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見韓柏臉色大變,還以為他是關心租國,坐回書桌後的龍椅裡,心中暗讚。
韓柏眼中奇光迸射,往朱元璋望去。
朱元璋心中一凜,喑忖為何這青年忽地像變了另一個人般,這種異況。
以他閱人千萬的銳目,還是初次遇上。
韓柏冷哼一聲道:「臥榻之側,豈容……嘿……豈容他人睡覺,噢!對不起!這兩句貴國的話很難記,我只大約記得那意思。」
朱元璋點頭道:「專使的祖先離開中原太久了,不過你仍說得那麼好,實是非常難得。朕若非因你和朕是同種同源,亦不會邀你到這裡來,共商要事。」頓了頓一掌拍在案頭處,喝道:「朕恨不得立刻披上戰袍,率領大軍渡海遠征東瀛,可恨有兩個原因,使朕不敢輕舉妄動。」
韓柏暗忖今次若想活命,惟有以奇招制勝,壯著膽子道:「第一個原因小使臣或可猜到,是因皇上剛新立了儲君,牽一髮動了全身,所以不敢遽爾離開京師,不過皇上手下大將如雲,例如命燕王作征東的統帥,豈非可解決了很多問題嗎?」
朱元璋出神地瞧了他好一會後,平靜地道:「假若燕王凱旋而歸,會出現什麼後果?」
韓柏一咬牙,死撐下去道:「皇上不是說過絕情絕義嗎?看不順眼的便殺了,清除一切障礙,不是可安心御駕親征嗎?」站在他高句麗專使的立場,他實有大條道理慫恿朱元璋遠征東瀛,去了對高句麗的威脅。
朱元璋眼裡閃動著笑意,忽地用手一指放在桌子對面側擺在左端的椅子道:「朕賜你坐到那椅子裡!」
韓柏依禮恭身謝過後,大模大樣坐到椅中,和朱元璋對視著。
朱元璋搖頭失笑道:「近十年來除了虛若無外,朕從未見過有人在朕面前坐得像專使般安然舒適了,那感覺非常新鮮。」
韓柏尷尬一笑道:「小使臣給皇上的胸襟和氣度弄得連真性情都露出來了。」
朱元璋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人非草木,執能無情。朕已做得比一般皇帝好了……」抬頭兩眼盯著韓柏道:「在這世上,有幾個人是朕難以對他們絕情的,這事朕從未向人提及,現在卻有不吐不快之感,專使聽後,若向任何人說出,我會不顧一切以最殘酷的極刑把你處死,即管你逃回貴國,朕亦有把握將你擒來,因為我擁有的是天下最強大的力量。」。韓柏道:「皇上不必威嚇本使,我可以擔保不會半句出去,為的不是怕死,而是皇上竟看得起我樸文正是可傾訴的對象。嘿!皇上不是說過我很真誠嗎?」
朱元璋眼中射出凌厲的神色,好一會後才點頭道:「說得好!你果是忠誠之輩,更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否則你不敢如此和朕對話。」
再歎了一口氣道:「我最怕的是朕的兒子燕王,因為在我二十六個兒子中,朕最疼愛的就是他,才拿他沒法,總覺虧欠了他似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韓柏想不到朱元璋說出這麼充滿父性的話,呆了半晌才道:「那皇上何不索性立他為太子?」
朱元璋似忽然衰老了幾年般,頹然道:「朕身為天下至尊,必須以身作則,遵從自己定下來的規矩,依繼承法行事。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保存明室,其它一切都可以不顧。」頓了頓再歎道:「朕出身草莽,沒有人比朕更清楚蟻民所受的痛苦,實不願見亂局再現。」
