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落花橋旁不遠處一座衙門外的告示板前,聚了百多人,有些是剛走來看列舉藍玉和胡惟庸兩人伏誅罪狀的公告,但大多數人都是看罷公告後,仍興致勃勃地討論兩人的大小罪名,話題多集中在胡惟庸身上。人人額手稱慶,卻沒有人計較若非有朱元璋在背後,胡惟庸不但坐不上宰相之位,更難以如此橫行霸道,誣陷功臣。
浪翻雲來到落花橋上,俯視橋下流水。
心中百感交集。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現在終弄清楚紀惜惜的早逝是被奸人所害,去了長期橫亙心頭的疑惑,但傷痛卻是至浠無減。
若非瞿秋白身具魔門術,又從單玉如處學悉詭難防的混毒之術,絕難把他瞞過。可是敵人的詭計終成功了,兵不血刃地先後害死了上官飛和紀惜惜,一切均已錯恨難返。
自劍道大成已來,他的仇恨之心已淡至近乎無,昨晚又給勾起了心事。
單玉如便像在空氣中消失了,無影無蹤,密藏在他靈覺之外。
這女人真厲害,必有一套能躲避敵人精神感應的術,否則早給他浪翻雲找上門去尋來算賬。
不過她終不能不出手。
只要她再次出擊,便是以血還血的時刻了。
浪翻雲歎了一口氣,在橋欄處坐了下來,神思飛回到與紀惜惜離京那一晚的動人情景。紅顏薄命,上天對她何如此不公平?
紀惜惜遣散了婢僕後,與浪翻雲乘夜離開京師,混出城門後,浪翻雲買了匹馬,載美而回。
天上下著茫茫飄雪。
紀惜惜倦極而眠,乖乖的蜷伏在浪翻雲安全的懷抱裡。
那時浪翻雲雖已名動中原,因從未與黑榜高手交戰,仍未曾名列黑榜。
爆竹聲響。
浪翻雲被驚醒過來,目睹四周鬧烘烘的歡樂氣氛,想起前塵往事,更是不勝唏噓。
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剛由酒鋪取來的清溪流泉,一口氣喝掉了半壺。
仰天長吁口氣,走下落花橋,朝皇城的方向走去,心中苦想著紀惜惜,傷痛填滿胸臆。龐斑終於走了。
他們間似有著某種默契。
就是在月滿攔江前避而不見。
讓一切留待到那無比動人的一刻。
韓柏鑽入馬車內,獨坐車內的朱元璋向他招手道:「小柏:坐到朕身旁來!」鼓樂聲響,前後數百禁衛開道下,大明天子正式出巡。
葉素冬、嚴無懼、帥念祖、直破天和以老公公為首的影子太監,策騎護在馬車兩旁,聲勢浩大,陣容鼎盛地開出裡城,由洪武門右轉,進入京城最長最闊的長安大街。
朱元璋望往窗外,看著瞻仰他出巡的子民百姓紛紛叩首伏地,輕輕一款道:「靜庵死了!」韓柏微微一愕,恍悟朱元璋為何會邀他同行,因為在這大喜的日子,特別多感觸,而他卻是唯一可傾訴的對象。
不由得湧起一陣感慨。
做了皇帝又怎樣,還不是一樣不快樂嗎?
朱元璋仍呆看著窗外,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沉聲道:「沒有靜庵來分享朕為她做的一切,這些事還有什麼意義?」
韓柏還未有機會答話,他又道:「是否真如若無兄之言,所有事都是注定的呢?朕今天又少了三條黑頭髮,這是否早寫在命運的天書上?每條頭髮均給命運之手編定了號碼?」
韓柏剛才是不及他出口快,這次卻是啞口無言。
朱元璋再歎了一口氣,緩緩道:「朕曾給靜庵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以最大的勇氣告訴她,朕甘願為她捨棄一切,只求能得她深情一瞥。夢瑤那晚提及靜庵有東西交給朕,定是那封信無疑!」韓柏「哦!」的應了一聲,本想問他言靜庵有沒有回信,不過想來都是「沒有」的可能性較大,忙把話吞回肚子去。
朱元璋凝望窗外,卻對街道上紛紛搶著下跪的群眾視若無睹,悲愴無限地道:「朕等待她的回音,一等便是二十年,最後只等到這一句話,總算知她一直把那封信保存著,把它記著,最終沒有擲還給朕。」
韓柏欲語無言,陪著他感受到那蒼涼淒怨的情緒。
這時出巡車隊剛經過了夫子廟的巍峨建群,來到廟東的江南貢院外,再左折朝京師氣勢最雄渾的聚寶門緩緩開去。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嘻嘻哈哈的,但又是戰戰兢兢地迫在車隊之後。
