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 第十五卷 第 三 章 萬念俱灰
    乾虹青安坐椅內,平靜得令人驚訝。

    戚長征坐到她左側的椅裡,想說話,忽地哽咽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乾虹青伸出纖手,按在他掌背上,淒然道:「長征:我還以為你是永遠不會流捩的鐵漢。」

    戚長征離開椅子,在她膝前跪下,像小孩子般埋入乾虹青懷內,哭道:「是我害了他,也害苦了你,毀了青姊的幸福。」

    乾虹青疼憐地摸著他的頭。以異乎尋常的語氣道:「這種話是不應由你口中說出來的,戚長征何時變得這麼婆媽?這三年來我學了很多以前不懂的道理,學懂如何去愛一個人,如何去給予。」

    戚長征痛哭一會後,坐手搭在扶手處,撐起身子,道:「這血仇我定會銘記心中的!」乾虹青俏臉閃著聖潔的光揮,取出絲巾為這年青高手揩去跡,搖頭道:「我從未見過封寒這麼關切一個人,聽到你有難,立即不顧一切趕去援手,他曾要求我不要跟他去。因為他知道能活命的機會並不大。所以他是求仁得仁,橫豎遲早會死,何不馬革裡。而且他的一死,換回了這麼多寶貴的生命,假若要再選擇一次,我也定會要求封寒這麼做。」

    戚長征感動地道:「青姊……」

    乾虹青微微一笑道:「至於報仇一事,更不須提在心上,以致影響了你刀道的進展,人世間的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外如此而已:假若你心中充滿悲怨和仇恨,青姊第一個不原諒你,我要你永遠是那個灑脫不驕.放手而為的江湖硬漢,知道了嗎?」

    戚長征沉思了一會,點頭道:「青姊教訓得好:我明白了!」乾虹青湊過香,大有情意地在他上輕吻了一口,淡淡道:「我和封寒離合後.曾在一間清靜的佛堂寄居了三天,我很喜藏那裡的環境,你可安排我到那裡安居,假若我喜歡那種生活,便會在那裡住下來,若你有閒,可帶柔晶、碧翠,紅袖等來看我。」

    戚長征一震道:「青姊!」乾虹青微笑道:「封寒在生時,我有時也會想起你們,甚或你的義父,到封寧死了,我才知道心中只有他一個人。唉:現在我才明白浪翻雲對紀借惜的那種情意。你若是真的愛惜青姊,就莫要說任何想改變我決定的話。我每天都會在佛堂為封寒和你們念佛誦經,這豈非比隨封寒而去更有意義嗎?封寒既不想虹青死,青姊自然要乖乖的聽他臨終前的囑咐。」

    戚長征站了起來,伸手按在她香肩上,俯身在她臉蛋各香一口後道:「青姊:長征尊重你的決定,我現在立即與義父商量.盡快把你送到那佛堂去,讓你避開江湖的仇殺鬥爭:有遠再接間不到這方面的事。」

    乾虹青站了起來,貼入他懷裡,低聲道:「長征:摟緊我。青姊會記著你們。」

    戚長征抱著她,眼淚忍不住再次泉湧而出。

    秦夢瑤的眼神變得深邃無盡,回到過去某一遙遠的時間片段去,道:「淨念宗和慈航靜齋成立於唐初,初祖天僧和地尼乃同門師兄妹,有緣卻無份,可是他們的想法都非常接近,就是不囿於一教一派。以廣研天下宗教門派為己任,希望能尋出悟破生死的大道。」

    韓柏心中恍然,難怪秦夢瑤連春畫都不避,原來背後竟有著如此崇高的理想。

    浪翻雲微笑道:「只要肯翻歷史一看,歷代成宗成教者,莫非當時代不屈於傳統權威的改革者,孔子老莊莫不如是。釋迦若臣服於當時的主流思想,也不能有此成就。可知破始而後能立,可惜他的徒子徒孫,卻學不到釋迦之所以能成「怫」的最關鍵一點,成為不敢質疑權威的奴才,若傳鷹整天敲經念佛,又何能力闖新境,破空而去,成千古典範。」

