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秦淮河畔的夫子廟,建於宋天聖七年,一直為文人薈萃之處,名著天下士林。它前臨秦淮,東眺鍾山,沿河兩岸風光怡人,河房水榭,雕樑畫棟,若非剛下了一場雪,平時綠楊垂柳,交相輝映,景色秀麗,現在兩岸一片鋪天蓋地的白雪,又是另一番迷人情致。
這天下士人嚮往的聖地重樓迭閣,典雅莊重,廟前秦淮河南岸堤環抱,氣勢磅礡,又鑿製成「月牙泮池」,北岸置以石堤,繞以石欄。
當戚長征和孟青青步上通往夫子廟的石廟時,秦淮景色,盡收眼底。
孟青青邊行邊笑道:「這條橋就是與杭州西湖三潭印月齊名的「半月橋」,逢明月當頭之時,橋影將河中明月分為兩半,兩側各有一個半邊的月亮,是難得的奇景。」
戚長征對她豐富的地理名勝知識,早見怪不怪了。瞧她談笑自若,未見半絲緊張,已推知此女武功亦高明之極。因為至少自己還未能學她般從容和放開懷孢。
兩人言笑晏晏,穿過了寫著「天下文樞」兩丈多高的大木牌坊,進入了夫子廟赭紅色的廟牆裡。
此時天色尚早,夫子廟遊人冷落。
在孟青青的引領下,他們穿過廟院,經過奉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位」的牌位,由西廊進入古柏參天的側院。
孟青青幽幽歎了一口氣,垂首道:「戚兄!青青真不想和你分出生死,可惜卻是別無選擇。」
戚長征一呆道:「噢!原來這就是你說的決戰好地方,的確不錯,只要我們走入林內,誰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孟青青沉吟半晌後道:「我來找你前,裡赤媚提醒青青:說你是個天生不畏死的人。到此刻我才真的相信,所以青青絕不會在膽色這一點上和你爭長短。」
戚長征心中一凜,知道她已動上了手,以言語來向他施壓,進行削弱他信心的攻勢。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想殺我,便避無可避地定要和我比拚膽包,以命換命,否則公主不若回女真學習縫紉好了。」
孟青青領著他深入林內,噗哧笑道:「我的縫紉技藝早全族稱冠,何用再學?不怕一併告訴你,我的劍名」織女」,劍法亦名「織女劍法」,以守為主,主攻的只有三招,若你能全部擋過,青青便賞你一個香吻恭送大駕。」言罷亭亭立定,曼妙地旋過香軀,冷冷地看著六步許外那軒昂雄偉的年輕刀手。
戚長征嗜武如狂,聞言手指都癢起來,問道:「這三招有何名堂?」
孟青青柔聲道:「第一招叫「鵲橋仙渡」,喻的是你們那牛郎織女每年一會的淒艷故事。唉!你或者會奇怪青青為何連劍招都用了貴國的傳說,因為青青真的很仰慕貴國的文化。」
戚長征搖頭苦笑道:「所以你仰慕得要來侵佔我們的土地子女。嘿!不要提這些無聊事了,來!第二招叫什麼?」
孟青青千嬌百媚的嗔望他一眼後,不情願地道:「第二招撮自一句詩詞,就叫作「風露相逢」。」
戚長征雖只粗通文墨,但這樣廣為傳誦的詩詞,總算聽過,知道取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兩句的詞意。忍不住讚歎道:「這麼美的名字劍招,我老戚怎可不見識見識。」
孟青青欣然拔出織女劍,微笑道:「想見識便動手吧!」
戚長征哈哈一笑,掣出天兵實刀,道:「公主何不把第三招的名字也說出來再動手呢?」
孟青青嬌笑道:「你擋過這兩招再說吧!」纖手一挽,千百朵劍花,立時封滿戚長征的前方。
甄夫人隨方夜羽步入大廳時,只有裡赤媚、年憐丹、任璧、由蚩敵`強望生、花扎敖、山查岳、竹叟等八人陪著龐斑喝茶。
鷹飛、柳搖枝、孟青青這三個有資格列席的人均不知到了那裡去,紅日法王則一如往常,沒有參加這聚會。即使龐斑的駕臨仍不能改變他的習慣。
