的采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為苻堅大軍渡淮作準備,亦有廓清沿途障礙的任務。他清楚這樣的隊伍必不止一隊,而是共分多路,夾著穎水推進,籠罩整個穎水河區。自己如不顧一切北上,或可躲過敵人主力,卻大有可能被對方偵騎碰上,權衡利害下,只好躲進城內,待敵軍過後,方繼續北行,加上此時離天明只有兩個許時辰,天明後更難潛蹤慝跡。
劉裕暗歎一口氣,躍往破牆之西,朝東北主街的數列房舍奔去,一邊探察屋舍形勢,默記於胸,定下進退之路。
當他潛入東北主街旁的一間該是經營食肆的鋪子,蹲在一個向西大窗往外窺看,那支數百人的苻秦兵剛好入城,分作兩隊,沿街朝南開去,並沒有入屋搜索。
劉裕膽子極大,伏在窗前細察敵人軍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這隊人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擊。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敵人無不臉掛倦容,顯示出馬不停蹄,長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後微音傳入耳內。
劉裕大吃一驚,別頭瞧去,登時看呆了眼睛。
燕飛從無人無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靜養調息中,被入城的蹄音驚醒過來,體內大小傷勢,已不藥而癒。
他的內功心法,是在母親傳授的基礎上,加上自創苦練而成的。
自六年前離開盛樂,減輕因慈母的死亡帶來的嚴重打擊,他專志劍道,孤劍隻身的遍游天下,四處流浪,尋訪高賢,致力於丹道玄學,力拓劍境新局,到在邊荒集安頓下來,經過深思潛煉,總在一明月當空的清夜,悟通有無之道,創出日月麗天大法,日月為有,天空為無,以有照無,明還日月,暗還虛空,虛實相輝,自此初窺劍道殿堂之境。
自漢亡以來,玄學冒起,這是一種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的「三公」為骨幹,揉合儒家經義代替繁瑣的兩漢經學的一種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無。用諸於武學,則成「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和「自生而必體有」兩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飛則是融合這兩大體系,創出古無先例的獨門心法。雖仍只處於起步的階段,其發展卻是無可限量。亦正因此發展的潛力,使他曉得乞伏國仁絕不肯放過他。
乞伏國仁的一句話,勾起他滿腹的心事,他不是懼怕會惹起慕容鮮卑族群起而來的追殺,而是被激起對亡母痛苦的思憶。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親娘的元兇之一。
七年前,伏國為苻秦所滅,他的外祖文代王什翼犍被擒後復被殺,他與娘隨拓跋圭所屬的部落投靠從伏國分裂出來的劉庫仁部,雖是寄人籬下,總有點安樂日子過,可惜好景不長,在苻堅的暗中下,慕容文突襲劉庫仁部,施以殘暴的滅族手段。劉廣仁當場戰死,被稱為「鮮卑飛燕」的娘親拓跋燕,因保護他和拓跋圭,身中多劍,到他們投奔賀蘭部的親人賀納,拓跋燕苦撐了個多月,終告不治。他和拓跋圭變成矢志復仇的一對無父無母的孤兒。拓跋圭比他好一點,因為至少知道父母是誰,他卻連他的漢人父親是何方神聖也一無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內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戰爭中逐一身亡。
當時仍從母姓的他不願留在母親過世的傷心地,易名燕飛,以紀念亡母。在拓跋圭大力的反對下,仍不顧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兩年前,他潛入苻秦首都長安,在長街刺殺慕容文,然後全身而退。
此事震動北方,亦激起慕容鮮卑的滔天仇恨,當時慕容文之弟慕容沖和慕容永曾發動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潛蹤慝隱之術,最後逃入邊荒,到邊荒集安頓下來,結束多年流浪復仇的生涯。
乞伏國仁是從他的劍和劍法把他認出來,紙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後還須應付北方最大勢力之一的慕容鮮卑族的報復。
不過他並不放在心上,自娘親過世後,他再不把生死介懷於心。在這生無可戀,完全沒有希望的亂世,死亡只是苦難的結束。一切隨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終結的來臨。
月色溫柔地從破窗濺進來,他不由記起當他還是孩童時的一個情景,在平原的帳幕裡,天上明月又大又圓,秀美的娘親坐在帳外一塊地氈上為他造新衣,哼著草原的兒歌,哄帳內的他入睡。
娘親柔美深情的歌聲,此刻似仍縈繞耳際,他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滿眼眶。自死後,他從沒有哭過,今晚被乞伏國仁勾起心事,兼觸景生情,再無法壓抑密藏心的悲苦。
他懂事之後,娘一直強顏歡笑,卻從沒有真正快樂過。她的愛全貫注在他身上,而他還不住因頑皮而惹她不快,現在已是後悔莫及,無法補贖。
他從來沒有從娘親過世的打擊中回復過來,日月麗天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