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主的陵墓在飛雪關與定遠城之間。秦國的帝姬,大楚的皇妃,在兩國百姓傳說中,有著仙人之姿,菩薩心腸的高貴女子,永遠地沉睡在了兩國邊境之間。相傳她死前遺言,願以身體為兩國之壁壘,不管哪一國要興起干戈,兵馬都必須踏平她的墳瑩,方能侵入鄰國。
也許是因為連上蒼都為這一片悲憫之心所感,因此自安樂公主逝世之後,一直以來邊境小糾紛不斷,大干戈也起過一兩回的秦楚兩國,竟再沒有發生一次衝突。
兩國的百姓與軍士,都視此為公主的慈蔭佑護。
公主性崇簡樸,恩憫天下。傳說她重病不起時,曾哀求楚王放歸所有陪嫁秦人,不需任何人陪葬,活了數百條性命,傳說她垂死之際,要求楚王不必將她厚葬,不需為她而徒耗民力。秦楚兩國的沃土,便是她最好的埋骨之所。
然楚王雖依從公主之約,並未大張旗鼓地修建墓穴,但飛雪關的將士和邊關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無私,不肯叫公主死後委屈,紛紛出力修墓。而秦王當初送來陪嫁的大筆財物,楚王也沒有取走一文一縷,盡皆留在飛雪關,全部用在了安樂公主死後諸事操辦和建陵上了。
在秦楚兩國那浩大的邊境線上,廣大而威嚴的安樂公主陵,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
人們相信,那位薄命而良善的公主,必會永遠守護在兩個國家的邊境,用那雙冥冥中依舊美麗的眼睛,期盼著,提醒著,所有的秦人和楚人,水息干戈。
整整三年,兩國再沒有流一滴血,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倒在這片充滿無數紛爭的土地上。
整整三年,並沒有派駐專門管理人的公主陵,一直乾淨整潔,香煙不斷。在那位美麗公主心懷百姓而逝的數年後,百姓們依舊沒有忘記過她。
總會有人自發地來打掃陵墓,總會有兩國的百姓或軍士,自發地來奠祭那遠去的芳魂。
這一日,天高雲淡風尚好。宏大的公主陵前香煙裊裊,一個輕衫單薄的俊美男子,靜靜站在公主陵前,低頭望著那細細記述公主生平和死前遺言的碑文,不言亦不動。遠遠立著兩個隨從模樣的人,時不時放眼向他這邊張望,眼中多有憂色。
輕風徐來,拂動他衣發皆飛,他卻似無知無覺。
時光流轉,曠野上那一輪驕陽,從正中已徐徐移向西方,直到那暮色滿天,入眼入眉入睫,那茫茫天地間略顯單薄的身影,依舊不曾動彈一下,倒似要就這麼凝眸守護,直到時光的盡頭一般。
風,漸漸帶了點寒意,帶了些遠方草地上的清香,以及帶來了一聲,清清脆脆,卻又溫柔如斯的呼喚。
「納蘭玉!」
男子霍然轉身,卻見不遠處俏生生立著一個女子。發黑如瀑,眉眼如畫,輕衫羅袖,無限容華。遠方的夕陽,把最後一縷溫柔的光輝灑在她的身上,徐徐清風,吹得她腰上環珮,腕間明珠輕輕碰撞,發出無比動聽的聲音。
男子怔怔望著她,看她眉間溫情,眼內光芒,看她唇邊那溫柔的笑意,不自覺眼中一陣潮熱,心頭陣陣激盪,張嘴想要呼喚她,想到不妥,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只是深深凝視那夕陽下無限美好的容顏,再也動彈不得一下。
女子亦同樣凝眸望著他,三年時光,如水流逝,當年那長街縱馬,白衣金彈的少年貴公女子亦同樣凝眸望著他,三年時光,如水流逝,當年那長街縱馬,白衣金彈的少年貴公子,而今眉眼之間,已多了無限的滄桑;三年的時光,能讓少年長大,能讓人心蒼老,卻永遠不會帶走人生裡一些最最美好的記憶。
她在夕陽下微笑:「我姓秦,名寧兒。」
以秦為姓,以寧為名,往世前塵,何由再記。
男子亦是一笑:「姑娘大概認錯人了,我姓納蘭,單名一個容字。納蘭玉是誰,和我很像嗎?」
二人相視一笑,多少前塵,也只在這淡淡一言間。前生已矣,何須追懷。
一輪明月,一座高崗,一壺美酒,兩個人兒。
他與她並肩坐在一處,放眼望著那片曾染無數人的鮮血,如今卻異常安寧的土地。高空月華如洗,深夜長風如練,月下他的容顏俊朗如玉,風中她的姿容清麗若仙。
其實,他與她在相遇之後,都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會心微笑,只是沉默相伴,只是就這樣席地坐了,就這樣取了美酒,月下共飲。
他喝了多久,略有了醉意,這才能輕輕地說起一些,壓在心中很久,很久,不敢說,不敢提,甚至不敢想的往事:「雖說容若早就派人暗中接觸我,告訴我你沒有死,但我總不敢深信,這麼久以來,槽糕的事遇上太多了,就算有幸運降臨,也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也許我會一直懷疑你的生死。」
「我不死不行啊!我不嫁給容若,他永遠不能自由,而我也逃不掉下一次被當作籌碼的命運。我真嫁了容若又如何呢,且莫說他們夫妻是神仙眷侶,容不得半個旁人,就算到了楚國,我也不過是由一個囚籠,走進另一個囚籠罷了。