韓柏摸不清他是否在演戲,聳肩道:「小使臣明白皇上的心意了,不知那另八個皇上不能對之無情的人是誰?」
朱元璋笑道:「有兩人你絕對猜不到,都是朕心儀已久,只恨不能得見的超凡人物,那就是當今武林最頂尖級的兩位高手『覆雨劍』浪翻雲和『魔師』龐斑,他們都是和朕同等級數的人,只是在不同的領域內各領風騷吧了!」
這答話大出韓柏意料之外,又呆了半晌方曉得說道:「我還以為皇上最憎惡就是這兩個人呢!」
朱元璋眼中神光一閃,道:「專使真的對中原武林非常熟悉。」
韓柏心中一凜,知道朱元璋對他動了疑心,若無其事地一笑道:「陳公最愛和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最愛談江湖的事,本使不熟悉才怪哩!」
朱元璋釋去懷疑,欣然道:「專使說的是陳今方吧!這人是個難得既有才能,亦肯為百姓著想的好官,又在家中憋了多年,辦起事來會格外落力,朕正打算重用他。」
韓柏給弄得糊塗起來,難道對付陳今方只是楞儼的事?與朱元璋沒有半點關係,臉上裝出喜色,道:「小使臣可否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朱元璋龍顏一寒道:「絕不可以,若你私下通知他,朕必能從他的神態看出來,那時朕一怒下說不定會把你變成太監,教你空有四位夫人,亦只能長歎奈何。」說到最後,嘴角竟逸出一絲笑意來。
韓柏暗叫厲害,這皇帝老子對權術的運用,確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虛實難測。只看他掌握得他這假專使的資料如此鉅細無遺,便要吃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所以他才能悉破韓拍的弱點,加以威攝。
割了他的命根子,自是比殺了他更令韓柏懼。
韓柏尷尬一笑道:「那等於把我殺了,因為事後我必合和四位夫人一起自殺。」
朱元璋兩眼寒芒一閃道:「專使那麼有信心,恐怕只是入世未深,對人性認識不夠吧!讓朕告訴你吧!每一個人都有個價錢,只要利益到達某一程度,定可將那人打動改變。所以朕從不肯完全相信任何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鬼王』虛若無,因為他是真心對我好的朋友,朕當了二十多年皇帝,他仍只當我是以前的朱元璋,從來不肯把朕當作皇上。」
韓柏愕然道:「他是否你不能對之無情的第四個人呢!」
朱元璋沒有回答,搖頭一聲長歎,眼中射出無奈和痛苦的神色。
韓柏暗忖看來做皇帝亦非想像中那麼快活的,試探道:「讓小使臣來猜那第五個人吧,定是最受皇上寵幸的陳貴妃了。」
朱元璋道:「這事京城內誰人不知,猜出來亦沒有什麼大不了,若專使能說出朕為何最喜歡她,朕答應無論你如何開罪了朕,亦會繞你一次。」
韓柏精抻大振,眼中射出兩道寒芒,凝視著朱元璋,道:「君無戲言!」
朱元璋冷冷道:「看你的樣子,似乎很需要這一個特赦,如此朕可不能白白給你,假若你猜錯了,寫完信後朕要斬下你一隻手來,專使敢否答應?」擺明要他知難而退。
韓柏本想立即退縮,一聽到「寫信」兩字,想到就算答不中,自己也可推說怕斬手,死亦不肯寫信,看看可否藉此混賴過去,忙道:「一言為定!」
這次輪到朱元璋大惑不解,暗忖他是否一個傻子,就算明明他說對了,自己亦可加以否認;不過回心一想,若他真的說錯了,自己亦大可說他猜中了,因為確有點喜歡這大膽有趣的傢伙。可是他究竟有什麼事瞞著我呢?
