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是個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特殊,不在於高貴或卑微,儀儀因為,他是一個太監。
至今為止短短十八年的歲月,他的生命,用簡單的幾句話就可以概括。
幼時家中遭水災,逃難來京,衣食無著,正逢宮中徵召太監,為了活命,父親拖著最後一口氣,把他送進宮裡,而自己死在了宮門外。
太監雖然是奴僕下人,但卻也分著三六九等,深深宮禁中,差事無數,哪些炙手可熱,哪些冷落淒涼,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這其中的爭鬥糾葛也從來沒有少過。
王成外無親人照料幫忙,內無熟人提攜教導,手中沒有金銀可以賄賂大太監,心思偏又單純愚鈍不懂阿訣討好,自然是輪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認不著乾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擠的房間,派給他幹的,無非是些廚房抱柴燒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馬捅的活計。
好在他為人老實,就這麼毫無怨言地幹了幾年,就算是沒有提升,畢竟宮裡年年進新人,照規矩,最苦的活兒,是留給新人幹的,於是他就勉強算是脫離勞役,改派了另一個冷清差事。
他負責皇宮最偏僻、最冷清的某個角落廢園的清掃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葉葉。
他每天從早到晚,守在那個兩三天不會有一個人走過,連巡班侍衛也不到這邊來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掃灰塵落葉,清理過於雜亂的野草閒花。在這個皇宮中,可有可無悄無聲息地活下去。
這樣的冷清孤寂活計,換了旁的人來幹,怕要枯燥煩惱到極點,然後再絞盡腦汁,四處求人地換活計。
可是王成天性老實,只覺得這活兒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馬捅強,現在住的地方,從二十個人一間的房,改成十個人一間的房,每天吃的東西也管飽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閒。
他就這麼孤孤單單,卻也自得其樂地在宮中無聲無息地活著,原本也該無聲無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沒有看到那個少年的話。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規矩拿著掃把來到歸他管轄的這片荒涼廢園,意外地發現了這個從來沒有人會注意的地方,居然來了一位客人。
那是個眉眼漂亮,笑起來很親切,讓人很想親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樣極漂亮好看,料子看起來很貴,不過卻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畫畫!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著地上的紙筆,以及沒有形象趴在那裡,對著草叢裡一朵明艷的紅花,塗塗抹抹的少年。
少年聽到動靜,抬頭一笑,眼神極清極亮:「你是管這裡的太監?」
王成為人老實,又不會同人交際,只能吶吶點頭。
「你照料得真好,這裡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讚許頗為真心,王成卻極是心虛:「不……不好看……御花園……的……才好……」
少年搖頭:「那裡景色再美,都不過是斧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這裡卻是一派自然生機,充滿天地之美。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讓這些花草因為被人冷落而枯死,卻又不以人力強行改動,任它們自然生長。我以前竟不知道宮裡有這麼一個角落,現在才來,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從來沒受過誇獎,當時臉都紅了,吶吶了半天,還是老實地說:「我其實也有修剪過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實人,修剪一些雜草、雜枝,這是為了讓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們隨意揉搓改變花草的形狀,只為了看起來漂亮些,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
少年對他招手:「過來看看,我畫得好嗎?」
王成探頭過去一看,皺起了眉。他雖然不懂畫,但也知道好看與難看的區別。
一個趴在地上的人,隨便亂揮,能畫出什麼東西來,畫紙上就只見到三四團大小不一的墨點罷了。
他退疑半晌,見少年笑得這麼可親,實在不忍打擊他,但說謊又有違本性。過了好半天,他才搖頭:「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聲大笑:「你是這世上,第一個說我畫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難道這麼難看的墨點,還會有人說好嗎?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寵愛他啊!
少年臉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來,一手掀開剛才亂畫的那張紙,重新揮毫潑墨,筆下如飛,竟是轉眼之間,便見一朵紅花枝頭吐艷,看來恍若實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擱筆問:「現在呢?」
王成只顧瞪大眼,無比驚異地盯著那畫,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少年。這是什麼樣的仙法,竟會在轉瞬間,讓一張白紙,擁有如此明艷的色彩,如此動人的圖像?
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是最大的誇讚,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這樣,我才真的相信,原來我的畫確實還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說從沒有人說你畫得不好呢!別的人肯定都稱讚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裡似乎有些落寞:「他們的稱讚不如你的話真,你是真的覺得我的畫好,而他們,不過是因為那稱讚會讓我高興,就算是剛才那滿紙的墨糰子,他們也一樣會說好的。」
王成退疑了一下,然後輕輕道:「他們關心你,才會稱讚你。如果我爹娘還在,我再笨再蠢,他們也會讚我聰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後微笑:「你是個好人呢!你叫什麼?」
「王成。」
那一天,王成認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他告訴了那個少年自己的名字,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少年沒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記得問了。
後來,少年每隔幾天就會過來一趟,有時畫畫花,畫畫草,畫畫天上的雲彩,畫畫高高的宮牆,而王成,只是靜靜地看著,真心地稱讚。
有時,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無邊際地聊天,其實大部份時侯,王成都只是一個聆聽者有的時侯,少年還會帶些好吃的糕點來,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東西,一起賞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終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
在進宮的時侯,他就學過如何從別人的衣服上、佩飾上、帽子上,判斷對方的身份。在宮中行走的人,品階位級、衣著打扮全都有著嚴格的規定,絕對不可出錯。
但是他長年都在最底層工作,後來又分到這處荒涼小園,有時一個月也見不著一個生人,就算見了,不是低等太監,就是低等侍衛。宮中又不許隨便走動,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難見著什麼稍大一點的人物,當年學的知識因為從來沒機會用上,也就漸漸忘光了。
他只能猜測,這少年應該不是太監,太監不會有那樣靈動清澈的眼睛。他應當是個侍衛吧,可能是那種世家出身的,一進宮位階就不低的高等侍衛。
所以他不說名字,不報身份,一個高等侍衛和最低等的小太監交朋友,是很丟臉的事啊!或者,在他看來,自己其實也並不是朋友,只是個解悶的人吧!