「更何況我身為秦國公主,就算容若和韻如待我再好,那皇太后、攝政王,必然也是要防備我的,楚家的人,定然是當我做眼中釘的,那宮中、朝中,想必全是視我如敵之人,我自己身邊,又都是些負有特殊使命的暗子;真到了楚國,也必然要陷入無窮無盡的爭鬥風波裡,被人拿著國家,拿著大局,逼上一回又一回。詐死逃出樊籠,這是唯一的出路,既救了容若,也解脫了我。」
秦寧兒微笑,月光下,她的眼波裡都是燦亮的光芒。
「你可知,我多想親眼看看,這片廣闊的天地,多想親自感受一下世間百態,多想用自己的雙腳,走遍大好河山,多想像容若故事裡的人那樣,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羈絆。而一直以來,那都不過是無望的幻想,我的身份注定我永遠只能做黃金籠子裡的鳥,如果不是容若……」她微微一笑,沉默下去,不再把這句話說完。
如果不是容若,也許,她現在,已經因為太長久的壓抑、束縛和囚禁,而悄悄地在秦國或楚國的宮殿中,永遠地死去了吧,更哪有今日的自由與快意。
她的話沒有說完,他卻全然明瞭,聞言微微一笑:「你與他是什麼時侯約好此計的,竟是連我也瞞了,可笑我還一直為你不平,替你擔心,千叮萬囑,怕你到楚國之後會吃虧她輕輕低笑,聲如銀鈴:」當時處處耳目,如此生死困厄之地,這種大事,哪裡敢多說一句,就是我與容若,也大多時侯是心中會意罷了,並沒有更多的商量時間。
看她眉眼之間,一派歡喜,還有些小小的得意,他便是有滿心郁悵難消,滿口責難追問,終究還是不忍心說出一句來。
她在星月下凝眸望他:「其實這些年我也頗為惦念你,雖說後來性德曾告訴過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證,只要有一段時間的休養你就可以恢復,但沒有親眼見到,總是有些牽掛。」
他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淒涼,三分悵惘,卻也有三分釋然和一分歡喜:當年,我應該是真的瘋了,或者說,也幸虧我瘋了,否則我根本不可能還繼續活下來。
只是,我瘋得並不像別人眼中那麼厲害罷了。即使是在最瘋狂的時侯,心底還是隱隱有一絲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輕微,即使是我自己儀有的意識也不肯讓我自己醒來,也希望我真的就這麼一直瘋狂下去,直到……「
他語聲一頓,復又一歎:「直到那天你和性德來看我,性德替我探脈診病,當他的目光和我對視的時侯,我覺得有一股清冷之氣,直入腦海,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抓著我唯一的意識,不肯讓它再沉入渾渾噩噩之中。然後我聽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淚,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這個世上終有一個人,完完全全,不理會大局,不管什麼所謂的大義,只是純粹的為我的命運而哭泣,然而……」
她一直沉默著,靜靜聽他訴說,沉默著,靜靜看他側臉上那種沉靜到悲痛的神色。
「然而,我無法說出一個字,無法動彈一下,那個時侯,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甚至當性德用飛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劃下『他沒事』三個字時,我也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的語氣始終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遠都不可能瞭解,他當時所歷的苦楚「在你們走了之後很久,我才慢慢恢復思索能力,曾經刻意忘去的記憶重新回來,我卻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瘋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劃的字,也許我當時就會一頭撞死。
他輕輕笑一笑,笑聲在夜風中,寂寥清冷。
「後來,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綠水的清靜之地,遠離京城,遠離權爭,遠離一切讓我痛苦的人和事,讓我慢慢休養。據說,性德回國後,也曾派人送了調養方子,以及助我平緩情緒,解除心結的種種方法給父親。父親一切都照法施為,儘管這樣,我也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才算恢復過來。」