龐斑踞坐聽端的大師椅上,俊偉的容顏透出悠閑雅逸的意態,只是舉杯喝茶的動作,便予人一種完美無瑕的感覺,那超然於一切的神韻,有著震撼人心神奇與魅力。
分坐下首兩旁來自域外不同族的各大高手,都收斂了本身的傲氣,恭敬地注視著這六十年來,稱雄天下的無敵高手。
當龐斑的目光落在甄夫人身上時,她有種心靈肉體完全赤裸開放的感覺,就若沒有任何心事或密可以瞞過這偉大的人物。
她隨著方夜羽向龐斑施禮,然後坐在空於上首右方兩張椅子裡。
方夜羽眼中射出崇慕之色,慚愧地道:「夜羽愧見師尊,來京後,尚未達成任何一項重要任務。」
龐斑雙目亮起動人的神光,緩緩掃過眾人,微微一笑道:「夜羽你錯了,你們已做得非常好。來!喝一杯茶吧!」
立在龐斑身後的黑白二僕立即縐前為眾人添茶。
方夜羽道:「師尊這麼安慰夜羽,弟子更倍感慚愧!」
龐斑再微微一笑道:「為師怎有閒心去安慰你,素善可明白我的意思?」
甄素善想不到龐斑會忽然考起她來,俏臉一紅,往這天下第一高手瞧去,一觸對方眼神,芳心立時忐忑狂跳,不自覺地垂下螓首,輕柔地道:「魔師指的是否今天我們能安然來到大明的京師,與漢人展開爭霸天下的鬥爭,已是了不起的成就。」
龐斑欣然點頭,淡淡道:「說得好!」轉向各人道:「你們今天能安坐於此,陪龐某喝茶聊天,正代表著明室已被埋下禍亂的種子,本人敢斷言,無論事情往任何方向發展,朱元璋亦再無力往域外擴張領土,那正代表我們完成了最基本的目標。」
年憐丹皺眉道:「魔師的話自是合著至理,但是否仍須看這幾天的發展,才可以判定我們此行的成敗呢?」
龐斑仰天一陣長笑,搖頭道:「非也非也,這事便等若高手對壘,何用見過真章才能言勝敗。」接著輕歎道:「夜明的問題便在於大著重成敗,故因而起了得失之心。那知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只要能放手而為,好好參與這美妙無比的遊戲,已可不負此生。赤媚當會明白我這番話。」
聚人均是才智之上,聽得肅然起敬,明白到龐斑超然於成敗的廣闊胸襟。
裡赤媚啞然失笑道:「魔師太抬舉赤媚了,事實上赤媚正為昨天殺不掉韓柏而苦惱了一晚呢。」
龐斑神光電射的日光深深望了裡赤媚一眼,欣然一笑,似對他的坦白非常欣賞,平靜地道:「問題是你們始終不明白「道心種魔大法」是什麼一回事,亦在某一程度上低估了道胎魔種相遇和結合的神妙。」
再肅容沉聲道:「赤尊信就是韓柏,而韓柏卻非是赤尊信那麼簡單。或者可以這麼說,藉著韓柏這淨美的元體,赤尊信再受不到任何限制,不但可以繼續邁向天人之際的武道至境,還可以正生前走錯了的方向,撥亂反正。先不論與道胎結合後會帶來的發展與成就,只是這點,已可知道要殺死韓柏是多麼困難的一回事。」
眾人齊齊一震,想不到龐斑對韓柏評價如此之高,亦想到己方的確一直低估了韓任璧歎道:「難怪秦夢瑤會看上了韓柏呢!」
由蚩敵忿然道:「昨夜若非有浪翻雲和了盡兩人出手,韓、秦兩人骨早寒了。」
龐斑自然聽出他語氣中隱含責怪自己不提早出手對付浪翻雲之意,淡然一笑道:「沒有了浪翻雲,這場遊戲是多麼乏味。」
兩眼神光亮起道:「漢人經歷了我大蒙近百年的統治,對外族已存有深刻的仇恨,兼且亂極思治,縱使我們能重新入主中原,要像以前般管治這麼幅員龐大的中土之地,等若怒海操舟,最後只會舟覆人亡,要重振昔日的風光實屬妄想。當年本人袖手不理大蒙之事,正基於此一原因,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是執迷不悟的愚蠢行為。」
裡赤媚拍了扶手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歎道:「給魔師你老人家這麼一說,赤媚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反更覺鬥志昂揚,充滿了自信。」