不過,王成悄悄把他當成朋友,他喜歡這個不輕賤他,同他說話,讚他老實,畫好了畫給他看的少年。
因為喜歡他,所以常常勸他,當侍衛不能隨便曠班啊,在宮裡不能隨便亂走啊,為人不能到處惹事,待人和氣些才好啊!
他情願這少年以後少來,情願日子過得再孤寂些,但不想這少年惹上災禍。
少年應該是從小被寵壞了吧,到了宮裡也不懂規矩。巡班的侍衛哪有那麼多時間到處亂走閒玩啊,想必他是在當班的時侯偷懶了。這要讓上司發現了可就慘了,更何況,他還總是闖禍得罪人。
三天兩頭王成就見他竄進來,笑咪咪地把食指放在唇上對自己做嚓聲的手式,然後,手快腳快地躲進草叢裡。其後就看到一群侍衛或太監,東張西望地四下搜尋著經過。
好在一般都沒有什麼人注意這個角落中的廢園,從來沒有人進來搜查過,詢問過,否則木諭的王成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替他隱瞞呢!
王成總是為他著急,這個少年,太不懂事了,在宮裡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惹事啊!要不然,他總有一次逃不過去的。
然而,每一次他苦口婆心地勸,少年總是哈哈笑:「你真是個老實的好人。」
然後,下一次,他又是很狼狽地躲到這裡來。
王成以為,他的生活在認識了少年之後,依然會平靜地過下去,不會有什麼大風、大浪、大波濤,直到那個早上,那個可愛的少年又一次手忙腳亂地逃了來。
這一次,他明顯是得罪了極大的對頭,惹來了極大的麻煩,以前再危急時也掛在嘴角的笑容不見了,臉色一片蒼白,眼底全是驚慌。
還是老規矩,他一來,就撲進了草叢裡,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第一次沙啞著聲音叮吟:「千萬別告訴人我在這裡。」
王成堅定地點頭,他覺得,這是他唯一的朋友第一次對他提出請求,他打算用性命來保護這個朋友。
然而,他真沒有想到,不過是一瞬間,他就將朋友出賣。
變化是緣於那撲面而來的香風,還是耳旁聽到的一聲動人到極處的問話,「你可見到一個人藏在這附近」,又或僅僅是那張忽然出現在面前,美麗得超乎想像的面容,王成已經不能判斷了。
王成唯一記得的是,那女子清眸倦眼,那含笑一問的萬種風華,原來世上有一種美,可以如此直入人心,如一把刀,生生劈進胸膛,叫人一生難忘。
原來,即使是太監,也同樣懂得什麼是美麗,並會為美麗而傾倒。
他不記得自己有說過什麼,只隱約記得,自己把手指向了草叢。
然後,那美好的香風從身旁撩過,那女子居然好整以暇,回眸對他一笑,然後,在下一刻,纖纖倩影,就如變戲法一般,倏地出現在隔著好幾尺的草叢處,一伸手,把少年拎了起來。
一隻手拎著一個大活人,如此粗野的動作,這女子居然可以做得風情萬種。然後,王成聽到了這世上最動人的聲音。
「好好的,你躲什麼啊?」女子凝眸而笑:「陛下!」
王成那單純的世界,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陛下?當今魏王魏若鴻?
少年抬頭,臉色慘白,乾笑一聲:「俠舞,看在母后的份上,不要打臉。」然後,他雙手抱頭,縮成了一團。
再然後,發生了什麼?
