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長征坐在金玉藏書堂後暗黑的園亭裡,正以手帕抹試著鋒利的天兵寶刀。
他神色平靜,似若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陪著他的風行烈亦心內佩服,只有這種心胸修養,才配得上封寒贈他寶刀的厚愛。
戚長征搖頭苦笑道:「我以前見人對死者哭哭啼啼,總是大不耐煩。人總是要死的:爹戰死沙場時,我年紀還小,但娘病死時,我十五歲了,心中雖傷痛,卻半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
接著沉默起來,陷入沉思裡去。
風行烈歎了一口氣,想起芳魂已渺的白素香,心裡一陣淒楚。
他本以為不捨夫婦會反對他與年憐丹決一死戰,豈知不捨只說了一句「是時候了!」便不再說話,令谷姿仙三女也不敢反對,怕損了他的銳氣。
他記起了師傅厲若海與龐斑決戰時的整個過程,最使他感動的就是厲若海那拋開一切,充滿信心,一往無前的全力一擊,忽然間,他亦感到生機勃勃,充滿信心。
戚長征有點像自言自語般道:「封老死時,我心中雖是悲憤,但或者是因他壯烈的氣概,並不覺得如何難過,甚至對甄夫人都不是那麼痛恨,兩軍對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也怪不得別人。」
接著提高嗓音道:「但為何義父的死亡,卻使我似失去了一切般的悲痛難受,覺得他死得非常不值呢?」
望著戚長征灼灼的目光,風行烈苦笑道:「那可能是和感情的深淺有關,你和封前輩接觸的時間始終很短,像當日柔晶之死,便曾對你做成很嚴重的打擊。唉:當時我都很不好受。」
戚長征苦澀一笑道:「大叔的話定錯不了,忽然間我又輕鬆起來。誰知道死後的世界不是更為動人。活著的人,要堅強地活下去。」
風行烈欣然道:「這我就放心了。希望我們明天能與韓柏那小子一起到秦淮河的青樓喝酒作樂,共慶得報深仇。」
戚長征哈哈一笑道:「好豪氣:不過到時你莫要臨陣退縮了。」
風行烈尷尬地道:「我只說去喝酒,並不是要去鬼混啊!」戚長征失笑道:「說真的,我已沒有了獵艷的心情,只想修心養性做個好丈夫,天下間還有很多其它事要做。真望朱元璋把皇位讓了給燕王,我們則解散了怒蛟幫和邪異門,一了百了。我們閒來便玩玩刀槍,喝幾杯美酒,看著兒女嬉玩。」
風行烈訝道:「想不到你這麼一個愛鬧的人,竟有這種退隱的心意。不過我有個忠告,不知老天爺是否最愛和人作對,通常人們最渴望的東西,都不會得到的。」
戚長征啞然失笑道:「就當我是做清秋大夢吧:哼:待大叔割了水月賊子的頭回來祭門義父後,我們才將他化掉帶離這傷心地。」
這時寒碧翠、谷姿仙諸女攜酒而來。谷姿仙笑語道:「決戰將臨,沒有清溪流泉,怎能一壯士氣。」
戚長征和風行烈對望一眼後,兩人雙手緊握到一起。
藍玉和一眾手下,全部換上夜行衣,集中在後園地道的入口旁,靜待消息。
人影一閃,「通天耳」李天懼由簷頂流星般落到藍玉前,跪下稟告道:「四周全無動靜,不見有任何伏兵。」
藍玉訝道:「沒有伏兵不奇怪,奇卻奇在沒有監視的人。」
李天懼道:「假設監視者是藏在附近宅院裡,那將很難被發現。」
藍玉點頭道:「看來定是這樣了!」地道裡足音傳來,「金猴」常野望靈巧地鑽了出來,報告道:「地道暢通無阻,我們的人已守著地道那一端的出口,大師可以上路了。」
籃王沉聲道:「景川侯舊震那方面的情況怎樣了?」
方發道:「戰甲和十多名高手先到了他那裡去,就算他想臨陣退縮也辦不到,當我們抵達城西北的金川門時,戰甲會以約定手法與我們聯絡,到時城門大開,只要到了獅子山,和城外援軍會合,朱元璋的人追來也不怕了。」
