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燈火,在武昌府長江岸旁迅速移動。
啼聲的達。
一個瘦弱的身形,一手策馬,一手持燈籠,正在連夜趕路。
燈火照耀出一張年輕的臉,看樣子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的雖是粗衣麻布,一對眼睛卻非常精靈,額頭廣闊,令人感到此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這時他神情焦灼,顯然為錯了渡頭而苦惱。
馬停。
他躍下馬背,走到空無一人的渡頭盡端,苦惱地叫道:「這回慘了,回去時那惡人管家必要我一番好看了。」
江水滔滔,對岸一列民居透出點點燈光,份外使人感到內裡的溫暖,又那樣地使人感到孤獨和隔離。
馬兒移到他身後,親熱地把馬頭湊上來,用舌舔他的後頸。
少年怕癢縮頸,伸手愛憐地拍著馬嘴,苦笑道:「灰兒啊灰兒,你可知我的心煩得要命,去吃草吧!」
馬似懂人言,一聲歡嘶,回身往後走,在江邊的草地吃起草來。
少年走到渡頭邊緣,坐了下來,為明早的遭遇擔心,順手將燈籠插在木板的間隙處。
「哎呀!」
少年嚇了一跳,往下望去。
在燈籠照耀下,一隻手從急流裡伸出水面,緊抓著木搭渡頭下邊的其中一條離開水面約三寸的橫木。
少年只覺頭皮發麻,抖索著道:「不!不要嚇我。」
「嘶唉」
抓者橫木的手青筋驀現,接著一個人頭在「嘩啦」的水響聲中,從水裡標出來。
少年魂飛魄散,一個觔斗,翻往渡頭近岸的一端去。
「幫我!」
沙啞的聲音從渡頭底傳上來。
所有聽過有關水鬼找替身的故事立時掠過少年心頭,他顫聲道:「水鬼大哥,我幫……幫不了你。」
下面再一聲呻吟,那人道:「我是人……是人……」
少年俠義心蓋過了恐懼,左手抓著渡頭綁纜的木柱,一手探下去,抓著那人手腕,用力一拉,豈知那人身體極重,幾乎將他倒扯下水,幸好那人另一隻手及時伸出,抓著較高處的另一條橫木,才不致連累這年輕的救命恩人。
少年用力再扯,那人借勢翻上渡頭,大字型軟癱渡頭上,不住喘氣。
少年懷疑之心盡去,撲到那人身邊,關切問道:「你怎樣了?」
那人張開沒有神采的眼睛,待要說話,忽地身子彎曲起來,一陣狂咳,張口一吐,一團瘀黑的血霧狂噴而出,滿渡頭。
少年大驚失色,一手將他扳過來。那人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少年從未遇過這等事,一陣手足無措後,才定下神來,暗忖:「救人事大,此事不可不管,前天曾聽人說東山村來了個神醫,日下唯一之計,是將他送到那裡。」目標既定,忙叫道:「灰兒灰兒!」
那匹灰馬長嘶一聲,乖巧地奔至兩人身旁。
少年輕拍馬頸,柔聲道:「灰兒灰兒!蹲下蹲下!」
灰兒順從地蹲了下來。
少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那年輕漢子搬上馬背,一聲令下,灰兒撐起馬腳,立了起來,少年乘勢躍上馬背,一抽繩,兩人一騎,消沒在岸旁的黑暗裡。
冰冷的河水使上官鷹和翟雨時精神一振,他們沒有時間為犧牲的怒蛟幫兄弟悲痛,順著水勢往下游泅去。
那是將他們帶離險境的最快方法。
兩人落到水裡便像魚兒回到家鄉。
怒蛟幫是水道的霸主,以洞庭湖起家,故而這次宴會,翟雨時選了「抱天覽月樓」,看似無意,其實卻是極其厲害的一著棋子,令位列「黑榜」的「十惡莊主」談應手也只好眼睜睜目送他們逃去。
湍急的水流不一會已將他們送往下游五里外的遠處。
轉了一個急彎後,水流緩慢下來。
兩人打個手勢,一齊往岸旁游去。
爬上岸後,均感力盡筋疲,這處是岳陽城外的郊野,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樹林。
翟雨時將耳朵貼在地上,不一會彈了起來,乎靜地道:「長征和接應的兄弟來了!」