王成不記得了,或者說他不敢記得,又或者說他縱然記得,也不敢相信。
那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在對著皇帝陛下拳打腳踢。
她真是美得驚人,就算是打人的動作,也美得奪人心魄。
而身為皇帝的人,則只敢抱著頭,哀哀求饒,滿地亂滾。
再後來,王成就暈了過去。在他醒來後,對於昏迷中一些模糊的影像,比如說拳打腳踢的絕世美女,和滾地葫蘆的皇帝,他一直堅定地認為,那只是噩夢中的幻象。
如果要問未及弱冠的魏王生平最怕什麼人,大部份人會答,自然是唯一能管束他的皇太后。知道魏若鴻一生最怕一個叫蘇俠舞的女子的,恐怕全天下,也不超過四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國當朝太傅,以武將出身而拜相入閣,朝中、民間,皆尊為儒帥和武相的葉知秋。
這位當朝太后倚為臂膀的重臣,此時正額上冒汗地在大魏太后的景蔭宮花園中苦笑歎氣:「蘇姑娘萬里返京,連太后也不來勤見就怒氣沖沖去找皇上,虧得太后還有如此好的心境賞花。」
魏國太后的面容清逸安然,歲月的痕跡,已悄悄掩盡了她昔年的絕代風華;多年的操勞,已無聲地抹去了她當年的花容月貌。只是這般淡淡神容、安然眉眼,卻始終無法讓人相信,她會是手操權柄十餘年,生殺予奪,愧煞天下鬚眉的一代權後。
很難有人可以想像,一個人十餘年間身處最險惡的權力場上,身上竟不染一絲肅殺和陰冷之氣,神情更無半點剛烈威儀。她待自己的臉股重臣,素來是十分親近隨和的。
此時她悠然一笑,意甚安然:「俠舞與皇上自小一起長大,今兒既回了宮,自該去見見皇上的,我一個惹人厭煩的老太太,何苦去打擾年輕人敘舊。
敘舊?
葉知秋苦笑,如果儀儀是敘舊,自己用得著這麼緊趕慢趕地趕來宮裡嗎?
蘇俠舞的地位在魏國一直極為超然,她是太后親傳的徒弟,在宮中與小皇上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小皇帝學的,她都學過,而無量界的無數絕學秘法,就是小皇帝也無緣一窺,她卻能得太后傾囊相授。
她聰慧過人,天分奇高,聞一知十,習文、練武,無不遠遠勝過小皇帝。
太后又最愛用她來激勵兒子,動輒正言厲色地訓斥皇帝:「人家一個女孩子,也比你強。」
小孩子多有些爭強鬥勝的虛榮心,又不免有點兒仗勢欺人的小性子。魏若鴻是個皇帝,所有人都捧著他、寵著他,哪裡甘心被個小女孩兒壓制,自然就不免用出諸多手段來對付蘇俠舞了。
可惜,以勢相凌,人家根本不理,以武相逼,又打不過,悄悄用各種惡作劇,結果每一樣都會反整到自己頭上來。命令蘇俠舞身邊的人,故意為難她,不聽她的調派,結果反而小皇帝自己身邊的親信太監,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上十幾個侍衛,一起動手,以眾凌寡,以大欺小,結果是十幾個大漢被一個小女孩全部打飛,然後把發覺不妙,四處亂縮的小皇帝從樹叢裡揪出來,一通拳打腳踢,打得小皇帝這一輩子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痛。
自那以後,小皇帝徹底絕了和蘇俠舞別苗頭的心思,可是蘇俠舞卻把人打得順手了,閒來沒事,就愛找找他的麻煩,活動活動身體。
可憐的小皇帝受盡欺凌想到母親身邊去訴苦,母后冷著臉罵一句:「堂堂男子,連個女孩兒也打不過,還有臉來告狀,去,把太傅教的功課默寫十遍。」
自此,他就再不敢告狀了。
朝中的大臣們瞧著不妥,本著忠君保國的立場找太后加以勸諫,太后輕描淡寫答一句:「他們兩個小孩子鬧著玩,倒驚動了這麼多重臣,想是咱們國家風調雨順,百姓安樂,天下太平,朝廷裡頭再沒什麼政務要處理了吧?」
她就此把足可株連九族的犯上行為,定做小孩遊戲,堵得滿朝臣子說不得話。
如是幾番交鋒之後,蘇俠舞更無顧忌,吃定了再沒有靠山可以相救的小皇帝。稍不順心,不是打就是罵,若有所求,必要先打罵恐嚇一番,便能逼得小皇帝無不應承。
幼時歲月,在魏若鴻的記憶之中,是無比慘淡淒涼的。
事事被蘇俠舞比得低人一頭,時時被蘇俠舞壓制,處處被蘇俠舞打擊,所有的好東西都被她搶走,所有的讚美阿訣都衝著她;身邊的親信見了蘇俠舞,一個個如同老鼠見了貓,口口聲聲誓死效忠的侍衛,遠遠見了蘇俠舞捉著皇帝冒犯龍顏,一個個當做沒看見,哈腰繞道走。
這樣的悲慘人生,水火煎熬,一直持續到他與她一同年滿十三歲,朝中大臣見他們年紀大了,再打鬧下去實在不成體統,便多番向太后進言。
太后召見蘇俠舞閉門密談了一夜,蘇俠舞就悄悄離開了皇宮。
可憐的小皇帝,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可以吐氣揚眉地抬頭做人了。
這些年來,蘇俠舞飄然遊走於各國之間,利用一眾替身,同時經營數個身份,以稚齡而掌控魏國最大的探子機構。她始終沒有正式的官爵,卻對各國隱藏的魏國屬下,有生殺予奪之權,同太后有可以密信直接聯絡的殊榮,除太后之外,不受任何人管轄統屬,可以任意調動四品以下官員,亦可向任何朝廷重臣要求合作。
如許身份,如許重權,簡直匪夷所思。
然而,她為魏國立下的功勞,也足以當得起,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權。
轉眼流年容易過,數載之後的今日,蘇俠舞重歸大魏皇宮,今日的魏若鴻已非當年的稚齡少年,而是已經親政的君王,一個真正的皇帝,一個不容任何人輕侮的君王。