甄夫人心中湧起敬意,恭然問道:「魔師憑何斷定明室盡避能平定所有叛亂,仍無力西侵呢?」
龐斑眼神落到甄素善俏臉上,立時柔和起來,淡笑道:「夜羽的計劃,實在是計中有計,局中有局,最關鍵處在於鬼王和燕王這兩人,盡避你們的計劃全失敗了,鬼王和朱元璋的關係亦難以保持平衡。」了頓續道:「給你們這麼一鬧,朱元璋錯失了對付鬼王和燕王的千載良機,此必下將來朱元璋死後大明爭奪皇座的禍根,那還有力西顧。況且盛極必衰,此乃桓古不變的真理,朱元璋、鬼王、燕王這類不世之雄,豈會長於深宮婦人之手,故我可斷言明室一代不如一代,反之我們西域各族,長久處於壓力之下,必有雄起之土冒出頭來,再次踏足中原,這卻絕非癡想。」
眾人聽得立時眼界擴闊,似可透視明室未來的發展,原本負在肩上的重擔子,忽然都變得無關重要。
方夜羽點頭道:「夜羽一直也有這個想法,當然沒有師尊般肯定清晰,可是一旦面對著生死存亡的關鍵,便身不由主地計較起得失,甚至起了妄想貪念,希望得到全部勝利,現在才知道這實在只會做成重重魔障。」
龐斑微笑道:「兵家爭戰,自是一子不讓,可是若說的是逐鹿天下,在空間和時間上便可擴闊至無限的遠處,失之東隅,收之桑偷,只要確立目標,可進則進,不可進則退,這遊戲是多麼妙趣無窮。」
眾人都精神大振,昨夜擊殺韓、秦兩人不果的挫折,一掃而空。
龐斑油然道:「朱元璋最大的問題,在於放不開天下的私心。不過無論他如何努力,亦克服不了自然那變幻莫測的本質,他愈想確立予後繼者可以依循的成規法則,破壞便愈來得早,哈!老朱啊!想不到你一世精明,卻在此事上如此糊塗,可知私心真的害人不淺。」
眾人聽得五體投地,龐斑的見地果是高人一等。
龐斑又分析道:「舉例來說,假設燕王異日登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捨應天而取順天為都,因為北方才是他的根據地。」
再微笑道:「想當年朱元璋為建國都,歷時二十一載,調動了工部和橫海、豹韜、飛熊三衛,再加上二十八府州和一百八十縣另三鎮的力量,耗費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只是城磚的需求,便動員了江西、湖南、湖北、安徽、江蘇等三省的一百五十二個州,全部約耗用了二億五千萬塊巨磚,而江南富戶無一倖免地都被強迫捐出巨額資財,不計工役的數量,只是工匠便有二十八萬戶被徵調來負責工程。」
炳哈一笑續道:「若燕王要以順天為京,規模必不會遜於應天,只是此項消耗,大明已難有力量往外擴展,況且當燕王坐穩皇帝時,早像現在朱元璋般只懂鞏固自己的權力,好安享晚年,那還有閒情西侵。沒有了朱元璋和燕王這類雄才大略的霸主在有生之年作向外擴張,明室何足懼哉?」
人無不目瞪口呆。一方面固因龐斑對明朝建都之事瞭若指掌,更折服處是龐斑只從國都轉移一事,便有力地論證了自己的推斷,教人無從反駁。
龐斑啞然失笑道:「朱元璋因宦官為禍,所以一直蓄意壓抑宦恃,不讓他們有參政的機會,可惜燕王為了得到宮內的消息,一直勾結宦侍,將來若燕王得了天下,宦侍定可水漲船高,掌得政權,更兼現在朱元璋以六部代丞相一事勢在必行,又準備把掌握天下軍權的大都督府一分為五,使軍政權力全集中到皇帝手內,若宦官冒起,朝中再無可與擷抗之人,所以龐某敢斷言,明室宦官為禍之列,必更勝前代。」
眾人更是聽得啞口無語,龐斑識見之高,確實達到了洞察無遺之境。
年憐丹謙虛問道:「那我們是否應按兵不動,任由朱元璋剷除藍玉和胡惟庸,然後坐石明室日漸傾頹呢?」