他落寞地歎息一聲:「那兩年裡,我時而瘋狂,時而清醒,瘋狂的時侯倒罷了,只有清醒之時,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們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我漸漸從最深的黑暗中醒來。」
那兩年的苦難折磨、無情煎熬,他現在已經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他甚至沒有說,如果不是容若萬里傳訊,告訴他那人的詳情,叫他放心,他也許永遠不能真正地擺脫瘋狂;如果不是性德傳言告訴他,那人其實也曾偷偷來看過他,那人其實並不曾怪過他,他也許永遠都鼓不起勇氣,走出那個他為自己所設的牢籠。
她靜靜坐在他的身旁,那兩年的苦難,他不曾多說,她卻可以想像,因為能夠想到,所以才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疼痛。
看他眉間、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許多年前,永遠微笑,永遠把歡樂帶給別人的天之驕子,她心酸之餘,幾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間的淒涼。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勸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會痛徹的往事,只得強作無事地笑問:「那麼,這一年,你在做什麼?」
「在我休養的地方,爹安排了一個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會知道,納蘭公子身染瘋癲之症,一直不曾好轉。而我則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再沒有負擔地去生活,去輕鬆地踏遍天下,當然,我爹不至於叫他的兒子孤單淪落江湖。」
他回手一指遠遠遙望這裡的兩個從人:「他們兩個,不但手腳勤快,辦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錯,勝任保鏢有餘,而且……」他笑笑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我吃喝玩樂一輩子,也不用發愁的。」
儘管臉上帶笑,他的眼神始終是落寞的。
父親是盡過力了吧,從此之後,再沒有權相納蘭明之子,再沒有曾經白馬輕裘名揚京城的統終公子納蘭玉。
他可以擺脫所有的牽制,所有的束縛,自在地,不愁衣食,不慮安全地過一生。而他,一年來,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卻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儘管有容若的傳信,儘管有性德的諾言,但他卻只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個人。只有親眼看到那人無恙,他心中那三年來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親口對那人說一聲「大哥,對不起」,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可是,他一年來走遍無數山河,卻始終找不到那個人。
他用盡當年從那人處學來的一切聯絡手法,卻再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他走過多年前,曾與那人並肩的道路,茫茫前塵,渺不可追。
他登上許久之前曾與那人共坐的山峰,只有寒山冷月,寂寂無言。
他到過很久很久以前,他與那人曾同渡過的長江,江水浩浩東流,往事已不可再回。
他找不到他儘管那人的音信,從來不曾斷絕。
三年前,大秦國曾大索天下武人,欲殺盡世間遊俠,徹底平復江湖各派,卻又在黑白兩道團結成聯盟,並推出盟主之後不了了之。
那個神秘的武林盟主,基本不太管武林之事,各派糾紛、武林公務,好像從來找不到他的頭上。但如果武林有大難,或是江湖某派有人行大不義之事,這位行蹤飄忽的武林盟主,就會倏然而現,再倏然歸去。
兩年半以前,武林各派被官府逼迫不過,齊聚崛山,共推盟主之時,官府得知資訊,調集了三萬大軍欲剿。
然而,調兵令剛發出去,大元帥就被人刺到重傷。
三軍齊集之日,新帥再次遇刺,同樣重傷不能理事。
副帥暫理軍職,才剛剛把帥印接到手中,還沒來得及發號施令,刺客的劍就從胸前穿了過去。