可是,葉知秋在知道蘇俠舞回宮的消息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進宮救駕。
可惜的是,忠心耿耿的他,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人家當親娘的卻是好整以暇,漫不經心看他這般情態,太后不覺微微一笑,語氣頗為輕鬆地說:「我知道很多大臣們都認為,俠舞雖於國有功,但對君不敬,實在不宜進京入宮,最好永遠都在異國他鄉,為國家賣命,直到老死,是嗎?」
葉知秋苦笑:「臣從未如此想過。」
「我卻覺得,俠舞能留在若鴻身旁,若鴻能容忍身邊有一個無視他權威,敢於和他平等相待的人,這才是國家的大幸。」也許是江湖出身的原故,無論經過多少年權力頂峰的生死殺伐,太后身上依然帶著只屬於江湖人的不羈與自在。若非公開場合,在臣子面前,甚至從來不自稱哀家。
葉知秋聞此交心之言,卻是微微動容:「太后……」
太后的眼神卻忽地望向遠方雲天最深處:「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大部份國人都輕視若鴻,認為他太過輕浮任性,朝中的臣子們也並不看重他,都覺得他缺少君王風範,就連親了政,也還不能認真處理國事,萬事都寸影合我這個母親處置,偶爾下幾道命令,還總是朝令夕改,處處出錯。可只有我明白,也只有我相信,若鴻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明君的。」
她淺淺地笑,凝眸看向葉知秋:「知秋,你相信我的眼光嗎?」
她雖發問,卻並不等待回答,復又笑道:「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若鴻所做的,其實都是為了保護一些他極珍惜、極在意的人與事。他瞞過了天下,卻瞞不過我,終有一日,世人可以真正見到他的才華和能力。」
葉知秋微一退疑,才問:「要到哪一日呢?」
太后淡淡一笑:「我死之日。」
葉知秋臉色驟變,失聲喚:「太后!」
「我活不長了,知秋,你知,我知,天下皆知,這種事情,無需遴諱。」太后的語氣出奇平靜:「我當年受過重傷,一直沒有好轉,這麼多年,不過是仗著無量界異法奇功,勉力延壽罷了。這幾年我的身子每況愈下,百醫無效。各地獻上的神藥靈物雖多,也不過徒然浪費罷了……」
太后語氣微頓,凝目深望葉知秋,看他臉上悲慼之色,淡然笑道:「知秋,這麼多年,多謝你傾力助我。我的性子,你亦知曉,無需為我悲傷,以你的才華智慧,不必再為了無法改變的事情去徒然勞神,更無需為不能更改的事再去枉然悲歎。為國珍重,為民珍重,為君珍重。我去之後,盼你能和俠舞一樣,幫助若鴻,保護若鴻,不要讓他因至尊的位置而失去清醒,不要讓他因為至高無上而日漸驕狂。令他警醒,給他支援,我能信託的,除了俠舞,也唯有你一人了。」
葉知秋靜靜望著這個自己選擇,自己追隨,自己相伴了無數歲月的女中英豪,那樣華貴的太后袍服,穿在她身上,顯得空空寂寂,那樣明亮的鳳飾霞釵,佩在她發邊,映亮了歲月刻下的種種痕跡。
這麼多年來,看著這個女子,以重傷之身,斷腕以震大局,以垂死之體,獨力而撫孤子,以女子之軀,挺身而平朝綱。多少的苦難,多少的掙扎,多少的煩難,都已一一戰勝,走到如今,卻終是勝不過天意命數了。
他黯然垂首,良久,良久,方才深深一揖。
他不似普通重臣一般,得太后如此抽已置腹,泣拜伏地。他甚至不照君臣的規矩行禮,他只是如此一揖,再無多言,他只覺眼眶發熱,卻始終未有一淚。
太后微笑,這個心腹之人,終是知心之友,似她這般剛強女子,便是離去,也無需眼淚相送。
她抬頭,望向雲天深處,凝眸微笑:「世人都言魏國只知太后,不知魏王,都只道,我身一死,吾國即敗。就連秦王寧昭也敢小瞧我兒,明明國境與楚、魏相連,卻只全心對付楚國,視我大魏如無物。終有一日,天下人會知道他們錯了。我的孩子,會成為了不起的君王。他不似秦王絕情絕義,卻比楚王更加聰敏能幹,他不似燕王,過於逞勇好戰,也不像周王、宋王,只知故步自封。有他在,有你在,有俠舞在,無論死後魂魄歸於何方,我也可無所掛礙了。」
當魏國的太后,為自己的兒子而感到欣慰時,她口中的未來明君,其實正在挨打。
大象、獅子、老虎,在幼時被人捕獵馴養時,往往會吃足馴獸者的苦頭,而在它們長大後,即使力量已強大到可以隨意殺死馴獸者,卻還是會在馴獸者面前乖服順從地如同小綿羊一樣。
因為幼時受的苦印象太過深刻,讓它們總覺得,在馴獸者面前,它們依舊完全無力自保魏若鴻在蘇俠舞面前,就是這種感覺。幼時被欺凌的記憶太過深刻,他全忘了自己是已經親政的皇帝,自己是一國之君,是百姓的君父,而今日宮中侍衛們也多不是當年的舊人了,只要他一聲呼喚,所有人都會衝出來把冒犯君王者千刀萬剮。
他一切都忘了,唯一記得的,只是如幼時一般抱頭逃竄。身上挨了多少下,只覺痛不可當,什麼威儀、臉面都顧不得,一迭聲地哀叫求饒。
「你還敢求饒,為了你一個命令,我們死了多少人!我們在楚國所有的探子都幾乎被一掃而光,多年經營毀於一旦,說,你到底為什麼要捉楚王?」即使是刻骨般的仇恨,由那樣美麗的聲音說出來,依舊極之動人。
魏若鴻哀聲大叫:「我只是多年沒有見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聖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時一起回來。」