龐斑搖頭道:「當然不可以如此被動,最理想當然是同時扳倒朱元璋和燕王兩人,而對付兩人亦有先後之序,應以朱元璋為首要目標,否則若平白幹掉燕王,徒然幫了朱元一個大忙。若他們父子一齊身死,我們便可立即退出中原,任明室陷於藩王割據,叛臣亂將互相攻戰之局。否則便須匡助藍玉和胡惟庸兩人,拖著朱元璋,使他無力對付燕王。那亦等若完成了我們最基本的目標。」
若朱元璋在場親聽到龐斑這一番話,定要擊節歎服,因為他正是因著微妙的形勢,明知燕王曾行刺自己,亦要壓下採取行動去對付這逆子的衝動。
眾人聽罷這一席話,心情都大大不同。深覺無論此行成敗如何,均會收到理想的效用。
方夜羽更是感激不已,這些年來,龐斑少有如此長篇大論去分析世局,目下如此大費唇舌,自是看出己方士氣低落,才出言激起眾人的雄心壯志,堅定他們的信念。
這番話由人人景仰的魔師龐斑口中說出來,份量自然大是不同。
龐斑正是他們的精神支柱。
龐斑微微一笑道:「水月大宗這小子幹過什麼事來?」
方夜羽恭敬應道:「昨夜他夜闖鬼王府,但與鬼王過了兩招便撤退了,使人懷疑請他來究竟有何作用?」
龐斑雙目亮起精芒,欣然道:「水月大宗的目標並非鬼王,而是浪翻雲,只要幹掉浪翻雲,龐某便變成全無對手,說不定寂寞難耐下重出江湖,找人開刀,那時中原西域,均陷進亂局,還不正遂了倭人心意!」
裡赤媚動容道:「魔師對事物確獨具慧心,我們都沒有想過這問題。」接著冷哼道:「水月大宗的水月刀法雖厲害,恐仍未比得上浪翻雲的覆雨劍。」
龐斑啞然失笑道:「橫豎要便宜浪翻雲,不若來便宜龐某好了。在我見鷹緣之前,便讓我試試他的水月刀法,看看它飄忽難測至什麼程度?」接著向方夜羽道:「朱元璋不是迫你師兄把水月大宗交出來嗎?叫你師兄請朱元再寬限兩天,到時他定可把水月大宗的人頭奉上,哈!」
看著龐斑仰天長笑的欣悅模樣,眾人呆在當場。
誰可揣測龐斑出人意表的行車?
浪翻雲悠閒自得的坐在酒鋪內,翹起二郎腿,無限享受地喝著清溪流泉,似醉還醒的眼吊著正抹拭酒具的左詩三女,分享著她們對工作的投入和熱情。
范豹這時和一名俏麗的女子由內堂走出來,有有笑,神態親熱。
浪翻雲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輕喚道:「煙如!到大哥這裡來。」
這美婦當然是因被薛明玉姦污,受盡夫家白眼和排擠的顏煙如,自那晚隨了浪翻雲喝酒後,便被浪翻雲邀來酒鋪作幫手。
此刻的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情神煥發,聞聲欣然來到台旁坐下。
浪翻雲愛憐地細看著她,輕輕道:「范豹這小子不錯吧!」
顏煙如立時俏瞼飛紅。
垂下了頭,不敢看他,又忍不住點了點頭。
那邊的范豹這些日子來得范良極和浪翻雲指點,功力大進,隱隱聽到自己的名字,再看到顏煙如羞不自勝的神態,亦面紅起來,十分尷尬。
左詩等奇怪地看看顏煙如,又瞧瞧范豹,那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都抿嘴偷笑。
浪翻雲長身而起,順手起一清溪流泉,笑道:「時間差不多了,詩兒!要不要和大哥一道去迎接小雯雯。」
范豹道:「浪首座!這事由我去辦吧!」
浪翻雲搖頭道:「這麼重要的人物,浪某怎可疏忽。」
左詩雙目立時紅了起來,走到浪翻雲旁,小鳥依人般緊挽著他手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浪翻雲向范豹道:「叫行列小心點楞嚴,這人的厲害處絕不遜於方羽,這些天來如此低調,愈發使我感到他定有陰謀詭計。」再低頭向左詩道:「可以去了嗎?」
左詩用力點頭,終流下了感激的熱淚。
若非浪翻雲,她今天仍只是活在哀悼著父親和丈夫死亡的灰暗日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