遠處傳來一陣陣爆竹之聲,充滿太乎盛世的歡娛和繁盛。更襯托出朱元璋空虛的心境。朱元璋沈吟片晌,續道:「朕在攻下金陵前,陳友諒稱漢於江楚,張士誠稱周於東吳,明玉珍稱夏於巴蜀,而蒙人最傑出的軍事天才擴廓則挾大軍虎視於阿洛。朕以區區之地,一旅之命,介於其間,處境最是不利。雖有李善長、劉基、宋廉參贊於內,若無兄、徐達、常遇春、湯和等攻城略地於外,形勢仍是岌岌可危。可是靜庵偏選上了朕這最弱小的一支反蒙隊伍,你說朕怎能忘記她的青睞特加?」
言罷唏噓不已。
韓柏見他只是呆望窗外,並沒有回頭看他,更不敢接話。
朱元璋又搖頭苦笑道:「陳友諒自定都石稱帝后,勢力大增,還非朕所能及。卻仍不肯放過朕,約同張士誠來攻朕的應天府,幸好當時張士誠怕陳友諒得勢遠多過怕朕,沒有答應,否則今天就不是這局面了,這不是命運是什麼呢?」
他一對龍目閃亮起來,臉上泛起睥睨天下的豪氣,奮然道:「就在那爭得喘一口氣的機會,朕用了若無兄之計,以假內應引得陳友諒大意東來,再用伏兵四方八面起而圍擊,此後陳友諒連戰皆北,那時朕已有信心盡收天下,再沒有人能阻擋朕的運勢。」
對於明朝開國諸役,明室子民無不耳熟能詳,朱元璋與陳友諒鄱陽湖康郎山之戰,更成了說書先生必講的首本故事,不過由朱元璋親口說出來,自是另有一番無人能比的味道和豪氣。
這時車隊來到長街南端的聚寶門,南臨長干橋,內依鎮淮橋,外秦淮河在前方滔滔流去,內秦淮河在身後涓涓流過。秦淮河兩岸聚居著的儘是官吏富民、公侯將帥的巍峨豪宅,這些王府大院林立河岸,氣象萬千,尤使韓柏感到身旁這天下至尊建立大明那叱風雲的氣魄。
車隊折往秦淮大街,同青樓雲集的河岸區馳去。
韓柏這時才注意到燕王棣的馬車緊隨其後,不由馳想著燕王棣正視察著不久後會變成他皇土的京師那興奮的心情。
朱元璋搖頭笑道:「陳友諒發動六十萬大軍,浮江而東來攻打朕的南昌,只樓船便達百艘,軍容鼎盛,豈知若無兄的一把火,便撓掉了他做皇帝的美夢。可知命運要影響人,必先影響他的心,否則當時朕已自問必敗,他卻蠢得聯巨舟為陣,當然還得感謝老天爺賜朕那陣黃昏吹來的東北風。管他舟陣延綿十餘里,旌旗樓檣,望之如山,仍抵不住一把烈火。「唉:往者已矣:當年朕為了忍受思念靜庵之苦,又為希望得她歡心,不顧生死南征北討,只有在兩軍對陣的時刻,朕才可暫時把她忘了。可是朕得了天下後,七次派人請她來京,她都以潛心修道推掉朕的邀請。朕痛苦莫名下,才忍不住寫了那封信,盡傾肺腑之言。現在靜庵死了,朕忽然感到生命失去了一切意義,在這大壽之期,只希望天下仍能長享太乎,那朕便心滿意足了。」
韓柏怎想到朱元璋對言靜庵用情深刻如此,更說不出話來。他自問對秦夢瑤的思念,就遠及不上朱元璋的對言靜庵。
朱元璋忽地一震道:「那是誰?」
韓柏隨他目光往窗外望去,只見跪滿長街的民眾裡,有一人悠然慢步,與車隊相錯而過。赫然是浪翻雲。
浪翻雲這時剛別過頭來,似醉還醒的雙目精芒亮起,眼光利矢般透望進來,與朱元璋的銳目交擊在一起。
外面的嚴無懼不待皇命,喝上了禁衛們要趨前干涉浪翻雲沒有下跪叩首的行動。
朱元璋臉上色魂迷惘的表情一掃而盡,回復了一代霸主梟雄的冷然沉著,低喝:「停車!」車隊倏然而止。
浪翻雲改變方向,往朱元璋的御輦漫步走來。
葉素冬等紛列御輦兩側,嚴陣以待。
朱元璋脊背挺直,下令道:「不要阻他!」伸手揭開車。
兩人目光緊鎖在一起。
浪翻雲轉瞬來至窗旁,微微一笑道:「皇上安好!」目光轉至韓柏臉上,點首道:「小弟功力大進,可喜可賀!」韓柏想說話,卻給朱元璋和浪翻雲間的奇異氣氛和迫力,感染得說不出話來。事實上他也找不到適合的話。
朱元璋欣然道:「翻雲卿家:我們終於見面了!」浪翻雲瀟一笑,從懷裡掏出半瓶清溪流泉,遞給朱元璋,淡淡道:「為萬民喝一杯吧:怒蛟幫和浪某與皇上所有恩恩怨怨就此一筆勾銷。」
朱元璋一把按過酒壺,仰天一喝而盡,哈哈大笑道:「酒是好酒,人是真英雄,還何來什麼恩恩怨怨。」接著眼中逸出笑意,柔聲道:「翻雲兄是否準備再由朕身旁把秀秀接走呢?」
浪翻雲啞然夫笑道:「這也瞞皇上不過!」朱元璋苦笑道:「這叫作前車之鑒。」再微微一笑道:「朕已非當年的朱元璋,好強爭奪之心大不如前,現在只望皇位能安然過渡,不致出現亂局就好了。」
言罷向浪翻雲遞出了他的龍手。
韓柏心叫厲害,朱元璋為了他的明室江山,真的什麼都可擺到一旁。只不知危機過後,他是否仍是那麼好相與而已?