那疾風暴雨般打下來的拳腳,忽地頓住。魏若鴻抱著頭,小心地抬眼,看到蘇俠舞微微震驚的神情,心中不免得意起來,原來,不管對什麼樣的女人,用這一招,都是絕對有效的。
「我只是多年沒有見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聖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時一起回來。」
聽到這話時,即使是蘇俠舞,也不覺一怔,停下了手。凝眸望去,卻見這個披頭散髮、滿臉灰塵的可憐皇帝,小心地抬頭,樣子異常狼狽。
然而,當初年幼時的眉與眼,依舊如此熟悉。隔了這麼多年,她依舊一眼可以認得出他隔了這麼多年,她的武功已可以在舉手投足間殺人於無形,再激烈的戰鬥,她也能以優雅的姿勢去迎接。唯有在面對這個傢伙時,才會如幼年一般,儀態全失,並無半點章法地拳打腳踢。
雖說她手上腳下也算暗含了點內力,卻終究不會真正傷到筋骨,還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的臉,至少要在人前保住這個傢伙的顏面。
望著這個可憐又沒用的皇帝一副倒霉膽小的樣子,蘇俠舞忽覺似曾相識,細一思忖,心中驚悟。
原來是他!
細想起來,那容若的懶怠閒散不正經,輕鬆適意沒架子,竟是與魏若鴻有諸多相似之處。自己屢次在有意無意之間,對容若手下留情,甚至肯付出莫大犧牲,選擇容若做自己施展情絲縛的對象,莫非,其實並不只是被容若打動,還因著愛屋及烏,念起了舊日之情。
再看看魏若鴻的狼狽相,蘇俠舞又是一笑。她是無量界這一代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相比武功,她更擅長的是心機謀算,越是要算計某人,越是言笑如花,反倒是幼年時,待魏若鴻永遠凶神惡煞,卻實在從無一絲一毫相害之心。
這般一計較,她這一笑,更是柔若春水,美如明珠。
魏若鴻看得眼睛發直,唉呀呀,女大十八變啊,就是母老虎,居然也能一轉眼就變成絕世大美人,皇宮裡出入的佳人數不勝數,就沒有哪一個,能有如許風姿。
他這裡正自眼睛發光,腦袋發暈,卻見蘇俠舞笑至最柔最美處,徒然一掌揮來。
魏若鴻連慘叫也來不及發出一聲,就倒飛三尺,重重跌下來,壓壞一片花花草草,兩眼金光亂閃,看什麼都是旋轉的。
蘇俠舞冷笑道:「當著我的面,還敢胡言亂語,真以為我是好欺之人,你也不想想,從小到大,你哪一次說謊瞞得過我?」
這話裡殺氣森森,魏若鴻聽得是全身戰慄,抱頭大喊:「我說的是真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蘇俠舞本想再重重地將他教訓一番,不拷打出口供絕不罷手,聞此言卻是眉峰微微一蹙。她與魏若鴻自小一起長大,對他的性子頗為瞭解。自己都把他逼到這一步,他居然還嘴硬成這樣,可見真正的原因,可能真的是不便宣之於口的機密。
真要說起來,她還有的是其他狠毒的手段,實在不行,用移魂術套問也未嘗不可。只是她實在不想把這樣的手段,用在魏若鴻身上,只得另尋他法。
心念一轉,她便將滿臉殺氣斂去,冷冷地望著魏若鴻,淡淡道:「魏王陛下,你要還是個男人,是個皇帝,就別做讓我看不起你的事,你的臣子們都肯為了你的一句話而死,但你至少該讓他們死得明白。這次的行動,我們損失了多少人馬,你知道嗎?有多少為了國家潛伏在楚地十幾年含辛茹苦之士,為掩護我們而身亡?你想讓他們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而死嗎?」
一直抱著頭縮作一團的魏若鴻震了一震,慢慢抬起頭,臉上神色頗為沉重,沉默良久,方才歎道:「我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當時和天下大部份人一樣,誤以為楚王是個沒用到要出賣母親才能得回性命的膽小鬼,誤以為他的離京,只是蕭逸為免他礙手礙腳,而以這種方式將他流放。我沒想到蕭逸會為他如此大動干戈,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死傷這麼多人。我其實不是想要捉他我只是希望把他請到我面前,讓我可以問他幾個問題,解除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一點猶豫。」
蘇俠舞忍著氣道:「沒想到不是理由,做為決策著本該為自己的沒想到而負責任,何況,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追究,只是為了求個明白。」
魏若鴻黯然點點頭,低聲道:「我找他,是為了母后。」
蘇俠舞一怔:「師父?」
「母后活不長了。」魏若鴻慘淡一笑:「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我富有天下,卻救不了我的母親,我想我可以多少為母后做一些事,但是,我……」
「這和你捉楚王有什麼……」蘇俠舞話音倏然一頓,面現異色:「你找他,莫非是為了問……」
魏若鴻不待她把話說完,便苦澀地點頭:「世上也只有你能猜出我的心意了,不只是你和我一起長大,也因你從不把這世間禮法規條看在眼中。可是,我畢竟不是你,我是魏國的皇帝,我要顧及皇家的體統和法則,我甚至比不上楚國那個傳說很沒有用的皇帝,我沒有他的勇氣和決心,所以直到現在,我的打算也從不敢宣之於口,只在心間一個人思量罷了。」