    秦夢瑤嬌軀微震道:「想不到大哥的看法和恩師如此接近,難怪思師生前嘗有言,說天下間有兩個人是她白問無法抗拒的,一個是龐斑,另一位就是大哥了。」

    范良極一呆道:「言靜庵從未見過浪翻雲,怎知他是怎樣一個人,單聽傳言,怕不是那麼靠得住吧!」秦夢瑤微微一笑道:「恩師為了測試大哥的深淺.曾三次下山去看大哥,三次都迷不過大哥的法眼,使恩師不得不服氣,這是極端秘密的事,若非夢瑤下山前蒙恩師告知,連我都不知大哥竟和恩師曾有往來呢。」

    韓陳范三人大感興趣,詢問的眼光全落到浪翻雲身上。

    浪翻雲合著笑意的眼光掃過三人,沒有說話。

    范良極心癢癢道:「老浪你若不把其中情況一絲不漏說出來,我們立即拉倒,剩下你一個人到京裡去歷險。」

    浪翻雲失聲道:「這是否叫作威會?」再看了范良極那堅決的模樣一眼,歎道:「我看你最愛的不是偷東西,而是偷人的秘密隱私。」

    范良極拍腿道:「浪翻雲真是我的知己,你不必急著說出來,到了京師後,找晚我們撐著檯子,喝著清溪流泉,你才慢慢告訴我。」

    浪翻雲望向其它人,最後眼光落在秦夢瑤臉上,奇道:「夢瑤對你范大哥這樣不道德的行為,為何竟不置一詞,主持正義。」

    秦夢瑤「噗哧」一笑道:「對不起一次也要的了,因為夢瑤亦渴望知道其中情況,所以才故意提起此事。」

    浪翻雲為之氣結,苦笑搖頭,沒有再說話。眼中卻露出緬懷低迴的落落神色。

    秦夢瑤含笑道:「大哥不是要夢瑤嘗試凡人的味道嗎?這就是那不良的後果了。」

    韓柏拍胸保證道:「夢瑤放心,正如剛才說的破而後立,我保證你會嘗到做凡人的好處。」

    秦夢瑤俏臉立紅,瞪著韓柏嗔道:「你閉嘴:再聽到你半句話,我什麼都不說,教範大哥聽不到秘密時,找你算賬。」

    斡柏苦著臉立即閉嘴,但心內卻是無限溫柔,秦夢瑤的責罵,比任何情話更便他飄然欲仙。何況他可能是世上唯一秦夢瑤喜歡責罵的人呢?。范浪兩人都忍不住偷笑。

    秦夢瑤的臉更紅了,好一會才接回早先的話題,卻像失去了詳談的興致般續道:「細節不說了,總之禪宗和靜齋為免門下分心,一直嚴禁傳人涉足江湖和政治,俾能專注於天人之道的研究。」

    韓柏忍不住要說話,給秦夢瑤及時瞪了一眼,嚇得噤口不敢作聲。

    范良極真怕秦夢瑤說得出做得到.舉起瘦拳向他作出警告,再加揚眉睜目,以添威嚇。浪聲雲為之莞爾,代韓柏求情道:「夢瑤饒了小柏吧:難道忍心憋死他嗎?」

    秦夢瑤白了韓柏一眼,道:「大哥給你求情,就准你說話吧:不過你須檢點言語,再犯一次時,誰都救不了你。」

    韓柏吁出一口氣,苦笑道:「我只是想問秦大小姐,你們和紅日法王的藏派為何會結怨而已!」秦夢瑤見他如此低聲下氣,亦覺不忍,柔聲答道:「不要如此可憐兮兮的。我們和藏僧的宿怨,始於二百年前西藏第一高手大密宗來華,分別我上靜齊第九代齋主雲想真及神宗當時的禪主虛玄,坐論經道佛法,本應是件法界盛事,可惜最後他對我們的做法.認為是離經叛道,有屏佛法,終演成武鬥,真的何苦來由!」浪翻雲搖頭道:「這就是所有改革者會遇上的情況,必會遭當時根深蒂固的勢力所反對,兩大聖地能於建立後七百多年才遇上這問題,全賴與世無爭的作風,不過始終仍避不了。」