藍玉心情大定,道:「假若景川侯有問題,我們便攀城逃走,想我藍玉一生攻克城池無數,何懼他區區一個金陵城。」
昂責統率火器隊的蘭翠貞笑道:「景川侯現在全無退路,唯一生機就是隨我們回西疆,找才不信他敢玩花樣。」
藍玉豪情湧起,哈哈一笑道:「當我藍某人再回來時,就是朱元璋人頭落地的時刻。」沉喝道:「走!」蘭翠貞近百人的精銳火器隊,立即敏捷地鑽入地道裡,這時藍玉等恨不得朱元璋來攻打將軍府,因為府內處處埋下火藥,只要一經點燃,整個府第立時陷進火海裡。而他們亦有特別設計,於撤走後半個時辰,燭火會自動燃著火引,引發一場窩延全區的大火,製造混亂。
戰爭本就是不擇手段的。
韓柏和處夜月與范良極在皇城東安門外的一處密林會合。
韓柏道:「干羅死了!」范良極一震道:「龐斑竟出手了嗎?」
虛夜月接入道:「不是龐斑,是水月大宗」范良極歎了一口氣,取出自繪地圖來看,道:「原來這傢伙竟是單玉如的人。」
韓柏不滿道:「干羅死了這麼大件事,你歎一口氣就算了。應該取消這次行動以表哀悼才對!」范良極瞪他一眼道:「小伙子你若有我這麼多豐富的人生經驗,就不會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試問誰能不死,你要死我也要死,這事公平得很,次次死了人都像喪了娘似的,還怎樣做人。不若留力打水月大宗的屁股,直至把他毒打至死好了。」
虛夜月怕他囉嗦,指著圖內紅色的虛線道:「這代表什麼?」
范良極得意地道:「代表皇宮下的地道,其中一個入口,正是在我們腳下附近。」
韓柏恍然道:「原來岳父竟陪你老賊頭一起發瘋,把皇宮的圖給了你,難怪晝得比你以前那張精巧了這麼多,又沒有錯字了。」
虛夜月嘻嘻一笑道:「爹有時是會發下瘋的,噢:你們還末說是要偷什麼東西。」
范良極一對賊眼立時亮了起來,壓低聲音故作神道:「好月兒聽過九龍掩月杯嗎?」虛夜月嬌軀微顫,嚇得吐出了小舌頭,盯著范良極道:「你這大哥好大膽,連朱叔叔最鍾愛的寶杯都敢偷,不怕殺頭嗎?」
韓柏插入道:「我也說過他了,什麼不好偷,卻去偷只杯子,不如去偷個妃子出來,還生蹦活跳,美色生香哩。」
虛夜月醋意大發,狠狠在他腰處扭了一把,卻又忍不住嬌笑道:「你這土包子真s不識貨,這杯是西域呼巴國進貢給他的天竺異寶,樣子普通,可是只要把美酒注進杯裡,內壁會立即現出九條穿游雲問的龍,隨著酒影上下翻騰,真是不世之寶。」
又補上幾句道:「朱叔叔得杯後便大破陳友諒的連環船,所以朱叔叔視這杯為他的幸運象徵,每逢佳節或慶典,都用它來喝酒呢?唔:要偷這個杯,我是不和你們去胡鬧了。」
韓柏喜道:「那讓我先送月兒回家吧!」范良極怒道:「你留在這裡,由我送月兒回去。」
虛夜月頓足道:「不走了不走了:作賊便作到底吧!」范良極喜道:「這才像樣,普通的東西偷來作什麼,此寶名列天下十大奇珍之一,我的寶庫內已十有其九,只少了這件怎能服氣,偷了此寶後,本大盜也可金盆洗手了。」
虛夜月色變道:「糟了:通常做最後一件壞事都是會失手的,唉:大哥為什麼會這麼糊塗。」
韓柏道:「還不掌嘴!」范良極無奈地象徵式掌了自己的嘴,又吐了口水,咒上兩句後才指著地圖道:「我們這條地道直通到內皇城東門後的文華殿,由那裡鑽出來後,只要隨機應變,摸到後宮的春和殿,老子便有把握在裡面的藏珍閣把那實杯偷出來。到時你便可由坤寧宮的道離去,抵達北安門外的密林區了。」他說來言詞含混閃爍,誰都知道他是不盡不實。
韓柏哂道:「那不若直接由通往坤寧宮那條道入宮,可省掉了一大截路。」
虛夜月懷疑地道:「為何剛才大哥只說韓郎由坤寧宮的道離去,那我和你呢?」
范良極顯是心中有鬼,道:「答得你們的問題來,我們索性回家睡覺,還偷什麼東西呢?」