韓柏兩眼一轉,道:「皇上請恕小使臣直言,以皇上的身份地位,眾妃嬪自然是曲意逢迎,爭取皇上的寵愛,以皇上的英明神武,對這種虛假愛情定是毫不稀罕。陳貴妃所以能脫穎而出,除了她是媚骨天生的尤物,定是因她能使皇上感到真正的愛情,那就像我和皇上現在的談心,是皇上久未曾享受過的東西。」
朱元璋一掌拍在台上,讚歎道:「就算是她假裝出來的,朕亦要深加讚賞。」
韓柏大喜道:「那小使臣算是猜中了!」。
朱元璋愕了一愕,啞然失笑道:「好小子!竟給你算了一著。」草莽之氣,復現身上。
兩人對望一眼,齊聲笑了起來,就像兩個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
朱元璋忽地黯然道:「你知否為何朕今天會向你說這麼多只能在心裡想的話嗎?」
韓柏一呆道:「皇上不是說因為歡喜小子那對充滿真誠和幻想的眼睛嗎?」韓柏順著朱元璋的口風,直稱自己為小子。
朱元璋搖頭道:「那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是朕剛收到一個噩耗。那是最能令朕快樂,也可今朕最痛苦的人的死訊,她就是慈航靜齋的齋主言靜庵,所以心中充滿了憤郁,不得不找一個人來傾吐,碰巧選中你吧了!」
韓柏一震道:「皇上原來愛上了言靜庵!」
朱元璋眼中射出緬懷的神色,喟然道:「那時朕還未成氣候,靜庵忽地找上我,陪著朕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三天後離去前執著朕的手說了一句話,就是『以民為本』,到今天朕仍不敢有片刻忘記這句話,所以朕最恨貪官和狐假虎威的太監,必殺無赦。那三天……那三天是朕一生人最快樂的時刻。由那時開始,朕忽然得到了整個白道武林的,聲勢大振。朕這帝位,實在是拜她所賜。若非她親自出馬對付龐斑,我們休想把蒙人逐出中原。」
韓柏早知他是兩大聖地挑選出來做皇帝的人,只是想不到他也和龐斑那樣深愛言靜庵,只不知浪翻雲會否是例外呢?
假設浪翻雲亦是對言靜庵暗生愛意,那天下間最頂尖的三個男人,都是拜倒在她的絕代芳華下了。
只要想想靳冰雲和秦夢瑤,便可推想到言靜庵動人的氣質和魅力。
更使人崇慕是她無比的智能、襟懷和眼光。
可以想像兩大聖地把選擇一統天下,使百姓脫離苦海的重責,交到她手裡,便知對她的智能是如何欣賞和信賴。
當她和朱元璋相對了三天後,終決定了朱元璋是那種可扶持的材料,於是推動了整個白道對這黑道的梟雄作出,使他勢力倍增。
而她則約見龐斑,以無與倫比的方法令他甘心退隱了二十年之久。
在龐斑復出前,既培養出能克制龐斑的秦夢瑤,亦曾三次去見浪翻雲,至於他們間曾發生了什麼事,則現在只有浪翻雲才知道。
她為何要暗地去見他三次之多呢?
是否因她亦愛上了這天下無雙的劍手。
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各想各的,都想得如癡如醉。
朱元璋最先回醒過來,奇怪地打量著韓柏,道:「專使雙目露出溫柔之色,是否也想到一些永遠不可能得到的美女?」
韓柏一震醒來,忙道:「不!我只是想到皇上和言齋主都三天的醉人情景,忍不住心生嚮往吧!」
朱元璋大生好感,但又沉思道:這人顯是心中藏有不利於我的秘密,否則不會這麼渴求得到我的特赦,我定須找人對他深入調查,若發現不利於我的事,亦只好將對他的歡喜擺在一旁,毀掉了他。
這想法使他更珍惜眼前和這奇特的年青人相處的時刻,出奇地溫和道:「唉!朕不知有多少年未試過在人前真情流露,不過現在朕的心情好了很多,靜庵曾說過朕做人太現實和功利了,這是她最欣賞但卻也是最不歡喜的地方。但肯定亦是朕成功的原因。」
韓柏吁出一口氣道:「小子真的渴想知道還有那幾個人究竟是誰。」