    這時他們談論的早離開了關於影子太監的事,可是各人均聽得津津有味,因這不但牽涉到兩大聖地與藏密各派一直秘而不宣的鬥爭,還直接關連現在秦夢瑤與紅日法王的爭戰。

    若秦夢瑤真能活過百日之期,兩大聖地將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陳令方催道:「夢瑤快說下去吧!」秦夢瑪再沉思片晌,眼中射出緬懷崇慕之色,道:「其中比試的情況。先祖師雲想真和虛玄禪主都沒有說出來。只知兩大聖主均似是先後敗北,大密宗立下戒誓,若兩地有人踏入江湖,藏密將絕不會坐視,由那天開始,敞齋和神宗便嚴禁門人公然涉足江湖。」

    韓柏失望地道:「那大密宗真的這麼厲害嗎?」

    秦夢瑤淡然一笑道:「當然不是,大密宗返藏後,甫踏進布達拉宮之門,吩咐了後事,立即倒斃,使這場詭秘莫測的鬥爭,變成難知勝負,也使藏密各派引為奇恥大屏,誓要力保大密宗對兩地的戒誓,若兩地有人公然現身江湖,就是中藏再起戰雲的時刻了。」

    范良極問道:「那貴祖師雲齋主和虛玄禪主,事後如何呢?」

    秦夢瑤道:「虛玄禪主和雲祖師於一年後的同一日內仙逝,使人更不知雙方誰勝誰負。」

    陳令方目瞪口呆道:「又會這麼巧?」

    秦夢瑤道:「夢瑤早放棄思索這問題了。」

    范良極點頭道:「這麼玄妙的事,想都是白想,只知其中必暗含某一意義,現在我才明白為何和尚會變成太監,就是為了要掩人耳目,免得惹起中藏之爭,這樣對朱元璋亦方便了很多。」

    秦夢瑤點頭道:「大概的情況是這樣了,蒙人入主中原,其殘暴不仁,實前所未有,俘掠我們作奴隸、禁止攜帶兵器、不准漢人任要職,還任令番僧橫行,官吏貪污,將士搶掠,無惡不作,我們雖一向不問世事,亦感到有趕走元人的需要,於是在當時反抗的群雄裡,決意選擇有能之士,扶之以抗元人,那人就是朱元璋。」

    浪翻雲歎道:「這才有神宗派出高手,隨身貼護朱元璋的事。言齋主邀請龐斑到靜齋,亦因看準了龐斑乃中蒙鬥爭的關鍵,這些事都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誰也不知道兩大聖地暗中主宰著中原的命運。」