上官鷹對他竟能從步聲聽出來者是己方的人並沒有絲毫驚異,因為這是怒蛟幫的第二號元老「鬼索」凌戰夭的設計,不但在鞋底裝上了特別的鐵碼,怒蛟幫人還可以一種特別的節奏和步伐走動,以資識別,此等看來沒有什麼意義的細節,往往能在敵我難分的混戰裡,發揮出驚人的作用。
黑暗的森林裡傳來「寨寨察察」的聲音,一群人敏捷地撲了出來,在上官鷹前一起伏下見禮。
上官鷹急扶起當先的年輕壯漢,道:「長征請起,不必多禮!」
年輕壯漢卓然而立,雙目閃閃有神,肩寬腳長,一臉勇悍,正是被譽為怒蛟幫第二代裡的第一高手「快刀」戚長征。
翟雨時踏前一步道:「有沒有遇到敵人?」
戚長征道:「沒有!我們一接到訊號,便依早先定下計劃,到這裡來接應你們,現在連我在內共有四十八人,足可以應付任何的危險。」
上官鷹苦笑道:「但卻仍不足以應付像談應手那種高手,除非是浪大叔在此!」
戚長征全身一震道:「什麼?是『十惡莊主』談應手?」
翟雨時沉聲道:「沒有詳說的時候了,長征你立即召回放哨的兄弟,同時將我吩咐預備好的水靠和浮袋取出來,我們立即換上。」
上官鷹愕然道:「這豈非愈走愈遠?」
要知岳州府位於洞庭湖之東,快馬半日可到,但若順江流走,水向東流,只會愈逃便離洞庭湖的怒蛟幫總壇愈遠。
戚長征一向對翟雨時的才智敬服之極,但他乃率直性急的人,忍不住道:「在離此半里處我預備了快馬,若抄小路回洞庭,明早前便可到達,以我們的實力,逃總可以吧?」
翟雨時沉聲道:「談應手一向與逍遙門關係密切,假若談應手歸附龐斑,『逍遙門主』莫意閒又豈能例外。」
上官鷹臉色一變道:「逍遙門的副門主孤竹和『十二逍遙游士』最擅跟蹤追懾之術,若要對付他們,的確令人頭痛,我明白了,雨時!」扭頭向眾手下道:「立即換上水靠,吹起氣袋。」接著微笑向戚長征道:「長征!我們多久未曾在水裡比賽過?」說時伸出右掌。
戚長征伸手和他緊握,眼中射出熾烈的友情和對幫主的崇敬,堅定地道:「無論到那裡,我也會奉陪到底。」
翟雨時將手加在他們之上,道:「不要忘了我那份,我們可以由這裡一直比到武昌府。」
半個時辰後,志切救人的少年在山野裡迷了路。
燈籠燃盡。
四周是無邊際的暗黑。
伏在身前馬鞍上那人的氣息愈來愈弱。
少年急得幾乎哭了起來。
數年前他曾隨人去過東山村一次,但在這樣前不見人後不見店的黑夜裡,要憑著褪了色的記憶去找一個小村莊,就像要從水裡把月亮撈上來。
的達蹄聲,是那樣地孤寂無助。
「呀!」
少年驚呼起來。
二百多步外的疏林間,隱約裡有點閃動的火光。
一夾馬腹,向前奔去,就像遇溺的人看到了浮木。
一所破落的山神廟出現眼前,燈火就是由其中傳出來。
少年躍下馬來,牽著馬,穿過破爛了的廟門,進入廟內。
在殘破不堪的泥塑山神像前,三支大紅燭霹霹啪啪地燃燒著,一個慈眉善目、眉發俱白的老和尚,盤膝坐在神像前,低開似閉的眼正望著他,看來最少也有八十多歲。
少年道:「大師!有人受了傷……」也不見那和尚有何動作,眼前一花,他矮胖的身體已站到那受傷的男子旁,默察傷勢。
少年本身雖不懂武技,但卻是生長於著名武林世家的童僕,知道遇上高手,機靈地退坐一旁,不敢打擾。
和尚將男子從馬背上提到地上平放,便像搬個稻草人般毫不費力,同時從懷裡取出一盒銀針,乍看間似是雙手亂動,轉瞬間男於胸前已插了七支亮閃閃的長針。
男子呼吸轉順。
灰兒的的達達,溜往廟外吃草去了。
和尚舒了一口氣,這才有空望向少年。
「小哥兒?不知高姓大名?」
坐在一旁的少年呆了一呆,囁儒道:「問我嗎?」一向以來,在主人府中來往的高手,眼尾也不望他一眼,這和尚無論神態氣度,均遠勝他所遇到的武林人物,竟然如此和顏悅色和他說話,怎不教他受寵若驚。
和尚一臉祥和,鼓勵地點點頭。
少年道:「我是府主在一棵柏樹旁拾回來的棄嬰,所以跟他姓韓,名柏。」
和尚低開似閉的雙目猛地睜開,眼睛像星星般閃亮起來,瞬又斂去,道:「好!好!名字和人同樣的好,現在告訴我你怎會救起這個人。」