或者說,那不叫刺殺,而叫正面狙殺。因為每一次刺客都是孤身一人,雪衣執劍,直接從帥府大門殺到面前來,一擊而中,又從從容容,一路殺出去。每一次都只重傷而不殺人,每一次又都是正好傷得無法理事。
空有三萬大軍,每回刺殺發生之時,三軍還來不及在帥府外合圍,刺客便已飄然而去,前後所用的時間,竟短得從來不曾超過一炫香。這樣的刻意示威,和這樣明顯手下留情的示恩,讓所有人膽戰心驚。
如斯可怕的力量,如斯可怕的高手,讓天下膽氣最豪的英雄,也心驚膽跳。最頂尖的軍中勇將不是他一合之敵,調集再多的高手護衛,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萬大軍,要剿滅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難事,可是若讓此等人物脫身而去,大秦國再無一個高官能夠安枕。
事實上,當軍隊中第三次主帥被刺後,就再沒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帥的事務,直到朝廷安撫江湖人物的聖旨發下來,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自那以後,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無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傳統,給他們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盡量不違律法,盡量不與官府有正面衝突,在朝廷允許的遊戲規則內,盡可能爭取更多的權利。
相比這件大事,那人曾參與的其他江湖紛爭,也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殺戮孕婦,取紫河車食用練功,真相暴露之後,被那人打上門去,在一個時辰內殺盡門中練此邪功者。
比如燕國某絕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萬里而來,邀約天下英雄一戰,連戰十八日,從無敵手,於絕峰之頂,擂台之上,出言輕侮秦國武林人物,那人一襲雪衣,躍空而來,當胸把那燕國高手拎起來,信手擲下擂台。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國最頂尖的高手,竟全無反抗之力,從擂台上一路往下滾了十幾丈。據傳那位燕國高手連換了三十二種方法也沒辦法化去這一擲之間掌控住他全身的強大氣機,待得最後鼻青臉腫地站穩抬頭,擂台上空空渺渺再無人跡。
如此這般的傳說故事,江湖上,早已傳為神跡。那個人極少出現,每現身於世,必有驚世之舉。他的傳說,成為神話。
多少少年、熱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尋他的蹤跡,期盼能見一見這人間戰神。誰又知道,這其中,有一個人,曾經叫過那人許多年,「大哥」。
然而,這一年多來,他尋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見故人,每回聽到有關他的傳言,再急急趕去,得到的永遠都是失望。他們曾無比親密,他們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卻是欲尋一見而不得。
也曾日間狂縱酒,卻澆不滅心頭愁緒,也曾夜晚仰天長嘯,卻揮不去滿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舊要打疊起精神,繼續他的尋覓之路。
他所能做的,只是繼續,繼續前進,繼續尋找。
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再見時,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但是,總會有一天吧,他能再見到那個人。
見到那個本來該是敵人,卻從來不曾傷害他、利用他的那個人,見到那個被他傷害、利用無數次,卻依舊守他護他、照料他的人。
他不是個好皇帝,不是個好的繼承者、復國者,但他是個好兄長,是個真正的男人,是個好人!
總會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見他,總會有一天,他可以親口對他說「大哥,對不起」。J息會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見他,總會有一天,他可以親口對他說「大哥,對不起」。
在淡淡講述往事的時侯,納蘭玉的目光一直望著遙遙的前方,彷彿在那一刻,望穿了時間與空間,望到了那個讓他至今耿耿之人。
他雖然不曾細說,可是她知道,他所尋找的人到底是誰!