韓柏心知不妥,堅持道:「若你不清楚說出你的計劃,休想我助你,唔:過程若是那麼簡單容易,你自己大可一手包辦,何用我來幫手呢?」
范良極歎了一口氣道:「能夠不用你這小賊幫手,我那有閒情找你,最大的問題是……嘿!」兩人同聲追問道:「是什麼?」
范良極苦笑無奈道:「自從當年我闖入藏珍閣偷東西事敗後,朱元璋雖不知我要偷他的寶杯,卻把那東西不知藏到那裡去了,否則我多次進宮,早已得手。唉:真慘:有得看卻沒得偷到手。」
兩人失聲道:「你竟不知杯子放在那裡?」
范良極苦笑道:「問題就在這裡,否則那用受你們這麼多氣。」
韓柏和虛夜月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浪翻雲的心神提升至最高境界,方圓平裡內沒有任何動靜能瞞過他的靈覺,連牆洞裡老鼠噬齒的聲音亦給他收在耳鼓內。
皇城內每一個守衛的位置,他亦瞭若指掌,迅如魅影般在園林簷頂中忽停忽行,遠遠追躡著剛和花朵兒說完密話,趕去向某人報告的宮女小珠。
單玉如雖然尚未知道允的密已給他們識破,可是以她的智計和謹慎,在這大風雨前夕的晚上,必然會集中人手保護允和恭夫人,因為那已成了她們勝敗的關鍵人物。
水月大宗亦應和他們在一起。
無論他如何小心,絕瞞不過這兩人的靈覺。所以只要知道他們的位置,他使須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撲殺兩人,否則以後恐難再有此機會。
小珠這時經過一道石橋,轉入通往坤寧宮的小徑。
浪翻雲心如止水,沒有半點波動的情緒。
這是大後宮的範圍,哨崗設在外圍處,在此時刻,皇宮有種說不出的幽深可怕。
小珠當然不會發覺把煞星帶了來,穿殿過樓,走過燈火輝煌的長廊後,來到了坤寧宮院落組群的其中一座宮院裡。
幾名守門的禁衛見到她都恭敬施禮,可知她在後宮頗有點地位。
小珠進入宮內,大廳裡端坐著一位身穿華服的美婦,高髻宮裝,雍容高貴,幾名宮娥擁侍兩旁,愈發顯出她的身份氣派。
見到小珠,她雙目亮了起來,柔聲道:「看到小珠這樣子,定是有好消息了。」
躲在宮外偷聽的浪翻雲心中一懍,從這女人說話的派頭看,便知定是恭夫人,如此說話毫不避諱,那自然她身旁的宮女全是心腹了。
小珠跪稟道:「幸不辱命,憐秀秀果然一點也不擔心。」
抱夫人一陣嬌笑,通:「所以說沒有男人是不好色的。浪翻雲亦不例外。娘若親自出手,保證十個浪翻雲也沒有命。」長身而起。
外面的浪翻雲心中讚美,唉:想不到你這淫婦如此合作,浪某倒要看看你娘如何應付一個浪翻雲。
龐斑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在金陵城內移動著,這一刻他可能還傲立簷頂,下一刻已負手悠閒踱步街心,但轉瞬後他早轉出長街,穿巷遠去,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他有奔行的動作,只使人感到玄異莫名。
他展開了魔門搜天索地大法,探察著四周各式各樣人的武功深淺,若有水月大宗之輩在,必逃不過他神妙莫測的靈覺。
那是只有到了他那般級數的高手才擁有的觸覺。
皇城在望。
他來到一座高樓之頂,負手看著這在當時最偉大壯觀的建組群。
輝煌的燈仍似在向他炫耀著代替了他蒙人統治的大明盛世。
皇城坐北朝南,內外兩重。只見重重殿宇、層層樓閣,萬戶千門,使人眼花撩亂。
龐斑微微一笑,略一頷首,欣然瞧著壯為觀止的皇城夜景。
無論對大明或皇城來說,今晚都是非常特別的一晚。
龍虎薈萃,風起雲湧。
水月大宗就是在這皇城之內,還有鷹緣和浪翻雲,當然尚有密藏不露的單玉如。
忽然間,天下最超卓的幾個人物都聚集到這代表天下最高權勢的地方來。
這不是緣份是什麼呢?