蘇俠舞沉默地望著他臉上的悲涼之色,心頭長久以來的抑鬱不平,終於漸漸消散了。
為了他一個命令,魏國喪失了多少隱伏楚地的好手。
為了他一個命令,她多年在楚國的籌謀苦心皆化飛煙。
為了他一個命令,她與容若終究反目成仇,彼此結下了也許永遠不能完全化解的怨恨。
然而,她終究還是不能怨恨他就像當初,明明心中有許多不甘,無數不解,卻還是默默無言地放棄了與容若真正成為朋友的機會,而選擇執行他的命令。
她與他,自幼一起長大,他的母親,是她的師父,她們有共同的至親之人。
一個兒子想為自己的母親做些事,縱然犯了些錯誤,卻始終叫人難以責備。
她輕輕一歎,卻又釋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鴻身旁,用談天氣般的語氣笑問:「那現在,你覺得該幹什麼?」
魏若鴻歎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讓秦人佔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國結下天大的仇恨,又犧牲了那麼多人……」
「誰說我們讓秦國佔了便宜,同楚國結了仇?」蘇俠舞笑道:「秦國這次的聯姻謀算,真真是賠了公主又折財。你沒有聽說安樂公主死在飛雪關的消息嗎?秦人的計劃完全失敗了。至於我們,雖然劫走了楚帝,但卻讓楚國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地肅清了大批的秦國奸細。你的及時舉措,讓我們趁秦楚之間為了爭搶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時,出兵吞併了四周幾個向秦國稱臣的小國。」
「秦國當時全力應付楚國,無力對付我們,又被我們的氣勢震住,為了盡早騰出手腳,不得不盡快同楚國妥協,才讓楚王那麼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為代價就能脫身。說起來,楚王能從秦王手裡逃脫,也要承我們一點情。再加上我曾親自冒險入宮,給楚王解藥,讓他不必受制於秦王。我們與楚國就算有仇,也化解得差不多了。」
魏若鴻一怔:「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做?」
蘇俠舞展顏一笑:「向楚國發國書,請楚王來做客。」
「什麼?」魏若鴻瞳目結舌,這不是讓天下人都以為我們不甘心失敗,還要接著對楚王下手嗎?
蘇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對楚王下手,是以為他有極大的利用價值,自從蕭逸擺出無賴態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棄脅迫之後,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沒有用,反而同楚國結仇,得不償失。我們乘此機會邀請楚王,正好擺出我們尋找楚王,不是為了國家大事的態度,可讓楚人釋疑。」
魏若鴻皺眉:「可是,他畢竟被我們劫持過,就算不想報復,也會有芥蒂,他怎麼會答應?」
俠舞淡淡道:「其一,魏國和楚國國土並不相連,中間隔著一個秦國,楚國要打我們,十分不方便,他們也不會捨近而攻遠,既然暫時奈何不了我們,與其無用地仇視,莫若結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國表面上雖與楚國是姻親,但被秦王如此算計,楚國豈肯苦休?我們魏國也與秦國接壤,要對付秦國也好,要防備秦國也好,與我們魏國結盟,總會有好處。其三……」
她語氣一頓,目光忽然悠遠了起來:「容若答應過我,等在秦國脫困之後,一定會來魏國一趟的,我相信,他不會食言。」
看到蘇俠舞忽然柔和起來的眼神,聽到蘇俠舞忽然溫暖起來的語氣,魏若鴻不覺一陣出神。
蘇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們的國書寫得足夠禮貌謙卑,送去的禮物足夠珍貴稀罕,派去的使者足夠聰明機靈,讓楚人充分感受到我們的誠意,楚王極有可能會來我們大魏做客。於私,你可以同楚王談談你心中的疑惑與猶豫,於公,同楚國結盟,極有助於提高我大魏在各國間的威望。」
這一番話說來雖長,魏若鴻卻似並未仔細去聽,只輕輕問:「楚王是個什麼樣的人?關於他有很多的傳說,人人都說他沒有膽子,是國家的恥辱,賣母以求安,可是蕭逸明明那麼重視他。人人都說他沒有用,全無君王之風,可是聽說很多士兵都願為他死戰。你說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楚王,他是個……」蘇俠舞仔細地想了想措詞,最終還是放棄地搖頭:「他是個怪人,一個也許不適合當君王,卻會讓人很容易就喜歡的人。」
「你也喜歡他嗎?」魏若鴻脫口問。
蘇俠舞坦然點頭:「雖然他幹的很多荒唐事,都讓人覺得應該看不起他,但經常同他在一起,卻覺得極難討厭他。其實,他……」
她笑吟吟看看臉色不太好看的魏若鴻:「其實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鴻低下頭,很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狽樣子,悶悶地想,若是他像我,怎麼不見你喜歡我,打的時侯手下留情一些?