她與那人,曾有過一面之緣。
在她的記憶中,那人滿身血腥,殺人如麻,猙獰如魔鬼,時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會在噩夢中被驚醒。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個好人。
明明與大秦國、與寧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卻不肯殺戮牽連無辜弱女,當年的那場圍殺,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當年性德曾用簡單的幾句話,向她說明過那人的身份以及與納蘭玉的關係,當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證,經過那一場血戰之後,那人心灰意懶,不會再為復國之事與秦國、與寧家為敵,甚至念著故國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秦國,保護秦人。
只為此一事,她願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樣子,她仍會悄悄發抖,她卻還是敬重他的。
她明白納蘭玉為什麼要尋找那個人,卻又不自禁地為他難過。
就這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去尋找,就這樣,一個人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前行,就這樣,再沒有可以回轉的地方,再沒有可以休息的家園,只能一個人,繼續地前進,繼續地尋找,永遠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有再見之時,只能一個人,忍受著思念、內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個人承擔,一個人悲傷,一個人面對。
她就這樣怔怔的望著他,一時間,心痛如絞。
似是也驚覺她沉默了太久,所以他笑問她:「你呢,這幾年過得好嗎?」他的語氣很輕鬆,眼神裡卻藏著關切。
曾經的安樂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畢竟是錦繡綺羅中長大的女子,雖然能夠掙脫囚籠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願望。但是,金絲籠中長大的鳥兒,可還禁得起天地間的風風雨雨。
所謂的富家公子、小姐,總愛說些為了自由,為了情愛,為了這個或那個理由可以放棄榮華富貴的話,那不過是因為,他們並不真正知道,窮困是什麼,也許他們只以為,窮不過是住小一點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來,貧賤不移其志的富貴子弟,大多只存在於傳說中,而現實往往是貧窮困苦很快就把所謂的少年熱血和志氣全部磨光的。
富家兒尚且如此,何況安樂曾是皇家女。誰又敢保證,楚國的蕭遙,不是安樂的前車之鑒。那個富貴時,超撥塵俗,輕淡榮華的逍遙王爺,在紅塵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會變成後來那猙獰無情辣手殺妻之徒。
納蘭玉從來不擔心安樂的本質會變,卻絕對捨不得安樂受一絲磨折,半點苦難。
如今叫做秦寧兒的美麗姑娘,聽到這樣的詢問,輕輕笑起來,眉眼間,漸漸有了得意之色:「我怎麼能過得不好呢?容若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個極伶俐的丫頭,還有兩個身手很不錯的保鏢,還為了我在秦楚兩國好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產、田地,外加買了商舖,我什麼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為我管帳收錢就是。他還給了我好幾個印符,如果我在楚國境內,有什麼困難,可以求助於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寫書信,送到皇宮給他的。這三年來,我在楚國幾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還是想要到秦國來看看,秦國是我的國家,我對它的瞭解,卻連楚國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國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風土人情。」
「你剛才看到我太吃驚了,沒有注意到他們吧?」她回手指指遠處的幾個身影:「他們為我準備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邊照料我、保護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麼他們應付不了的事,也還是會有人來幫我、救我、助我的。」
這言下之意,納蘭玉自是聽得明白。安樂不曾真死,納蘭玉的瘋病了已經好了,這種事不可能長久瞞得過寧昭。
只是如今,衛孤辰已棄復國之志,納蘭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獨子瘋病,再無繼承之人,納蘭玉的利用價值早已消失。
而安樂的死訊通傳天下,死後葬禮搞得轟轟烈烈,秦王、楚王都寫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國也曾遣使祭奠,現在如果再讓安樂活過來,無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傳出一個大笑話,為大秦王家體面著想,只能讓安樂永遠地死去了。
在這種情況下,寧昭不會再派人來抓他們,不會試圖將他們再次關入牢籠,反而會顧念舊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內,他們兩人基本上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雖不能再有舊日的尊貴,吃穿不愁,逍遙自在的生活,倒是斷然少不了的。
然而,這個事實也並不能讓他們有多少快樂,思想起來反倒是悵然居多。
納蘭玉見她笑語盈盈地介紹自己的情況,看似輕鬆歡愉,心頭卻總是禁不住隱隱的憐惜之念。
她息是期望著擺脫束縛,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卻是以這種埋葬過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卻再也沒有了家園,沒有了親人。她是那斷線的風箏,隨著風,飄得再遠,都沒有機會回頭重系那原本牽牽連連的那根線。
流浪的人走得再遠,總會思念家的溫暖;遠行的人,路途再坎坷,總能指望著,回家的快樂。
可是,她眼前的飄泊,是自由,還是無奈。
縱見綠水青山,卻與何人說,縱折花枝春意濃,又有誰堪寄。
走得再遠,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淒涼。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親人,再也見不著。
容若和楚韻如,雖是好友,畢竟受到身份限制,難有重逢敘舊的機會。身邊雖然有下人、保鏢,雖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絕對真心相待,不會暗藏心機,但是畢竟這些人還是楚人,歡喜難與共,悲傷難共訴啊!