韓柏連忙將經過和盤托出。
和尚沈吟片晌,搖頭道:「怎會是這樣,天下間有那些人能傷他?」
韓柏一呆道:「大師,你認識他嗎?」
和尚點頭道:「你救起的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被譽為白道武林新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叫風行烈,說起來,他與我們『淨念禪宗』還頗有淵源,所以這事我更不能不管。」
韓柏兩眼也睜大起來,道:「大師原來是『淨念禪宗』的高人,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竟遇到『淨念禪宗』的人!」
韓柏執役於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聽了不知多少繪影繪聲的武林逸事,而最令他心生景仰的,就是並稱武林兩大聖地的「淨念禪宗」和「慈航靜齋」,這兩地都罕有傳人行走江湖,秘異莫測,怎知竟教他今天遇上了。
韓柏指了指那仰躺在地上的風行烈關心地道:「他會有事嗎?」
和尚歎了一口氣道:「生死有命,侵入他身體的真氣陰寒無匹,兼之他木身真元奇異地敗弱,我只能暫保他一命,能否復原,便要看他的造化了。」雪白的眉毛,忽地聳動起來,道:「有人來了!」
韓柏留心一聽,果然遠方沙沙作響,是鞋子踏在枯葉上的聲音,聽步聲只是個不諳武功的普通人吧,但誰會在這等時分在山野間走動?念頭還末轉完,一個沉雄豪勁的聲音在廟外響起道:「想不到荒山野廟,竟有過客先至,若不怕被打擾,我便進來借一角歇歇。」
韓柏雖仍未見人,但對方如此有禮,不禁大生好感。
和尚平和地應道:「佛門常開,廣渡有緣,往來是客,豈有先後之別?」
對方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竟有高人在此。」
一人大步入廟。
韓柏一看下嚇了一跳。
來人身形雄偉,足有六尺以上,但臉目醜陋,一對黃睛似醒還醉,手比普通人長了最少二至四寸,肩上搭著一隻黃鼠狼,背上背了把長劍,脅下來著個小包袱。
那人環目一掃,歎道:「我還是要走了!」
和尚和韓柏齊感愕然。
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和他醜臉絕不相稱的雪白牙齒道:「我原本打算在此為肩上這畜生脫皮開膛,燒烤送酒,謀求一醉,但這等事豈能在大師面前進行?」
和尚微笑道:「酒肉穿腸過,佛在心裡頭,兄台如此美食,怎能不讓和尚分一杯羹?」那人臉容一正道:「佛門善視眾生,酒肉雖或不影響佛心,但總是由殺生而來,大師又有何看法?」
韓柏心中大奇,大師已明說不戒酒肉,這人理應高興才是,為何反咄咄逼人,查根問底,揭人瘡疤,不知不覺間,他已站在和尚那一邊。
和尚絲毫不以為許,淡然自若道:「有生必有死,既有輪迴,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兄台殺此黃鼠狼,似乎造了殺孽,但換個角度來看,卻是助他脫此畜道,假若能輪迴為人,它還要謝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答得好,左邊這狼腿便是你的。」坐了下來,將黃鼠狼丟在地上。
「錚!」
背後長劍出銷。
和尚和韓柏眼睛同時一亮。
長劍比一般的劍要長了尺許多,劍身狹窄,但精芒爍閃,一看便知是好劍。
和尚眼神一亮,動容道:「貧僧廣渡,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逕自用劍為黃鼠狼去皮拆骨,一邊道:「萍水相逢,管他姓什名誰,大師不要著相了。」
韓柏心想這人行為怪異,但轉眼便給他的動作完全吸引,這長達五尺的劍,本應極不方便作屠刀之用,但在那人魔術般的動作下,長劍有節奏地前彎後轉,條上忽下,黃鼠狼像冰化作水般解體,不一會已成一份份切割整齊的肉塊。