蘇俠舞看他的神情,不覺好笑。這麼多年來,難得有一次,不用心機,不必思謀,無需猜疑,不計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談,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換做是他,不會像你有那麼多考慮,也不會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歎:「他是個不適合當皇帝的人,為了再偉大的目標,他也不懂去犧牲別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時,雖然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但肯定不會天真的以為可以不用死人。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其實也並不介意犧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樣隨性而喜歡胡鬧,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麼是皇帝?必要的時侯,你可以無情無義,因為你是帝王。而他卻從來沒有想通過這一點。」
魏若鴻抬頭望著她,輕輕說:「可以無情無義的是秦王寧昭,不是我。並不是所有人,我都會去犧牲的,在我心中,在任何情況下,無論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換,有的人,我都是永不會傷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蘇俠舞笑:「這也是你比寧昭更讓人看得順眼的地方。」
魏若鴻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悵惘,卻並不說話。
蘇俠舞一笑而起:「罷罷罷,一進宮就來找你的麻煩,還沒去給師父請過安,也就不麻煩皇帝陛下再陪我閒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鴻身上一轉,復又笑道:「等會你出去之前,記得好好整理一下儀容,別讓宮裡的侍衛、太監們被你嚇著。」
魏若鴻被她觸動痛處,恨恨道:「你也記得掩人耳目嗎?光天化日下公開這樣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爾經過時看到啊!」
蘇俠舞似笑非笑看著他:「怎麼幾年不見,你竟比小時侯笨了許多?你就沒想過,為什麼我一進宮,就直奔這裡找人?為什麼你只要往這裡一躲,所有的太監、侍衛都像瞎了一樣,無論怎麼樣都搜不到你?為什麼我敢於這樣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細查一下周圍,就和你說這機密之事?」
魏若鴻瞳目結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隻猴子,也別想翻過我的師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剛親政不久,壓力極大,理解你想要放鬆。既然你選擇這裡做休息之地,她就讓任何人都不能來擾你。我一進宮,就得了消息,直奔這裡找你。而靠近這裡的幾處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許閒雜人出入,我們這邊就算是鬧翻了天,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蘇俠舞漫不經心地信手一指暈倒的王成。
魏若鴻忙跳起來道:「這是個老實人,不會礙你的事,用不著動輒滅口。」
蘇俠舞笑道:「用不著皇上開口了,我早就知道咱們皇上大仁大義,不願隨便害人,所以用指風點暈了他,不用擔心他聽到不該聽的,也就無需滅口了。」
魏若鴻鬆了口氣,摸摸頭,還有些傻傻地說:「原來他不是嚇暈的,竟是讓你點暈的。」
蘇俠舞見他這傻頭傻腦的樣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這種後知後覺傻乎乎的樣子,更覺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時侯好說話太多了,竟不計較他剛剛的出賣,反而要保他。」
魏若鴻白她一眼:「真當我是笨蛋呢,你師父可是我的娘,無量界的武功,我雖沒學過,卻也不是沒見過。你的多情吟,連最頂尖的高手都不易抵擋,何況他一個沒練過功的小太監!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當然之事,我若為此而殺人,豈非昏暴之君?」
「好好好,不遷怒、不記恨,有點兒明察秋毫寬容大度的明君樣子了。」蘇俠舞漫不經心,卻又姿勢曼妙地輕輕拍拍手,這語氣也不知道是讚許還是諷刺,然後才漫然搖搖手:「皇上慢慢整理儀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鴻沒料到她說走就走,只一愣間便見她已衣帶飄搖,行出老遠,也是鬼使神差,脫口便叫:「俠舞。」
蘇俠舞在陽光下回首,眉眼如畫。
魏若鴻卻又啞口無言,直到蘇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我開始說的那句,並不全是謊話。」
若不是蘇俠舞內力高深,耳力過人,根本聽不清這句話,此刻就算是聽清楚了,卻也並沒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繼續。
魏若鴻忽然有些結巴:「我是說,我想要……見楚王,既是為……了母后,也是為了能……讓你早一點回來,我知道你一定……會親自押送他的,我……」
他覺得自己漸漸語無倫次,只得乾笑兩聲,住了口。
蘇俠舞靜靜地望著他,良久,忽地展顏一笑,明麗直奪人心:「這麼說,是你多年不見,又皮癢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語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鴻立刻一躍而起,連退個七八步,大叫道:「別過來。」
蘇俠舞在陽光下笑得花枝亂顫,揮揮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鴻苦著臉望著那瀟瀟灑灑,帶著笑音一路遠去的身影,笨拙的揉著前胸後背。
唉,剛才動作太猛,牽動傷口了,這個女人,好幾年不見,手勁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鴻心中嘮嘮叨叨地埋怨著,費了好大功夫給自己理好頭髮、拍淨身上的灰塵和去掉粘了滿身的枝枝葉葉,這才慢騰騰走到王成身邊,仔細打量了他一會,然後低下頭,輕輕拍開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看到魏若鴻的那一刻卻忽地一顫,猛地跳了起來。
魏若鴻笑道:「剛才好端端怎麼睡過去了?」
王成見他言笑無忌,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東張西望,也並不曾見到任何一個絕色美女,不覺一陣恍惚,難道剛才自己見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幻夢?