朱元璋忽地有點意興闌珊,挨在龍椅上道:「第七個是龐斑愛上了的女人靳冰雲,到今天當她成為了靜庵的繼承人後,朕才知道靜庵和龐斑間發生了一些非常玄妙的事。以前朕總以為龐斑因敗了結靜庵,才被迫退隱。現在始知道中的情形是非常複雜的。」
韓柏一震道:「那第八個人定是秦夢瑤,對嗎?」
朱元璋一震道:「好小子!朕愈來愈欣賞你了,若讓朕見到這天下第一仙女,朕必不顧一切把她得到,以填補一生人最大的錯失和遺憾。」
韓柏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這「情敵」,暗忖若讓他知道秦夢瑤會委身下嫁自己,定然頭顱不保。
朱元璋銳利的眼神回望他道:「你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朕?」
韓柏心中暗,知道絕不能在這人面前稍出差錯,否則就是閹割或斬手剮舌之禍,歎道:「皇上剛才那幾句話若出自像我這樣的小伙子之口,是絕不稀奇,但由皇上說出,便可見皇上對言靜庵種情之深,實到了不能自持的程度。」
朱元璋沒好氣地盯了他一眼,像在說這些話豈非多餘之極,若非自己不能自持,怎會因聽聞言靜庵的死訊後,做出平時絕不會做的事呢。
他沉吟片晌後道:「橫豎告訴了你八個人,這最後一個不妨一併說與你知吧,她就是浪翻雲過世了的妻子紀惜惜。」
這句話完全出乎韓柏意料之外,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來。
朱元璋沉醉在昔日的回憶裡,眼中蒙上失意的哀色,平靜地道:「那是朕納陳貴妃前的事了,朕不斷找尋能使朕忘記靜庵的人,即管一刻也好,在宮內找不到,朕便微服出巡,終於遇上了紀惜惜,那時她是京師最有名的才女。以朕的權勢,想得到她實易如反掌,可是朕卻捨不得用這種方式取得她,更怕的是她會恨我和看不起我,唉!」
韓柏這時對朱元璋大為改觀,暗想原來他竟有這麼多黯然神傷的往事。
朱元璋回到了往日的某一個夢裡,眼睛濕潤起來,卻一點不激動,柔聲道:「朕為了她,努力學習詩詞,好能和她溝通,三個月內,每晚都溜出皇宮去見她,她對朕亦顯得比對其它人好,可是有一天朕再去找她時,只得到她留下的一封信。這多麼不公平,她只認識了浪翻雲一天,便跟他走了,朕卻連她的指尖亦未碰過。只有和她在一起時,朕才能忘卻靜庵,但卻終失去了她。」
韓柏暗忖這只是你的愚蠢,若換了是我「浪子」韓柏,保證已得到她的身體很多次了。忍不住問道:「浪翻雲奪了皇上所愛,為何皇上仍不恨他呢?」
朱元璋苦笑道:「當時我恨得要將他千刀萬剮,才可心頭之憤,故下令全力攻打怒蚊幫。後來惜惜病逝,唉!天妒紅顏,朕亦恨意全消,只想見見浪翻雲,看看朕有那處地方比他不上。」
韓柏道:「皇上不要怪小子直言,皇上敗給浪翻雲,可能是因為太現實了。」
朱元璋霍地一震,往他望來,如夢初醒點頭道:「你說得對,浪翻雲和龐斑所追求的都是毫不現實的目標,那正是最能吸引惜惜和靜庵的超然氣質。你看!上天是多麼作弄人,朕竟和這兩個頂尖高手有著這麼奇異的關係。」
看著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無限欷的樣子,韓柏心生感觸,好一會後才道:「剛才皇上說不東征倭子,有兩個原因,皇上說了一個出來,那另一個原因又是什麼?」
朱元璋從沉思裡回醒過來,雙目恢復了先前的冷靜銳利,淡淡道:「因為倭子仍有運氣!」
韓柏失聲道:「什麼?」
朱元璋道:「若非有運,百年前忽必烈派出的東征艇隊為何會因海上的風暴鍛羽而返,此事使朕現在亦不敢造次。」
韓柏啞口無言。
朱元璋吐出一口氣後道:「好了!現在由朕說出信的內容,再由專使以貴國文字寫出來吧。」
韓柏最不願發生的事,終迫在眉睫之前了。
第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