那人外型粗獷,一對手卻雪白纖長,與他毫不相襯。
那人又站起身來,看也不看,手一動,劍回到背後銷內,不聞半點聲息,就像長劍是有眼睛的長蛇,會找路回到自己的洞穴。
廣渡大師歎道:「庖丁解牛,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那人喟然道:「高高低低,無能有能,也不外如是!」眼神掠過躺在地上的風行烈,似乎對他胸前插的七根長針視若無睹,再移往韓相臉上道:「小兄弟,外面那匹馬是你的嗎?」
韓柏剛想答是,猛地改口道:「不!是我家府主的,我……我只是他的僕人。」心下一陣自卑。
那人深望他一眼道:「那是有高昌血統的良駒,好了!你們在此稍待一會,我這就往取柴來生火,好好吃他一頓。」
韓柏要出言表示願意幫手,那人早邁步門外,轉瞬不見。
剩下廣渡大師、韓柏、躺在地上的風行烈,和燒得霹啪作響的紅燭。
廣渡大師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臉上神色充滿了驚異。
「唉呀!」
一直躺著不言不動的風行烈呻吟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廣渡大師站起移至風行烈身邊,忽地神情一動道:「又有人來了!」韓柏這次運足耳力,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驀地風聲呼呼,一卷風從門外吹進來,燭火倏地轉細,登時廟內一暗。狂風消去。燭火復明。廟中多了兩個怪人。
兩人一穿黑一穿白,身形高瘦,一眼看去像很年輕,但細看又像很年老,冰冷的臉容,使人感到不寒而慄。
廣渡大師不知何時盤膝坐在風行烈和兩人的中間,白眉低垂,像是睡著了的樣子。
韓柏不由自主退往一角,幸好兩人看也不看他,使他狂跳的心稍微篤定。
穿黑袍的怪人道:「大師何人?為何要管這件事?」他的語氣冰硬尖亢,生似一點人類的感情也沒有。廣渡大師一聲佛號道:「貧僧乃『淨念禪宗』的廣渡,風行烈施主和敝宗淵源深遠,可否看在這點放他一馬?」他一出言便點明自己來自武林兩大聖地之一的「淨念禪宗」,是因為看出敵手非常難惹,希望能因自己的出身知難而退。
白袍人漠然道:「儘管淨念禪主親臨此地,也難改變風行烈的命運。」他的聲音則和黑袍人相反,低沈沙啞。
狂風再起。
燭火立滅。
一時間韓柏什麼也看不見。
「蓬!」
勁氣激湯。
韓柏不由自主蜷縮牆角,勁風刮來,但覺遍體生痛,呼吸困難。
三點火星飛出,落在紅燭台上,火燃起,光明重臨,也不知是誰出手。
黑白怪客仍立原處,廣渡大師卻抱起了風行烈,貼在一邊牆上,臉色煞白,已然吃了暗虧。
白袍客冷冷道:「只是一人出手,你已接不下來,大師最好三思而行。」
廣渡大師微微笑道:「想不到隨魔師龐斑隱居不出的黑白二僕竟親臨人世,廣渡幸何如之,有緣得遇。」
黑白二僕臉容沒有絲毫變化,但廣渡和韓柏均知道他們隨時會再出手,事實上他上次出手便不曾露出任何先兆。
韓相並沒有聽過魔師龐斑的名字,只知這黑白二僕連江湖地位崇高的「淨念禪宗」也不賣臉,靠山當然是硬至極點。
廣渡大師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將手覆在風行烈的面門上。
黑白二僕一震道:「你想幹什麼?」
廣渡大師忽地長笑起來,一字一字地道:「讓我殺了風施主,所有人間恩怨來個大解決,落得乾乾淨淨。」
韓柏聽得傻了起來,剛才廣渡還死命護持風行烈,怎麼一轉眼又要把他殺了。
白仆低沉的聲音嘿然道:「好!不愧『淨念禪宗』的高人……」眼光掃向縮在一角的韓柏,淡淡道:「這小子青春年少,還有大好的生命,這樣因你夭折,大師於心何忍?」他語氣雖平淡無波,說的卻是有關別人生死的事,份外使人對他的天性感到心寒。