魏若鴻失笑:「瞧什麼呢,看你這傻乎乎的樣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這樣的肢體接觸也不算什麼,可這次王成卻如受電擊,顫抖著連退四五步,臉色有些青白,望著魏若鴻,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能說什麼;想問什麼,卻又茫然找不到語句。
魏若鴻心中輕歎,看來即使自己矇混過去,剛才所見的情形,也依舊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誤以為是夢境,也依舊無法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曾經的和睦安逸,曾經的輕鬆從容,終是再不復得。
傳說中,那個楚王可以讓身邊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同他說笑打鬧,要做到這一點,楚王也付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努力吧,只是自己……
魏若鴻苦笑搖頭,自己只是想要尋一處可以輕鬆放下的地方,一個可以自然相對而並無企圖的人,卻不可能有楚王那樣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對抗那過於強大的世俗地位區別,為自己爭取製造親近之人啊!
這個世上,能永遠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許,也就只有……
想到蘇俠舞,心中不覺一笑,然後,他的眼神就柔和下來了,聲音極平和地問:「王成,你有願望嗎?」
王成退疑了一下,這才低聲說:「我希望能安安穩穩過一生。」
他的願望如此卑微,早沒有了親人可以團聚,殘廢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個家。太監的身份,讓他沒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的願望,不過是安安穩穩過一生。
魏若鴻定定看了他一會,然後輕輕笑:「王成,你是個老實人。」話音未落,忽又長長一歎。
這一聲笑中歎息,悠悠長長,似無極盡。
王成記得,最後一次看到那無名的少年的那一天,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個極美的女子,說了些極不可思議的話,做了些極驚天動地的事。
在那以後,少年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他,卻莫名其妙地,被連升了三級,當了首領太監,有了獨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邊還有兩個聽他指揮的小太監。
只是,他的官職不小,權限卻並不大,只管著宮中角落幾處廢園的灑掃清整罷了。
開始自有那跟紅頂白之人,見他忽然榮升,便在他身邊不斷出沒,時日一長,見他地位雖高,權力實低,並沒有什麼可以倚仗之處,便又漸漸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靜靜,雖處深宮之中,卻奇跡也似的,並沒有陷入過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與廢園之間的花草樹木打交道,日子過得悠閒富足而舒適。
關於他那無端端的神奇榮升,宮中起初還有過不少猜測,後因他為人太過老實,太過沉默,又沒有權力,又不涉是非,關於他的事,也就漸漸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爾還是會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個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貴公子,那夢中聽到的一些神奇的話;然而,他從來不曾對別人提起過一個字,也不肯讓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鋇。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侯,他會反反覆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現的歲月在心中重新回憶,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後,曾發生過的一些大事。
隱約還記得,自少年消失之後第三天,聽說通過了朝議,大魏向楚國派出了使者,帶著國書和豐厚的禮物,做出了各國前所未有的創舉。邀約一個國家的君王,離開本國,到另一個國家做客。而楚國,居然真的答應了。
據說那位楚王在慶國做了一番驚人的事之後,就取道來了魏國。
在那之後,才有了魏國那番驚動天下,轟動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筆下,也有無數非議的大事。
這才有了,蕭性德替魏太后延壽續命,楚王蕭若與魏王魏若鴻,設壇祭告天地,血誓水不攻伐,世為兄弟之邦的盟約。
當然,這一切的詳情,宮廷深處的老實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關心。他在意的只是,聽說,他們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聽說,現在魏國很強盛;聽說,百姓們過得很好,再也用不著把兒子閹割送進宮中以求活命了。
許多年以後,老實巴交默默無聞的,只管著三四個荒涼的,從沒有貴人去遊玩的園子,卻頂著總管太監官職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時身邊僅有兩個低等小太監,他們聽到最後的遺言是「陛下」!
這話傳出去之後,宮中不少人都歎息,難得這老實人有如此忠誠的心。一輩子照顧幾個廢園子,皇宮這麼大,也沒多走一步,從沒有面見過龍顏,卻至死還惦念著皇上。
一個默默無聞的太監的逝去,不會有人傳到魏王耳邊,他被無聲地下葬,他僅有的遺物被或分或燒。沒有人知道,他最後的那一刻,憶起燦爛陽光下,鮮花綠草旁,一個少年的笑顏。
沒有人會在乎,他在最後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為,可以擁有的,唯一的一個朋友。
然而,在那個他一直告訴自己是噩夢的真實日子裡,有人叫出了一聲:「陛下!
魏王魏若鴻,他是名揚諸國的賢君,他仁厚純孝,他勤政愛民,他使魏國吞併弱國而與強國結盟,國勢日漸強大。
他是很好的兒子,很好的君王,但永遠不會是一個老實人的朋友。即使在他偶爾空虛寂寞的時侯,會希望有個老實可信沒有企圖的人,在身旁聆聽他的抱怨閒談,但他們,依然不是,也永遠不會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