    范良極道:「這些影子太監究竟有多少人,在禪宗裡是何等身份,為何武功如此厲害?」

    秦夢瑤道:「他們本有十八人,領頭者是當今了盡禪主的師兄了無聖僧,他老人家巳超過百歲,武功禪法,均與禪主在伯仲之間,否則亦不能為朱元璋屢屢殺退蒙方高手的行刺。」

    范良極道:「現在他們只剩下十二人左右,可知其中爭鬥之烈。」

    秦夢瑤搖頭道:「不!是七個人,自明朝建立後,刺殺朱元璋的事從未止息過,幸好其中沒有龐斑,否則朱元璋骨早寒了。」

    韓柏點頭道:「夢瑤在這時踏足塵世,背後豈是無因,當亦有扶助明室之意。歎:而現在我們卻是上京尋朱元璋晦氣,甚至捲入了皇位之爭裡,夢瑤怎麼辦呢?」

    范良極插入道:「若非浪翻雲轉移了龐斑的注意,夢瑤當會主動向龐斑挑戰,因為夢瑤根本是兩人聖地訓練出來專門對付龐斑的絕世高手。」

    秦夢瑤聳肩道:「好了:夢瑤所有秘密都告訴你們了,以後再不要迫人家說這說那嘛!」范良極正容道:「你還未答小柏的問題呢?」

    秦夢瑤神情平靜地道:「出嫁從夫,又有三位大哥作主,夢瑤什麼意見都沒有了。」

    韓柏喜得跳了起來,同三人示威道:「你們聽見了嗎?夢瑤答處嫁給我了,你們就是證婚人,夢瑤金口既開,再收不回說過的話。」

    秦夢瑤橫他一眼低罵道:「這麼沒有自信的男人,我是否看錯人了。」

    范良極又恨又妒道:「夢瑤你可否不那麼長這小子的威風,連我都像在他面前矮了一截似的。」

    一陣哄鬧後,陳令方道:「好了:現在我們應怎樣處理謝廷石謀朝奪位的提議呢?」

    秦夢瑤嬌柔一笑,美目射向浪翻雲,輕描淡寫道:「有大哥在,夢瑤何用傷神,一切由他作主好了。」

    各人都知秦夢瑤這幾句話實非同小可,因她隱為兩大聖地的代表,能左右兩大聖地的態度,現在她把決定權交到浪翻雲手裡。由此亦可知兩大聖地對浪翻雲的尊重敬服。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夢瑤剛說過出嫁從夫,為何又要我背上這吃力不討好的黑鍋?」韓柏色變道:「不要找我.我連自己都一塌糊塗,更不要說有關天下命運的事。」

    范良極嘿然道:「夢瑤最好重新考慮,看這小子有否當你夫婿的資格?」

    秦夢瑤神情閑雅。不置可否,其實卻是心中歡喜,她故意擺明委身韓柏,一方面是增強韓柏的「魔力」,另一方面亦使自己再無退路。要知她在白道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論基於任何原因,和一個男子歡好,終屬苟合,可是若有浪翻雲作證婚人,則天下無人敢說上半句閒言,這才能不損靜齋的清譽,而事實上,武林兩大聖地從不受江湖的成規俗禮約束,誰有資格批評她的做法和選擇呢。

    她清澈的眼神回到浪翻雲臉上,淡淡道:「在夢瑤踏足江湖前,禪主和恩師均要夢瑤權宜行事,天子之位,有道者得之,無道者去之,朱元璋得天下前,確是個人物,初期政績亦有可視處,可是權位使人腐化,所以今次上京之行,將便我們有機會進一步對他加以視察。以作決定。」

    浪翻雲沉吟半晌.點頭道:「謝廷石處我們暫時拖著他。此事關係重大,處理不好會惹起大禍,非是萬民之福。」

    陳令方歎道:「想不到我陳令方由一個戰戰兢兢,惟恐行差踏錯的奴才.變成可左右天下大局的人。真是痛快得要命。」

    范良極奇道:「陳老頭你的膽子為何忽然變得這麼大了?」

    陳令方一震下駭然望向范良極道:「你不是曾斷我始難後易,官運亨通嗎?為何現在竟有此語,難道你以前只是安慰我嗎?」

    范良極愕了一愕,乾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胡謅道:「我說的只是你膽子的大小,與相法命運有何關係?」

    陳令方這才釋然。

    韓柏站起來道:「會開完畢,我要去看看三位姊姊和灰兒了,夢瑤和我去好嗎?記得你說過出嫁從夫的。」

    秦夢瑤狠狠瞪了他一眼下,無奈站起來,臨行前向浪翻雲道:「夢瑤沒有說錯吧:這傢伙定不會放過欺負我的機會,大哥要為夢瑤作主。不要只懂助紂為虐。」

    范良癱哈哈一笑,站起來道:「誰欺負誰,我看仍難說得對。棋聖陳,不若我們來一盤棋,好看看你仍否保持欺負我的能力。」

    陳令方大笑而起,當先出房,邊道:「大哥有命,二弟怎敢不奉陪,不過今次你若輸了,便要稱我為二弟,不要陳老頭死老鬼亂叫一道,沒上沒下的。」

    范良極呆在當場,不知跟著去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好。

    浪翻雲莞爾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范兄好自為之了。」

    范良極長歎一聲,經過韓柏身旁時乘機重重踢了他一腳,喃喃道:「我既訓練了個淫棍大俠出來,想不到春風化雨時。又教了個棋聖陳出來,天啊:造化為何竟弄人至此。」

    韓柏忍著痛,同浪翻雲打個招呼後,和秦夢瑤出房去了。

    浪翻雲望往窗外,望往場光漫天的大江上。

    還有個多時辰,即可抵達應天府,這個稀奇古怪的使節團,會否鬧得京師滿城風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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