廣渡大師一聲佛號道:「天下事物莫不在『機緣』二字之內,生命便基於『緣力』牽引而生,假若我讓你們帶走風施主,你會放過我們兩人嗎?」
黑白二僕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兩人間亦沒有交換目光,使人對他們的諱莫如深不由心悸。
韓柏打了個寒顫,首次感到生命的無依和脆弱,以及死神的接近!他在每一個幻想裡都曾把自己塑造成無敵的英雄,但在眼前的現實裡,自己只是個完全無助的小角式,連站起來也因腳軟而有所不能。
一把柔和的聲音在門處響起道:「竟然來了這麼多的客人,一隻黃鼠狼看來還是剛剛好。」
那醜漢出現在門前,肩上托著一大困柴。
黑白二僕一直全無表情,活像帶了面具的冷臉首次色變。
除了是魔師龐斑,誰能來到他們身後而不被發覺?廣渡大師也驚異得瞪大了眼睛,他早看出醜漢是高手,卻想不到竟能到達如此「來無蹤」的駭人地步。
韓柏卻想到早前醜漢踏地沙沙有聲,顯是故意為之,不知如何,醜漢使他有種難言的親切感。
醜漢像是一點也感不到顱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拍肩上柴枝,大步前進,要由黑白二僕中間穿身而過。
韓柏驚得叫起來道:「小心!」
豈知小心的卻是黑白二僕,醜漢一迫來,他們心意相通似的往左右飄開,然後退往門旁,反而醜漢到了他們和廣渡的中間。
醜漢將柴枝「嘩啦」一聲倒在地上,同韓柏招手道:「小兄弟來,助我架起柴火。」
韓柏勉力站起身來,壓下心頭恐慌,顫顫巍巍朝醜漢走過去,在黑白二僕冷眼投視下,十多步的距離像萬水千山的遠隔。
就在此時。
黑白二僕各自發出高亢和低沉兩聲絕然相反的長嘯,全力出手。
他們的動作奇怪無比。
黑僕的右手拍出,恰好迎上白僕橫推出來的左掌。
「蓬!」
一股比先前與廣渡交手威猛十倍的旋勁,以那雙交接的手為中心旋捲而起,剎那間波浪般推展至廟內的每一寸空間。韓柏身不由己,打著轉向一邊牆撞去,心叫「吾命休矣」。
左右掌一拍即分。黑白兩僕身形倏地加速,側身份左右兩翼攻向醜漢,手撮成刀,分插他左右兩脅。
這種合擊之術厲害無比,首先藉奇異的內勁,激起氣旋,往敵人捲去,緊接著分左右施以雷霆萬鈞的猛擊,確是威力無儔。
「鏘!」
醜漢背後的劍像有靈性般從背後跳出來。
一股尖嘯由他手中的劍響起。
劍鋒圈了一個小轉。
驀地擴大,爆成滿廟的細碎光點。
黑白二僕產生的氣旋風聲,像被光點擊碎般消散停止。
韓柏身體一輕,雖撞在牆上,卻只是皮肉之痛,再沒有那種將生命迫出去的壓力。
當他回過頭來時,見到的只是滿眼暴雨般的光點,鮮花般盛開著。
光點消去。黑白二仆倒退回原位,衣衫滿佈破洞,臉上失去了早先的從容,隱見震駭的餘痕。
醜漢劍回銷內,歎道:「強將手下無弱兵,竟然能在我劍下全身而退,看在這點,滾吧!」
黑僕回復冰冷的臉容,沉聲道:「『覆雨劍』浪翻雲,果然名不虛傳。」
韓柏腦海如遭雷殛。
這醜漢一竟然是名震黑白道「黑榜」的第一高手「覆雨劍」浪翻雲?一股熱血衝上頭,使他激動得要哭出來。浪翻雲還和他說了話,叫他作小兄弟。
廣渡大師亦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望著浪翻雲,他的眼光自比韓柏高明百倍可是也看不清浪翻雲有若夭馬行空,無跡可尋的覆雨劍法。
白僕道:「浪翻雲你如此做法,不啻直接向魔師宣戰。」
浪翻雲眼中爆起前所未見的采芒,淡淡道:「若明天日出前你們不逃往五十里之外,必取爾二人之命,滾!」
黑白二僕臉色再變,尖嘯低吟,奪門而出,轉瞬不見。
浪翻雲笑道:「吃肉喝酒的時間到了。」便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對於龐斑他似乎毫不著意。
武昌府。
韓家大宅後院的廣場上。
一位年約二十的男子,手持長達丈二的方天戟,舞得虎虎生風,把持刀的老者,迫得步步後退,看來佔了上風。