龐斑正要掠往皇城,忽又打消念頭,微微別頭往西笑道:「無想兄既已來到,何不現身相見?」
一聲佛號來自他朝著說話的方向,迷濛夜色下,無想僧優雅的身形出現屋脊之巔,合什道:「三十年前一別,龐施主風依然,貧僧至感欣慰。」
龐斑訝道:「大師無想功竟真能再作突破,臻至大成之境,龐某想不佩服也不行。只不過無想兄來得真不是時候,可見人算及不得天算。」
無想僧再一聲佛號,柔和的聲音淡然道:「不是時候的時候,正好讓貧僧和施主了此塵緣。」
龐斑啞然失笑道:「恕龐某人沒時間和大師打機鋒了,爽快點放馬過來吧!」無想僧欣然道:「施主快人快語,痛快極了。」最後一句還未說完,下一刻他已出現在龐斑身前的虛空裡,一掌往龐斑當胸印去。
龐斑臉現訝色,四周的空氣忽地像一下子被無想僧的手掌吸盡了,原本呼呼狂吹的北風半滴都沒有剩下來。
浪翻雲掠過花園,前面出現一座宏偉的宮殿,與後宮其它殿堂相比,就像群雞裡的仙鶴,飛簷翹角,廊下棟柱挺立,根根棟柱盤龍立鳳,非常壯觀。
長階上殿門旁各有四名禁衛,持戈守門。
浪翻雲已感應到單玉如和水月大宗的位置,而同一時間,他們亦驚覺到他的駕臨。
他唯一想到的事就是速戰速決,毫不介意兩人聯手的威力會是如何可怕。
他並非只為私仇而來,若不殺了這兩人,將來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因他們而受害,因他們而吃苦。
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當他掠上十多級的長階時,那八個禁衛才知道刺客臨門,但已太遲了。
在這等情況下,一切全憑直覺反應決定。這八人顯是平時不斷地操練一個專為守門設計的陣式,當然不會是烏合之眾,齊聲一喝,八文長戈竟在如此倉卒的剎那間,分由八個不同的角度,同浪翻雲刺來,把入口進路完全封閉起來。
浪翻雲就在封閉進口前的剎那,倏地加速,在戈縫間差之分毫中掠過,險至極點,亦妙至極點。
眾禁衛眼前一花,才知刺在空處。
這時浪翻雲反手射出八股指風,點在眾禁衛身上。
當八禁衛暈厥倒地時,浪翻雲的覆雨劍離鞘而出。
尖嘯響起,覆雨劍在浪翻雲手上化作萬千芒點,像狂風般捲進殿堂裡。
殿內空無一人,左邊是十八屏相連,晝的是金陵四十八景的山水大屏風。
當浪翻雲掠至殿心時,大屏風的其中三塊驀地爆炸般化作漫空碎屑,一把像來自地獄般的魔刀,以飄忽變幻的弧度,晝過一道美麗奇異的虛線,朝他劈來。
浪翻雲哈哈一笑,化腐朽為神奇,倏地立定,輕描淡寫地側劍恰到好處地掃在刀鋒處。魔刀立時化作萬點光芒,發出千萬股刀氣,激射往所有照明的燈。
整度大殿立時陷進伸手下見五指的黑暗裡。
龐大無匹的刀氣潮湧而至,水月大宗冰冷的聲音響起道:「浪翻雲!」浪翻雲平靜地回應道:「你不是一直在我浪某人?浪某怎會教你失望呢?」
「嚓!」的一聲,一點火光在水月大宗旁亮了起來,只見一個無法形容其說美麗的修長身影,出現在水月大宗之旁,高度差點比得上體形與浪翻雲相若的水月大宗,長髮垂下,寫意地散佈在纖肩的前後。
一點火光由她雪白纖美的食指尖升起來,情景詭異之極。
一般人或者以為她指後必是暗藏火種,但浪翻雲當然知道這是她以體內出神入化的魔功,催發出來的真火。
火光以她的手指為中心,照出了她和水月大宗獨特的身形姿態,但頭臉卻在光芒外的暗影裡。
最顯眼是她那對帶著某種難言美態纖長皙白的玉手,使人感到只是這對超塵脫俗的美手,看十世都不會厭倦。
在剛強的水月大宗旁,她那說不盡楚楚溫柔的修美體態身形,分外教人生出惜花憐意。神的單玉如終於出現了。
火光逐漸往上移,使她的面容,遂分逐寸地出現在浪翻雲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