浪翻雲伸手和他緊握著,眼神直透進朱元璋的龍目裡,低聲道:「小心了!」從龍掌裡抽手出來,在懷中掏出另一壺酒,痛飲著舉步去了,再沒有回過頭來。
朱元璋吩咐車馬起駕,在車廂裡,低頭細看手內的酒瓶,沉聲道:「你那方面的人怎樣了?」
韓柏知他放懷沉湎於傷痛後,終回復平常的冷靜沉穩,深藏不露,小心答道:「他們應到了皇城,由陳成副指揮他們安排部署。」
朱元璋向他扼要地說了假遺詔的事,冷然道:「單玉如若要搶遺詔,就只有趁朕到了南郊時進行。那時朕若喝了毒酒,就沒有時間另立遺詔了。此事交由你全權處理,切勿輕敵,單玉如不來則已,否則定是傾全力而來,兼之她們深悉宮內形勢,絕不易應付。」
韓柏魔功大成,功力倍增,慨然道:「這事包在小子身上好了。」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韓柏趁機向他說了韓天德要退出仕途的心意,朱元璋自是一口答應。車隊繞了一個圈,回到皇城。
朱元璋的龍駕停在奉天殿前的大廣場處。
久違的允身穿龍紋禮服在禁衛內侍簇擁中,來到車前跪下,恭敬叫道:「允向大皇帝請安!」朱元璋揭開竹,現出一臉慈祥神色,柔聲道:「兒昨夜睡得好嗎?沒有給那些小賊驚擾到吧!」看著朱元璋那令任何人都要相信他誠意的表情和聲音,韓柏只感一陣心寒。
換了是他,打死也裝不出朱元璋那種口蜜腹劍的神態。
朱元璋回頭對韓柏微笑道:「朕現在和兒去看戲,忠勤伯莫要錯失一睹憐秀秀無雙色藝的良機了。」
伸手一拍他肩頭,先行下車去了。
韓柏隨著嚴無懼步進承天門和洪武門問的錦衣衛所時,虛夜月和莊青霜兩女迎了上來,興奮地扯著他道:「詩姊的酒真好賣,一個時辰便賣個一乾二淨,開酒鋪原來是這麼好玩的。」
兩女均易釵而弁,穿上男服,虛夜月的男兒樣早給看慣了,莊青霜卻教他眼前一亮,尤其她腿長身高,確有男兒英氣,但纏著他的俏樣兒卻是嗲得完全背叛了那身赳赳官服。
風行烈、戚長征和眾女全來,兩人都換上錦衣衛的服飾,一同坐在大堂裡喝茶候他,眾女亦全換上男裝。
韓柏迎上去笑道:「諸位嫂子原來扮起男人來仍能這麼撩動男人,真是怪事。」
谷倩蓮嗔道:「再亂嚼舌頭,我們就把你扮成女人韓柏一聽不妙,轉口道:「范賊頭那裡去了?」
寒碧翠答道:「范大哥去找忘情師太她們哩!」韓柏心道:怕是找雲清才是真的。想起離朱元璋到南郊還有幾個時辰,興奮道:「不如我們一同去看憐秀秀的戲吧!」聚女首先叫好。
嚴無懼笑道:「我已打點過皇城內所有禁衛單位,各位可安心去欣賞戲曲。」
戚長征亦是愛鬧之人,長身而起道:「事不宜遲,最緊要霸得個好位置。」
鬧烘烘中,眾人興高烈離開了錦衣衛所。
那有半點兵凶戰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