老者身形高大,毫無佝僂之態,白髯垂飄,雖是不斷後退,可是神態從容,步伐穩健,一把大刀飄閃靈動,每一刀都守得無懈可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採取守勢,讓持戟男子把招式發揮盡致。
便在這時,韓柏撐著疲乏的身體,踏入廣場內,昨晚他喝了兩大口酒後沉沉睡去,醒來時才發覺自己睡在渡頭旁的草地裡,還是灰兒把他舐醒過來的,浪翻雲等杳無蹤影,一切像作了個夢。
但他記得其中任何一個情景,此生休想忘了少許。
回府後免不了給管家臭罵,此時才溜往後院,剛巧碰上這一場較技。
旁觀的還有三女一男,年紀由十六至二十三、四,都是屏神靜氣,細意揣摩。
運戟男子揚氣開聲,戟勢開展,加劇攻勢。
老者粗濃的眉毛一揚,頷下白髯無風自動,長刀剎那間大幅加速,連劈數下,每一刀均準確劈中戟頭。
「鏗鏗鏘鏘!」
金鐵交鳴,響徹全場。
男女們連聲喝采。
換了往日,韓柏一定會看得眉飛色舞,但在目睹浪翻雲神乎其技的劍法後,只覺這種一板一眼的招式,索然無味之致。
刀勢再張。
滿場寒光。
老者由守轉攻。
這次輪到持戟男子步步後退。
男女更是大力喝采。
韓柏卻是噤若寒蟬,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下人的身份,尤其使長戟的三少爺韓希武心胸狹隘,一出聲往後便有他好看的了。
他同時偷看了五小姐韓寧芷一眼,它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樣地嬌媚可愛,令人心神皆醉。
老者一陣長笑,手中刀展開一套細膩的刀法,強撞人戟影裡,變成近身搏鬥,不利近斗的長戟,更是岌岌可危。
韓希武陷入苦撐之局。
「噹!」
長戟墜地。
三少爺韓希武一臉羞慚,僵在當場。
老者收刀後退,形態由威猛化作閑靜。
五小姐韓寧芷搶入場內,雙手一把抓著老者手臂,猛搖道:「大伯一定要教寧芷這幾下絕活,好教三哥不敢再欺負人家。」
老者望向這天真嬌美的小女孩,憐愛地道:「只要你吃得起苦,什麼也教給你。」
韓寧芷歡呼起來,像是已學懂了老者的全部功夫。
旁觀的另一年紀最長的大哥韓希文道:「大伯刀法出神入化,難怪『刀鋒寒』韓清風之名,稱譽蘇杭。」跟著向滿臉通紅的韓希武道:「三弟得大伯指點,受益無窮,還不叩頭調教?」
韓希武閃過不樂意的神色,猶豫了一下,才躬了躬身,卻沒有叩頭。
韓清風人老成精,看在眼內,心底歎了一口氣,卻不點破,微笑道:「希武戟法已得『長戟派』真傳,欠的只是經驗火候,若能多加磨練,在心志上再加苦功,異日可成大器。」
韓希武心高氣傲,五兄妹中只有他一人除家傳武功外,還拜於「長戟派」派主「戟怪」夏厚行門下習藝,故兄妹中方以他武技最高,他一向也看不起家傳武功,這刻想的不是韓清風的訓誨,而是暗忖剛才只是過招比武,不能放手比拚,才招敗績,否則戰果難料,卻不考慮人家亦是處處留手。
圓臉善良但膽怯怕事的四妹韓蘭芷笑道:「大伯若能多來我家,我們兄妹的成就定不止此。」
韓清風待要答話。
一把雄壯的聲音由廣場入口處傳來道:「大哥!不要說只有我這做弟弟的怪你,連蘭芷也是這麼說你,上一次你來這裡是三年前的事了,放著清福不事,一把年紀仍馬不停蹄,終年奔波,所為何來?」
隨聲而至的男子五十來歲,方面大耳,一面精明,身材與韓清風相若,樣貌形似而態異,沒有韓清風沉穩中顯威猛的懾人氣度,更像個養尊處優的大官紳。
正是本府主人韓天德,五兄妹的父親。
韓清風笑道:「三弟你這些年來縮在武昌,天塌下來也不管,只埋首於你的航運生意,拚命賺錢,將來兩腳一伸,看你能帶得多少走?」
韓天德正容道:「大哥太小覷我了,我賺的錢雖多,但大部分也用在資助我們八大派聯盟的活動上,否則何來活動經費?」
韓清風呵呵一笑道:「三弟認真了,我們韓家三兄弟,誰不在為聯盟盡心盡力,唉!