這三年來,身處異國,她的飄泊,可有無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無人處,她可曾流淚,背人處,她可曾歎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歡顏,從頭至尾,不曾流露一絲悲涼。
他定定望著她,輕輕問:「那麼,將來呢,你就這麼一個人飄泊嗎?」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時又重新綻放,笑顏美得奪人眼目:「當然不是,我還要給我自己找個丈夫呢?」
他驀然一驚:「丈夫?」
「當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藝,蕙質蘭心,而且還非常有錢,豈可辜負這大好年華,自是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著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個怎樣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滿面扳著手指頭算:「第一自然是癡情,第二還必須專情。要像容若那樣,一生一世,只愛妻子一個人,不管別人怎麼威逼利誘都絕不動搖。但是長相必須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個沒用的傢伙強上許多,要比他瀟灑、比他聰明、比他能幹、比他……」
她這般屈指一一算來,滔滔不絕,說個不休,他卻聽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處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輸了多少詭異的想法給她,照她這種挑丈夫的要求,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個男人夠資格了。
他忍著笑,看著她目光燦亮地徐徐數來:「他要愛護我、照料我,任何時侯都站在我這一邊,我高興就和我一起高興,我不高興就要立刻哄我高興……」
他本來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為什麼,一顆心漸漸溫柔寧靜起來,然後,他輕輕喚:「安樂……」
她側頭看來,明月下,明眸如畫:「我叫秦寧兒。」
他笑一笑,改口:「寧兒,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這世上沒有你要找的人,就來找我吧!」
他眼中的異樣光芒叫人分辨不出,這到底是戲言,還是真情:「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於面對悲慘的下半生,我就吃點虧,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惱羞成怒,抓了酒壺對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則怪叫一聲,抱著頭跳起來,四下奔逃。
遠遠地凝望他們的兩撥下人,在他們說話喝酒的時侯已經聚到一起聊天了。
對他們各自的主人曾經有過的神奇身份,他們心中自然都是有數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說起各自的經歷,各自的往事,也都頗有一些悵惘之意。
他們遠遠地張望他們的主人,看著明月之下,那一對並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無倫,女子清美絕世,同坐月下,竟是說不出地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們在一起說話,夜風從他們身邊拂過,也似乎是溫柔的,他們的衣角髮絲被風吹得悄悄糾結在一起,他們自己卻不知道。
他們回憶同樣的往事,他們共飲同一壺美酒,他們在一處,小聲地說,大聲地笑,連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再然後,他們跳了起來,滿世界追追打打,鬧鬧叫叫,清冷的夜,因著這兩個人,熱鬧到了極處。
這些下人們也不由會心微笑起來,這三年的記憶中,似是從沒有見過他們的主人如此快樂,如此肆意!他們彼此傳遞著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預感到,未來的行程,或許會熱鬧有趣很多,他們應該會有新的夥伴加入了。
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終於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潑了他一身而告終。
而第二天,他們自然而然地結伴同行。
未來的路,那麼長,那麼遠,有一個人相伴,當不致寂寞無助。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她與他初識於寂寂深宮,她與他曾攜手行遍宮中每一個角落,捉弄每一個下人,玩盡所有的惡作劇。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歲月中,他們都關心敬愛的兄長主君笑著說:安樂安樂,我將你指婚給納蘭玉好不好?這樣,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寧兒想要與納蘭容攜手走過未來的歲月,共看這一片他們同樣深愛的家國河山。當回憶過往時,身旁可以有個知心知意的伴侶;當悲傷失落時,身邊有一個可以倚靠落淚的肩膀;當歡喜欣躍時,身邊有一個可以相共歡笑的人。
無論何時何地,只需一轉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邊的踏實快樂,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卻從來不說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尋找,不要讓他孤單一人寂寂淒涼地尋尋覓覓。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尋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過每一個痛楚的日與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個人。
她可以對那人說一聲,「謝謝你」。
謝謝你,當年對我手下留情。
謝謝你,放棄了復國的行動,遴免了無數的混亂,保全了舉國上下所有人的安寧。
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照顧保護納蘭玉。
謝謝你,不管在怎樣的困境中,不管曾經被如何迫害,都從來沒有試過傷害利用納蘭玉所以,謝謝你。
所以,她要與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為目的,以他的期盼為期盼,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找到那個人。
他想說,「對不起」。
而她想說,「謝謝你」。