可惜道消魔長,黑道人才輩出,反觀我們八大派近十年來人才凋零,令人憂慮。「
眾兄妹和韓柏等從不知韓家居然是白道的經濟支柱,呆了起來。
韓天德眼神掠過眾人,心想他們兄妹五人,最少的事芷也有十六歲半了,這些事也應讓他們知曉。
他正容道:「大哥!我的看法比你樂觀,自十五年前八派聯盟後,全力栽培新一代的高手,默默耕耘,照我估計,很快便有人可冒出頭來,但反觀黑道,自三年前赤尊信暗襲怒蛟幫不成,損兵折將而歸,『毒手』乾羅又吃了暗虧,黑道聲勢大為削弱,一向被壓制俯首的其他黑道大小勢力,如雨後春筍,紛紛勃興,進一步瓦解黑道勢力的凝聚,所謂聚則力強,分則力薄,黑道的惡勢已今非昔比,大哥為何還如此悲觀?」
韓清風歎道:「這只是表象,真正的情形,卻是令人憂慮。」跟著向韓天德打個眼色,兄弟心意相同,做弟弟的立時知道做大哥的不願在下輩前討論下去。
韓夭德長笑道:「這些無聊話兒,不說也吧,你來了多日,我們兄弟倆還未有機會詳談,不如就借現下這點空閒,好好敘敘。」
眾人大為失望,這邊正聽得津津有味,忽地中斷,甚是掃興。
韓柏更是失望,他心中一向羨慕那種戎馬江湖、朝不知夕的冒險生涯,偏是下人身份,只能在傭僕間打轉,較高級點的家衛和管事者也輪不到他高攀,像剛才那樣直接與聞江湖之事,可說絕無僅有。
韓希武剛受大伯所挫,自尊受損,正沒處洩氣,見韓柏還在呆頭呆腦,癡癡望著韓清風兩人離去的方向,不禁怒火上衝,喝道:「蠢材,兵器掉在地上也不執拾,是否想討打!」
韓柏大吃一驚,連忙拾起兵器。自少開始,他也不知給這韓家三少爺大打小打了多少回,故而那敢怠慢,心中同時想道,是否武功愈高的人,愈有修養,否則為何韓清風的脾氣便遠勝韓希武,而浪翻雲的風度氣魄更是使人心生仰慕。
大少爺韓希文見三弟亂發脾氣,眉頭一皺,可是他人極穩重務實,心想三弟此刻氣在頭上,自己也犯不著為個下人和他傷了和氣,硬是忍著。
四小姐蘭芷一向怕事,那敢插言,而五小姐寧芷還在氣惱適才有趣的話題被臨時腰斬,心中盤算著如何從韓清風處多壓點出來,那有空閒來理會韓相的困境。
韓希武望著拾起長戟的韓柏道:「蠢蛋滾過來!」
韓柏暗叫不妙,硬著頭皮走過去。
這時二小姐慧芷秀眉一蹙,道:「希武!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目下得大伯指點,知己不足,應該不惱反喜,努力進修,怎可心浮氣躁,盡拿小柏出氣。」
韓希武跺腳道:「罷了罷了,連你也只懂幫外人,我這便回師傅處去。」
慧芷嫣然一笑道:「你捨得走嗎?待會有貴客前來,其中還有你想見的人,不過你真要走,我也不會留你。」
韓希武反駁道:「只有我想見的人,沒有你想見的人嗎?」
慧芷俏臉一紅,接著兄妹間一陣笑罵,往內聽去了,剩下韓柏孤單一人,托著長戟,立在廣場正中處。貴客?究竟是什麼人會到韓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